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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刀下遺孤-《古龍文集·絕代雙驕(共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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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憐星宮主道:“你怕不怕?”

    雞冠人一生中當真從未想到自己會被人問出這種問小孩的話,而此刻被人問了,他竟然乖乖地回答,道:“怕……怕……怕得很。”

    憐星宮主笑道:“既然你害怕,為何不求我饒命?”

    雞冠人終于仆地跪下,哭喪著臉,道:“宮主饒命……”

    憐星宮主眼波轉了轉,笑道:“你們要我饒命,也簡單得很,只要你們一人打我一拳。”

    雞冠人道:“小人不敢……”

    黑面君道:“借小人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憐星宮主眼睛一瞪,道:“你們不要命了嗎?”

    雞冠人、黑面君兩人,一生中也不知被多少人問過這樣的話,平時他們只覺這句話當真是問得狗而屁之,根本用不著回答,要回答也不過只是一記拳頭,幾聲狂笑,接著刀就亮了出去。

    但此刻,同樣的一句話,自憐星宮主口中問出來,兩人卻知道非要乖乖地回答不可了。

    兩人齊聲道:“小人要命的。”

    憐星宮主道:“若是要命,就快動手。”

    兩人對望一眼,終于勉強走過去。

    憐星宮主笑道:“嗯,這樣才是,你們只管放心打吧,打得愈重愈好,打得重了,我絕不回手,若是打輕了……哼!”

    雞冠人暗道:“她既是如此吩咐,我何不將計就計,重重給她一啄,若是得手,豈非天幸,縱不得手,也沒什么。”

    黑面君暗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的,可怪不得我,你縱有天大的本領,鐵打的身子,只要不還手,我一拳也可以打扁你。”

    兩人心中突現生機,雖在暗中大喜欲狂,但面上卻更是做出愁眉苦臉的模樣,齊地垂首道:“是。”

    憐星宮主笑道:“來呀,還等什么?”

    黑面君身形暴起,雙拳連環擊出,那虎虎的拳風,再加上他那幾百斤重的身子,這一擊之威,端的可觀。

    但他雙拳之勢,卻是靈動飄忽,變化無方,直到最后,方自定得方向,直搗憐星宮主的胸腹。

    這正是他一生武功的精華,“神豬化象”,就只這一拳之威,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粉身碎骨。

    雞冠人身形也飛一般躥出,雞嘴啄已化為點點銀光,有如星雨般灑向憐星宮主前胸八處大穴。

    這自然也是他不到性命交關時不輕易使出的殺手——晨雞啼星,據說這一招曾令威武鏢局八大鏢師同時喪生。

    憐星宮主笑道:“嗯,果然賣力了。”

    笑語聲中,右掌有如蝴蝶般在銀雨拳風中輕輕一飄,一引,雞冠人、黑面君突然覺得自己全力擊出的一招,竟莫名其妙地失了準頭,自己的手掌竟不聽自己的使喚,要它往東它偏要往西,要它停,它偏偏不停,只聽“呼、哧”兩響,緊跟著兩聲慘呼。

    憐星宮主仍然笑嘻嘻地站著,動也未動,黑面君身子卻已倒下,而雞冠人的身子竟已落入八尺外的草叢中。

    草叢中呻吟兩聲,再無聲息。

    黑面君的胸膛上,卻插著雞冠人的鋼啄,他咬了咬牙,反手拔出鋼啄,鮮血像涌泉般流出來,顫聲道:“你……你……”

    憐星宮主笑道:“我可沒動手傷你,唉,你們自己打自己,何必哩。”

    黑面君雙睛怒凸,直瞪著她,嘴唇啟動,像是想說什么,但一個字也未說出——永遠也說不出了。

    憐星宮主嘆道:“你們若不想殺我,下手輕些,也許就不會死了,我總算給了你們一個活命的機會,是么?”

    她問的話,永遠也沒有人回答了。

    馬,不知何時已倒在地上,車也翻了。

    江楓夫婦正掙扎著想進入車廂,抱出車廂里哭聲欲裂的嬰兒,兩人的手,已堪堪摸著襁褓中的嬰兒。

    但忽然間,一只手將嬰兒推開了。

    那是只柔軟無骨、美勝春蔥的纖纖玉手,雪白的綾羅長袖,覆在手背上,但卻比白綾更白。

    江楓嘶聲道:“給我……給我……”

    那少婦顫聲道:“二宮主,求求你,將孩子給我。”

    憐星宮主笑道:“月奴,好,想不到你竟已為江楓生出了孩子。”她雖然在笑,但那笑容卻是說不出的凄涼、幽怨,而且滿含怨毒。

    那少婦花月奴道:“宮主,我知道對……對不起你,但……孩子可是無辜的,你饒了他們吧。”

    憐星宮主目光出神地瞧著那一對嬰兒,喃喃道:“孩子,可愛的孩子……若是我的多好……”

    眼睛突然望向江楓,目光中滿含怨毒、懷恨,也滿含埋怨、感傷,望了半晌,幽幽道:“江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

    江楓道:“沒什么,只因為我愛她。”

    憐星宮主嘶聲道:“你愛她……我姊姊哪點比不上她?你被人傷了,我姊姊救你回來,百般照顧你,她一輩子也沒有對人這么好過,但……但她對你卻是那樣好,你,你……你……竟跟她的丫頭偷偷跑了。”

    江楓咬牙道:“好,你若要問我,我就告訴你,你姊姊根本不是人,她是一團火,一塊冰,一柄劍,她甚至可說是鬼,是神,但絕不是人,而她……”

    目光望著他妻子,立刻變得溫柔如水,緩緩接著道:“她卻是人,活生生的人,她不但對我好,而且也了解我的心,世上只有她一人是愛我的心,我的靈魂,而不是愛我這張臉。”

    憐星宮主突然一掌摑在他臉上,道:“你說……你再說!”

    江楓道:“這是我心里的話,我為何不能說!”

    憐星宮主道:“你只知她對你好,你可知我對你怎樣?你……你這張臉,你這張臉縱然完全毀了,我還是……還是……”

    聲音漸漸微弱,終于再無言語。

    花月奴失聲道:“二宮主,原來你……你也……”

    憐星宮主大聲道:“我難道不能對他好?我難道不能愛他……是不是因為我是個殘廢……但殘廢也是人,也是女人!”

    她整個人竟似突然變了,在剎那之前,她還是個可以主宰別人生死的超人,高高在上,高不可攀。而此刻,她只是個女人,一個軟弱而可憐的女人。

    她面上竟有了淚痕。這在江湖傳說中近乎神話般的人物,竟也流淚。江楓、花月奴望著她面上的淚痕,不禁呆住了。

    過了良久,花月奴黯然道:“二宮主,反正我已活不成了,他……從此就是你的了,你救救他吧,我知道唯有你還能救活他。”

    憐星宮主身子一顫,“他從此就是你的了……”這句話,就像是箭一般射入她心里。

    江楓突然嘶聲狂笑起來,但那笑卻比世上所有痛哭還要凄厲、悲慘。

    他充血的雙目凝注花月奴,慘笑道:“救活我……世上還有誰能救活我?你若死了,我還能活么……月奴,月奴,難道你直到此刻還不了解我?”

    花月奴忍住了又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柔聲道:“我了解你,我自然了解你,但你若也死了,孩子們又該怎么辦……孩子們又該怎么辦?”

    她語聲終于化為悲啼,緊緊捏著江楓的手,流淚道:“這是我們的罪孽,誰也無權將上一代的罪孽留給下一代去承受苦果,就算你……你也不能的,你也無權以一死來尋求解脫。”

    江楓的慘笑早已頓住,鋼牙已將咬碎。

    花月奴顫聲道:“我也知道死是多么容易,而活著是多么艱苦,但求求你……求求你為了孩子,你必須活著。”

    江楓淚流滿面,似已癡了,喃喃道:“我必須活著……我真的必須活著……”

    花月奴道:“二宮主,無論為了什么,你都該救活他的,若是你真有一分愛他的心,你就不能眼見他死在你面前。”

    憐星宮主悠悠道:“是么……”

    花月奴嘶聲道:“你能救活他的……你必定會救活他的。”

    憐星宮主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不錯,我是能救活他的……”

    話未說完,也不知從哪里響起了一個人的語聲,緩緩道:“錯了,你不能救活他,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能救活他!”

    這語聲是那么靈動、縹緲,不可捉摸,這語聲是那么冷漠、無情,令人戰栗,卻又是那么輕柔、嬌美,攝人魂魄。世上沒有一個人聽見這語聲再能忘記。大地蒼穹,似乎就因為這淡淡一句話而變得充滿殺機,充滿寒意,滿天夕陽,也似就因這句話而失卻顏色。

    江楓身子有如秋葉般顫抖起來。憐星宮主的臉,也立刻蒼白得再無一絲血色。

    一條白衣人影,已自漫天夕陽下來到他們面前。她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是如何來的。

    她衣袂飄飄,宛如乘風。她白衣勝雪,長發如云。她風姿綽約,宛如仙子。但她的容貌,卻無人能描述,只因世上再也無人敢抬頭去瞧她一眼。

    她身上似乎與生俱來便帶著一種懾人的魔力,不可抗拒的魔力,她似乎永遠高高在上,令人不可仰視。

    憐星宮主的頭也垂下了,咬著櫻唇,道:“姊姊,你……你也來了。”

    邀月宮主悠悠道:“我來了,你可是想不到?”

    憐星宮主頭垂得更低,道:“姊姊你是什么時候來的?”

    邀月宮主道:“我來得并不太早,只是已早得足以聽見許多別人不愿被我聽見的話。”

    江楓心念一閃,突然大聲道:“你……你……你……原來你早已來了,那雞冠人與黑面君敢去而復返,莫非是你叫他們回來的,那所有的秘密,莫非是你告訴他們的?”

    邀月宮主道:“你現在才想到,豈非已太遲了!”

    江楓目眥盡裂,大喝道:“你……你為何要如此做?你為何如此狠心!”

    邀月宮主道:“對狠心的人,我定要比他還狠心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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