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他身上穿著套青布衣服,本來很新,但現在已滿是泥污、汗垢,肘間、膝頭已也被磨破。 他身上也很臟,頭發更亂。 但他遠遠站在那里,龍嘯云都能感覺到一股逼人的殺氣。 他整個人看來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帶上的劍。 一柄沒有鞘的劍。 是阿飛。 阿飛畢竟來了。 世上也許只有阿飛一個人能追蹤到這里。 最狡猾、最會逃避、最會躲藏的動物是狐貍。 最精明、受過最嚴格訓練的獵犬,也未必能追得著狐貍。 但阿飛十一歲時就曾經赤手空拳捉住了一條老狐貍。 這段追蹤的路程顯然很艱苦,所以他才會這么臟。 但這才是真正的阿飛。 只有這樣,才能顯出他那種剽悍、冷酷、咄咄逼人的野性。 一種沉靜的野性,奇特的野性。 龍嘯云居然很快恢復了鎮定,笑道:“原來是阿飛兄,久違久違。” 阿飛冷冷地瞧著他。 龍嘯云道:“兄臺竟真的能追蹤到這里,佩服佩服。” 阿飛還是冷冷地瞧著,他的眼睛明亮、銳利,經過兩天的追蹤,似乎又恢復了幾分昔日那種劍鋒般的光芒。 那和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正是種極強烈的對比。 龍嘯云笑了笑,道:“兄臺追蹤的手段雖高,只可惜卻也被這位荊先生發覺了。” 阿飛的眼睛瞧向荊無命。 荊無命也在瞧著他。 兩人的目光相遇,就宛如一柄劍刺上了冰冷灰暗的千年巖石。 誰也猜不出是劍鋒銳利,還是巖石堅硬。 兩人雖然都沒有說話,但兩人的目光間卻似已沖激出一串火花! 龍嘯云瞧了瞧荊無命,又瞧了瞧阿飛道:“荊先生雖已發覺了你,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可知道是為了什么?” 阿飛的目光似已被荊無命吸引,始終未曾移開過片刻。 龍嘯云又笑了笑,慢慢悠然道:“因為荊先生本就希望你來。” 他轉向荊無命,接著笑道:“荊先生,在下猜得不錯吧?” 荊無命的目光似也被阿飛所吸引,也始終沒有移動過。 過了很久,龍嘯云又大笑道:“荊先生希望你來,只有一個原因,因為他要殺你!” 龍小云立刻接著道:“荊先生要殺的人,至今還沒有一個人能活著的!” 阿飛的目光這才移向荊無命的劍。 荊無命的目光幾乎也在同一剎那間移向阿飛腰帶上插著的劍。 這也許是世上最相同的兩柄劍! 這兩柄劍既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名匠所鑄。 這兩柄劍雖然鋒利,但太薄、太脆!都很容易被折斷! 劍雖相同,兩人插劍的方法卻不同。 阿飛的劍插在腰中央,劍柄是向右的。 荊無命的劍卻插在腰帶右邊,劍柄向左。 這兩柄劍之間,似乎也有種別人無法了解的奇特吸引力。 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到對方的劍,就一步步向對方走過去。但目光還是始終未離開過對方的劍! 等到兩人之間相距僅有五尺時,兩人突然一起停住了腳步! 然后,兩人就像釘子般被釘在地上。 荊無命穿的是件很短的黃衫,衫角只能掩及膝蓋,袖口是緊束著的,手指細而長,但骨節凸出,顯得很有力。 阿飛的衣衫更短,袖口幾乎已被完全撕了下來,手背也很細、很長,但卻很粗糙,宛如砂石。 兩人都不修邊幅,指甲卻都很短。 兩人都不愿存在任何東西妨礙他們出手拔劍。 這也許是世上最相像的兩個人! 現在兩人終于相遇了。 只有在兩人站在一起時,你仔細觀察,才能發覺這兩人外貌雖相似,但在基本上,氣質卻是完全不同的。 荊無命臉上,就像是戴著個面具,永遠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阿飛的臉雖也是沉靜的、冷酷的,但目光隨時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燒起來,就算將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燒毀也在所不惜。 而荊無命的整個人卻已是一堆死灰。 也許他生命還未開始時,就已被燒成了死灰。 阿飛可以忍耐,可以等,但卻絕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委屈。 荊無命可以為一句話殺人,甚至為了某一種眼色殺人,但到了必要時,卻可以忍受任何委屈。 這兩人都很奇特,很可怕。 誰也猜不透上天為什么要造出這么兩個人,又偏偏要他們相遇。 秋已殘。 木葉凋零。 風不大,但黃葉蕭蕭而落,難道是被他們的殺氣所摧落的? 天地間的確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蕭索凄涼之意。 兩人的劍雖然還都插在腰帶上,兩人雖然還都連手指都沒有動,但龍嘯云父子卻已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突然間,寒光閃動。 十余道寒光帶著尖銳的風聲,擊向阿飛。 龍嘯云竟先出了手。 他自然也并不奢望這些暗器能擊倒阿飛,但只要阿飛因此而稍有分心,荊無命的劍就可刺他咽喉。 劍光暴起。 一連串“叮叮”聲音后,滿天寒光如星雨般墮了下來。 荊無命的劍已出手,劍鋒就在阿飛耳畔。 阿飛的手已握著劍柄,但劍尖還未完全離開腰帶。 暗器竟是被荊無命擊落的。 龍嘯云父子的臉色都變了。 荊無命和阿飛目光互相凝注著,面上卻仍然全無絲毫表情。 然后,荊無命慢慢地將劍插回腰帶。 阿飛的手也垂下。 又不知過了多久,荊無命突然道:“你已看出我的劍是擊暗器,而非刺你?” 阿飛道:“是。” 荊無命道:“你還是很鎮定。” 暗器擊來荊無命的刺出,阿飛除了伸手拔劍,絕未慌張閃避。 荊無命沒有等阿飛答那句話,接著又道:“但你反應已慢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目中露出了一絲沉痛凄涼之色,終于道:“是。” 荊無命道:“我能殺你!” 阿飛想也不想道:“是!” 聽到這里,龍嘯云父子交換了個眼色,暗中都不禁松了口氣。 荊無命突又道:“但我不殺你!” 龍嘯云父子臉色又都變了。 阿飛凝視著荊無命死灰色的眼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不殺我?” 荊無命道:“我不殺你,只因你是阿飛。” 他死灰色的眼睛中突又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之色,這種眼色甚至比阿飛現在的眼色還沉痛。 他遙注著遠方,仿佛遠處站著一個人。 一個仙子與魔鬼混合成的人。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接著道:“我若是你,今日你就能殺我。” 這句話也許連阿飛都聽不懂,只有荊無命自己心里明白。 無論任何人,若是過了兩年阿飛那種生活,反應都會變得遲鈍的,何況,他每天晚上都被人麻醉。 無論任何一種有麻醉催眠的藥物,都可令人反應遲鈍。 荊無命不殺阿飛,絕不會動了同情惻隱之心,只不過因為他了解阿飛的痛苦,因為他自己也和阿飛有同樣的痛苦。 他要阿飛活著,也許只是要阿飛陪著他受苦。 ——失戀的人知道有別人也被遺棄,痛苦就會減輕些,輸錢的人看到有別人比他輸得更多,心里也會舒服些。 阿飛木立,似乎還在咀嚼著他方才的兩句話。 荊無命道:“你可以走了。” 阿飛霍然抬頭,斷然道:“我不走。” 荊無命道:“你不走?要我殺你?” 阿飛道:“是!”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為的是李尋歡?” 阿飛道:“是,只要我活著,就不能讓他死在你手里。” 龍小云忽然大聲道:“林仙兒呢?你難道忍心讓她為你痛苦?” 阿飛心上宛如突然被人刺了一針,胸口似已突然痙攣。 荊無命再也不瞧他一眼,轉身走向龍嘯云,一字字道:“我喜歡殺人,我喜歡自己殺,你明白么?” 龍嘯云勉強笑道:“我明白。” 荊無命道:“你最好明白,否則我就殺你。” 他也不再瞧龍嘯云,又轉過身,道:“李尋歡在哪里?帶我去!” 龍嘯云偷偷瞟了阿飛一眼,道:“可是他……” 荊無命冷冷道:“我隨時都可以殺他!” 阿飛只覺胃也在痙攣、收縮,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他吐的是苦水,只有苦水。 因為這一兩天來,他根本就沒有吃什么。 “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我永遠都在等著你……” 這是他最心愛的人說的話。 為了這句話,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死。 可是李尋歡…… 李尋歡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平生所見人格最偉大的人,他能站在這里,看著別人去殺李尋歡么? 他繼續嘔吐。 現在,他吐的是血。 李尋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也分不出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他甚至連動都不能動,因為他所有關節處的穴道都已被點住。 沒有食物,也沒有水。 他已被囚禁在這里十多天。 就算他穴道沒有被閉住,饑餓也早已銷蝕了他的力量。 荊無命在冷冷地瞧著他。 他軟軟地倒在角落里,就像是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 地室中很暗。看不清他的面色和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襤褸骯臟的衣衫,憔悴疲倦的神態和那雙充滿了悲傷絕望的眼睛。 荊無命突然道:“這就是李尋歡?” 龍嘯云道:“是!” 荊無命仿佛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信地再追問了一句,道:“這就是小李探花?” 龍小云笑了笑,搶著道:“就算是雄獅猛虎,被餓了十幾天,也會變成這樣子的。” 龍嘯云嘆息著,道:“我本不愿這樣對他,可是……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經過上次的教訓,我不愿再有任何意外。”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突又道:“他的刀呢?” 龍嘯云考慮著,沉吟道:“荊先生是不是想看看他的刀?” 荊無命沒有回答,因為這句話根本就是多問。 龍嘯云終于自懷中取出了一柄刀。 刀很輕,很短,很薄,幾乎就宛如一片柳葉。 荊無命輕撫著刀鋒,仿佛不忍釋手。 龍嘯云笑道:“其實,這不過是柄很普通的刀,并不能算是利器。” 荊無命道:“利器?……憑你這種人也配談論利器?” 他眼睛忽然掃向龍嘯云,冷冷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利器?” 他的眼睛雖然灰暗無光,但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詭奇妖異之力,就好像你在夢中見到的妖魔之眼,令你醒來后還是覺得同樣可怕。 龍嘯云覺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勉強笑道:“請指教。” 荊無命眼睛這才回到刀鋒上,緩緩道:“能殺人的,就是利器,否則,縱是干將莫邪,到了你這種人手上,也就算不得利器了。” 龍嘯云賠笑道:“是是是,荊先生見解的確精辟,令人……” 荊無命根本沒有聽他在說什么,突又道:“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在這種刀下?” 龍嘯云道:“這……只怕已數不清了。” 荊無命道:“數得清。” 金錢幫之崛起,雖然只有短短兩年,但在創立之前,卻已不知經過多久的策劃,上官金虹最服膺的兩句話就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金錢幫之所以能在短短兩年中威震天下,并不是運氣。 龍嘯云也聽說過,金錢幫未創立之前,就已將江湖中每個小有名氣的人的來歷底細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這要花多大的人力物力? 龍嘯云始終不能相信,此刻忍不住問道:“真的數得清?有多少人?” 荊無命道:“七十六。” 他冷冷接著道:“這七十六人中,沒有一人的武功比你差。” 龍嘯云只能賠笑,目光緩緩轉向李尋歡,像是還要他證明一下,荊無命說的這數字是否可對。 但李尋歡卻似連點頭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龍小云眨著眼,忽然笑道:“李尋歡自己若也死在這種刀下,那才真的大快人心。” 他話未說完,刀光一閃,飛向李尋歡。 龍小云幾乎開心得要叫了起來。 但刀光并沒有筆直擊向李尋歡的咽喉,半途中突然一折,“當”的一聲,落在李尋歡身旁的石地上。 原來荊無命用暗器的手法也不錯。 荊無命突然道:“解開他的穴道。” 龍嘯云愕然,道:“可是……” 荊無命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厲聲道:“我說解開他的穴道。” 龍嘯云父子對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龍嘯云道:“上官幫主要的只是李尋歡,并不在乎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龍小云道:“上官老伯自己滴酒不沾,自然也很討厭酒鬼,真正的酒鬼只有死才能不喝酒,才會令人看得順眼些。” 龍嘯云目光閃動著,道:“何況,帶個死人回去,總比帶活人方便得多,也絕不會再有任何意外。” 龍小云道:“但荊先生自然不會向一個全無反抗之力的人出手,所以……” 荊無命厲聲道:“你們的話太多了。” 龍嘯云笑道:“是是是,在下這就去解開他的穴道。” 出手點穴的人是他,要解開自然很容易。 龍嘯云拍了拍李尋歡的肩頭,柔聲道:“兄弟,看來荊先生是想和你一較高下,荊先生劍法高絕天下,兄弟你出手可千萬不能大意。” 到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將“兄弟”兩字叫得出口來,而且說得深情款款,好像真的很關心。 這種人你能不佩服他么? 李尋歡什么話也沒有說。 他已無話可說,只是艱澀地笑了笑,慢慢地拾起了身旁的刀。 他凝注著手里的刀,目中似已有淚將落。 這的確是名滿天下、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 現在,刀已回到他手里。 可是他還有力將這柄刀發出么?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無可奈何的悲哀。 這種悲哀最令人同情,也最令人惋惜。 但在這里,沒有任何人同情他,更沒有人惋惜。 龍小云目中閃動著狡黠的笑意,悠然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一次不知道還靈不靈?” 李尋歡抬頭瞧了他一陣,又慢慢地垂下頭。 荊無命緩緩道:“我要殺人,一定先給人一個機會,這就是你最后的機會,你明白么?” 李尋歡笑了笑,笑得很凄涼。 荊無命道:“好,你站起來吧!” 李尋歡喘息著,又咳嗽起來。 龍小云柔聲道:“李大叔若已站不起,小侄可以扶你一把。” 他眨了眨眼,立刻又接著笑道:“但我看這根本是用不著的,據說李大叔的飛刀不但能坐著發,就連躺著時發出來也同樣準。” 李尋歡嘆息了一聲,似乎想說話。 但他的話還未說完,已有一個人沖了進來。 阿飛! 阿飛的臉全無絲毫血色,嘴角卻帶著絲血痕。 在這片刻之間,他似已老了許多。 他飛一般沖進來,但身形在一剎那間就停頓,一停頓就靜如山石。 荊無命道:“你還不死心?” 李尋歡的頭已抬起,目中又似有熱淚盈眶。 阿飛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就轉頭面對著荊無命,一字字道:“要殺他,就得先殺我!” 他說得很沉著很鎮靜,并沒有激動。 這更顯示了他的決心。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種很奇特的變化,道:“你已不再關心她?” 阿飛道:“我死了,她還是能活下去。”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雖然還是同樣鎮靜,但目中卻不禁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呼吸似也有些困難。 這并沒有瞞過荊無命。 他心里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種奇特的安慰和解脫,淡淡道:“你不怕她傷心?” 阿飛道:“活著不安,就不如死,我若不死,她更傷心。” 荊無命道:“你認為她是這種人?” 阿飛道:“當然!” 在阿飛心目中,林仙兒不但是仙子,也是圣女。 荊無命嘴角突然露出了一絲笑意。 誰也沒有看到過他的笑,連他自己都已幾乎忘卻上一次是什么時候笑的。 他笑得很奇特,因為他臉上的肌肉已不習慣笑,已僵硬。 他從不愿笑,因為笑可令人軟化。 但這種笑卻不同——這種笑正如劍,只不過劍傷的是人命,這種笑傷的卻是人心。 阿飛竟完全不懂他是為何而笑的,冷冷道:“你不必笑,你雖有八成機會殺我,但也有兩成機會死在我劍下。” 荊無命笑容已消失不見,道:“我說過不殺你,就一定會留下你的命。” 阿飛道:“不必。” 荊無命道:“我要你活著,看著……” 這句話還未說完,劍光已飛起。 劍光交擊,如閃電。 但還有一道光芒比劍更快,那是什么? 驟然間,所有的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動作也全都停止。 第五十八章英雄 荊無命的劍,已刺入了阿飛的肩胛,但只刺入了兩分。 阿飛的劍,距離荊無命咽喉還有四寸。 他肩上的血已開始滲出,滲入衣服,染紅了衣服。 荊無命的劍為何沒有刺下去? 荊無命的肩胛處,斜插著一柄刀! 小李飛刀! 是什么奇異的魔力使李尋歡能發出這柄刀來的? 龍嘯云父子的臉色蒼白,手在發抖,一步步向后退,退到墻角。他父子心里都很奇怪,李尋歡是哪里來的力量發刀的? 李尋歡已站起。 荊無命緩緩轉過頭,凝注著李尋歡,死灰色的眼睛中還是全無表情,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道:“好刀!” 李尋歡笑了笑,道:“并不很好,只不過是你先對我有了輕視之心,竟全沒有將我放在眼里,否則我未必能傷你!” 荊無命冷笑:“你能騙過我,就是你的本事,你就比我強。” 李尋歡淡淡道:“我并沒有騙你,也沒有說我不能發刀,只不過是你自己這么想而已,是你自己的眼睛騙了自己。” 荊無命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是,錯的是我,不是你。”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很好,你雖是兇手,卻不是小人。” 荊無命眼角瞟過龍嘯云父子,冷冷道:“小人還不配做兇手。” 李尋歡道:“好,你走吧。” 荊無命厲聲道:“你為何不殺我?” 李尋歡道:“因為你也沒有要殺我的朋友。” 荊無命垂下頭,望著自己肩上的刀,緩緩道:“但我這一劍,本想廢去他這條手臂的。” 李尋歡道:“我知道。” 荊無命道:“你這一刀卻很輕。” 李尋歡道:“人予我一分,我報他三分。” 荊無命霍然抬頭,凝視著他,雖然沒有說一個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種奇特的變化,就好像他在瞧著上官金虹時一樣。 李尋歡緩緩道:“我還要告訴你兩件事。” 荊無命道:“你說。” 李尋歡道:“我雖傷了七十六個人,其中卻有二十八人并沒有死,死的都是實在該死的。” 荊無命默然。 李尋歡低低咳嗽了幾聲,接著又道:“我這一生,從未殺錯過一個人!所以……我只望你以后在殺人之前,多想想,多考慮考慮。” 荊無命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 李尋歡道:“我也在聽。” 荊無命道:“我從不愿受人恩情,更不愿聽人教訓!” 說到這里,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 露在外面的刀鋒,直沒入肉,直至刀柄。 鮮血涌出。 “當”的一聲,劍也落在地上。 荊無命的身子搖了搖,但面上還是冷如巖石,硬如巖石,全沒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連一根肌肉都沒有顫抖。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也沒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英雄?……什么叫英雄?難道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殘忍!寂寞!無情! 也有人曾經替英雄下過種定義,那就是:殺人如草,好賭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當然,這都不是絕對的,英雄也有另一種。 但像李尋歡這樣的英雄世上又有幾人? 英雄也許只有一點是相同的——無論要做哪種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飛的神情也很蕭索,長長嘆了口氣,道:“他這一生,只怕永遠也不能使劍了。” 李尋歡道:“他還有右手。” 阿飛道:“但他習慣的是左手,用右手,就會慢得多。” 他又嘆了口氣,道:“對使劍的人說來,‘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嘆息。 現在,他嘆息的非但是荊無命,也是他自己。 李尋歡凝注著他,眼睛里閃著光,緩緩道:“一個人只要有決心,就算兩只手一起斷了,用嘴咬著劍,也會同樣快的,他的氣若已餒,就算雙手俱全,也沒有什么用。” 他笑了笑,接著道:“世上雙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幾人?” 阿飛靜靜地聽著,黯淡的眼睛中,終于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沖過去,緊緊握住了李尋歡的手臂,嗄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 這句話說完,兩人都已熱淚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邊瞧見,一定也會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只可惜龍嘯云父子都不是這種人,他們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尋歡是背對著他們的,仿佛根本沒有覺察。 阿飛仿佛瞧了一眼,卻并沒有說什么。 直到他們父子都已溜出了門,阿飛才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還是要放他們走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救過我。” 阿飛道:“他只救過你一次,卻害過你很多次。” 李尋歡笑得有些凄涼,道:“有些事很難憶起,有些事卻終生難以忘記。” 阿飛嘆了口氣,道:“那只不過因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絕去想而已。” 他也許還是未經世故的少年,但對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卻比大多數人都深刻、尖銳。 李尋歡也不禁嘆息了一聲,緩緩道:“但還有些事你縱然拒絕去想,卻偏偏還是時時刻刻都要想起,人,永遠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這也是人生的許多種痛苦之一。” 阿飛道:“你呢?你真的只記得他救過你,真的已將別的事全都忘了?”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也許并不是忘了,而是從未記恨,因為他也有他的苦惱。” 阿飛沉默了很久,突然也笑了笑,道:“我現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確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尋歡道:“不公道?” 阿飛道:“不公道,譬如說,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只不幸做錯了一件事,這件事往往就會令他抱恨終生,非但別人不能原諒他,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李尋歡默然。 他很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的意義。 阿飛接著道:“但像龍嘯云這種人,他一生中也許只做過一件好事——只救過你,所以你就永遠不會覺得他是個十分壞的人。” 他語聲中顯然有很多感慨。 李尋歡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為林仙兒不平。 他始終認為林仙兒這一生中只做錯過一件,而李尋歡卻始終不能原諒她。 “愛”的確是奇妙的,有時很甜蜜,有時很痛苦,也有時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變成呆子,也能令人變成瞎子。 龍嘯云父子溜出門的時候,心里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龍嘯云忍不住笑道:“你記著,別人的弱點,就是我們的機會。能把握住機會的人,就永遠不會失敗。” 龍小云道:“李尋歡的弱點,孩兒現在已全都知道了。” 龍嘯云道:“所以他遲早總要死在我們手上的。” 他忽然聽到有人在笑。 笑聲是從對面的屋檐上傳下來的。 一個人正箕踞在屋檐上,啃著條雞腿,卻赫然正是胡瘋子。 他眼睛盯在雞腿上,并沒有瞧這父子兩人一眼,仿佛連這雞腿都比他們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著道:“你們用不著溜得這么快,李尋歡絕對不會追出來的,否則他就根本不會讓你們走出這道門。” 龍嘯云的臉已有些發青。 他已明白李尋歡的力量是從哪里來的了。 但胡瘋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龍嘯云突然笑了,抱拳道:“這些天讓你破費來照顧我那兄弟,實在過意不去。” 胡瘋子悠然道:“其實那也沒什么,李尋歡吃得并不多,每天只要兩條雞腿幾個饅頭就夠了。替你守門的,又是個白癡,我每次點了他的睡穴,他都以為是自己真的睡著了。” 龍嘯云暗中咬著牙,只恨不得立刻讓那人長睡不醒。 胡瘋子接著道:“你對我有過好處,我也幫過你的忙,我們已互無賒欠,對你這種人,我本來連話都懶得說了。” 龍嘯云只有賠著笑,聽著。 胡瘋子道:“但有句話我卻非說不可,最后一句話。” 龍嘯云道:“在下正洗耳恭聽。” 胡瘋子道:“你雖是個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結拜兄弟,還不如自己趕快找根繩子上吊好些。” 這果然是他最后一句話,說完了這句話,他就一個字都不再說了,凌空一個翻身,已落在屋背后,轉眼就瞧不見了。 龍嘯云目送著他,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結拜的事,江湖中已有這么多人知道。” 沿著墻角,慢慢地走著。 李尋歡和阿飛都沒有說話。 他們都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語更真摯、更可貴。 黃昏。 高墻內有人在吹笛,笛聲中也帶著秋的蕭瑟。 這種樂聲往往最容易令人憶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飛忽然道:“我得回去了。” 李尋歡道:“她在等你?” 阿飛道:“嗯。” 李尋歡沉吟著,終于忍不住道:“你認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飛的臉色又蒼白了些,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這次是她要我來救你的。”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一向很了解林仙兒,但這次他卻很難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飛道:“我這一生,只有兩個最親近的人,我希望……你們也能做朋友。” 這幾句話他分了很多次才說完,說得很艱澀,顯見他心里很痛苦。 李尋歡瞧著他痛苦的眼色,心里更是說不出的憐憫悲傷。 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能了解愛情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笛聲已遠了,聽來卻更凄涼。 李尋歡忽然道:“我也想見見她。” 阿飛的嘴閉得很緊。 李尋歡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去謝謝她也一樣。” 阿飛終于開了口,道:“我……我只希望你莫要傷害她。” 阿飛本不會說這種話的,因為他知道李尋歡從未傷害任何人——李尋歡傷害的只是他自己。 只有為了林仙兒,阿飛才會說這種話。 猛抬頭,眼前一片燈火輝煌。 不知不覺間,他們又走回了那條長街。 這條街晚上比白天更熱鬧,各式各樣的攤子前,都懸著很亮的燈籠,每個人都在大聲吆喝著,吹噓著自己的貨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蘆,在燈光下看來更亮得如同寶石。 李尋歡腳步突然停下。 每一串糖葫蘆中,仿佛都映著一張臉。 一張穿紅衣服的小姑娘的臉,大大的眼睛,笑起來一邊一個酒窩。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賣包子和水餃的小鋪。 “鈴鈴是不是還在等著?” 李尋歡突然覺得很慚愧,他居然已將這件事完全忘記了。 他眼角雖已有了皺紋,但誰也不能說他已老了。 那正和鈴鈴第一次到這里來的眼色一樣——阿飛也從未到過這種地方。 李尋歡笑了。 看到自己的朋友還沒有失去赤子之心,總是令人愉快的。 阿飛忽然道:“我們已有很久沒有在一起喝兩杯了。” 李尋歡笑道:“你想喝?” 阿飛微笑著,道:“也不知為了什么,只有和你在一起時,我才會想喝酒。” 他面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李尋歡的心情更開朗,笑道:“餃子下酒,愈喝愈有……我們就到那邊的餃子鋪去如何?” 阿飛笑道:“很好,再貴的地方,我就請不起了。” 這世上有很多種事很奇妙。 譬如說:愈丑的女人愈喜歡作怪,愈窮的人愈喜歡請客。 請客的確也比被請愉快得多,只可惜這種愉快并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 餃子鋪里的生意并不太好,因為生意大半已被外面的攤子搶走了,所以現在雖然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店里也只有四五桌客人。 角落里的桌子上,坐著個白衣人。 李尋歡第一眼就瞧見了他。 阿飛第一眼瞧見的也是他。 無論任何人走進來,目光首先就會被他所吸引。 雖然坐在這種煙熏油膩的小店里,但這人全身上下仍是一塵不染,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剛從熨斗下拿出來的。 他穿得雖簡單,卻很華貴。 但這些都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吸引人的,是他的氣質。 一種無法形容的傲氣。 他旁邊的幾張桌子都是空著的,因為無論誰和他坐在一起,都會覺得自慚形穢,有他在這里,別人的聲音都小了些。 這正是那天在屋檐下,以一小錠銀子擊斷青衣大漢扁擔的人,也正是手指宛如利剪將賣卜瞎子銀棍剪斷的人。 他為什么還留在這里?難道也在等人。 他本來正在舉杯,李尋歡一走進來,他的動作也立刻停止,目光也立刻轉也不轉地盯在李尋歡臉上。 他對面還坐著個人,是個身穿紅衣裳的小姑娘,辮子很長。 第五十九章勇氣 她隨著他的目光回過頭,才發現李尋歡,立刻雀躍著沖了過來,緊緊拉住了李尋歡的手嬌笑著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忘記我。” 鈴鈴果然還在這里等著。 李尋歡也有些激動,反握住她的手,道:“你……你一直都在這里等?” 鈴鈴點了點頭,眼眶已紅了,咬著嘴唇道:“你為什么來得這么遲,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 阿飛突然道:“你真的是在等他?” 鈴鈴這才看到阿飛,神情立刻變得有些異樣——她當然是認得阿飛的,阿飛卻不認得她。 他非但未上過那小樓,甚至連做夢都未想到過。 鈴鈴眨了眨眼,終于道:“若不是等他,我在這里干什么?” 阿飛冷冷道:“不等人,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若是等人,眼睛總是看著門的,無論誰在等人,都不會背對著門的。” 李尋歡從未想到他會說這句話。 他平時本來一向不愿刺傷人,現在卻忽然變得很尖銳,尖銳得可怕。 因為他不能忍受別人欺騙他的朋友。 李尋歡心里在嘆息。 阿飛的看法不但尖銳,而且和任何人都不同,對大多事情他都看得比別人透徹,比別人清楚。 在林仙兒面前他為什么就會變成瞎子呢? 鈴鈴眼圈又紅了,眼淚已快流了下來,凄然道:“你若也在同一個地方等人等了十幾天,你就會知道我為什么要背對著門了。” 她悄悄拭了拭淚痕,幽幽地接著道:“開始的時候,每個人走進來,我的心都會跳,總以為是他來了,后來我才知道,你等的人若不來,就算將眼睛看著也沒有用的,用眼睛盯著門,只有令你等得更心焦,若再不轉過身,我簡直要發瘋。” 阿飛沒有再說什么。 他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 鈴鈴頭垂得更低,道:“若不是那位呂……呂大哥好心陪著我,只怕我也會發瘋。” 李尋歡目光一轉過去,就立刻和那白衣人的目光相遇。 李尋歡微笑著走過去,道:“多謝……” 白衣人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淡淡道:“你用不著替她謝我,因為我留在這地方,并不是為了陪她,而是為了等你。” 李尋歡道:“等我?” 白衣人道:“不錯,是等你。” 他笑了笑,笑容中也帶著種逼人的傲氣,緩緩接著道:“世上只有少數幾個人值得我等,小李探花就是其中之一。” 李尋歡還未表示出驚異,鈴鈴已搶著道:“我并沒有告訴你我等的是什么人,你怎會認得他的?” 白衣人淡淡道:“你若想在江湖中走動,若想活得長些,就有幾個人是你非認識不可的,小李探花也正是其中之一。” 阿飛突然道:“還有其他幾個人是誰?” 白衣人眼睛盯著他,道:“別的人不說,至少還有我和你!” 阿飛瞧了瞧自己的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凄涼蕭索之意,緩緩轉過身,在旁邊的桌上坐下,道:“酒,白干。” 店伙賠著笑,道:“客官要什么菜下酒?” 阿飛道:“酒,黃酒。” 會喝酒的人都知道,一個人若想快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來下酒,用黃酒來下白干。 只不過這種法子雖然人人都知道,卻很少有人用,因為一個人心里若沒有很深的痛苦,總希望自己醉得愈慢愈好。 白衣人一直在很留意地瞧著。 他鋒利的目光漸漸松弛,甚至還露出種失望之色,但當他目光轉向李尋歡時,瞳孔立刻又收縮了起來。 李尋歡也正在瞧著他,道:“閣下大名是……” 白衣人道:“呂鳳先。” 這的確是個顯赫的名字,足以令人聳然動容。 但李尋歡卻沒有覺得意外,只淡淡地笑了笑,道:“果然是銀戟溫侯呂大俠。” 呂鳳先冷冷道:“銀戟溫侯十年前就已死了!” 這次,李尋歡才覺得有些意外。 但他并沒有追問,因為他知道呂鳳先這句話必定還有下文。 呂鳳先果然已接著道:“銀戟溫侯已死了,呂鳳先卻沒有死!” 李尋歡沉默著,似在探索著這句話的真意。 呂鳳先是個很驕傲的人。 百曉生在兵器譜上,將他的銀戟列名第五,在別人說來已是種光榮,但在他這種人說來,卻一定會認為是奇恥大辱。 他絕不能忍受屈居人下,但他也知道百曉生絕不會看錯。 他一定毀了自己的銀戟,練成了另一種更可怕的武功!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早該想到銀戟溫侯已死了。” 呂鳳先盯著他,冷冷道:“呂鳳先也已死了十年,如今才復活。”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是什么事令呂大俠復活的?” 呂鳳先慢慢地舉起了一只手,右手。 他將這只手平放在桌上,一字字道:“令我復活的,就是這只手!” 在別人看來這并不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很長,指甲修剪得很干凈,皮膚很光滑,很細。 這正很配合呂鳳先的身份。 你若看得很仔細,才會發現這只手的奇特之處。 這只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膚色竟和別的地方不同。 這三根手指的皮膚雖也很細很白,卻帶著很奇特的光彩,簡直就不像是血肉骨骼組成的,而像是某一種奇怪的金屬所鑄。 但這三根手指卻又明明是長在他手上的。 一只有血有肉的手上,怎會突然長出三根金屬鑄成的指頭? 呂鳳先凝注著自己的手,突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只恨百曉生已死了。” 李尋歡道:“他不死又如何?” 呂鳳先道:“他若不死,我倒想問問他,手,是不是也可算作兵器?”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今天才聽人說過一句很有趣的話。” 呂鳳先道:“說的是什么?” 李尋歡道:“只有殺人的,才可算做利器。” 他接著又道:“手,本來不是兵器,但一只能殺人的手,就不但是兵器,而且是利器。” 呂鳳先沉默著,仿佛并沒有什么舉動。 但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卻突然間就沒入了桌子里。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杯中盛得很滿的酒都沒有溢出,他手指插入桌子,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那么容易。 呂鳳先悠然道:“這只手若也能算兵器,不知能在兵器譜中排名第幾!” 李尋歡淡淡道:“現在還很難說。” 呂鳳先道:“為什么?” 李尋歡道:“因為一件兵器要對付的是人,不是桌子。” 呂鳳先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傲,也很冷酷,道:“在我眼中看來,世人本就和這張桌子差不多。” 李尋歡道:“哦?” 呂鳳先緩緩道:“其中當然也有幾個人是例外的。” 李尋歡道:“幾個人?” 呂鳳先冷冷道:“我本來以為有六個,現在才知道只有四個。” 他有意掃了阿飛一眼,接著道:“因為郭嵩陽其人已死了,還有一個,雖然活著卻也和死了相差無幾。” 阿飛是背對著呂鳳先的,根本沒有看到他的臉色。 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臉色突然又發了青。 他顯然已聽懂了呂鳳先的意思。 李尋歡突然笑了笑,道:“那人也會復活的,而且用不著十年。” 呂鳳先道:“只怕未必。” 李尋歡道:“閣下既能復活,別人為什么就不能復活?” 呂鳳先道:“那不同。” 李尋歡道:“有什么不同?” 呂鳳先冷冷道:“因為我的‘死’并不是死在女人手上的,而且心也一直沒有死。” “喳”的一聲,阿飛手里的酒杯碎了。 但他還是靜靜地坐著,動也沒有動。 呂鳳先連瞧都不瞧了,眼睛盯著李尋歡,道:“我這次出來,為的就是要找這四個人,證明我的手能不能算利器,所以我才會在這地方等著你!”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一定要證明?” 呂鳳先道:“一定。” 李尋歡道:“你要證明給誰看?” 呂鳳先道:“給我自己。” 李尋歡突然又笑了笑,道:“不錯,任何人都可以騙得過,只有自己是永遠騙不過的……” 呂鳳先霍然站起來,一字字道:“我就在外面等著你!” 餃子店里的客人,不知何時都已走得干干凈凈。 鈴鈴咬著嘴唇,似已嚇呆了。 李尋歡慢慢地站了起來。 鈴鈴忽然拉住他衣角,悄悄道:“你……你一定要出去?” 李尋歡笑得很辛酸,道:“人生中有些事,你只要遇著,就永遠再也無法逃避。” 他目光轉向阿飛。 阿飛沒有回頭。 呂鳳先已走出了門。 阿飛突然道:“慢著。” 呂鳳先腳步停下,也沒有轉身,冷笑道:“你也有話要說?” 阿飛道:“不錯,我也想證明一件事。” 呂鳳先道:“你想證明什么?” 阿飛的手緊握著酒杯的碎片。 鮮血,正一滴滴自他手中滴落。 他一字字緩緩道:“我只想證明我究竟是活著的,還是已死了!” 呂鳳先霍然轉身。 他像是這才第一次看到了阿飛這個人。 然后,他瞳孔又漸漸收縮,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冷酷的笑,道:“好,我也等著你!” 墳墓。 江湖中每天都有決斗,各式各樣的人,為了各種不同的原因,以各式各樣的方式決斗。 但決斗的地方只有幾種。 荒野,山林,墳墓…… 若真是不死不休的決斗,十次中必有九次是選在這種地方的——仿佛這種地方的本身,就帶著種“死”的氣息。 夜已漸深,有霧。 呂鳳先白衣如雪,靜靜地站在灰色的墳碑前,在凄迷的夜霧中看來,正就好像來自地獄的使者,要將“死”的信息帶給世人。 鈴鈴依偎在李尋歡身旁,似在顫抖。 是冷,還是怕? 阿飛突然道:“你走開!” 鈴鈴的身子又往后縮了縮,道:“我……” 阿飛道:“你。” 鈴鈴咬著嘴唇,抬頭去望李尋歡。 李尋歡的目光仿佛很遙遠。 是他的心已遠,還是霧太濃? 鈴鈴垂下頭,囁嚅著道:“你們要說的話,我不能聽么?” 阿飛道:“你不能聽,任何人都不能聽。” 李尋歡輕輕嘆息了一聲,柔聲道:“人家陪了你很多天,你至少也該去陪陪他。” 鈴鈴垂著頭,呆了半晌,突然跺著腳,大聲道:“我根本不想留在這里,根本不想來的,你們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殺……你殺我,我殺你,究竟是為了什么,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假如要這樣才算英雄,最好天下的英雄都一起死光!” 李尋歡、阿飛、呂鳳先,都只是靜靜地聽著。 然后再靜靜地瞧著她飛奔出去。 阿飛甚至連瞧都沒有瞧,等她腳步聲遠,才抬頭面對李尋歡,道:“我從未求過你什么事,是嗎?” 李尋歡道:“你從未求過任何人。” 阿飛道:“現在,我卻有事要求你。” 李尋歡道:“你說。” 阿飛咬著牙,道:“這一次,你無論如何再也不能阻攔我,一定要讓我去!你若搶著出手,我……我就死!” 李尋歡神色顯得很痛苦,黯然道:“可是,你根本用不著這么做。” 阿飛道:“我一定要這么樣做,因為……” 他神情更痛苦,慘然接著道:“因為呂鳳先說得實在不錯,再這樣下去,我活著,也和死了差不多,我絕不能放過這機會。” 李尋歡道:“機會?” 阿飛道:“我若想復活,若想新生,這就是我最后的機會。” 李尋歡道:“以后難道就沒有機會了么?” 阿飛搖了搖頭,道:“以后縱然還有機會,可是我……今天我若失去了這勇氣,以后就永遠不會再有勇氣振作!” 一個人受的打擊太大,就會變得消沉,若是消沉得太久,無論多堅強的人,也會變得軟弱,勇氣也必定會消失。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嘆息著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阿飛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我出手已慢了,因為這兩年,我也已感覺到自己的反應漸漸遲鈍,甚至已有些麻木。” 李尋歡柔聲道:“只要你有決心,一切都會恢復的,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阿飛道:“現在正是時候!” 李尋歡道:“現在?為什么?” 阿飛慢慢的攤開手掌。 鮮血已染紅了他的手,酒杯的碎片還嵌在肉里。 阿飛道:“因為現在我忽然發現,肉體上的痛苦不但可以減輕心里的苦惱,而且還可以使人精進、振作,也可以使人敏銳。” 他說得不錯。 痛苦本就可刺激人的神經,令人的反應敏銳,也可以激發人的潛力——就算是一匹馬,當你鞭打它,令它覺得痛苦時,它也會跑得快些。負了傷的野獸也通常都比平時更可怕。 李尋歡沉思著,道:“你有信心?” 阿飛道:“你對我沒有信心?” 李尋歡突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肩頭,道:“好,你去吧!” 第六十章友情 阿飛卻還在沉吟著,終于忍不住道:“方才那小姑娘……她是誰?” 李尋歡道:“她叫鈴鈴,也很可憐。” 阿飛道:“我只知道她很會說謊。”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她并不是真的在等你——她等你,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她若真的在等你,自然一定對你很關心。” 李尋歡道:“也許……” 阿飛搶著道:“你現在的樣子,誰都看得出你必定受了很多罪,可是她卻根本沒有問你是怎么會變成這種樣子的。” 李尋歡淡淡道:“也許她還沒有機會問。” 阿飛道:“女孩子若是真的關心一個人,絕不會等什么機會。”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突又笑了,道:“你難道怕我會上她的當?” 阿飛道:“我只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 李尋歡微笑道:“你若想活得愉快些,就千萬不要希望女人對你說真話。” 阿飛道:“你認為每個女人都會說謊?” 李尋歡固然不愿正面回答他這句話,道:“你若是個聰明人,以后也千萬莫要當面揭穿女人的謊話,因為你就算揭穿了,她也會有很好的解釋,你就算不相信她的解釋,她還是絕不會承認自己說謊。” 他笑了笑,接著道:“所以,你若遇見了一個會說謊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故意裝作完全相信她,否則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阿飛凝注著李尋歡,良久良久。 李尋歡道:“你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阿飛突也笑了笑,道:“就算有,也不必說了,因為我要說的你都已知道。” 望著阿飛的背影,李尋歡心里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愉快。 這倔強的少年畢竟沒有倒下去。 而且,這一次,他說了很多話,居然全沒有提起林仙兒。 愛情,畢竟不能占有一個男子漢的全部生命。 阿飛畢竟是個男子漢。 男子漢若是覺得自己活著已是件羞辱時,他就寧可永不再見他所愛的女人,寧可去天涯流浪,死。 因為他覺得已無顏見她。 但阿飛真能勝得了呂鳳先么? 這次他若又敗了,呂鳳先縱不殺他,他還能再活得下去么? 李尋歡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又咳出了血。 呂鳳先還在那里等著,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人的確很沉得住氣。 只有能沉得住氣的敵人,才是可怕的對手。 阿飛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只已被鮮血染紅了的手在身上揉著。 酒杯的碎片又刺入他肉里。 血,即使在如此凄迷的夜霧中,看來還是鮮紅的。 只有鮮血才能激發人原始的獸性——情欲和仇恨,別的東西或許也能,但卻絕沒有鮮血如此直接。 阿飛仿佛又回到了原野中。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敵人死!” 呂鳳先望著他漸漸走近,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壓力。 他忽然覺得走過來的簡直不是個人,而是只野獸。 負了傷的野獸! “仇敵與朋友間的分別,就正如生與死之間的分別。”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的余地!” 這是原野上的法則,也是生存的法則。 “寬恕”這兩個字,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實際的。 血在流,不停地流。 阿飛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顫抖,但他的手,卻愈來愈堅定。 他的目光也愈來愈冷酷。 呂鳳先永遠無法了解這少年怎會在忽然間變了。 但他卻很了解阿飛的劍法。 阿飛劍法的可怕之處并不在“快”與“狠”,而是“穩”與“準”。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命,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他才會出手。 所以他必須“等”。 等對方露出破綻,露出弱點,等對方給他機會——他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能等得更久。 但現在,呂鳳先似已決心不給他這機會。 呂鳳先看來雖然只是隨隨便便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處看來仿佛都是空門,阿飛的劍仿佛可以隨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門太多,反而變成了沒有空門。 他整個人似已變成了一片空靈。 這“空靈”二字,也正是武學中最高的境界。 李尋歡遠遠地瞧著,目中充滿了憂慮。 呂鳳先的確值得自傲。 李尋歡實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阿飛有任何希望能勝得了他——因為阿飛簡直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夜更深。 荒墳間忽然有碧光閃動,是鬼火。 吹的是西風,呂鳳先的臉,正是朝西的。 有風吹過,一點鬼火隨風飄到了呂鳳先面前。 呂鳳先鎮靜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動了動,像是要拂去這點鬼火,卻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決斗中,任何不必要的動作,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危險。 只不過他的手雖沒有動,但左臂肩的肌肉已因這“要動的念頭”而緊張起來,已不能再保持那種“空靈”的境界。 這當然不能算是個好機會,但再壞的機會,也比沒有機會好。 只要有機會,阿飛就絕不會錯過。 他的劍已出手。 這一劍的關系實在太大。 阿飛今后一生的命運,都將因這一劍的得失而改變。 這一劍若得手,阿飛就會從此振作,洗清上一次失敗的羞辱。 這一劍若失手,他勢必從此消沉,甚至墮落,那么他就算還能活著,也會變得如呂鳳先說的那樣——生不如死。 這一劍實在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 但這一劍真能得手么? 劍光一閃,停頓! “鏘!”劍已折! 阿飛后退,手里已只剩下半柄斷劍。 另半柄劍被夾在呂鳳先的手指里,但劍尖卻已刺入了他的肩頭。 他雖然夾住了阿飛的劍,但出手顯然還是慢了些。 鮮血正從他肩頭流落。 這一劍畢竟得手了! 阿飛臉上仿佛突然露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輝——勝利的光輝! 呂鳳先臉上卻連一絲表情也沒有,只是冷冷地瞧著阿飛,斷劍猶在他肩頭,他也沒有拔出來。 阿飛也只是靜靜地站著,并沒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積郁和苦悶已因這一劍而發泄。 他要的只是“勝利”,并不是別人的“生命”。 呂鳳先似乎還在等著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能從他這種人嘴里聽到這句話,就已是令人覺得振奮,覺得驕傲。 但他在臨走前,卻又突然加了句。 “李尋歡果然沒有說錯,也沒有看錯你。”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李尋歡曾經對他說過什么? 呂鳳先的身影終于在夜色中消失。 李尋歡的笑臉已出現在眼前。 他用力拍著阿飛的肩頭,笑道:“你還是你,我早就知道那點打擊決不會令你泄氣的,世上本就沒有常勝的將軍,連神都有敗的時候,何況人?” 他笑得更開朗,接著又道:“可是從現在開始,我對你更有信心了……” 阿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認為我從此不會再敗?” 李尋歡笑道:“呂鳳先的武功,已絕不在任何人之下,若連他也躲不過你的劍,只怕世上就沒有別人能躲得過?” 阿飛道:“可是……我卻覺得這一次勝得有些勉強。” 李尋歡道:“勉強?” 阿飛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李尋歡道:“誰說的?” 阿飛道:“用不著別人說,我自己也能感覺得出……” 他目光還停留在呂鳳先身影消失處,緩緩接著道:“我覺得他本可勝我的,他出手絕不該比我慢。” 李尋歡道:“他武功的確很高,甚至也許比你還高,但你卻把握住了最好的機會,這才是別人絕對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勝!” 他笑了笑接著道:“所以呂鳳先雖敗了,也并沒有不服,連他這種人都對你服了,你自己對自己難道還沒有信心?” 阿飛終于笑了。 對一個受過打擊的人說來,世上還有什么比朋友的鼓勵更珍貴? 李尋歡笑道:“無論如何,這件事都該慶祝……你喜歡用什么來慶祝?” 阿飛笑道:“酒,當然是酒,除了酒還能有什么別的?” 李尋歡大笑道:“不錯,當然是酒,慶祝時若沒有酒,豈非就好像炒菜時不放鹽……” 阿飛笑道:“那簡直比炒菜時不放鹽還要淡而無味。” 阿飛睡了。 酒,的確很奇妙,有時能令人興奮,有時卻又能令人安眠。 這幾天,阿飛幾乎完全沒有睡過,縱然睡著也很快就醒,他總想不通自己在“家”時怎會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豬。 等阿飛睡著,李尋歡就走出了這家客棧。 轉過街,還有家客棧。李尋歡突然飛身掠入了這家客棧的后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這家客棧中來做什么? 已將黎明,后院中卻有間房還亮著燈。 李尋歡輕輕拍門,屋里立刻有了響應,一人道:“是李探花?” 李尋歡道:“是!” 門開了,開門的人竟是呂鳳先。 他怎會在這里?李尋歡怎會知道他在這里?為什么來找他? 難道他們兩人之間還有什么秘密的約定? 呂鳳先嘴角帶著種冷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道:“李探花果然是信人!果然來了。”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接著道:“我早就說過,只要他答應,就絕不會失信。” 站在呂鳳先身后的,竟是鈴鈴。 鈴鈴怎會和呂鳳先在一起? 李尋歡究竟答應過什么? 燈光昏黃,李尋歡的臉卻蒼白得可怕,他默默地走進屋子,突然向呂鳳先深深一揖道:“多謝。” 呂鳳先淡淡道:“你不必謝我,因為這根本是件交易,誰也不必謝誰。” 李尋歡也淡淡地笑了笑,道:“這種交易,并不是人人都會答應的,我當然要謝你。” 呂鳳先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你要鈴鈴對我說時,我的確吃了一驚。” 李尋歡道:“所以我才會要她解釋得清楚些。” 呂鳳先道:“其實用不著解釋,我也已很了解,你要我故意敗給阿飛,只不過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來,莫要再消沉。” 李尋歡道:“我的確是這意思,因為他的確值得我這么樣做!” 呂鳳先道:“這只因你是他的朋友,但我卻不是……我簡直想不到世上會有人向我提出如此荒謬的要求來。” 李尋歡道:“但你卻終于還是答應了。” 呂鳳先目光刀一般盯著他,道:“你算準了我會答應?”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我至少有些把握,因為我已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也只有你這種非凡的人,才會答應這種非凡的事。” 呂鳳先還在盯著他,目光卻漸漸和緩,緩緩道:“你也算準了他絕不會要我的命。” 李尋歡道:“我知道他勝了一分就絕不會再出手的。” 呂鳳先突然嘆了口氣,道:“你果然沒有看錯他,也沒有看錯我。” 他忽又冷笑道:“我只答應你讓他勝一招,那意思就是說,他若再出手,我就要他的命。”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你有這把握?” 呂鳳先厲聲道:“你不信?” 兩人目光相視,良久良久,李尋歡突然又一笑,道:“現在也許,將來卻未必。” 呂鳳先道:“所以我本就不該答應你的,讓他活著,對我也是種威脅。” 李尋歡道:“但有些人就喜歡有人威脅,因為威脅也是種刺激,有刺激才有進步,一個人若是真的達到四顧無人的巔峰處,豈非也很寂寞無趣?” 呂鳳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但我答應你,卻并不是為了這緣故。”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當然不是。” 呂鳳先道:“我答應你,只因為你交換的條件很優厚。” 李尋歡笑了笑,道:“若沒有優厚的條件,怎能和人談交易?” 呂鳳先道:“你說,只要我答應你這件事,你也會答應我一件事。” 李尋歡道:“不錯。” 呂鳳先道:“但你卻沒有指明是什么事。” 李尋歡道:“不錯。” 呂鳳先道:“所以我可以要你做任何事。” 李尋歡道:“不錯。” 呂鳳先目光突然又變得冷酷起來,一字字道:“我若要你去死呢?” 李尋歡神色不變,淡淡道:“以我的一條命,換回了他的一條命,這也很公道。” 他淡淡地說著,嘴角甚至還帶著微笑,就仿佛他的生命本就不屬于自己,所以他根本漠不關心。 鈴鈴的身子卻已顫抖起來,忽然撲倒在呂鳳先面前,嘶聲道:“我知道你絕不會這么樣做的,我知道你也是個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呂鳳先的嘴緊緊地閉著,連瞧都沒有瞧她一眼。 他只是冷冷地凝視著李尋歡,緊閉著的嘴角,顯得說不出的冷酷、高傲。 這種人本就不會將別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鈴鈴望著他的嘴,臉色愈來愈蒼白,身子的顫抖愈來愈劇烈。 她很了解李尋歡。 她知道這張嘴里只要吐出一句話,李尋歡立刻就會去死的。 他既然能為別人活著,自然更可以為別人而死。 死,往往都比活容易得多。 她也很了解呂鳳先。 別人的生命,在他眼中本就一文不值。 她突然暈了過去。 因為她不愿,也不敢從他嘴里聽到那句話。 暈厥,其實也是上天賜給人類的許多種恩惠之一,人們在遇著自己不愿做、不愿說、不愿聽的事時,往往就會以“暈厥”這種方法來逃避。 李尋歡從不逃避。 他始終面對著呂鳳先,正宛如面對死亡。 也不知過了多久,呂鳳先突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世上真有你這種人,阿飛能交到你這種朋友,真是福氣。”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若對他了解得多些,就會知道我能交到他這種朋友更是福氣。” 這是何等深摯、何等偉大的友情! 第六十一章承諾 呂鳳先冷傲的眸子里,突然露出一種寂寞之意——一個人覺得寂寞的時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著友情。怎奈真摯的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呂鳳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能為他死,他也會為你死,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呂鳳先聲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準了我不會殺你,至少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殺你,是不是?” 李尋歡默然。 沉默,通常只代表兩種意思——默認和抗議。 呂鳳先瞪著他,臉孔漸漸松散,突然又嘆了口氣,道:“我的確不會殺你……你可知道是為了什么?”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呂鳳先已接著道:“因為我要你永遠欠著我的,永遠覺得我對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為我若要殺你,以后還有機會,但這種機會以后只怕永遠不會再有了。” 他心里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換得李尋歡的友情?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還有機會。” 呂鳳先道:“哦?” 李尋歡道:“我還要求你做一件事。” 呂鳳先瞪著他,就像是從未見過這個人似的,過了很久,才冷笑道:“你第一次交易還未付出代價,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這算是什么樣的交易?” 李尋歡道:“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呂鳳先臉色雖很黯,眼睛卻在發著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為何要答應?” 李尋歡微笑著,他的眸子平和、明朗而真誠。 他凝視著呂鳳先,微笑著道:“因為這是我求你的。” 這句話回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這本不像李尋歡平時說的話。 但呂鳳先卻沒有生氣,心里反而忽然覺得有種奇特的溫暖之意,因為他已從李尋歡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絲友情的光輝。 這也許就是唯一能驅走人間寂寞與黑暗的光輝。 這是永恒的光輝,只要人性不滅,就永遠有友情存在。 呂鳳先喃喃道:“別人都說李尋歡從不求人,今日居然肯來求我,看來我的面子倒不小。” 李尋歡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呂鳳先又笑了,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說,學做生意最大的學問就是要懂得如何欠賬,看來你本該去做生意的。” 李尋歡道:“你肯答應?” 呂鳳先嘆了口氣,道:“至少我現在還未想出拒絕的法子,你趁此機會,趕快說吧。” 李尋歡咳嗽了幾聲,神情又變得很沉重,緩緩道:“你若在兩年前遇見阿飛,我縱不求你,你只怕也要敗在他手下。” 呂鳳先沉默著,也不知是默認,還是抗議。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議,也已很不容易。 李尋歡道:“你若在兩年前見到過他,就會發現那時的他和現在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 呂鳳先道:“只不過短短兩年,他怎會改變得如此多?” 李尋歡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個人。” 呂鳳先道:“女人?” 李尋歡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許只有女人才能改變男人。” 呂鳳先冷笑道:“他不是改變,而是墮落,一個男人為了女人而墮落,這種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尋歡嘆息著道:“你說得也許不錯,只因你還未遇到過那樣的女人。” 呂鳳先道:“我遇見了又如何?” 李尋歡道:“你若遇見了她,說不定也許變得和阿飛一樣的。” 呂鳳先笑了,道:“你以為我也是個沒見過女人的小伙子。” 李尋歡道:“你也許見過各式各樣的女人,可是她……她卻絕對和別的女人不同。” 呂鳳先道:“哦?” 李尋歡道:“曾經有個人將她形容得很好……她看來如仙子,卻專門帶男人下地獄。” 呂鳳先目光閃動,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說的是誰了。” 李尋歡嘆道:“你本該猜到的,因為世上只有她這么一個女人,也幸好只有一個,否則只怕大多數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呂鳳先道:“有關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傳說,我的確已聽到過不少。” 李尋歡凝注著自己的指尖,緩緩道:“阿飛現在總算已振作起來,我不能眼看著他再沉淪下去,所以……” 呂鳳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殺了她?” 李尋歡黯然道:“我只希望阿飛永遠莫要再見到她,因為只要一見到她,阿飛就無法自拔。” 呂鳳先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本可自己動手的。” 李尋歡道:“只是我不能。” 呂鳳先道:“為什么?” 李尋歡笑得很凄涼,道:“因為阿飛若知道了,必將恨我終生。” 呂鳳先道:“他應該明白你這是為他好。” 李尋歡苦笑道:“無論多聰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會變成呆子。” 呂鳳先用手指輕敲著下巴,道:“你為何不找別人做這件事?為何要找我?” 李尋歡道:“因為別人縱有力量能殺她,見了她之后只怕也不忍下手,因為……” 他抬起頭,凝視著呂鳳先,緩緩接著道:“我本就很難找到一個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兩人目光相遇,呂鳳先心里忽又充滿了溫暖的感覺。 他似已從李尋歡的眸子里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唯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只有英雄才能了解這種寂寞是多么凄慘,這種悲痛是多么深沉。 呂鳳先突然道:“她在哪里?” 李尋歡道:“鈴鈴知道她在哪里,只不過……” 鈴鈴已暈過去很久,到現在居然還沒有醒來。 李尋歡瞧了她一眼,緩緩接著道:“你若想她帶你去,只怕并不容易。” 呂鳳先笑了笑,悠然道:“這倒用不著你擔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飛醒來時,李尋歡已睡著。 在睡夢中,他還是在不停地咳嗽,每當咳得劇烈時,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痙攣…… 陽光從窗外斜斜照進來。 阿飛這才發現他頭上的白發和臉上的皺紋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雙眼睛還是年輕的。 每當他閉上眼睛時,就會顯得很憔悴,很蒼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陳舊殘破,已有多日未洗滌。 又有誰能想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僂的軀殼里,竟藏著那么堅強的意志,那么高尚的人格,那么偉大的靈魂! 阿飛瞧著他,已熱淚盈眶。 他活著,本就是在忍受著煎熬——各式各樣不同的煎熬、折磨、打擊。 但他卻還是沒有倒下去,也并沒有覺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為只要有他在,就有溫暖,就有光明。 他帶給別人的永遠都是快樂,卻將痛苦留給了自己。 阿飛的熱淚已奪眶而出,流下面頰…… 李尋歡還是睡得很沉。 睡眠,在他說來,幾乎也變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飛雖然急著想回去,急著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臉,但還是不忍驚動他,悄悄掩起門,悄悄走了出去。 還很早,陽光剛照上屋頂,趕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里很靜,只剩下一株頑強的梧桐,在晚秋。 李尋歡豈非也正如這梧桐一樣,雖然明知秋已將盡,冬已將至,但不到最后關頭,他們是絕不會屈服的。 阿飛長長嘆了口氣,慢慢地穿過院子。 梧桐的葉子,已開始凋零,一片片飄過他眼前,飄落在他身上…… 爐火猶未熄,豆漿,慢慢地啜著。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地讓這微溫的豆漿自舌流入咽喉,流入胃里——一個人的胃若充實,整個人都仿佛充實了起來。 他一向喜歡這種感覺。 自半夜就起來忙碌的店伙,到現在才算空閑了下來,正坐在爐火的余熏旁,在慢慢地喝著酒。 下酒的雖只不過是根已冷了的“油炸檜”,喝的雖只不過是粗劣的燒刀子,但看他的表情,卻像是正在享受著世間最豐美的酒食。 他顯然很快樂,因為他已很滿足。 世上也唯有能滿足的人,才能領略到真正的快樂。 阿飛對這種人一向很羨慕,心里實在也想能過去喝兩杯。 但他卻控制著自己。 “也許,今天我就能見到她……” 他不愿她聞到自己嘴里有酒氣。 這世上大多數人本就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的——有些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也有些是為了自己所恨的人——這兩種人都同樣痛苦。 這世上真正快樂的人本就不多。 風很大,砂土在風中飛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飛抬起頭,目光移向門外時,正有兩個人自門外走過。 這兩人走得并不快,行色卻似很匆忙,只管低著頭往前趕路,連熱豆漿的香氣都未能引動他們轉頭來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個身形佝僂、白發蒼蒼的老頭子,手里提著管旱煙,身上的藍布衫已洗得發白。 后面跟的是個小姑娘,眼睛很大,辮子很長。 阿飛認得這兩人正是兩年前他曾見過一次的“說書先生”和孫女,他還記得這兩人姓孫。 但他們卻全沒有瞧見阿飛,很快就從門口走過。 ——他們若是見到了阿飛,所有的一切事也許都會完全不同了。 阿飛喝完了豆漿,再抬起頭,又瞧見一個人自門外走過。 這人身材很高,黃袍,斗笠,笠檐壓得很低,走路的姿勢很奇特,也沒有轉過頭來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飛的心跳突然快了。 荊無命! 荊無命的眼睛一直盯住前面,仿佛正在追蹤方才走過的那“說書先生”,并沒有發覺阿飛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飛卻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帶上插著的劍,卻沒有看到他那條斷臂——用布帶懸著的斷臂。 只要看到這柄劍,阿飛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別的。 就是這柄劍,令他第一次嘗到失敗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這柄劍,令他幾乎永遠沉淪下去。 阿飛的拳已緊握,掌心的傷口又破裂,鮮血流出,疼痛卻自掌心傳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緊張了起來。 他已忘了荊無命的斷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荊無命再決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別的。 荊無命也很快就從門口走過。 阿飛緩緩站起,手握得更劇烈。 痛苦愈劇烈,他的感覺就愈敏銳。 坐在門口的伙計突然感覺到一陣無法形容的寒意襲來,轉過頭,就瞧見了阿飛的眼睛——一雙火焰般熾熱的眼睛,卻令人自心底發冷。 “當”的一聲,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這酒杯還未跌在地上,阿飛突然伸手,已抄在手里。 誰也瞧不清他如何將這酒杯接住的。 店伙整個人都被嚇呆了。 阿飛慢慢地將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飲而盡。 他心里忽然充滿了信心。 就在這時,門外又有個人走了過去。 這人也是黃衫,斗笠笠檐也壓得很低,走路的姿態也很奇特,蒼白的臉,在斗笠的陰影下看來,就宛如是用石灰石雕成的。 上官飛! 阿飛并不認得上官飛,但一眼就看出這人必定和荊無命有很密切的關系,而且顯然正在追蹤著荊無命。 上官飛身材雖比荊無命矮些,年紀也較輕,但那種冷酷的神情,那種走路的姿態就好像是荊無命的兄弟。 他為什么也在暗中追蹤荊無命呢? 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轉過這條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蹤。 阿飛走得很快,始終和上官飛保持著一段距離。 前面走的“說書先生”早已瞧不見了,荊無命也只剩下一條淡黃色的人影,但上官飛也還是走得很慢,并不著急。 阿飛發現這少年也很懂得“追蹤”的訣竅。 要追蹤一個人而不被發覺,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氣。 前面有座土山,荊無命已轉過山坳。 上官飛的腳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荊無命。 等他的人也消失在山后,阿飛就以最快的速度沖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沒有失望。 荊無命從未感覺到恐懼——一個人若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可怕的? 但現在,也不知為了什么,他目中竟帶著種恐懼之意。 他怕的是什么? 第六十二章絕招 轉過山,景色更荒涼,秋風蕭瑟。 荊無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劍柄——但這是右手,并不是使劍的手,他的劍在這只手里,已不能算是殺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腳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盡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上官飛的冷笑。 上官飛已到了他身后,冷笑著道:“你已經可以不必再做戲了!” 荊無命緩緩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變得全無表情,漠然凝視著上官飛,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說我在做戲?” 上官飛道:“不錯,做戲,你故意跟蹤孫老兒,就是在做戲,因為你根本沒有追蹤他們的必要。” 荊無命道:“那么,我追蹤他們,為的是什么?” 上官飛道:“為的是我。” 荊無命道:“你?” 上官飛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著你了。” 荊無命冷冷道:“那只因你并不高明。” 上官飛道:“雖不高明,現在已是能殺你,你當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殺你!” 荊無命的確早已知道,所以他并未感覺到驚異。 驚異的是阿飛。 這兩人本是同一門下,為何要自相殘殺? 上官飛道:“十年前,我已想殺你,你可知道為了什么?” 荊無命拒絕回答——他一向只問不答。 上官飛突然激動起來,目中更充滿了怨毒之色,厲聲道:“這世上若是沒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搶走了我的地位,也搶走了我的父親,自從你來了之后,本來屬于我的一切,就忽然都變成了你的。” 荊無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飛咬著牙,一字字道:“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為了這緣故,那只因……” 他雖然在極力控制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爆發了起來,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親的私生子,我母親就是被你母親氣死的。”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縮,變得就像是兩滴血。 兩滴早已干枯,變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飛,目中突然也露出了極強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荊無命有同樣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荊無命更深。 上官飛道:“這些事你們一直瞞著我,以為我真不知道。” 他說的“你們”指的就是荊無命和他的父親。 這兩字自他嘴里說出來,并沒有傷害到別人,傷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顯得平靜了些,冷笑著接道:“其實自從你來的那一天,我已經知道了,自從那一天,我就在等著機會殺你!” 荊無命冷冷道:“你的機會并不多。” 上官飛道:“那時我縱有機會,也未必會下手,因為那時你還有利用的價值,但現在卻不同了。” 他冷笑著,又道:“那時你在我父親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殺人的刀,我若毀了他的刀,他絕不會饒我,但現在,你已只不過是塊廢鐵,你的生死,他已不會放在心上。”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點了點頭,一字字道:“不錯,我的生死,連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況他?” 上官飛道:“這話你也許能騙得過別人,騙得過你自己,卻騙不過我的。” 荊無命道:“騙你?” 上官飛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為何還要拖延逃避?” 荊無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飛道:“你故意做出追蹤孫老頭的姿態,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荊無命道:“哦?” 上官飛道:“你追蹤的若不是孫老頭,我一定會讓你先追出個結果來,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還是在等機會殺他,然后我才會對你下手。” 他冷笑著,接道:“只可惜你選錯了人,因為你根本追不出他的下落,更殺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蹤他,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荊無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許……”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還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上官飛并沒有看出來,又道:“所以你的追蹤,只不過是種煙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著荊無命,厲聲道:“因為你現在已怕死了!” 荊無命道:“怕死?” 上官飛道:“你以前的確不怕死,但那只不過是因為那時還沒有人能威脅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還無法了解死的恐懼。” “叮”的一聲,他龍鳳雙環已出手,冷冷接著道:“但現在我已隨時可殺你!”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緩緩道:“看來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上官飛道:“我至少比你想象中高明得多。” 荊無命突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你還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飛道:“什么事?” 荊無命道:“別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緊,但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飛冷笑道:“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絕不會不知道。” 荊無命道:“你絕不會知道,因為這是我的秘密,我從未告訴過別人……” 上官飛目光閃動,道:“你現在準備告訴我?” 荊無命道:“不錯,我現在準備告訴你,但那也是有交換條件。” 上官飛道:“什么條件?”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縮了起來,緩緩道:“我若告訴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飛道:“你要我死?” 荊無命道:“我要你死,因為活著的人,沒有人能知道這秘密。” 上官飛瞪著他,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 這件事的確是很可笑。 一個殘廢了的人,居然還想要別人的命? 上官飛大笑道:“你想用什么來殺我?用你的頭來撞,用你的嘴來咬?” 荊無命的回答很簡短,也很妙,只有兩個字。 “不是。” 上官飛的笑聲已漸漸小了。 如此簡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嚇人,更不像是在開玩笑。 荊無命緩緩道:“我要殺你,用的就是這只手!” 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飛已笑得很勉強,卻還是大笑著道:“這只手……你這只手連狗都殺不死。” 荊無命道:“我只殺人,不殺狗!” 上官飛笑聲突然停頓,龍鳳雙環已脫手飛出。 一寸短一寸險,龍鳳雙環本是武林中至絕至險之兵刃,這一招“龍翔鳳舞脫手雙飛”更是險中之險,若非情急拼命,或是明知對方已被逼入死角時,本不該使出這一招。 這一招若是使出,對方也就很難閃避得開。 但就在這時,劍光已飛出。 劍光只一閃,已刺入了上官飛咽喉。 劍鋒入喉僅七分。 上官飛的呼吸尚未停頓,額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凸了出來,死魚般瞪著荊無命。 他死也不明白荊無命這一劍是怎么刺出來的。 荊無命也在冷冷地瞧著他,一字字緩緩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飛身子突然一陣抽搐,咽喉中發出了“咯”的一響。 劍拔出,鮮血飛激。 上官飛死魚般的眼睛還是在瞪著荊無命,目中充滿了懷疑、悲哀、驚懼…… 他還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須相信。 上官飛脫手擊出的龍鳳雙環,已打入了荊無命的左臂。 斷臂。 他拼著以這條斷臂,去硬接上官飛的雙環,然后以右手劍自左脅之下刺出,一劍刺入了上官飛的咽喉。 這是何等詭異的劍法。 這一劍好準!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確沒有說謊。 但這事實卻又多么令人無法思議,難以相信。 上官飛和他同門十余年,從未見他練過一天右手劍,所以死也不明白他這右手劍是如何練成的。 但他必須相信,因為世上絕沒有比“死”更真實的事。 荊無命垂首望著他的尸身,神情看來似乎有些惆悵、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輕輕嘆息了一聲,喃喃道:“你何必要殺我?我何必要殺你?……” 他轉過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勢還是那么奇特,仿佛在暗中配合著某一種奇特的韻律。 那對龍鳳雙環還是嵌在他左臂里。 懷疑,驚懼,不能相信。 這也正是阿飛此刻的心情。 荊無命的劍法的確可怕,也許并不比他快,但卻更狠毒,更詭秘。 “難道我真的無法勝過他?” 就算明知這是事實,也是阿飛這種人絕對無法忍受的。 望著荊無命逐漸遠去的背影,阿飛突然覺得胸中一陣熱血上涌,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只手從后面伸過來,拉住了他。 這是只很穩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阿飛回過頭,就看到了李尋歡那對充滿了友情和熱愛的眼睛。 能拉住阿飛的并不是這只手,而是這雙眼睛。 阿飛終于垂下頭,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道:“也許我真的不如他。” 李尋歡道:“你只有一點不如他。” 阿飛道:“一點?” 李尋歡道:“為了殺人,荊無命可以不擇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你卻不能。” 阿飛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確不能。” 李尋歡道:“你不能,只因你有感情,你的劍術雖無情,人卻有情。” 阿飛道:“所以……我就永遠無法勝過他?”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錯了,你必能勝過他。” 阿飛沒有問,只是在聽。 李尋歡接著說了下去,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靈氣,才有變化。”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李尋歡道:“但這還并不是最重要的。” 阿飛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尋歡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殺他,也不能殺他!” 阿飛道:“為什么不必?” 李尋歡道:“因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殺?” 阿飛沉思著,緩緩道:“不錯,他的心實已死……但既已不必,為何又不能?” 李尋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在暗中苦練右手劍法?” 阿飛道:“你說他是為的什么?” 李尋歡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他為的就是上官金虹。” 阿飛道:“你認為上官金虹也不知道他這秘密?” 李尋歡道:“絕不會知道。” 阿飛道:“怎見得?” 李尋歡道:“荊無命的右手既然比左手更快,本可一劍取那上官飛的命,上官飛本無還手的余地。” 阿飛道:“不錯。” 李尋歡道:“但他卻偏偏要等上官飛先出手,然后再拼著以左臂去挨上官飛的雙環,他又何苦多此一舉。” 阿飛沉吟著,道:“那只因他左臂本已廢,再多挨一次也無妨。” 李尋歡道:“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阿飛等著他說下去。 李尋歡道:“他這么樣做,為的也是上官金虹。” 阿飛道:“我不懂。” 李尋歡道:“他當然很了解上官金虹,知道上官金虹將任何人都當做工具,這人若是失去了利用的價值,上官金虹就會殺了他。” 阿飛道:“這點上官飛也說過。” 李尋歡道:“荊無命生怕上官金虹也會這么樣待他。” 阿飛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他右手比左手更快,真會這么樣對他?”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并不知道!” 阿飛道:“他為什么不告訴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因為他和上官金虹之間,似乎有著某種極奇異的情感,他希望上官金虹對他好,并不是為了他的劍,而是為了他的人!” 阿飛默然。 李尋歡道:“所以他現在就想去試探試探上官金虹,看他的左臂斷了后,上官金虹對他是否還能和以前一樣對他。” 阿飛終于點了點頭,道:“我想大概已經明白了。” 李尋歡道:“上官飛說得不錯,荊無命現在的確有種恐懼,但他恐懼的并不是‘死’,而是上官金虹的冷淡與輕蔑。” 阿飛道:“如此說來,他這人豈非也有情感?” 李尋歡道:“他對別人雖無情,但對上官金虹卻例外,因為他這一生本是為上官金虹而活著的。” 阿飛嘆息道:“這世上能完全為自己而活的又有幾人?” 李尋歡道:“他可以為上官金虹去死,卻不愿死在上官金虹手上。” 阿飛道:“所以他才要在暗中苦練右手的劍法。”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他拼著去挨上官飛的龍鳳雙環,就是想先練一練對付雙環的方法。” 李尋歡道:“這也正是我的想法。” 阿飛道:“所以……上官金虹對他的態度若是改變了,他就會用這法子去殺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也許他做不到,但他至少會去試一試。” 阿飛沒有再說什么,目光卻漸漸在黯淡。 他似乎又被觸及了什么隱痛。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能在兵刃譜中名列第二,并不是因為他招式的狠毒、詭險,而是因為他的穩。” 阿飛茫然道:“穩?” 李尋歡道:“能將天下至險的兵器,練到一個‘穩’字,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處,上官飛的武功,根本難及他父親之萬一。” 阿飛道:“哦?” 李尋歡道:“上官飛之所以恨荊無命,也是認為他父親沒有將武功的奧秘傳授給他,而傳給了荊無命。”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若不用‘龍翔鳳舞脫手雙飛’那樣的險招,荊無命能勝他的機會就很少。” 阿飛道:“是。”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說不定會使出來的,因為他見到荊無命的左臂已斷,就不會再有顧慮,再留著不用,所以荊無命也并非完全沒有機會。” 阿飛像是突然自夢中驚醒,大聲道:“可是,無論如何,上官金虹總是荊無命的父親。” 李尋歡道:“絕不是。” 阿飛道:“剛才上官飛明明……”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那只不過是上官飛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對。” 阿飛道:“那么,他說的那些話,難道也是假的?” 李尋歡道:“那些事自然不會假,但他的看法卻錯了。” 阿飛道:“看錯了?” 李尋歡道:“他說,自從荊無命一去,他父親就開始對他冷淡疏遠,這自然是事實,但他卻不知道這么做,為的只是愛他。” 阿飛道:“既然愛他,為何疏遠?” 李尋歡道:“因為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將荊無命訓練成他殺人的工具,荊無命這一生,也就因此而毀在他手上。” 阿飛思著,黯然道:“不錯,一個人若只為了殺人而活著,的確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尋歡道:“所以我說荊無命自從見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就已死了!” 阿飛默然。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愛子之心,自然不忍對自己的兒子也這么做,所以才沒有將武功傳給上官飛。” 他也長笑了一聲,接著道:“只可惜上官飛并不能了解他父親的這番苦心。” 阿飛突然道:“所以上官飛其實也等于是死在他父親手上的。” 李尋歡道:“一個人的欲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難免會做錯許多事……” 第六十三章斷義 秋林,枯林。 穿過枯林,就是條很僻靜的小路。 阿飛遙指著小路盡頭處的一點孤燈,道:“那就是我的家。” 家。 這個字聽在李尋歡耳里,竟是那么遙遠,那么陌生…… 阿飛的目光還在遙視著那點燈火,接著道:“燈亮著,她大概還沒睡。” 小屋中,一燈閃爍,一個布衣粗裙、蛾眉淡掃的絕代佳人,正在燈下補綴著衣衫,等候自己最親近的人歸來…… 這是一幅多么美麗的圖畫。 只要想到這里,阿飛心里就充滿了甜蜜和溫暖,那雙銳利的眼睛也立刻變得溫柔了起來。 他本是孤獨而寂寞的人,但現在,他卻知道有人在等著他……他最心愛的人在等著他。 這種感覺的確是幸福的,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擬,也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李尋歡的心沉了下去。 看到阿飛那充滿了幸福光輝的臉,他忽然有種負罪之感。 他本不忍令阿飛失望。 他寧可自己去背負一切痛苦,也不愿阿飛失望。 但現在,他卻必須要使阿飛失望。 他無法想象阿飛回去發現林仙兒已不在時,會變成什么模樣? 雖然他這樣只是為了要阿飛好,好好地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得像是個男子漢。 但他還是覺得有些對不起阿飛。 “長痛不如短痛。” 他只希望阿飛能很快地擺脫痛苦,很快地忘記她。 她既不值得愛,更不值得思念。 不幸的是,一個人往往會偏偏去愛一個不值得愛的人,因為情感本就如一匹脫韁的野馬,誰也無法控制,誰都無可奈何。 這本也是人類最深邃的悲哀之一。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間永遠不斷有悲劇演出。 燈亮著,門卻是虛掩著的。 燈光自隙間照出,照在門外的小徑上。 昨夜仿佛有雨,路是濕的,燈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亂的腳印。 男人的腳印。 “是誰來過了?” 阿飛皺了皺眉,但立刻又開朗。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兒,他確信她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 李尋歡遠遠地跟在后面,仿佛不敢踏入這小屋。 阿飛回頭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燉的湯里沒有放筍子,你也可以喝一點,才會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還好。” 李尋歡也笑了。 又有誰知道他笑得是多么酸楚? 那大碗的排骨湯里若沒有放筍子,李尋歡也許還不能完全發現林仙兒的秘密,那么,今天發生的事也許就會完全不同了。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象一個女人,怎能用如此殘酷的手段來欺騙一個如此深愛著她的男人。 “但我又何嘗不是在欺騙他?” “我為什么不敢告訴他,林仙兒已‘不在’了,而且完全是我的意思?” 李尋歡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阿飛道:“你若肯在我這里多住些時候,咳嗽也許就會好些,因為這里只有湯,沒有酒。” 他永遠不會知道,“湯”對他的傷害,遠比酒還嚴重得多。 門里沒有人聲。 阿飛又道:“她一定在廚房里,沒有聽到我們說話,否則她一定早就迎出來了。” 李尋歡一直沒有開口,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門,終于被推開。 小小的客廳里,還是那么干凈。 桌上的油燈并不亮,但卻有種溫暖寧靜的感覺。 阿飛長長吐出口氣。 他終于回到家了,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了。 他畢竟沒有令林仙兒失望。 但她人呢?在哪里? 廚房里根本連燈光都沒有,更沒有菜湯的香氣。 林仙兒住的那間屋子,門也是關著的。 阿飛回頭向站在門口的李尋歡笑了笑,道:“她也許已睡了……她一向睡得早。” 李尋歡正想笑一笑,面上的肌肉已僵硬。 他已聽到一陣陣的呻吟聲,女人的呻吟聲。 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聲正是從林仙兒的那間屋子里傳出來的。 阿飛的臉色立刻也變了,一步沖過去,用力拍門,大聲道:“你怎么樣了,請開門。” 沒有響應,甚至連呻吟都停止。 她顯然是想回答,想呼喚,卻已發不出聲音。 阿飛的額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頭撞開了門。 李尋歡黯然閉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阿飛此刻面上的表情——一個人見到自己的心上人正在作垂死的掙扎,會有什么樣的表情? 李尋歡非但不敢看,不忍看,簡直連想都不敢去想。 但門被撞開后,就再沒有別的聲音。 阿飛難道受不了這可怕的打擊,難道已暈了過去? 李尋歡張開眼,阿飛還怔在門口。 奇怪的是,他臉上的表情竟只有驚異,卻沒有悲戚。 那屋子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只怕李尋歡永遠想不到的。 血。 李尋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 然后,他就看到倒臥在血泊中的人。 但他永遠也想不到這倒臥血泊中,作垂死掙扎的人竟是鈴鈴! 李尋歡的血已凍結,心已下沉。 阿飛靜靜地瞧著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 他是不是已猜出什么? 他并沒有問:“這小姑娘是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他只是冷冷問道:“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這里等你?” 李尋歡的心似被割裂,撲過去,抱起了血泊中的鈴鈴,試探她的脈搏和呼吸——他只希望還能救治她的一條命。 他已絕望。 鈴鈴終于張開了眼睛,看到了李尋歡。 她眼睛立刻涌出了淚,是悲哀的淚,也是歡喜的淚。 她臨死前畢竟還是見到了李尋歡。 李尋歡也已淚水盈眶,柔聲道:“振作些,你還年輕,絕不會死。” 鈴鈴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這句話,只是斷續著道:“這件事,你錯了。” 李尋歡慘然道:“是我錯了。” 鈴鈴道:“你該知道,世上本沒有一個男人能忍心殺她。” 李尋歡的聲音已嘶啞,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 鈴鈴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道:“你一直對我好,害我的不是你,是他。” 李尋歡道:“他。” 鈴鈴淚落如雨,道:“他騙了我,我……我卻騙了你。” 李尋歡道:“你沒有……” 鈴鈴的指甲,已刺入李尋歡的肉里,道:“我騙了你……我早已失身給他,在等你的時候……我只恨自己為什么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你。” 她話聲忽然清楚了起來,仿佛已有了生機。 但李尋歡卻知道那只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鈴鈴若非還如此年輕,一定無法活到現在。 鈴鈴凄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掙扎著活到現在,為的就是要告訴你這些話,只要你能了解,我死也甘心。” 李尋歡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該好好保護你的……” 鈴鈴忽然點了點頭,道:“他雖然騙了我,我并不恨他,因為我知道他一定也會得到報應,比我要慘十倍的報應。” 李尋歡道:“是,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阿飛突然用力推開了他。 阿飛瞪著鈴鈴,一字字道:“你帶呂鳳先到這里來了?” 鈴鈴咬著嘴唇。 阿飛道:“是他要你帶呂鳳先到這里來的?” 鈴鈴忽然用盡最后一分力氣,大叫了起來,道:“不錯,是他,但你可知道他為的什么?你可知道他曾經為你做過什么事?為了你,他不惜……” 說到這里,她聲音突然撕裂。 她呼吸已停頓。 靜寂,死一般的靜寂,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聲音。 若非還有風在吹動,連大地都似已失去了生機,變成了一座墳墓,可以埋葬所有生命的墳墓。 但風也是凄涼的,風聲聽來也令人心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飛才徐徐站直了身子。 但他卻沒有面對著李尋歡。 他似已不愿再瞧李尋歡一眼,只是冷冷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這句話李尋歡本來很容易回答,但他卻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知道有些話若是說了出來,不但令自己傷心,也令別人難受。 阿飛還是沒有回頭,慢慢地接著道:“你以為是她使我消沉的?你以為只要她離開了我,我就會振作?……但你可知道,沒有了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李尋歡黯然道:“我只希望你不被欺騙,只希望你能找到個你所值得愛的人,那么……你會將這些不幸的事全都忘記。” 阿飛的胸膛起伏,聲音已有些激動,道:“你認為她在騙我?你認為她不值得我愛?” 李尋歡道:“我只知道,自從一開始,她帶給你的就只有不幸!” 阿飛道:“你又怎知道我是幸福?還是不幸?” 他猝然轉過身,瞪著李尋歡,厲聲道:“你以為你是什么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運?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個自己騙自己的傻子,不惜將自己心愛的人送入火坑,還以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偉大!” 這些話,每個字都像是一根針。 世上絕沒有任何別的話能更傷李尋歡的心。 阿飛咬著牙,道:“就算她帶給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帶給人什么?林詩音一生的幸福已斷送在你手里,你還不滿足?還想來斷送我的?” 李尋歡的手在顫抖,還未彎下腰,已咳出了血。 阿飛冷冷地瞧著他,良久良久,徐徐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的咳嗽還未停,掙扎著撲過去,擋住了門。 阿飛道:“你還想干什么?” 李尋歡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喘息著道:“你……你要去找她?” 阿飛道:“是!” 李尋歡道:“你絕不能去!” 阿飛道:“誰說的?” 李尋歡道:“我說的,因為就算你能將她再找回來,也只有更痛苦,她遲早總有一天要毀了你……我絕不能眼看著你毀在這種女人手上。” 阿飛的手本已握得很緊,李尋歡每說一句話,他就握得更緊一分。 他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臉色更蒼白,雙目中卻布滿了紅絲,正如一條條燃燒的火焰。 李尋歡道:“現在你們分開,你固然難免痛苦一時,但你們若在一起,你卻要痛苦一生,你別的事都看得很清楚,為什么這件事……” 阿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一字字道:“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李尋歡道:“是。” 阿飛道:“到現在為止,你還是我的朋友。” 李尋歡道:“是。” 阿飛道:“但以后卻不是了!” 李尋歡的面色慘變,道:“為什么?” 阿飛道:“因為我可以忍受你侮辱我,卻不能忍受你侮辱她。” 李尋歡慘然道:“你認為我是在侮辱她?” 阿飛道:“我一直忍受到現在,因為我們一直是朋友,但以后,你若再侮辱她一個字,這侮辱就得要用血來洗清!” 他身子也因激動而顫抖,一字字接著道:“無論是你的血,還是我的血,都得用血來洗清!” 李尋歡仿佛驟然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踉蹌后退,退到門邊。 他又在咳嗽,卻沒有聲音,因為他的牙咬得很緊,嘴也閉得很緊。 鮮血,又從他緊閉著的嘴角沁出。 阿飛再也沒有瞧他一眼,嗄聲道:“現在我就去找她,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我希望你莫要跟來,千萬莫要跟來,否則你必將后悔終生!”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出去。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眼淚本是咸的。 但有些淚卻只能往肚里流,那就不但咸,而且苦。 血,本也是咸的。 但一個人的心若碎了,自心里滴出的血,就比淚更酸苦。 李尋歡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衣袖已被染紅。 他的腰似已無法挺直。 地上有個腳印,是血染成的腳印。 李尋歡忽然想起了門外那些零亂的腳印,他掌心立刻冰冷。 阿飛一定能找到她。 因為林仙兒一定會故意留下些線索,讓他找到。 他并不需要太多的線索,阿飛血液里天生就像是有種追蹤的本能,甚至比野獸還靈敏,還直接。 但追到了以后呢? 阿飛勢必要和呂鳳先一決生死——林仙兒本就喜歡看男人為她拼命。 想到這里,李尋歡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阿飛現在還不是呂鳳先的對手。 能救阿飛命的人,只有李尋歡,可是…… “你千萬莫要跟來,否則就必將后悔終生!” 阿飛說出的話,一向永無更改。 何況,現在夜色更深,李尋歡又沒有阿飛那種追蹤的本能,就算想去追,也很少有機會能追到。 李尋歡掙扎著,站起,將鈴鈴的尸身抱上床,用床單覆蓋。 無論如何,他都要追去,他已下了決心。 就算阿飛已不再將他當作朋友,但他依舊永遠是阿飛的朋友,他的友情絕不會因任何事而更改。 那也正如他的愛情一樣,縱然海枯石爛,他的心永不會變。 “詩音,詩音,你現在活得還好嗎?” 第六十四章禍水 李尋歡一想到林詩音,他的心又是一陣劇痛。 但他并不想去找她,因為他知道龍嘯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著她——龍嘯云雖善變,對林詩音的心卻未變。 只要他對詩音的心不變,別的一切事就全都可原諒。 此刻龍嘯云的心情,真是說不出的愉快。 再過兩三天,他就要坐上金錢幫的第二把交椅,成為當今天下最有勢力的人的結拜兄弟。 就連龍小云的氣色看來都像是好得多了。 唯一令他覺得遺憾的,是他的妻子。 “她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來?為什么不肯分享我的光彩?” 他拒絕再想下去。 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金錢,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權勢,這兩種欲望若是能滿足,情感上的痛苦就淡了。 龍小云正凝視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龍嘯云拍了拍他肩頭,道:“你想這次上官金虹會不會親自來迎接我?” 龍小云回過頭,說道:“當然會,而且儀式一定很隆重。” 龍嘯云也點了點頭,道:“我也這么想,我既是他的兄弟,他給我面子,豈非也正如給自己面子。” 他沉吟了半晌,忽又道:“他來接我時,你想我是該稱他幫主,還是該喚他大哥?” 龍小云道:“當然該稱大哥,孩兒今后也要改口,喚他一聲伯父了。” 龍嘯云仰面大笑,道:“有這樣的伯父,真是你的運氣,只怕……” 他笑聲突又停頓,皺眉道:“李尋歡既然未死,他會不會食言反悔?” 龍小云笑道:“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帖子也早就發了出去,他再反悔,豈非自食其言,以后說的話還有誰相信?” 龍嘯云又笑了,道:“不錯,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就因為他令出如山,言出法隨,現在他就算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桌上的卷宗非但沒有少,反而在一天天加多。 金錢幫管轄的范圍,已愈來愈廣了。 上官金虹的責任也的確愈來愈重,因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來決定。 他絕不信任任何人。 現在,他已工作了五個時辰,幾乎完全沒有停過手,但他非但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這是種快樂。 門開了。 一個人走了進來。 上官金虹連頭都沒有抬,因為能直接走進這屋子的,只有一個人。 荊無命。 荊無命還是和往常一樣,一走進來,就站到他的身后。 上官金虹道:“李尋歡呢?” 荊無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猝然回頭,瞧了他一眼。 只瞧了一眼,目光自他斷臂上滑落,就又低下頭,做自己的事,非但沒有再說一句話,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荊無命面上也全無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著遠方。 一切事仿佛都沒有改變。 既沒有責問,也沒有安慰。 荊無命的手斷了也好,腿斷了也好,卻像是和上官金虹全無關系。 又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門,請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進來。 淡黃色的卷宗中,只有一封信是粉紅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這封信,也只瞧了一眼,因為信上只有幾個字:“老地方等候,呂鳳先也在等你。” 上官金虹靜靜地站著,似在沉思,然后就立刻下了決定。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荊無命還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兩人走出門,穿過秘道,走出寬闊的院子,穿過一個垂首肅立著的侍黨,走到陽光下。 殘秋的陽光就像是遲暮的女人,已不再有動人的熱力。 兩人還是一前一后地走著,走著……荊無命突然發覺上官金虹腳步的韻律已變了。 荊無命已無法再與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并沒有加快,也不知為什么,兩人的距離卻已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荊無命的腳步漸緩,終于停下。 上官金虹并沒有回頭。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里,漸漸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深邃的悲痛…… 密林。松林。 松林常青,陽光終年都照不進這松林。 林間雖黝黯,卻不潮濕,風中也帶著松木的清香。 林仙兒斜倚在樹上,緊握著呂鳳先的手,始終沒有放開,那無比溫柔的眼波,也始終沒有離開過呂鳳先的臉。 呂鳳先的臉更蒼白,眼角的皺紋也像是多了些。 秋風入了林,也變得溫柔起來。 林仙兒柔聲道:“你不后悔么?” 呂鳳先點了點頭,道:“后悔?我為什么要后悔?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會覺得后悔。” 林仙兒“嚶嚀”一聲,倒入他懷里,輕輕道:“我真的那么好?” 呂鳳先摟著她的腰肢,笑道:“你當然好,比我想象中還好,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好……” 他的手向上移動,又向下…… 林仙兒的呼吸開始急促,嬌喘著道:“現在不行……” 呂鳳先道:“為什么?” 林仙兒咬著嘴角,道:“你……你還要留著力氣對付上官金虹。” 她身子巧妙地扭動著,仿佛在閃避,又仿佛在迎湊…… 呂鳳先的手停了停,卻又開始移動,帶著笑道:“我對付了你,還可以再對付他。” 林仙兒道:“你千萬莫要看輕了他,他絕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對付。” 呂鳳先冷笑道:“你認為我不如他強?” 林仙兒道:“我不是這意思,只不過……” 她輕咬著呂鳳先的耳朵,柔聲道:“你只要殺了上官金虹,天下就都是我們的了,以后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哩,你現在何必著急。” 親密的耳語,在清風中似已化作歌曲。 呂鳳先的心已軟了,手卻摟得更緊,柔聲道:“想不到你真的這么關心,我——” 他語聲突地停頓。 林仙兒也突然離開了他的懷抱。 密林中已傳來一陣奇特的腳步聲——其實這腳步聲也并沒有什么奇特之處,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卻令人聽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腳步聲已停頓。 上官金虹就站在那邊一株松樹的陰影下,靜靜地站著,動也不動,看來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呂鳳先的呼吸突然停頓了一下,一字字問道:“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還是戴著頂大竹笠,壓住了眉目,道:“呂鳳先?” 他非但沒有回答,而且還反問。 呂鳳先道:“是。” 他終于回答了。 他回答了之后,就立刻后悔,因為他自覺在氣勢上已弱了一分,上官金虹已占取了主動。 上官金虹似乎笑了笑,冷冷道:“很好,呂鳳先總算還值得我出手。” 呂鳳先冷笑道:“你若非上官金虹,我也不屑殺你!” 他說了這句話,又后悔。 這句話雖也充滿了冷傲之意,但聽來卻像是跟上官金虹學的。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目光突然自笠檐下射出掃向林仙兒。 林仙兒還倚著那棵樹,溫柔的眼波已漸漸變得熾熱—— 她知道很快就要看到血。 她喜歡看男人們為她流血。 上官金虹突然道:“你過來。” 林仙兒仿佛怔了怔,瞧了呂鳳先一眼,目光移向上官金虹。 呂鳳先冷笑道:“她絕不會過去。” 林仙兒又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上官金虹。 她知道現在已必須在兩人之間作一個選擇。 這就像是在押寶,這一注她必須要押在勝的那一面。 但勝的會是誰呢? 上官金虹還是靜靜地站著,仿佛充滿了自信。 呂鳳先的呼吸卻已有些不勻,似乎已有些不安。 林仙兒突然向他笑了笑。 他剛在暗中吐了口氣,林仙兒卻已燕子般投向上官金虹。 她終于作了選擇。 她相信自己絕不會選錯。 呂鳳先的瞳孔在收縮,心也在收縮。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嘗到了羞辱的滋味,也忽然嘗到了失敗的滋味——這是雙重的痛苦! 這也是雙重的打擊,他的“自尊”和“自信”都已被打得粉碎。 他的手似已在發抖。 上官金虹冷冷地瞧著他,忽然道:“你已敗了!” 呂鳳先的手抖得更劇烈。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不殺你,因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 他忽然轉身,大步走出松林。 林仙兒跟在他身后,走了幾步,忽然回眸向呂鳳先一笑,柔聲道:“我勸你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這一戰呂鳳先還未出手,就已敗了。 他心里先已承認自己敗了。 這一戰他雖未流血,但整個生命與靈魂卻已全被摧毀,信心和勇氣也已被摧毀。 望著上官金虹走出松林,他竟沒有勇氣追出去。 上官金虹雖未出手,卻已無異奪去了他的生命。 “我勸你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活著,的確已很無趣了。 呂鳳先突然撲倒在地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林仙兒趕上去,拉住上官金虹的手,柔聲道:“現在我才真的服了你了!”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兒道:“荊無命殺人出手雖然快,但你卻比他更快十倍。因為……因為你殺人根本用不著出手。”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只因到現在我還未遇著一個人配我出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悠悠道:“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確實不多……也許只有一個。” 上官金虹道:“李尋歡?” 林仙兒嘆了口氣,道:“這人好像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又好像永遠都不會倒下去,有時候我實在想不透他是個怎么樣的人,君子?呆子?還是英雄?”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對他好像一直都很有興趣。” 林仙兒笑了笑,道:“我一定要對他有興趣,因為我不愿死在他手上。”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兒道:“一個人對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興趣,日子久了,也會漸漸變淡的,但對自己的敵人,反而不同了。” 她仰面凝注著上官金虹,道:“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誰都明白?” 上官金虹道:“興趣也有很多種,你是恨他,怕他,還是愛他?”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現在好像也漸漸變得會吃醋了。”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阿飛呢?” 林仙兒嫣然道:“他當然也會吃醋。” 上官金虹道:“我只是在問你,你為何不殺他?” 林仙兒道:“我也想問你,荊無命為何不殺他?” 上官金虹道:“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你難道不忍?” 林仙兒眨著眼,道:“要殺人很容易,若要一個人甘心聽你的話,那就困難多了,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像他那么樣聽話的人。” 她忽然倒入上官金虹懷里,柔聲道:“我來找你,并不是為了要跟你吵架,你若真的要我殺他,以后的機會還多得是,我一定聽你的話。” 沒有人能對她發脾氣。 她就像是一只最乖的小貓,就算偶爾會用爪子抓抓你,但你還沒有感覺到疼的時候,她已經在用舌頭舔著你了。 上官金虹凝視著她的臉。 她的臉在淡淡的夕陽下看來,仿佛用手指輕輕一觸就會破,連最溫柔的春風也比不上她的呼吸。 上官金虹的頭也漸漸垂下…… 他的嘴唇已將觸及她,她突然從他懷抱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收縮了起來,但他的姿勢還是沒有變,連指尖都沒有動。 他也沒有去瞧林仙兒一眼,只是冷冷地瞧著面前一片已枯黃的草地。 地上什么也沒有,過了很久,才慢慢地現出了一條人影。 有人來了! 夕陽將這人的影子拖得很長。 沒有腳步聲,這人的腳步聲輕得就像是一匹正在獵食的狐貍。 上官金虹還是沒有回頭,倒在地上的林仙兒卻已開始在呻吟。 人影更近了,就停在上官金虹身后。 一人緩緩道:“我從來不在背后殺人,但這一次,卻也是例外!” 這人的聲音本是冷酷而堅定的,此刻卻已因緊張與憤怒而發抖。 這的確是種準備要殺人的聲音。 上官金虹非但神色不變,連一個字都沒有。 地上的人影,手已抬起。 手里有劍,卻遲遲未刺出,突然厲聲道:“你還不回頭?” 上官金虹淡淡道:“在背后殺人,也一樣能殺得死的,又何必回頭?” 這句話說完,呻吟聲也已停止。 林仙兒的眼睛已張開,突然失聲而呼:“阿飛!” 呼聲中她已自上官金虹身旁沖了過去,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疊在一起。 上官金虹凝注著地上的兩條人影,忽然開始慢慢地向前走……慢慢地踩上了這兩條人影。 阿飛手里的劍已跌下。 林仙兒拉著他的手,正反反復復地低語:“你果然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就只這兩句話,她已不知說了多少遍,每說一遍,她的聲音就會變得更輕、更緩、更柔和、更甜美。 這種聲音足以令冰山融化。 阿飛的心正在融化。所有的緊張、憤怒、仇恨都已融化。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回去見不到我,一定會很著急,一定會找我。” 看到阿飛蒼白憔悴的臉,她眼圈也紅了,凄然道:“為了找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阿飛的聲音也已有些更咽,緩緩道:“我已找到你,這已足夠。” 不錯,只要能找到她,無論要多大的代價,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找到她,無論什么他都可忍受。 “我已找到你,這已足夠。” 九個字,只有短短九個字,但這九個字中所包含的情意,縱然用九十萬個字,也未必能完全描述得出。 突然間,劍光一閃。 跌落在地上的劍突然被挑起,劍光如靈蛇一閃,落入了一個人的手。 上官金虹不知何時已來到他們面前。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著劍鋒——這只不過是柄很普通的青銅劍,是阿飛在半途中從一個鏢客身上“借”來的。 但上官金虹卻像是對這柄劍很有興趣。 只要有林仙兒在身側,就沒有別的事再能吸引阿飛。 直到現在,他才想起這里還有個人——他本來想殺的人。 此刻他的劍卻已到了這人手上。一只穩定得出奇的手,這種手只要握住了劍柄,就隨時都可能將劍鋒送入別人的心臟。 這柄平凡的青銅劍似也突然變得有了劍氣、殺氣。 阿飛厲聲道:“你是誰?” 上官金虹沒有回答,也沒有瞧他一眼,冷漠的目光還是停留在劍鋒上,嘴角仿佛帶著一絲微笑,輕蔑的微笑。 他淡淡笑著:“你就想用這柄劍來殺我?” 阿飛道:“這柄劍又如何?” 上官金虹道:“這柄劍不能殺人。” 阿飛道:“無論什么樣的劍,都是可以殺人的!”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但這卻不是你用的劍,你若用這柄劍,只能殺得死你自己。” 劍光又一閃,劍已倒轉。 上官金虹手捏著劍尖,將劍柄遞了過去,微笑著道:“你若不信,不妨試試。” 阿飛的手雖未伸出,臂上的肌肉已緊張。 他忽然發覺自己在這人面前,始終總是被動的,在別人面前他未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令他緊張得連胃都似乎在收縮,似已要嘔吐。 但他又怎能不將這柄劍接過來? 他的手終伸出,剛伸出,劍柄已被另一只手搶了過去——一只柔若無骨、春蔥般的手。 林仙兒的眼中似已有淚,道:“你要殺他?你可知道他是誰?” 林仙兒接道:“他是我的恩人。” 第六十五章利用 阿飛道:“恩人?” 林仙兒道:“呂鳳先一直在逼我,折磨我,我想死都不能,若不是他救了我,我只怕已……” 說到這里,她的淚已流下。 阿飛怔住。 林仙兒流著淚道:“我本來以為你會為我報答他的,可是現在,現在你……” 上官金虹突然道:“殺人,也是許多種報答的方法之一。” 林仙兒轉過頭,道:“你……你要他為你殺人?” 上官金虹道:“他欠我一條命,為何不該將另一人的命拿來還我?” 林仙兒道:“你救的是我,不是他。” 上官金虹道:“你的債就是他的債,是么?” 林仙兒轉回頭,凝注著阿飛。 阿飛咬著牙,一字字道:“她的債,我還!” 上官金虹道:“你不欠人的債?” 阿飛道:“從不!” 上官金虹嘴角又有了笑意,道:“你準備用誰的命來還我?” 阿飛道:“除了一個人,都可以。” 上官金虹道:“除了誰?” 阿飛道:“李尋歡!”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敢去殺他?” 阿飛目中充滿了痛苦,道:“我不敢,因為我欠他的更多。” 上官金虹居然笑了,道:“很好,你既不欠他,也就不會欠我。” 阿飛道:“你要我去殺誰?” 上官金虹慢慢地轉過身,道:“你跟我來。” 夜已臨,阿飛并沒有挽著林仙兒的手,因為他心里突然感覺到一陣奇異的不安,卻說不出是為了什么? 上官金虹走在他前面,沒有回頭。 可是阿飛總覺得自己仿佛還是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心里總覺得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壓力。 走得愈遠,壓力愈重。 天畔已有星升起,四野空闊,風已住。 四下聽不到一絲聲音,連秋蟲的低訴都已停止。 天地間唯一的聲音,只剩下他們的腳步聲—— 阿飛忽然發覺自己也有了腳步聲,而且仿佛正在和上官金虹的腳步配合,一聲接著一聲,配合成一種奇特的節奏。 一只蟋蟀自枯草叢中躍出,竟似被這種奇特的腳步聲所驚,突又躍了回去——連這腳步聲中都仿佛帶著種殺氣。 這是為了什么? 阿飛走路一向沒有聲音,現在他的腳步怎會忽然重了? 這又是為了什么? 阿飛垂下頭,突然發現了這原因——他每一步踏下,竟都恰巧在上官金虹的前一步和后一步之間。 他踏下第一步,上官金虹才踏下第二步,他踏下第三步,上官金虹立刻踏下第四步——從來也沒有錯過一步。 他若走快,上官金虹也走快,他若走慢,上官金虹也走慢。 開始時,當然是上官金虹在配合他的。 但現在,上官金虹走快,他腳步也不由自主跟著快了,上官金虹走慢,他腳步也慢了下來。 他的步法竟似已被上官金虹所控制,竟無法擺脫得開。 阿飛掌心沁出了冷汗。 但也不知為什么,他心里卻又覺得這種走法很舒服,覺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都已放松。 他身心都似已被這種奇異的節奏所催眠。 這節奏竟似能攝人的魂魄。 林仙兒顯然也發覺了,美麗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種混合著警惕、恐懼和怨恨的惡毒之意。 阿飛是她的。 只有她才能控制阿飛。 她絕不許任何人從她這里將阿飛搶過去。 荊無命還是站在那里,站在方才他腳步停下來的地方。 日斜,日落,夜臨,星升起…… 他的人沒有移動,目光也沒有移動,還是停留在路的盡頭,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從此處消失的。 現在,上官金虹的身影又自此處出現。 荊無命首先看到他那頂寬大的斗笠,寬大的黃袍,看到他手里的青銅劍,劍光在星光下閃動。 然后,荊無命就看到了阿飛。 若是別人遠遠見到,一定會以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后的人是荊無命,因為兩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誰也想不到阿飛竟已取代了荊無命的位置。 荊無命的眼色更灰暗,黯得就像是無星無月、黎明前將曉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沒有生命,甚至連“死”的味道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 他的臉卻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滯。 上官金虹漸漸走近了,突然在他面前停下。 阿飛的腳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遙視著遠方,并沒有瞧荊無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荊無命腰帶上插著的劍,淡淡道:“這柄劍你已用不著了。” 荊無命道:“是。” 他的聲音也空洞得可怕,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是否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 上官金虹手里還是捏著那柄青銅劍的劍尖,將劍柄遞了過去,道:“這柄劍給你。” 荊無命慢慢地伸出手,接過劍。 上官金虹緩緩道:“現在你反正用什么劍都沒有分別了。” 他的人已走了過去,自始至終,從未瞧過荊無命一眼。 阿飛也走了過去,也沒有瞧他一眼。 林仙兒卻向他嫣然一笑,柔聲道:“死,難道真的很困難么?” 一片烏云掩住了星光。 突然間,霹靂一聲,暴雨傾盆。 荊無命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濕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還是淚? 荊無命又怎會流淚? 不流淚的人,通常只流血。 劍,薄而鋒利,也沒有劍鍔。 燈光很穩定,劍光閃動,青光。 窗子是關著的,窗外雨如注,屋子里沒有風。 阿飛在穩定的燈光下,凝注著這柄劍,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動。 上官金虹卻在凝注著他,悠然道:“你看這柄劍如何?” 阿飛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很好。” 上官金虹道:“比你以前用的劍如何?” 阿飛道:“更輕些。”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過劍,用兩根手指將劍尖一拗,劍身立刻變成了圓圈,又“嗡”的一聲,反彈了出去。 嗡嗡之聲如龍吟,良久不絕。 阿飛冷漠的眼睛已熾熱。 上官金虹嘴角帶著笑意,道:“這比你以前用的劍如何?” 阿飛道:“我的劍如此一拗,已斷了。” 上官金虹一反手,劍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斷,如削腐竹。 阿飛忍不住脫口贊道:“好劍!” 上官金虹緩緩道:“的確是柄好劍,雖輕而不鈍,雖薄而不脆,剛中帶柔,柔中帶韌,只因這柄劍看來雖粗劣簡陋,其實卻是當今鑄劍的第一高手古大師的精品,而且是特地為荊無命淬煉的。” 他忽然向阿飛笑了笑,淡淡道:“你的劍路,仿佛和荊無命相同,是么?” 阿飛道:“有幾分相同。” 上官金虹道:“他出手雖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卻比他更穩更準,只因你比他能等,所以這柄劍你用來可能比他更合適。” 阿飛沉默了很久,緩緩道:“這不是我的劍。” 上官金虹道:“劍本無主,能者得之。” 他慢慢地將劍遞過去,目中閃動著一種奇特的笑意,道:“現在,這柄劍已是你的了。”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還是說出了同樣的一句話:“這不是我的劍。” 上官金虹道:“只有這柄劍,才是你的劍,因為只有用這柄劍,你才能殺得了別人。”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說不定也能殺得了我。” 這一次,阿飛沉默得更久。 上官金虹悠然道:“你欠我的,所以要為我殺人,我給你殺人的劍,這本就很公道。” 阿飛終于伸出手,接過了劍。 上官金虹道:“好,很好,有了這柄劍,明天你的債就可還清了!” 阿飛道:“你要我殺誰?” 上官金虹緩緩道:“我要你殺的人,絕不會是你的朋友……” 這句話未說完,他已走了出去,掩起門。 只聽他語聲在門外道:“這兩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誰也不許打擾。” 現在,屋子里又只剩下阿飛和林仙兒兩個人了。 林仙兒坐在那里,頭始終未曾抬起。 上官金虹在這屋里也待了很久,始終沒有瞧過她一眼。 她也沒有開過口,只有在阿飛伸手去接劍,她嘴唇才動了動,仿佛想說什么,卻又忍住。 現在,屋子里只剩下他們兩人,林仙兒忽然道:“你真的要為他去殺人?” 阿飛嘆了口氣,道:“我欠他的,而且我已答應。” 林仙兒道:“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殺誰?” 阿飛道:“他還沒有說。” 林仙兒道:“你猜不出?” 阿飛道:“你已猜出?” 林仙兒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他要你殺的人,一定是龍嘯云。” 阿飛皺眉道:“龍嘯云?為什么?” 林仙兒笑了笑,道:“因為龍嘯云想要利用他,他卻一向只會利用別人。” 阿飛默然半晌,一字字道:“龍嘯云本就早該死了的!” 林仙兒道:“但你絕不能出手。” 阿飛道:“為什么?” 林仙兒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為什么要你替他下手?” 阿飛沉吟著,道:“要別人去殺人,總比自己去殺容易。” 林仙兒道:“但上官金虹要殺龍嘯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何況,金錢幫門下高手如云,莫說一個龍嘯云,就算有一百個、一千個,金錢幫還是一樣可以殺得干干凈凈。上官金虹縱然自己不屑出手,為何不令他屬下出手?” 阿飛道:“你知道這原因?” 林仙兒笑了笑,道:“我當然知道……再過兩天,就是初一了。” 阿飛道:“初一又如何?” 林仙兒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下個月初一,上官金虹就要和龍嘯云結為兄弟。” 阿飛皺眉道:“上官金虹的眼睛莫非瞎了?” 林仙兒道:“他自然不屑和龍嘯云結為兄弟,卻又不愿背上失言背信的惡名,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將龍嘯云殺了。” 她微笑著,緩緩道:“活人自然不能和死人結為兄弟的,是么?” 阿飛沒有說什么。 林仙兒道:“但兩人既已有結義之約,上官金虹自己就不能下手,也不能動用金錢幫的力量,所以才會來利用你。” 她嘆了口氣,接著道:“要殺龍嘯云,你的確比任何人都合適。” 阿飛道:“為什么?” 林仙兒道:“因為……你不是金錢幫的人,卻是李尋歡的朋友,龍嘯云對不起李尋歡,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她又嘆了口氣,接著道:“所以,你殺了龍嘯云,別人一定會認為你是在替李尋歡出氣,誰也不會懷疑到上官金虹頭上。” 阿飛冷冷道:“就算不為任何人,我也不容這種人活在世上。” 林仙兒道:“可是,你若殺了龍嘯云,上官金虹就會殺你。” 阿飛默然。 林仙兒道:“他殺你不但是為了要滅口,還要別人認為他是在替龍嘯云復仇,認為他很夠義氣。” 阿飛目光移向手中的劍。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上官金虹武功深不可測,你……你絕不是……”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忽然投入阿飛懷里,柔聲道:“趁他不在,我們趕快逃吧。” 阿飛道:“逃?”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從不逃,但為了我,你能不能委屈一次?” 阿飛道:“不能。”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為了我也不能。” 她的聲音已發抖,淚已將落。 她又用出了她的武器。 阿飛卻沒有瞧他,目光仿佛已到了遠方,緩緩道:“就因為你,我才不能這么樣做。” 林仙兒道:“為什么?” 阿飛緩緩道:“為了你,我絕不能做食言背信的懦夫。” 林仙兒道:“可是……可是……” 她終于伏在阿飛胸膛上,痛哭起來,繼續著道:“我不管你是英雄也好,懦夫也好,我愛的只是你,我只想要你活著,陪著我。” 阿飛冷漠的目光似已又將融化,輕撫著她的柔發,道:“我現在不是在陪著你么?” 林仙兒道:“可是明天呢?以后呢?……” 她緊緊摟住了他,用鼻尖在他胸膛上摩擦,道:“只要你這一次依了我,我以后什么都依你。” 阿飛的手忽然縮回。 他目光忽然間又恢復了堅定,一字字道:“我什么事都可以依你,只有這件事不能。” 林仙兒道:“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阿飛道:“活也有很多種方式,你若真的為我好,就該讓我好好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林仙兒道:“活就是活,總比死好。” 第六十六章怒火 阿飛道:“以前我也認為如此,但現在,我卻已知道,有時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這話簡直不像你說的,就像李尋歡說的,只有像他這樣孤獨的人才會說得出這種可笑的話。” 阿飛目中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道:“你認為這話很可笑?” 林仙兒道:“當然可笑,假如每個人想法都和他一樣,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早就該去死了,別人既然都不……” 阿飛突然打斷了她的話,緩緩道:“我不是別人,我就是我!” 林仙兒凝注著他的臉,幽幽道:“我發現你對他比對我好,是么?” 阿飛的嘴閉起,閉成了一條線。 林仙兒黯然道:“可是,你為什么不想想,他總是要你為他殺人,我只不過是要你為我活下去,我對你難道不比他好得多?” 阿飛終于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是,我不能讓他覺得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會消沉,我一定要他明白,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能振作!” 林仙兒淚又流下,道:“我有時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阿飛道:“我想的很簡單,所以不會改變。” 愈簡單,變化就愈少。 林仙兒抬起了淚眼,盯著他,道:“永遠也不會改變?” 阿飛道:“永遠!” 他的回答也很簡單。 林仙兒站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悄無人聲,甚至連蟲鳴鳥語都聽不見——無論是哪一種生命,只要到了這里,生命的價值都會突然變得很卑賤。 在這里,最真實的感覺就是“死”,無論你是坐著,還是站著,無論你是在窗內,還是在窗外,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兒才嘆了口氣,道:“我忽然發覺你和李尋歡之間的關系,很像上官金虹和荊無命。”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荊無命這個人幾乎完全是為了上官金虹而活著的,上官金虹當然也對他很好,直到現在……” 她嘴角帶著種辛澀的笑意,緩緩接著道:“現在荊無命已失去了利用的價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趕了出去,這樣的結局,只怕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阿飛道:“也許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兒道:“他若早知結局如此,還會那么樣做?” 阿飛道:“他會,因為他別無選擇的余地。” 林仙兒道:“你呢?” 阿飛不說話了。 林仙兒道:“李尋歡對你好,只因為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地幫助他,除了你,他幾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會像上官金虹對荊無命那樣對你?” 阿飛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過頭來!” 這句話他說得很慢,但卻很堅決、很嚴厲。 他從未對林仙兒這么樣說過話。 林仙兒扶在窗欞上的手忽然握緊,道:“回過頭去?為什么?” 阿飛道:“因為我要告訴你兩件事。” 林仙兒道:“這樣我也能聽得見。” 阿飛道:“但我卻要你看著我,有些話,你不但要用耳朵聽,還要用眼睛,否則你就永遠不能了解它的意思。” 林仙兒的手握得更緊,但終于還是回過了頭。 她看到阿飛的眼睛,已了解他的意思。 阿飛的眼睛突然變得幾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樣了。 一個人的眼睛若是變成這樣子,那就表示他無論說什么你都只有聽著,而且絕不能違背。 否則你就一定要后悔的。 在這一瞬間,林仙兒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本來一直以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阿飛,現在才知道這想法錯得多么厲害。 阿飛的確是愛她的,愛得很深。 但在一個男人的生命中,卻還有很多很多比“愛”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飛以前一直對她很順從,那只因為她還沒有觸及這些事。 她可以要他為她死,卻絕不能要他將這些事拋棄。 又過了很久,林仙兒才笑了笑,道:“你要對我說什么?我在聽著。” 她笑得還是很甜,卻已有些勉強。 阿飛道:“我要你明白,李尋歡是我的朋友,我不許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還有呢?” 阿飛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荊無命。” 林仙兒霍然抬起頭,目中充滿了驚訝和疑問,道:“他?……” 阿飛道:“他走,只因為他要走,并不是被人趕走的。” 林仙兒道:“可是,我不懂……” 阿飛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記著。” 林仙兒又垂下了頭,幽幽道:“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永遠記著,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記,你說過……你對我永遠都不會變心的。” 阿飛凝注著她,良久良久。 他心里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走向她,她身上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在吸引著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兒卻閃開了,仿佛生怕沾著他,道:“今天不要……” 阿飛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兒卻又笑了,柔聲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會守在你旁邊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里,眼睛瞧著門,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么? 門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為上官金虹已吩咐過他們:“今天晚上有人要來,我不許任何人打擾他。” 是誰要來? 上官金虹為什么對他如此重視? 上官金虹無論做什么事都有目的,這次他的目的是什么? 夜深,更靜。 阿飛閉著眼,呼吸很均勻,似已睡得很酣。 其實他卻是完全清醒著的,幾乎從來也沒有如此清醒過。 他一直很少睡不著,因為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時候,絕不會睡下去,這些日子來,他卻是只要一沾著枕頭,就立刻睡著。 但現在,他卻失眠了。 林仙兒就睡在他身旁,呼吸得也很均勻。 阿飛只要一翻身,就可擁抱起她溫暖和柔軟的胴體。 但他卻勉強控制自己,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意志就會完全崩潰。 林仙兒永遠都如此信任他,他怎能做這種事? 但他卻還是能感覺到她那帶著甜香的呼吸,他幾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氣,才能勉強將自己控制。 這絕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欲望就像是浪潮,一陣平靜了,立刻又有一陣卷了過來。 他不斷地忍受著煎熬,簡直就像是一條在熱鍋里的魚。 他怎么能睡得著? 林仙兒的呼吸仿佛更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卻已慢慢地睜開。 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靜靜地凝注著阿飛。 凌亂的頭發,搭在他寬闊的前額上,他睡得就像是個孩子。 林仙兒忽然發現他的睫毛也很長,仿佛想伸手去輕輕撫摸…… 在這一瞬間,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飛以后也許就永遠是她的了,也許就會為她拋卻一切,放棄一切。 在這一瞬間,她的目光是溫柔的,但卻只不過是短短一瞬間而已,她的手已縮回,溫柔的眼波也結成了冰,卻輕喚道:“小飛你睡著了么?” 阿飛沒有回答,也沒有張開眼睛。 他不敢。 他怕自己…… 林仙兒又等了很久,忽然悄悄地滑下床,悄悄地提起了鞋子。 她手提鞋,悄悄地開門走了出去。 這么晚了,她還要到哪里去? 阿飛心上仿佛突然被刺入了一根針,刺得他的心在收縮。 “眼不見心不煩,有些事,你永遠不知道反而好。” 阿飛也懂得,真實往往最殘酷、最傷人。 只可惜他卻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 門開了。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閃過一絲笑意。 他笑的時候甚至比不笑時還殘酷。 林仙兒掩起門,靠在門上,凝注著他,“噗”的一聲,手里提著的鞋子落下去一只,又落下去一只。 她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早就算準我會來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是。”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可是我……我自己卻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來。”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 林仙兒道:“你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來,因為你已發現阿飛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可靠,你若還想活著,活得很好,就只有來投靠我。” 林仙兒道:“你……你可靠么?”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那就得問你自己了。” 世上本沒有絕對可靠的男人。 一個男人是否可靠,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對他是否有效。 這道理林仙兒當然很明白。 她也笑了,道:“你一定會很可靠的,因為我永遠不會讓你覺得失望。” 開始的時候,她用眼睛笑。 然后,她再用手,用腰肢,用腿…… 她似已下決心,不惜用任何法子,都要將這男人纏住。 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 在男人眼中,世上絕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赤裸著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何況是林仙兒這樣的女人。 奇怪的是,上官金虹的眼睛卻還是在盯著門。 他似乎覺得這扇門比她還好看得多。 林仙兒喘息著,道:“抱起我,我……我已經走不動了。”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但眼睛還是盯著門。 “砰”的一聲,門竟被撞開。 一個人撞了進來,就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 怒火! 阿飛! 沒有人能形容阿飛現在的憤怒,也沒有人能想象。 上官金虹目中卻已閃過一絲笑意。 “他難道也早就算準阿飛要來的?” 阿飛像是完全沒有看到他。 他眼睛里簡直連任何人都看不見,看到的只是個噩夢。 他全身都在顫抖。 林仙兒卻連眼睛都沒有轉一轉,還是勾著上官金虹的脖子,道:“到你這里來的人,難道都不敲門的嗎?” 阿飛突然反手一拳,打在門上。 是鐵門。 阿飛的拳頭已出血,疼得嘴唇發白。 但世上又有哪種痛苦能比得上他此刻心里的痛苦。 林仙兒卻笑了,道:“原來這人是瘋子。” 阿飛終于爆發,狂吼道:“原來你竟是這種女人。” 林仙兒淡淡道:“你想不到么……其實我一直都是這種女人,從來也沒有改變過,你想不到只因為你自己太愚蠢。” 她冷笑著,接道:“你只要稍微聰明些,就不該來的!” 阿飛厲聲道:“我已來了。” 林仙兒道:“你來了又有什么好處?難道還能咬我一口?……我跟你有什么關系?你能管得了我?我無論干什么,你都只有看著。” 阿飛的眼睛里本似有淚,但此刻淚似已突然凝結成冰。 他的眼睛似已變成了死灰色。 絕望的死灰色,就像是荊無命眼睛的顏色。 他的血淚似已在這一瞬間流盡,生命似已在這一瞬間終止。 他仿佛突然變成了個死人。 “不該來的,的確不該來的……” 明知不應該,為什么要來呢? 人們為什么總是會做出些不應做的事來傷害自己? 第六十七章自取其辱 阿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上官金虹一直冷冷地瞧著他,瞧著他走出去。 林仙兒透出口氣,柔聲道:“我是全心全意地對你,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 這句話只有三個字,三個字還沒有說完,他已將林仙兒重重摔在床上,大步走了出去。 林仙兒的身子也已僵硬。 但她面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當她發現自己并沒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飛時,也有過這種恐懼,只不過恐懼得還沒有如此深。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什么才是真正可靠的?” 她慢慢地站起來,將方才脫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一件件疊好,疊得很慢,而且很仔細。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復柔軟,她就又躺了下去,擺出了最甜蜜的微笑,最動人的姿勢。 她決心還要試試。 甬道的盡頭,有道門坎。 阿飛像逃一般奔到這里,忽然絆到了門檻,“噗”的一聲跌出門外。 他就這樣平平地跌了下來,就這樣平平地伏在地上,既沒有動,也沒有爬起,甚至什么都沒有去想。 在這種時候,他腦子里竟會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這真是件奇怪的事。 秋已殘,干燥的泥土中帶著種落葉的芬芳。 阿飛用嘴啃著泥土,一口口咽了下去。 粗澀干燥的泥土,慢慢地經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腸胃。 他似乎想用泥土來將自己填滿。 因為他整個人都已變成空的,沒有思想,沒有感覺,沒有血肉,沒有靈魂,二十幾年的生命,到現在竟只剩下一片空白。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來,靜靜地瞧了他半晌,從他身上跨了過去,走到他屋子里,取出了那柄劍。 “哧”的一聲,劍插下。 就貼著阿飛的臉,插入了泥土中。 冰冷的劍鋒,在他面頰上劃破了一條血口,血沿著劍鋒滲入泥土。 上官金虹的聲音比劍鋒更銳利,冷冷道:“這是你的劍!” 阿飛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死,很容易!” 阿飛還是沒有動。 上官金虹道:“你現在若死了,絕沒有人會為你悲哀,更沒有人會覺得可惜,不出三天,你的尸體就會像野狗般腐爛在陰溝里。” 他冷笑著,接道:“因為一個人若為了那種女人而死,簡直連狗都不如。” 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反手拔出了劍。 上官金虹背負著雙手,冷冷地瞧著他。 阿飛的眼睛血紅,嘴里塞滿了泥土,看來就像是野獸。 上官金虹道:“你想殺我,是不是?為什么還不出手?” 阿飛的手顫抖,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去殺她,我也絕不阻攔你。” 阿飛霍然轉身,又停住。 上官金虹冷笑道:“難道你現在已連殺人的膽子都沒有了?” 阿飛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上官金虹的目光漸漸柔和,道:“我也知道你現在活著比死困難得多,你現在若死了,就是逃避,我想你絕不是這樣的懦夫。” 他緩緩接著道:“何況,你答應我的事,現在還沒有做。” 阿飛的嘔吐已停止,不停地喘息著。 上官金虹道:“你若還有勇氣活下去,現在就跟著我走!” 他驟然轉過身,再也不瞧阿飛一眼。 阿飛望著自己吐在地上的東西,突然也轉過身,跟著他走了出去。 他始終沒有流淚。 不流淚的人,只流血。 他已準備流血。 穿過側門,還有個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楊正在秋風中嘆息,嘆息著生命的短促,人的愚蠢,竟不知對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 還有燈光。 燈光從門縫里照出來,照在上官金虹腳上。 上官金虹停住了腳,忽然轉身拍了拍阿飛的肩頭,道:“挺起胸膛來,走進去,莫要讓人瞧著惡心。” 阿飛走了進去。 這屋子里有什么人? 上官金虹為什么將他帶到這里來? 阿飛根本不去想。 一個人的心若已死,還有何懼? 屋子里有七個人。 七個絕頂美麗的女人。 七張美麗的笑臉都迎著他,七雙美麗的眼睛都瞧著他。 阿飛怔住了。 上官金虹目中又閃過一絲笑意,悠然道:“你看,世上美麗的女人并不止她一個,是么?” 少女銀鈴般笑了,走過來,拉住了阿飛的手。 脂粉中還有酒香。 屋角堆著幾只箱子。 上官金虹打開了一只箱子,燈光立刻黯淡了下去。 箱子里珠光寶氣輝煌。 上官金虹道:“你只要有這么樣一口箱子,至少也可以買到一百個少女的心。” 少女們吃吃笑著道:“我們的心已經是他的了,用不著再買。”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你看,會說甜言蜜語也不只她一個,這本是女人天生就會說的。” 少女們道:“我們說的是真話。” 上官金虹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本不必太認真。” 他慢慢地走到阿飛面前,凝注著他,道:“你還想死么?” 阿飛將一壺酒全都喝了下去,突然仰面大笑道:“死?誰想死?” 上官金虹笑了,道:“好,只要你活下去,這些全都是你的!” 阿飛用力抱起了一個少女。 他抱得這么緊,似乎想將她揉碎。 上官金虹悄悄退了出去,悄悄掩起了門。 笑聲不停地從門里傳出來。 上官金虹負手走到院中,仰望著天邊殘月,喃喃道:“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氣……” 上官金虹喜歡好天氣。 天氣好的時候,血干得快,人死得也快。 好天氣。 飛沙、塵土、長街。 陽光新鮮而強烈。 一騎快馬,自“如云客棧”內飛馳而出。馬上人濃眉環眼,神情剽悍,身上的黃衣服敞開,鐵一般的胸膛迎著陽光和飛沙。 他心里只想著一件事。 “將阿飛帶到這里來,要他殺兩個穿紫紅衣裳的人!” 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錢幫屬下,只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里就再也不會去想別的。 龍嘯云的臉色,幾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紅得發紫。 他并沒有喝酒。 權力之醉人,比酒更強烈。 上官金虹居然親自來迎接他,這是何等威風,何等光彩! 他恨不得將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都請到這里來,瞧瞧他今日的威風和光彩。 只可惜來的人并不多。 在江湖中混的人,也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惹麻煩的。 酒筵已張。 三杯酒下肚,龍嘯云的臉更紅了,舉杯笑道:“大哥的隆情厚意,實令做兄弟的永生難忘,來,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從不沾酒。” 站在身后的龍小云立刻倒了杯茶過來,賠笑道:“既然如此,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龍嘯云怔了怔,勉強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么?” 上官金虹道:“水。” 龍嘯云又怔了怔,道:“只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只喝水的人,心絕不會亂。”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