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多情劍客無情劍》雖已結束了,但李尋歡、阿飛、林詩音、林仙兒,他們之間卻仍有許多動人的故事,尤其是李尋歡,他的命運更令人關心。因為他那種偉大的人格,已永遠活在人心里,所以我現在再寫《鐵膽大俠魂》[1],讓關心他們的讀者能完整地看到他們多姿多彩、可歌可泣的一生。 古龍 第二十六章小店中的怪客 秋,木葉蕭蕭。 街上的盡頭,有座巨大的宅院,看來也正和枝頭的黃葉一樣,已到了將近凋落的時候。 那兩扇朱漆大門,幾乎已有一年多未曾打開過了,門上的朱漆早已剝落,銅環也已生綠銹。 高墻內久已聽不到人聲,只有在秋初夏末,才偶然會傳出秋蟲低訴、鳥雀啾啁,卻更襯出了這宅院的寂寞與蕭素。 但這宅院也有過輝煌的時候,因為就在這里,已誕生過七位進士、三位探花,其中還有位驚才絕艷、蓋世無雙的武林名俠。 甚至就在兩年前,宅院已換了主人時,這里還是發生過許多件轟動武林的大事,也已不知有多少叱咤風云的江湖高手葬身此處。 此后,這宅院就突然沉寂了下來,它兩代主人忽然間就變得消息沉沉,不知所蹤。 于是江湖間就有了種可怕的傳說,都說這地方是座兇宅。 凡是到過這里的人,無論他是高僧,是奇士,還是傾國傾城的絕色,只要一走進這大門,他們這一生就不會有好結果。 現在,這里白天早已不再有笑語喧嘩,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輝煌燈光,只有后園小樓上的一盞孤燈終夜不熄。 小樓上似乎有個人在日日夜夜地等待著,只不過誰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等待著什么。 后墻外,有條小小的弄堂,起風時這里塵土飛揚,下雨時這里泥濘沒足,高墻擋住了日色,弄堂里幾乎終年見不到陽光。 但無論多卑賤、多陰暗的地方,都有人在默默地活著。 這也許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別處可去,也許是因為他們對人生已厭倦,寧愿躲在這種地方,被世人遺忘。 弄堂里有個雞毛小店,前面賣些粗糲飲食,后面有三五間簡陋的客房,店主人孫駝子是個殘廢的侏儒。 他雖然明知這弄堂里絕不會有什么高貴的主顧,但卻寧愿在這里等著些卑賤的過客,進來以低微的代價換取食宿。 他寧愿在這里過他清苦卑賤的生活,也不愿走出去聽人們的嘲笑,因為他已懂得無論多少財富,都無法換來心頭的平靜。 他當然是寂寞的。 有時他也會遙望那巨宅小樓上的孤燈,自嘲地默想:“小樓上的人,縱然錦衣玉食,但她的日子也許比我過得還要痛苦寂寞!” 一年多前,有一日黃昏的時候,這小店里來了位與眾不同的客人,其實他穿的也并不是什么很華貴的衣服,長得也并不特別。 他身材雖很高,面目雖也還算得英俊,但看來卻很憔悴,終年都帶著病容,而且還不時彎下腰咳嗽。 他實在是個很平凡的人。 但孫駝子第一眼看到他時,就覺得他有許多與眾不同之處。 他對孫駝子的殘廢沒有嘲笑,也沒有注意,更沒有裝出特別憐憫同情的神色。 這種憐憫同情有時比嘲笑還要令人受不了。 他對于酒食既不挑剔,也不贊美。他根本就很少說話。 最奇怪的是,自從他第一次走進這小店,就沒有走出去過。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選了角落里的一張桌子坐下,要了一碟豆干、一碟牛肉、兩個饅頭和七壺酒。 七壺酒喝完了,他就叫孫駝子再加滿,然后就到最后面的一間屋子里歇下,直到第二天黃昏時才走出來。 等他出來時,這七壺酒也已喝光了。 現在,已過了一年多,每一天晚上他還是坐在角落里那桌子上,還是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兩個饅頭和七壺酒。 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等七壺酒喝完,他就帶著另七壺酒回到最后面那間屋子里,一直到第二天黃昏才露面。 孫駝子也是個酒徒,對這人的酒量他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能喝十四壺酒而不醉的人,他一生中還未見到過。 有時他也忍不住想問問這人的姓名來歷,卻還是忍住了,因為他知道即使問了,也不會得到答案。 孫駝子并不是個多嘴的人。 只要客人不拖欠酒錢,他不愿意開口。 這么樣過了好幾個月,有一陣子天氣特別寒冷,接連下了十幾天雨,晚上孫駝子到后面去,發現那間屋子的門是開著的,這奇怪的客人已咳倒在地上,臉色紅得可怕,簡直紅得像血。 孫駝子扶起了他,半夜三更去替他抓藥、煎藥,看顧了他三天,三天后他剛起床,就又開始要酒。 那時孫駝子才知道這人是在自己找死了,忍不住勸他:“像你這樣喝下去,任何人都活不長的?!? 這人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反問他:“你以為我不喝酒就能活得很長么?” 孫駝子不說話了。 但自從那天之后,兩人就似已變成了朋友。 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就會找孫駝子陪他喝酒,東扯西拉地閑聊著,孫駝子發現這人懂得可真不少。 他只有一件事不肯說,那就是他的姓名來歷。 有一次孫駝子忍不住問他:“我們已是朋友,我該怎么稱呼你呢?” 他遲疑了半晌,才笑著回答:“我是個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你為什么不叫我酒鬼呢?” 于是孫駝子又發現這人必定有段極傷心的往事,所以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愿提起,情愿將一生埋葬在酒壺里。 除了喝酒外,他還有個奇怪的嗜好。 那就是雕刻。 他手里總是拿著把小刀在刻木頭,但孫駝子卻從不知道他在刻什么,因為他從未將手里刻著的雕像完成過。 這實在是個奇怪的客人,怪得可怕。 但有時孫駝子卻希望他永遠不要走。 這天早上,孫駝子起床時就發覺天氣已愈來愈涼了,特別從箱子里找出件老棉襖穿上,才走到前面。 這天早上也和別的早上沒什么兩樣,生意還是清淡得很,幾個趕大車的走了后,孫駝子就搬了張竹凳坐到門口去磨豆腐。 他剛坐下就看到有兩人騎著馬從前面繞過來。 弄堂里騎馬的人并不多,孫駝子也不禁多瞧了兩眼。 只見這兩人都穿著杏黃色的長衫,前面一人濃眉大眼,后面一人鷹鼻如鉤,兩人頷下都留著短髭,看來只有三十多歲。 這兩人相貌并不出眾,但身上穿的杏黃色長衫卻極耀眼,兩人都沒有留意孫駝子,卻不時仰起頭向高墻內探望。 孫駝子繼續磨他的豆腐。 他知道這兩人絕不會是他的主顧。 只見兩人走過弄堂,果然又繞到前面去了,可是沒過多久,兩人又從另一頭繞了回來。 這次兩人竟在小店前下了馬。 孫駝子脾氣雖古怪,畢竟是做生意的人,立刻停下手問道:“兩位可要吃喝什么?” 濃眉大眼的黃衫人道:“咱們什么都不要,只想問你兩句話?!? 孫駝子又開始磨豆腐,他對說話并不感興趣。 鷹鼻如鉤的黃衫人忽然笑了笑,道:“咱們就要買你的話,一句話一錢銀子如何?” 孫駝子的興趣又來了,點頭道:“好?!? 他嘴里說著話,已伸出了一根手指頭。 濃眉大眼的黃衫人失笑道:“這也算一句話么?你做生意的門檻倒真精。” 孫駝子道:“這當然算一句話?!? 他伸出了兩根指頭。 鷹鼻人道:“你在這里已住了多久?” 孫駝子道:“二三十年了?!? 鷹鼻人道:“你對面這座宅院是誰的?你知不知道?” 孫駝子道:“是李家的?!? 鷹鼻人道:“后來的主人呢?” 孫駝子道:“姓龍,叫龍嘯云?!? 鷹鼻人道:“你見過他?” 孫駝子道:“沒有。” 鷹鼻人道:“他的人呢?” 孫駝子道:“出門了。” 鷹鼻人道:“什么時候出門的?” 孫駝子道:“一年多以前?!? 鷹鼻人道:“以后有沒有回來過?” 孫駝子道:“沒有?!? 鷹鼻人道:“你既未見過他,怎會對他知道得如此詳細?” 孫駝子道:“他們家的廚子常在這里買酒。” 鷹鼻人沉吟了半晌,道:“這兩天有沒有陌生人來問過你的話?” 孫駝子道:“沒有……若是有,我只怕早已發財了。” 濃眉大眼的黃衫人笑道:“今天就讓你發個小財吧?!? 他拋了錠銀子出來,兩人再也不問別的,一起上馬而去,在路上還是不住探首向高墻內窺望。 孫駝子看著手里的銀子,喃喃道:“原來有時候賺錢也容易得很……” 他轉過頭,忽然發現那“酒鬼”不知何時已出來,正站在那里向黃衫人的去路凝視著,面上帶著種深思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孫駝子笑了笑道:“你今天倒早?!? 那“酒鬼”也笑了笑,道:“昨天晚上我喝得快,今天一早就斷糧了?!? 他低下頭,咳嗽了一陣,忽然又問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孫駝子道:“九月十四?!? 那“酒鬼”蒼白的臉上忽又起了一陣異樣的紅暈,目光茫然凝視著遠方,沉默了許久,才慢慢地問道:“明天就是九月十五了么?” 這句話實在問得很多余,孫駝子不禁笑道:“過了十四,自然是十五?!? 那“酒鬼”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一面咳嗽,一面指著桌子的空酒壺。 孫駝子嘆了口氣,搖搖頭道:“若是人人都像你這樣喝酒,賣酒的早就發財了?!? 黃昏時,后園的小樓上就有了燈光。 那“酒鬼”早就坐在他的老地方開始喝酒了。 第二十七章小店又來怪客 今天那“酒鬼”看來似乎有些異樣,他的酒喝得特別慢,眼睛特別亮,手里沒有刻木頭,而且還特地將他桌上的蠟燭移到別的桌上。 他的眼睛一直在看著門,似乎是在等人的模樣。 但戌時早已過了,小店里卻連一個主顧也沒有。 孫駝子長長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道:“今天看樣子又沒有客人上門了,還是趁早打烊吧,也好陪你喝兩杯?!? 那“酒鬼”卻搖了搖頭,道:“別著急,我算定了你今天的買賣必定特別好?!? 孫駝子道:“你怎么知道?” 那“酒鬼”笑了笑,道:“我會算命?!? 他果然會算命,而且靈得很,還不到半個時辰,小店里果然一下子就來了三四批客人。 第一批是兩個人。 一個是滿頭白發蒼蒼,手里拿著旱煙的藍衫老人。 還有一個想必是他的孫女兒,梳著兩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卻比辮子還要黑,還要亮。 第二批也是兩個人。 這兩人都是滿面虬髯,身高體壯,不但裝束打扮一模一樣,腰上掛的刀也一樣,兩人就像是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 第三批來的人最多,一共有四個。 這四人一個高大,一個矮小,一個紫面的年輕人肩上居然還扛著根長槍,還有個卻是穿著綠衣裳、戴著金首飾的女子,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看起來就像是個大姑娘,論年齡卻是大姑娘的媽了。 孫駝子只怕她一不小心會把腰扭斷。 最后來的只有一個人。 這人瘦得出奇,也高得出奇,一張比馬臉還長的臉上,生著巴掌般大小的一塊青記,看起來有點怕人。 他身上并沒有佩刀、掛刀,但腰圍上鼓起了一環,而且很觸目,顯然是帶著條很粗很長的軟兵刃。 小店里一共只有五張桌子,這四批人一來立刻就全坐滿了,孫駝子忙得團團亂轉,只希望明天的生意不要這么好。 只見這四批人都在喝著悶酒,說話的很少,就算說話,也是低音細語,仿佛生怕被別人聽到。 孫駝子只覺得這些人每個都顯得有些奇怪,這些人平日本來絕不會到他這種雞毛小店里來的。 喝了幾杯酒,那肩上扛著槍的紫面少年眼睛就盯在那大辮子姑娘身上了,辮子姑娘倒也大方得很,一點也不在乎。 紫面少年忽然笑道:“這位姑娘可是賣唱的嗎?” 辮子姑娘搖了搖頭,辮子高高地甩了起來,模樣看來更嬌。 紫面少年笑道:“就算不賣唱,總也會唱兩句吧,只要唱得好,爺們重重有賞?!? 辮子姑娘抿著嘴一笑,道:“我不會唱,只會說。” 紫面少年道:“說什么?” 辮子姑娘道:“說書,說故事?!? 紫面少年笑道:“那更好了,卻不知你會說什么書?后花園才子會佳人?宰相千金拋繡球?” 辮子姑娘又搖了搖頭,道:“都不對,我說的是江湖中最轟動的消息,武林中最近發生的大事,保證又新鮮,又緊張?!? 紫面少年拊掌笑道:“妙極妙極,這種事我想在座的諸君都喜歡聽的,你快說吧?!? 辮子姑娘道:“我不會說,我爺爺會說?!? 紫面少年瞪了那老頭子一眼,皺著眉道:“你會什么?” 辮子姑娘眼珠子一轉,嫣然道:“我只會替爺爺幫腔?!? 她眼睛這么一轉,紫面少年的魂都飛了。 那綠衣婦人的臉早已板了起來,冷笑道:“要說就快說,飛什么媚眼?” 辮子姑娘也不生氣,笑道:“既然如此,爺爺你就說一段吧,也好賺幾個酒錢。” 老頭子瞇著眼,喝了杯酒,又抽了口旱煙,才慢吞吞地說道:“你可聽說過李尋歡這個人?” 除了那紫面少年外,大家本還不大理會這祖孫兩人,但一聽到“李尋歡”這名字,每個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辮子姑娘也笑道:“我當然聽說過,不就是那位仗義疏財、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嗎?” 老頭子道:“不錯。” 辮子姑娘道:“聽說,小李飛刀,例不虛發,直到今日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躲開過,這句話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頭子“呼”地將一口煙噴了出來,道:“你若不相信,不妨去問問‘平江’百曉生,去問問五毒童子,你就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了?!? 辮子姑娘道:“百曉生和五毒童子豈非早就全都死了嗎?” 老頭子淡淡道:“不錯,他們都死了,就因為他們不相信這句話?!? 辮子姑娘伸了伸舌頭,嬌笑道:“我可不敢不相信這句話,不相信這句話的只怕都是傻瓜?!? 那面帶青記的瘦長漢子鼻孔里似乎低低“哼”了一聲,只不過大家都已被這祖孫兩人的對答所吸引,誰也沒有留意他。 只有那“酒鬼”伏在桌上,似已醉了。 老頭子又抽了兩口旱煙,喝了口茶,才接著道:“只可惜像李尋歡這樣的英雄豪杰,如今也已死了?!? 辮子姑娘愕然道:“死了?誰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殺了他。” 老頭子道:“誰也沒有那么大的本事,有本事殺他的只有一個人。” 辮子姑娘道:“誰?” 老頭子道:“就是他自己!” 辮子姑娘愣了愣,又笑道:“他自己怎么會殺死自己呢?我看他一定還活在世上?!? 老頭子長長嘆了口氣,道:“就算他還活在世上,也和死差不多了……哀莫大于心死,可嘆呀可嘆,可惜呀可惜……” 辮子姑娘也嘆了口氣,沉默了半晌,忽又問道:“除了他之外,還有什么人可稱得上是英雄呢?” 老頭子道:“你可聽說過‘阿飛’這名字?” 辮子姑娘道:“好像聽說過。” 她眼珠子一轉,又道:“聽說此人劍法之快,舉世無雙,卻不知是真是假?” 老頭子道:“伊哭的武功如何?” 辮子姑娘道:“兵器譜中,青魔手排名第九,武功自然是好得很了?!? 老頭子道:“鐵笛先生、少林心鑒、趙正義、田七……這些人的武功又如何?” 辮子姑娘道:“這幾位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誰都知道的。” 老頭子道:“阿飛的劍法若不快,這些人怎會敗在他劍下?” 辮子姑娘道:“如今這位‘阿飛’的人呢?” 老頭子嘆了口氣,道:“他也和小李探花一樣,忽然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只知道他是和林仙兒同時失蹤的?!? 辮子姑娘道:“林仙兒?不就是那位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林姑娘?” 老頭子道:“不錯?!? 辮子姑娘也嘆了口氣,曼聲道:“情是何物?偏叫世人都為情苦,而且還無處投訴……” 那紫面少年似已有些不耐,皺眉道:“閑話少說,書歸正傳,你說的故事呢?” 老頭子長嘆著搖頭道:“像阿飛和李尋歡這樣的人物,都已不知下落,江湖中還會發生什么大事?我老頭子還有什么好說的!” 那面帶青印的瘦長漢子忽然冷笑了一聲,道:“那倒也不見得?!? 老頭子道:“哦?閣下的消息難道比我老頭子還靈通?” 那瘦長漢子目光四轉,一字字道:“據我所知,不久就會有件驚天動地的事發生。” 老頭子道:“在哪里發生?什么時候發生?” 瘦長漢子“啪”地一拍桌子,厲聲道:“就在此時,就在此地!” 這句話說出,那孿生兄弟和第三批來的四個人面上全都變了顏色,那綠衣婦人眼波流動嬌笑道:“我倒看不出此時此地會發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瘦長漢子冷笑道:“據我所知,至少有六個人馬上就要死在這里!” 綠衣婦人道:“哪六個人?” 瘦長漢子喝了口酒,緩緩道:“‘白毛猴’胡非、‘大力神’段開山、‘鐵槍小霸王’楊承祖、‘水蛇’胡媚和‘南山雙虎’南山韓家兄弟!” 他一口氣說了這六個名字,那孿生兄弟和第二批來的四個人都已霍然長身而起,紛紛拍著桌子罵道:“你是什么東西?敢在這里胡說八道?” 聲音喊得最大的正是那“大力神”段開山。 此人站起來就和半截鐵塔似的,“南山雙虎”韓家兄弟身材雖高大,比起他來還是矮了半個頭。 他罵了兩句不過癮,接著又道:“我看你才是一臉倒霉相,休想活得過今天晚上……” 這句話還未說完,瘦長漢子只一抬腿,忽然就到了他面前,“噼噼啪啪”給了他十七八個耳光。 段開山明明有兩只手,偏偏就無法招架,明明有兩條腿,偏偏就無法閃避,連頭都似已被打暈了,動都動不得。 別的人也看呆了。 只聽這瘦長漢子冷冷道:“你以為是我要殺你們?憑你們還不配讓我動手,我這只不過是教訓教訓你們,要你們說話斯文些。”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已慢慢走了回去。 “鐵槍小霸王”楊承祖突然大喝一聲,道:“慢走,你倒說說看是誰要殺我們?” 喝聲中,他一直放在手邊的長槍已毒蛇般刺出。 只見槍花朵朵,竟是正宗的楊家槍法。 那瘦長漢子頭也未回,淡淡道:“要殺你們的人就快來了……” 只見他腰一閃,已將長槍挾在脅下,楊承祖用盡全身力氣都抽不出來,一張紫臉已急得變成豬肝色。 瘦長漢子又接著道:“你們反正逃也逃不了的,還是慢慢等著瞧吧。” 他忽然一松手,正在抽槍的楊承祖驟然失去重心,仰面向后跌了下去,若不是“水蛇”胡媚扶得快,連桌子也要被撞翻了。 再看他的鐵槍,竟已變成了條“鐵棍”! 鐵尖已不知何時被人折斷了! 但聽“奪”的一聲,瘦長漢子將槍尖插在桌子上,慢慢倒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但韓家兄弟、楊承祖、胡非、段開山、胡媚,這六個人就沒有他這么好過了,一個個面面相覷,俱是面如死灰。 每個人心里都在想:“是誰要來殺我們?是誰……” 外面風漸漸大了,燭光閃動,映得那瘦長漢子一張青慘慘的臉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這人又是誰?” “以他武功之高,想必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我們怎會不認得他?” “他怎會到這種地方來的?” 每個人心里都是忐忑不定,哪里還能喝得下一口酒去? 有的人已想溜之大吉,但這樣就走,也未免太丟人了,日后若是傳說出去還能在江湖中混么? 何況,聽那青面漢子的口氣,他們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那瘦小枯干,臉上還長著白毛的胡非,目光閃動,忽然站了起來,走到韓家兄弟的桌子前,抱拳道:“南山雙虎的威名,在下久已仰慕?!? 南山雙虎也立刻站起,大虎韓斑抱拳道:“不敢?!? 二虎韓明道:“胡大俠和胡姑娘兄妹,暗器輕功雙絕,我兄弟也久仰得很!” 胡非道:“韓二俠過獎了?!? 那邊的“水蛇”胡媚也媚笑著襝衽作禮。 胡非道:“兩位若不嫌在下冒昧,就請移駕過去一敘如何?” 韓斑道:“在下等也正有此意。” 這兩批人若在別的地方相見,也許會拿出兵刃來拼個你死我活,但現在同仇敵愾,不是一家人也變成一家人了。 大家都舉過杯,胡非道:“兩位久居關東,在下等卻一直在江淮間走動,兄弟實在想不出有什么人會想將我們一網打盡。” 韓斑道:“在下正也不解?!? 胡非道:“聽那位朋友的口氣要殺我們的那人,武功想必極高,我們也許真的不是他敵手,只不過……” 他忽然笑了笑,道:“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合我們六人之力,總不至于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吧。” 韓氏兄弟精神立刻一振。 韓斑大聲道:“胡兄說得好,我們六個又不是木頭,難道就會乖乖地讓別人砍腦袋嗎?” 他斜眼瞟著那青面瘦長漢子,但那人卻似根本沒有聽見。 韓明也大聲道:“常言道,兵來將擋。那人若不來也就罷了,若真的來……嘿嘿……” 胡媚嬌笑著替他接了下去,道:“若真的來了,就叫他來得去不得?!? 這正是“人多膽壯”,六個人合在一起,就連段開山和楊承祖的膽氣也不覺壯了起來。 六個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你捧我我捧你,突聽門外有人一聲冷笑。 六個人的臉色立刻變了,喉嚨也像是忽然被人扼住,非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連呼吸都似已將停頓。 孫駝子早已駭呆了,但這六人卻比他還要怕得厲害,他也忍不住隨著他們的目光瞧了過去。 只見門口已出現了四個人。 這四人都穿著顏色極鮮明的杏黃色長衫,其中一個濃眉大眼,一個鷹鼻如鉤,正是今天早上向他打聽消息的那兩人。 他們雖已到了門口,卻沒有走進來,只是垂手站在那邊,也沒有說話,看來一點也不可怕。 孫駝子實在想不通方才還盛氣凌人的六個人,怎會對他們如此害怕,看這六人的表情,這四個黃衫人簡直不是人,是鬼。 他們有些羨慕那“酒鬼”了,什么也沒有瞧見,什么也沒有聽見,自然什么都用不著害怕。 奇怪的是,那祖孫兩人一個已快老掉了牙,一個嬌滴滴的仿佛被風一吹就要倒。 但兩人此刻居然很沉得住氣,并沒有露出什么害怕的樣子來,那老頭子居然還能喝得下酒。 再看門口那四個黃衫人,已閃身讓出了一條路。 一個年紀很輕的少年人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了進來。 這少年身上穿的也是杏黃色的長衫,長得很秀氣,態度也很斯文,他和四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黃衫上還鑲著金邊。 他長得雖秀氣,面上卻是冷冰冰的,全無絲毫表情,走到屋子里,四下打量了一眼,眼睛就盯在那青面瘦長漢子身上。 青面漢子自己喝著酒,也不理他。 黃衫少年嘴角慢慢地露出一絲冷笑,慢慢地轉過身,冰冷的目光在楊承祖等六人身上一掃。 這六人看來個個都比他兇狠些,但被他目光這一掃,六人似乎連腿都軟了,連坐都坐不穩了。 黃衫少年慢慢地走了過去,自懷中取出六枚黃銅鑄成的制錢,在六個人的頭上各放了一枚。 六個人竟似忽都變成了木頭人,眼睜睜地瞧著這人將東西隨隨便便擺在自己頭上,連個屁都不敢放。 黃衫少年還剩下幾個銅錢,拿在手里“叮叮當當”地搖著,緩緩走到那老人和辮子姑娘的桌前。 老頭子抬起頭瞧了他一眼,笑道:“朋友若是想喝酒,就坐下來喝兩杯吧,我請你?!? 他似已有些醉了,嘴里就好像含著個雞蛋似的,舌頭也比平時大了三倍,說的話簡直沒人能聽得清。 黃衫少年沉著臉,冷冷地瞧著他,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擺在老頭子面前的一碟花生米就突然全部從碟子里跳了起來,暴雨般向老頭子臉上打了過去。 那老頭子也不知是看呆了,還是嚇呆,連閃避都忘了閃避,幾十?;ㄉ籽劭匆芽齑蛟谒樕稀? 黃衫少年長袖突又一卷,將花生米全都卷入袖中,他袍袖再一抖,花生米就又一連串落回碟子。 老頭子眼睛發直,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那辮子姑娘卻已拍手嬌笑起來,笑道:“這把戲真好看極了,想不到你原來是個變戲法的,你再變幾手給我們瞧瞧好不好?我一定要爺爺請你喝酒。” 黃衫少年露了手極精純的內家掌力,又露了手極高妙的接暗器功夫,誰知卻遇著個不識貨的買主,居然將他看成變戲法的。 但這黃衫少年卻一點也沒有生氣,上上下下打量了辮子姑娘幾眼,目中似乎帶著笑意,慢慢地走了開去。 辮子姑娘著急道:“你的戲法為什么不變了?我還想看哩?!? 那青面瘦長漢子突然冷笑了一聲,道:“這種戲法還是少看些為妙?!? 辮子姑娘眨著眼道:“為什么?” 青面漢子冷冷道:“你們若是會武功,他方才那兩手戲法只怕已將你們變死了?!? 辮子姑娘偷偷瞟了黃衫少年一眼,似乎有些不信,卻已不敢再問了。 黃衫少年根本就沒有理會那青面漢子在說什么,慢慢地走到那“酒鬼”的桌子前?!岸6.敭敗睋u著手里的制錢。 那“酒鬼”早已人事不知,伏在桌上睡得好像死人一樣。 黃衫少年冷笑著,一把拎起他的頭發,將他整個人都拎了起來,仔細看了兩眼,手才放松。 他的手一松,這“酒鬼”就“砰”地又跌回桌子上,還是人事不知又呼呼大睡了起來。 青面漢子冷冷道:“一醉解千愁,這話倒真不錯,喝醉了的人確實比清醒的人占便宜。” 黃衫少年還是不睬他,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胡非、段開山、楊承祖、胡媚、韓斑、韓明這六人也立刻一連串跟了出去,就好像有條繩子牽著似的。 這六人一個個都是哭喪著臉,直著脖子,腳下雖在一步步往前走,上半身卻連動也不敢動,生怕頭上的銅錢會掉下來。 看他們這種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只要頭上的銅錢一跌落,立刻就要有大禍臨頭了。 孫駝子活了幾十年,倒真還未見過這樣的怪事。 他以前曾經聽人說過,深山大澤中往往會出現山魅木客,最喜吃猴腦,高興時就將全山的猴子全招來,看到中意的就放塊石頭在它腦袋上。被看中的猴子,絕不敢反抗,也絕不敢逃走,只是頂著那塊石頭,乖乖地等死。 孫駝子以前總認為這只不過是齊東野語,不足為信。但現在看到段開山這些人的模樣,竟真的和那些猴子差不多。 以他們六人的武功,無論遇見什么人,至少也可以拼一拼,為何一見到這黃衫少年就好像老鼠遇見了貓。 孫駝子實在不明白。 他也并不想去弄明白,活到他這么大年紀的人,就知道有些事還是糊涂些好,太明白了反而煩惱。 好久沒有下雨了,弄堂里的風沙很大。 另四個黃衫人不知何時已在地上畫了幾十個圓圈,每個圓圈不過是裝湯的海碗那么大。 段開山等六人走出來,也不等別人吩咐,就站到這些圓圈里去了,一個人站一個圓圈,恰好能將腳擺在圓圈里。 六個人立刻又像是變成了六塊木頭。 黃衫少年又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回小店,在段開山他們方才坐過的那張桌子上坐下。 他臉上始終冷冰冰的,到現在為止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過了約莫兩盞茶時候,又有個黃衫人走入了弄堂。 這人年齡比較大些,耳朵被人削掉了一個,眼睛也瞎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獨眼中,閃閃的發著兇光。 他穿的杏黃色長衫上也鑲著金邊,身后也一連串跟著七八個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 看他們的裝束打扮,顯然并不是沒名沒姓的人,但現在卻也和段開山他們一樣,一個個都哭喪著臉,直著脖子,小心翼翼地跟在那獨眼人身后,走到小店前,就乖乖地站到圓圈里去。 其中有個人黝黑瘦削,滿面都是精悍之色。 段開山等六人看到他,都顯得很詫異,似乎在奇怪:“怎么他也來了?” 獨眼人目光在段開山等六人面上一掃,嘴角帶著冷笑,也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入了小店,在黃衫少年對面坐下。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誰也沒有說話。 又過了盞茶時候,弄堂里又有個黃衫人走了進來。 這人看來顯得更蒼老,須發俱已花白,身上穿的杏黃色長衫上也鑲著金邊,身后也一連串跟著十來個人。 遠遠看來,他長得也沒有什么異樣,但走到近前,才發現這人的臉色竟是綠的,襯著他花白的頭發,更顯得詭秘可怕。 他不但臉是綠的,手也是綠的。 站在小店外的人一看到這綠面白發的黃衫客,就好像看到了鬼似的,都不覺倒抽了口涼氣,有的人甚至已在發抖。 還不到半個時辰,弄堂里地上畫的幾十個圓圈都已站滿了人,每個人都屏息靜氣,噤若寒蟬,既不敢動,也不敢說話。 穿金邊黃衫的人已到了四個,最后一個是個須發皆白的老人,身形已佝僂,步履已蹣跚,看來比那說故事的老頭子還要大幾歲,簡直老得連路都走不動了,但帶來的人卻偏偏最多。 這四人各據桌子的一方,一走進來就靜靜地坐在那里,誰也不開口,四個人仿佛都是啞巴。 外面站在圈子里的一群人,嘴卻好像全被縫起來似的,里里外外除了呼吸聲外,什么聲音都聽不到。 這小店簡直就變得像座墳墓,連孫駝子都已受不了,那祖孫兩人和青面漢子卻偏偏還是不肯走。 他們難道還在等著看把戲? 這簡直是要命的把戲。 第二十八章要人命的金錢 也不知過了多久,弄堂盡頭突然傳來一陣“篤、篤、篤……”之聲,聲音單調而沉悶。 但這聲音在這種時候聽來,卻另有一種陰森詭秘之意,每個人心頭都好像有棍子在敲。 “篤、篤、篤……”簡直要把人的魂都敲散了。 四個黃衫人對望了一眼,忽然一起站了起來。 “篤、篤、篤……”聲音愈來愈響,愈來愈近。 凄涼的夜色中,慢慢地出現了一條人影! 這人的左腿已齊根斷去,拄著拐杖。 拐杖似是金屬所鑄,點在地上,就發出“篤”的一響。 暗淡的燈光往小店里照出去,照在這人臉上,只見這人披頭散發,面如鍋底,臉上滿是刀疤! 三角眼,掃地眉,鼻子大得出奇,這張臉就算沒有刀疤,也已丑得夠嚇人了。 無論誰看到這人,心里都難免要冒出一股寒氣。 四個黃衫人竟一起迎了出去,躬身行禮。 這獨腿人已擺了擺手。 “篤、篤、篤……”人也走入了小店。 孫駝子這時看出他身上穿的也是件杏黃色的長衫,卻將下擺掖在腰帶里,已臟得連顏色都分不清了。 這件臟得要命的黃衫上,卻鑲著兩道金邊。 青面漢子瞧見這人走進來,臉色似也變了變。 那辮子姑娘更早已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獨腿人三角眼里光芒閃動,四下一掃,看到那青面漢子時,他似乎皺了皺眉,然后才轉身道:“你們辛苦了?!? 他相貌兇惡,說起話來卻溫和得很,聲音也很好聽。 四個黃衫人齊躬身道:“不敢?!? 獨腿人道:“全都帶來了么?” 那黃衫人道:“是?!? 獨腿人道:“一共有多少位?” 其中一個黃衫人道:“四十九人?!? 獨腿人道:“你能確定他們全是為那件事來的么?” 黃衫老人道:“在下等已調查確實,這些人都是在這三天內趕來的,想必都是為了那件事而來,否則怎會不約而同地來到這里?” 獨腿人點了點頭,道:“調查清楚就好,咱們可不能錯怪了好人?!? 黃衫老人道:“是?!? 獨腿人道:“咱們的意思,這些人明白了沒有?” 黃衫老人道:“只怕還未明白。” 獨腿人道:“那么你就去向他們說明白吧。” 黃衫老人道:“是?!?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緩緩道:“我們是什么人,各位想必已知道了,各位的來意,我們也清楚得很?!? 他又慢慢地自懷中取出了一封信,接著道:“各位想必都接到了這同樣的一封信,才趕到這里來的。” 大家既不敢點頭,又怕說錯了話,只能在鼻子里“嗯”了一聲,幾十個人鼻子里同時出聲,那聲音實在奇怪得很。 黃衫老人淡淡道:“憑各位的這點本事,就想來這里打主意,只怕還不配,所以各位還是站在這里,等事完再走的好,我們可以保證各位的安全,只要各位站著不動,絕沒有人會來傷及各位毫發。” 他淡淡笑了笑,接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們不到萬不得已時,是不傷人的。” 他說到這里,突然有人打了個噴嚏。 打噴嚏的人正是“水蛇”胡媚。 女人為了怕自己的腰肢看來太粗,寧可凍死也不肯多穿件衣服的,大多數女人都有這個毛病。 胡媚這個毛病更重。 她穿得既少,弄堂里的風又大,她一個人站在最前面,恰好迎著風口,吹了半個多時辰,怎會不著涼。 平時打個噴嚏,最多也只不過抹抹鼻涕也就算了,但這噴嚏在此刻打出來,卻真有點要命。 胡媚一打噴嚏,頭上頂著的銅錢就跌了下來。 只聽“當”的一聲,銅錢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出去好遠,不但胡媚立刻面無人色,別的人臉色也變了。 黃衫老人皺了皺眉,冷冷道:“我們的規矩,你不知道?” 胡媚顫聲道:“知……知道。” 黃衫老人搖了搖頭,道:“既然知道,你就未免太不小心了?!? 胡媚身子發抖道:“晚輩絕不是故意,求前輩饒我這一次。” 黃衫老人道:“我也知道你不會是故意的,卻也不能壞了規矩,規矩一壞,威信無存,你也是老江湖了,這道理你總該明白?!? 胡媚轉過頭,仰面望著胡非,哀喚道:“大哥,你……你也不替我說句話?” 胡非緩緩閉起眼睛,面頰上的肌肉不停顫動,黯然道:“我說話又有什么用?” 胡媚點了點頭,凄然笑道:“我明白……我不怪你!” 她目光移向楊承祖,道:“小楊你呢?我……我就要走了,你也沒有話要對我說?” 楊承祖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面,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胡媚道:“你難道連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楊承祖索性也將眼睛閉上了。 胡媚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指著楊承祖道:“你們大家看看,這就是我的情人,這人昨天晚上還對我說,只要我對他好,他不惜為我死的,但現在呢?現在他連看都不敢看我,好像只要看了我一眼,就會得麻風病似的……” 她笑聲漸漸低沉,眼淚卻已流下面頰,喃喃道:“什么叫作情?什么叫作愛?一個人活著又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反倒好些,也免得煩惱……” 說到這里,她忽然就地一滾,滾出七八尺,雙手齊揚,發出了數十點寒星,帶著尖銳的風聲,擊向那黃衫老人。 她身子也已凌空掠過,似乎想掠入高墻。 “水蛇”胡媚以暗器輕功見長,身手果然不俗,發出的暗器又多,又急,又準,又狠! 黃衫老人,卻只是淡淡皺了皺眉,緩緩道:“這又何苦?” 他說話走路都是慢吞吞的,出手卻快得驚人,這短短四個字說完,數十點寒星已都被他卷入袖中。 胡媚人剛掠起,驟然覺得一股大力襲來,身子不由自主“砰”地撞到墻上,自墻上滑落,耳鼻五官都已沁出了鮮血。 黃衫老人搖著頭道:“你本來可以死得舒服些的,又何苦多此一舉。” 胡媚手捂著胸膛,不停地咳嗽,咳一聲,一口血。 黃衫老人道:“但你臨死之前,我們還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 胡媚喘息著道:“這……這也是你們的規矩?” 黃衫老人道:“不錯。” 胡媚道:“我無論要求什么事,你們都答應我?” 黃衫老人道:“你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們可以替你去做,你若有仇未報,我們也可以替你去報!” 他淡淡笑了笑,悠然接著道:“能死在我們手上的人,運氣并不差?!? 胡媚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種異樣的光芒,道:“我既已非死不可,不知可不可以選個人來殺我。” 黃衫老人道:“那也未嘗不可,卻不知你想選的是誰?” 胡媚咬著嘴唇,一字字道:“就是他,楊承祖!” 楊承祖的臉色立刻變了,顫聲道:“你……你這是什么意思?你難道想害我?” 胡媚凄然笑道:“你對我雖是虛情假意,我對你卻是情真意濃,只要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死也甘心了?!? 黃衫老人淡淡道:“殺人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你難道從未殺過人么?” 他揮了揮手,就有個黃衫大漢拔出了腰刀,走過去遞給楊承祖,微笑著道:“這把刀快得很,殺人一定用不著第二刀!” 楊承祖情不自禁搖了搖頭,道:“我不……” 剛說到“不”字,他頭頂上的銅錢也掉了下來。 “當”的一聲,銅錢掉在地上,直滾了出去。 楊承祖整個人嚇呆了,剎那間冷汗已濕透了衣服。 胡媚又已瘋狂般大笑起來,咯咯笑道:“你說過,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下去,現在你果然要陪我死了,你這人總算還有幾分良心……” 楊承祖全身發抖,突然狂吼一聲,大罵道:“你這妖婦,你好毒的心腸!” 他狂吼著奪過那把刀,一刀砍在胡媚脖子上,鮮血似箭一般的飛濺而出,染紅了楊承祖的衣服。 他喘著氣,發著抖,慢慢地抬起頭。 每個人的眼都在冷冷地望著他。 夜色凄迷,不知何時起了一片乳白色的濃霧。 楊承祖跺了跺腳,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脖子抹了過去。 他的尸體正好倒在胡媚身上。 孫駝子這才明白這些人走路時為何那般小心了,原來要是他們一不小心將頭頂上的銅錢掉落,就非死不可! 這些黃衫人的規矩不但太可怕,也太可惡! 那青面漢子卻無動于衷,對這種事似已司空見慣,孫駝子只奇怪那黃衫人為何沒有在他頭頂上也放一枚銅錢。 就在這時,那獨腿人忽然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那青面瘦長漢子的桌前,在對面坐下。 青面漢子慢慢地抬起頭,盯著他。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孫駝子卻忽然緊張了起來,就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立刻就要發生了。 他覺得這兩人的眼睛都像是刀,恨不得一刀刺入對方心里。 霧更重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獨腿人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笑得很特別,很奇怪,一笑起來,就令人立刻忘了他的兇惡和丑陋,變得說不出的溫和親切。 他微笑著道:“閣下是什么人,我們已知道了。” 青面漢子道:“哦!” 獨腿人道:“我們是什么人,閣下想必也已知道?!? 青面漢子冷冷道:“近兩年來不知道你們的人,只怕很少。” 獨腿人又笑了笑,慢慢地自懷中取出了一封信。 這封信正和那黃衫人取出來的一樣,看來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就連孫駝子也忍不住想瞧瞧信封上寫的是什么。 那辮子姑娘的一雙大眼睛更不時地偷偷往這邊瞟,只可惜獨腿人已將這封信用手壓在桌上,微笑著道:“閣下不遠千里而來,想必也是為了這封信來的?!? 青面漢子道:“不錯?!? 獨腿人道:“閣下可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么?” 青面漢子道:“不知道。” 獨腿人笑道:“據我們所知,江湖中接到這樣信的至少也有一百多位,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信是誰寫的,我們也曾四下打聽,卻連一點線索也沒有?!? 青面漢子冷冷道:“若連你們也打聽不出,還有誰能打聽得出!” 獨腿人笑道:“我們雖不知道信是誰寫的,但他的用意我們卻已明白?!? 青面漢子道:“哦?” 獨腿人道:“他將江湖中成名的豪杰全引到這里來,為的就是要大家爭奪埋藏在這里的寶物,然后自相殘殺!他才好得漁翁之利?!? 青面漢子道:“既然如此,你們為何要來?” 獨腿人道:“正因他居心險惡,所以我們才非來不可!” 青面漢子道:“哦?” 獨腿人笑了笑道:“我們到這里來,就為的是要勸各位莫要上那人的當,只要各位肯放手,這一場禍事就可消弭于無形了?!? 青面漢子冷笑道:“你們的心腸倒真不錯?!? 獨腿人似乎根本聽不出他話中的刺,還是微笑道:“我們只希望能將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讓大家都能安安靜靜地過幾年太平日子?!? 青面漢子緩緩道:“其實此間是否真有寶藏,大家誰也不知道。” 獨腿人撫掌道:“正是如此,所以大家若是為了這種事而拼命,豈非太不值得了?!? 青面漢子道:“我既已來了,好歹也得看他個水落石出,豈是別人三言兩語就能將我打發走的?!? 獨腿人立刻沉下了臉,道:“如此說來,閣下是不肯放手的了!” 青面漢子冷笑道:“我就算放了手,只怕也輪不到你們!” 獨腿人也冷笑著道:“除了閣下外,我倒想不出還有誰能跟我們一爭長短的?!? 他將手里的鐵拐重重一頓,只聽“篤”的一聲火星四濺,四尺多長的鐵拐,赫然已有三尺多插入地下。 青面漢子神色不變,冷冷道:“果然好功夫,難怪百曉生作兵器譜,要將你這只鐵拐排名第八?!? 獨腿人厲聲道:“閣下的蛇鞭排名第七,我早就想見識見識了!” 青面漢子道:“我也正想要你們見識見識!” 第二十九章長眼睛的鞭子 只見青面漢子左手輕輕在桌上一按,人已凌空飛起,只聽“呼”的一聲,風聲激蕩,右手里不知何時已多了條烏黑的長鞭。 軟兵器愈長愈難使,能使七八尺軟鞭的人,已可算是高手,此刻這青面漢子的蛇鞭卻長得嚇人,縱然沒有三丈,也有兩丈七八。 他的手一抖,長鞭已帶著風聲向站在圓圈里的一群人頭頂上卷了過去,只聽“叮叮當當”一連串聲響,四十多枚銅錢一起跌落在地上。 這四十幾人有高有矮,他長鞭一卷,就把他們頭上的銅錢全部卷落,且未傷及任何一人毫發。 這四十幾人可說沒有一個不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但能將一條鞭子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卻是誰也沒有見過。 鞭子到了他手上,就像是忽然變活了,而且還長了眼睛。 四十幾人互相瞧了一眼,忽然同時展動身形,躥墻的躥墻,上房的上房,但見滿天人影飛舞,剎那間就逃得干干凈凈。 那黃衫老人臉色也變了,厲聲道:“你要了他們的奪命金錢,難道是準備替他們送命么?” 獨腿人冷笑道:“有‘鞭神’西門柔的一條命,也可抵得過他們四十幾條命了!” 他鐵拐斜揚,一只腳站在地上,整個人就好像釘在地上似的,穩如泰山。 黃衫老人雙手一伸一縮,自長袖中退出了一對判官筆。 面色慘綠的黃衣人轉了個身,手里也多了對奇形外門兵刃,看來似刀非刀,似鋸非鋸,陰森森地發著碧光,兵刃上顯然有劇毒。 那黃衫少年始終未曾開口說話,雙手也始終藏在袖中,此刻才慢慢地伸了出來,用的兵刃赫然竟是一雙子母鋼環。 用兵器講究的是“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這子母鋼環更是險中之險,只要一出手,就是招招搶攻的進手招式,不能傷人,便被人傷,是以武林中敢用這種絕險兵器的人并不多。 敢用這種兵器的人武功就絕不會弱。 四個人身形展動,已將那青面漢子西門柔圍住。 只有那獨眼黃衣人卻退了幾步,反手拉開了衣襟,露出了前胸的兩排刀帶,帶上密密地插著七七四十九柄標槍,有長有短,長的一尺三寸,短的六寸五分,槍頭的紅纓鮮紅如血! 五個人的眼睛都轉也不轉地盯在西門柔手里的長鞭上,顯然都對這條似乎長著眼睛的鞭子有些戒懼之心。 獨腿人陰惻惻一笑,道:“我這四位朋友的來歷,閣下想必已看出來了吧。” 西門柔道:“我早就看出來了?!? 獨腿人道:“按理說,以我們五人的身份,本不該聯手對付你一個,只不過今日的情況卻不同。” 西門柔冷笑道:“江湖中以多為勝的小人我也見得多了,又不止你們五個?!? 獨腿人道:“我本不想取你性命,但你既犯了我們的規矩,我們怎能再放你走,規矩一壞,威信無存,這道理你自然也明白?!? 西門柔道:“我若一定要走呢?” 獨腿人道:“你走不了的!” 西門柔忽然大笑起來,道:“我若真要走時,憑你們還休想攔得住我!” 他的手一抖,長鞭忽然卷起了七八個卷子,將自己卷在中央,鞭子旋轉不息,看來就像是陀螺似的。 獨腿人大喝一聲,鐵拐橫掃出去。 這一拐掃出,雖是一招平平常常的“橫掃千軍”,但力道之強,氣勢之壯,卻當真無與倫比! 江湖中每天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用這同樣的招式,但也只有他才真的無愧于這“橫掃千軍”四字。 西門柔長笑不絕,鞭子旋轉更急,他的人已突然沖天飛起。 那獨眼大漢雙手齊揚,眨眼間已發出了十三柄標槍,但見紅纓閃動,帶著呼嘯的風聲向西門柔打了過去。 長的標槍先發,短的標槍卻先至,只聽“咔嚓、咔嚓”一連串聲響,長長短短一十三根標槍全都被旋轉的鞭子拗斷,斷了的標槍向四面八方飛出,有的飛入高墻,有的釘在墻上,余力猶未盡,半截槍桿仍在“嗡嗡”地彈動不歇,槍頭的紅纓都被抖散了,一根根落下來,隨風飛舞。 西門柔的人卻像是陣龍卷風般愈轉愈快,愈轉愈高,再幾轉便轉入濃霧中,瞧不見了。 獨腿人喝道:“追!” 他鐵拐“篤”地一點,人也沖天飛起,這一條腿的人竟比兩條腿的人輕功還高得多,眨眼間也消失在濃霧中。 但鐵拐掃動時所帶起的風聲仍遠遠傳來,所有的黃衫人立刻都跟著這風聲追了下去,弄堂里立刻又恢復了昔日的平靜,只留下一攤血泊、兩具尸體。 若不是這兩具尸身,孫駝子真以為這只不過是場噩夢。 只見那老頭子不知何時已清醒了,眼睛里連一點酒意也沒有,他目送黃衣人一個個走遠,才嘆了口氣,喃喃道:“難怪西門柔的蛇鞭排名還在青魔手之上,看他露了這兩手,就已不愧‘鞭神’兩字,百曉生畢竟還是有眼光的。” 辮子姑娘道:“武林中用鞭子的人,難道真沒有一個能強過他嗎?” 老頭子道:“軟兵刃能練到他這種火候的,三十年來還沒有第二個?!? 辮子姑娘道:“那一條腿的怪物呢?” 老頭子道:“那人叫諸葛剛,江湖中人又稱他‘橫掃千軍’,掌中一只金剛鐵拐凈重六十三斤,天下武林豪杰所使的兵器,沒有一個比他更重的了?!? 辮子姑娘笑道:“一個叫西門柔,一個叫諸葛剛,看來兩人倒真是天生的冤家對頭?!? 老頭子道:“西門柔武功雖柔,為人卻很剛正,諸葛剛反倒是個陰險狡猾的人。兩人武功相克,脾氣也不同,只不過柔能克剛,斗武功諸葛剛雖稍遜一籌,斗心機西門柔就難免要吃虧了?!? 辮子姑娘道:“依我看,那白胡子老頭比諸葛剛還要陰險得多?!? 老頭子道:“那人叫高行空,是點穴的名家,還有那獨眼龍叫燕雙飛,雙手能在頃刻間連發四十九柄飛槍,百發百中。這兩人在百曉生的兵器譜中一個排名三十七,一個排名四十六,在江湖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辮子姑娘撇了撇嘴,道:“排名四十六的還能算高手么?” 老頭子道:“這世上練武的人何止千萬,能在兵器譜上列名的又有幾個?” 辮子姑娘道:“那臉色發綠的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老頭子道:“那人叫‘毒螳螂’唐獨,用的兵器就叫作‘螳螂刀’,刀上劇毒,無論誰只要被劃破一絲血口,一個時辰內必死無救!” 辮子姑娘吃吃笑道:“我想起來了,聽說此人專吃五毒,所以吃得全身發綠,連眼球子都是綠的,他老婆還送了他頂綠帽子。” 老頭子敲著火石,點起了旱煙,長長吸了一口,道:“這幾人雖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但若論來頭之大,卻還都比不上那年紀輕輕的小伙子。” 辮子姑娘道:“不錯,我也看出這人有兩下子,他年紀最輕,卻最沉得住氣,用的兵器也最扎手,卻不知他是什么來歷?!? 老頭子道:“你可聽說過‘龍鳳環’上官金虹這名字?” 辮子姑娘道:“當然聽說過,此人掌中一對子母龍鳳環,在兵器譜中排名第二,名次猶在小李探花的飛刀之上,江湖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老頭子道:“那少年叫上官飛,正是上官金虹的獨生子,諸葛剛、唐獨、高行空、燕雙飛,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屬下。” 辮子姑娘伸舌頭,道:“難怪他如此強橫霸道了,原來他們還有這么硬的后臺。” 老頭子道:“上官金虹沉寂了多年,兩年前忽然東山復起,網羅了兵器譜中的十七位高手,組成了金錢幫,這兩年來戰無不勝,橫行無忌,江湖中人人為之側目,聲勢之壯,甚至已凌駕在丐幫之上!” 辮子姑娘撇著嘴道:“丐幫乃是武林中第一大幫,他們這些邪門外道怎么比得上?” 老頭子長長嘆了口氣,道:“這兩年來,江湖中人才凋零,正消邪長,那些志氣消沉的英雄俠士若再不奮發圖強,金錢幫真不知要橫行到幾時了?!? 說到這里,他們似有意若無意地向那“酒鬼”瞟了一眼,那酒鬼卻仍伏在桌上,沉醉不醒。 辮子姑娘嘆了口氣,道:“如此說來,這件事既有金錢幫插手,別的人也只好在旁邊看看了。” 老頭子笑了笑,道:“那倒也不見得。” 辮子姑娘道:“難道還有什么人的武功比上官金虹更強么?” 老頭子道:“龍鳳環在兵器譜中雖然排名第二,但排名第三的小李飛刀、排名第四的嵩陽鐵劍,武功都未必在上官金虹之下!” 他又笑了笑,才接著道:“何況,在龍鳳環之上,還有根千變萬化,妙用無方的‘如意棒’哩!” 辮子姑娘眼睛亮了,道:“那如意棒究竟有什么妙用?為何能在兵器譜中排名第一?” 老頭子搖了搖頭,道:“如意棒又叫作天機棒,天機不可泄露,除了那位‘天機老人’外,別的人怎會知道?” 辮子姑娘嘟著嘴,沉默了半晌,忽又笑了,道:“金錢幫就算很了不起,但名字卻起得太不高明了,簡直又俗氣又可笑。” 老頭子正色道:“錢能役鬼,也可通神,天下萬事萬物,還有哪一樣的魔力能比‘金錢’更大?你活到我這種年紀,就會知道這名字一點也不可笑了?!? 辮子姑娘道:“但世上也有些人是金錢所不能打動的。” 老頭子嘆道:“那種人畢竟很少,而且愈來愈少了……” 辮子姑娘又嘟起了嘴,垂頭望著自己的指甲。 老頭子抽了幾口煙,在桌邊上磕出了斗中的煙灰,緩緩道:“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么?” 辮子姑娘大眼睛一轉,也瞟了那酒鬼,展顏笑道:“我又沒有喝醉,怎么會聽不見?” 老頭子點了點頭,道:“那些人的來歷,你想必也全都明白了?” 辮子姑娘道:“全明白了?!? 老頭子道:“很好,這樣你以后遇著他們時,就會小心些了……” 他面帶著微笑,慢慢地站了起來,喃喃道:“這里的酒雖不錯,但一個人只要活著,總不能永遠泡在酒缸里,糊里糊涂地過一輩子,該走的時候,還是要走的……掌柜的,你說是嗎……” 這祖孫兩人一問一答,就好像在向別人說話似的。 孫駝子也不覺聽得出神了,此刻忍不住笑道:“老先生對江湖中的事如此熟悉,想必也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這里的賬,就讓我替你老人家結了吧?!? 老頭子搖著頭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英雄,不過是個酒蟲……但無論英雄也好,酒蟲也好,一個人欠的賬總要自己付的,賴也賴不了,躲也躲不掉。” 他取出錠銀子放在桌上,扶著他孫女兒的肩頭,蹣跚地走了出去,也漸漸地消失在無盡的夜霧里。 孫駝子望著他的背影,又出了半天神,回過頭,才發現“酒鬼”不知何時也已醒了,而且已走到“鞭神”西門柔方才坐過的那張桌子前,拿起了諸葛剛方才留在桌上的那封書信。 孫駝子笑道:“你今天可真不該喝醉的,平白錯過了許多好戲。” 那酒鬼笑了笑,又嘆了口氣道:“真正的好戲也許還在后頭哩,只怕我想不看都不行?!? 孫駝子皺了皺眉,他覺得今天每個人說話都好像有點陰陽怪氣,好像每個人都吃錯了藥似的。 那酒鬼已抽出了信,只瞧了兩眼,蒼白的臉上突又泛起了一陣異樣的紅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孫駝子忍不住問道:“信上寫的是什么?” 那酒鬼道:“沒……沒什么。” 孫駝子眨了眨眼,道:“聽說那些人全都是為了這封信來的。” 那酒鬼道:“哦?” 孫駝子笑道:“他們還說這里有什么藏寶,那才真是活見鬼了?!? 他一面抹著桌子,一面又道:“你還想不想喝酒?今天我請你?!? 他聽不到回答,轉過頭,只見那酒鬼正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地遙望著遠方,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他目中雖沒有醉意,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凄涼蕭索之意。 孫駝子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就看到了高墻內,小樓上的那一點孤燈,在濃霧中看來,這一盞孤燈仿佛更遙遠了…… 孫駝子回到后院的時候,三更早已過了。 院子里永遠是那么寂靜,那酒鬼屋子里燈光還在亮著,門卻沒有關起,被風一吹,“吱吱”地發響。 孫駝子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立刻就走了過去,敲著門道:“你睡了么?為何沒關門?” 屋子里寂靜無聲。 孫駝子將門輕輕推開了一線,探頭進去,只見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根本就沒有人睡過。 那酒鬼已不見了。 “三更半夜的,他會跑到哪里去?” 孫駝子皺了皺眉,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里很凌亂,床頭堆著十七八塊木頭,但卻瞧不見那把刻木頭的小刀,桌子上還有喝剩下的半壺酒。 酒壺旁有一團揉皺了的紙。 孫駝子認得這張紙正是諸葛剛留下來的那封信。 他忍不住用手將信紙攤平,只見上面寫著:“九月十五夜,興云莊有重寶將現,盼閣下勿失之交臂?!? 就只這短短三句話,下面也沒有署名,但信上說的愈少,反而愈能引起別人的好奇之心。 寫信的這人,實在很懂得人的心理。 孫駝子皺起了眉,面上也露出一種奇異表情。 他知道興云莊就是他小店對面那巨大的宅第,但卻再也想不出那“酒鬼”會和興云莊有什么關系。 第三十章漫漫的長夜 夜霧凄迷,木葉凋零,荷塘內落滿了枯葉,小路上荒草沒徑,昔日花紅柳綠、梅香菊冷的庭院,如今竟充滿了森森鬼氣。 小橋的盡頭,有三五精舍,正是“冷香小筑”。 在這里住過的有武林中第一位名俠,江湖中第一位美人,昔日此時,梅花已將吐艷,香氣醉沁人心。 但現在,墻角結著蛛網,窗臺積著灰塵,早已不復再見昔日的風流遺跡,連不老的梅樹都已枯萎。 小樓上的燈火仍未熄,遠方傳來零落的更鼓。 已是四更。 漫漫長夜已將盡,濃霧中忽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這究竟是深夜無寐的人,還是來自地府的幽靈? 只見他頭發蓬亂,衣衫不整,看來是那么落魄、憔悴,但他的神采看來卻仍然是那么瀟灑,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他蕭然走過小橋,看到枯萎了的梅樹,他不禁發出了深長的嘆息。梅花本也是他昔日的良伴,今日卻已和人同樣憔悴。 然后他的人忽然如燕子般飛起! 小樓上的窗子是關著的,淡黃色的窗紙上,映著一條纖弱的人影,看來也是那么寂寞,那么孤零。 窗欞上百條裂痕,從這裂痕中望進去,就可以看到這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對著孤燈,在縫著衣服。 她的臉色蒼白,美麗的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她面上全沒有絲毫表情,看來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卻了人間的歡樂,也已忘卻了紅塵的愁苦。 她只是坐在那里,一針針地縫著,讓青春在針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縫補,但心靈上的創傷卻是誰也縫合不了的…… 坐在她對面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他長得很清秀,一雙靈活的眼睛使他看來更聰明,但他的臉色也那么蒼白,蒼白得使人忘了他還是個孩子。 他正垂著頭,在一筆筆地練著字。 他年紀雖小,卻也已學會了忍耐寂寞。 那落魄的人幽靈般伏在窗外,靜靜地瞧著他們。 他眼角已現出了淚痕。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孩子忽然停下了筆,抬起了頭,望著桌上閃動的火焰癡癡地出神。 那婦人也停下了針線,看到了她的孩子,她目中就流露出不盡的溫柔,輕聲道:“小云,你在想什么?” 孩子咬著嘴唇,道:“我正在想,爹爹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婦人的手一陣顫抖,針尖扎在她自己的手指上,但她卻似乎全未感覺到痛苦,她的痛苦在心里。 那孩子又道:“媽,爹爹為什么會突然走了呢?到現在已兩年了,連音訊都沒有。” 婦人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他走的時候,我也不知道。” 那孩子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種說不出的狡黠之色,道:“但我卻知道他是為什么走的?!? 婦人皺了皺眉,輕叱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 那孩子道:“我當然知道,爹爹是為了怕李尋歡回來找他報仇才走的,他只要一聽到李尋歡這名字,臉色就立刻變了?!? 婦人想說話,到后來所有的話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她也知道孩子懂得很多,也許太多了。 那孩子又道:“但李尋歡卻始終沒有來,他為什么不來看看媽呢?” 婦人的身子似又起了一陣顫抖,大聲道:“他為什么要來看我?” 那孩子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他一直是媽的好朋友,不是嗎?” 婦人的臉色更蒼白,忽然站了起來,板著臉道:“天已快亮了,你還不去睡?”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睡,是為了陪媽的,因為媽這兩年來晚上總是睡不著,連孩兒我看了心里都難受得很?!? 婦人緩緩地闔起眼睛,一連串眼淚流下面頰。 那孩子卻站了起來,笑道:“我也該去睡了,明天就是媽的生日,我得早些起來……” 他笑著走過來,在那婦人的面頰上親了親,道:“媽也該睡了,明天見?!? 他笑著走了出去,一走到門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見了,目中露出了一種怨毒之色,喃喃道:“李尋歡,別人都怕你,我可不怕你,總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婦人目送著孩子走出門,目中充滿了痛苦,也充滿了憐惜,這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 她只有這么一個孩子。 這孩子就是她的命,他就真做了什么令她傷心的事,就真說了什么令她傷心的話,她都還是同樣地疼他愛他。 母親對孩子的愛,是永無止境、永無條件的。 她又坐了下來,將燈火挑得更亮了些。 她怕黑暗。 每天夜色降臨的時候,她心里就會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畏懼。 就在這時,她聽到窗外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咳嗽聲。 她臉色立刻變了。 她整個人似已僵住,呆呆地坐在那里,癡癡地望著那窗子,目中似乎帶著些欣喜,又似乎帶著些恐懼……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口,用一只正在顫抖著的手,慢慢地推開了窗戶,顫聲道:“什么人?” 乳白色的濃霧一縷縷飄入窗戶,裊娜四散,十四夜的滿月被濃霧掩沒,已能看得到一輪淡淡的微光。 四下哪有什么人影。 那婦人目光茫然四下搜索著,凄然道:“我知道你來了,你既然來了,為何不出來和我相見呢?” 沒有人聲,也沒有響應。 那婦人長長嘆了口氣,黯然道:“你不愿和我相見,我也不怪你,我們的確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她聲音愈來愈輕,又呆呆地佇立了良久,才緩緩關起窗子。 窗子里的燈火也漸漸微弱,終于熄滅。 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沒。 黎明前的一段時候,永遠是最黑暗的。 但黑暗畢竟也有過去的時候,東方終于現出了一絲曙色,隨著黑暗同來的夜霧,也漸漸淡了。 小樓前的梧桐樹后,漸漸現出了一條人影。 他就這樣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頭發、衣服,幾乎都已被露水濕透。 他目光始終癡癡地望著那小樓上的窗戶,仿佛從未移動過,他看來是那么蒼老、疲倦、憔悴…… 他正是昨夜那宛如幽靈般在濃霧中出現的人,也正是那個在孫駝子的小店中終日沉醉不醒的酒鬼。 他雖然沒有說話,可是心里卻在呼喚。 “詩音,詩音,你并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 “我雖不能見你的面,可是這兩年來,我日日夜夜都在你附近,保護著你,你可知道嗎?” 一線驕陽劃破晨霧,天色更亮了。 這人以手掩著嘴,勉強忍住咳嗽,悄悄地穿過已被泥濘和落葉淹沒的青石小徑,穿過紅漆已剝落的月門,悄悄地走到前面。 整個宅院已完全荒廢,昔日高朋滿座的廳堂,今日已只剩下蛛網、灰塵和一扇扇已被風雨吹得七零八落的窗戶。 四下不見人跡,也聽不到人聲。 他走下長長的石階,來到前院。 前院似乎比后園更荒涼,更殘破,只有大門旁的那門房小屋,門窗還勉強可以算完整的。 昔日曾經到過這里的人,無論誰也想不到這輝煌的宅第,在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已變成如此模樣。 他又彎下腰,低低地咳嗽著,一線陽光照上他的頭,就在這一夜間,他本來漆黑的頭發,竟已被憂痛和感傷染白了雙鬢。 然后,他緩緩走到那門房小屋前。 門是虛掩著的,他輕輕推開了。 一推開門,立刻就有一股廉價的劣酒氣撲鼻而來,屋子里又臟又亂,一個人伏在桌上,手里還緊緊地抓著個酒瓶。 又是個酒鬼。 他自嘲地笑了笑,開始敲門。 伏在桌上的人終于醒了,抬起頭,才看出他滿面都是麻子,滿面都是被劣酒侵蝕成的皺紋,須發也已白了。 誰也不會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兒的親生父親。 他醉眼惺忪地四面瞧著,揉著眼睛,喃喃道:“大清早就有人來敲門,撞見鬼了么?” 說完了這句話,他才真的見到了那落魄的中年人,皺眉叱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你怎么來的?” 他嗓子愈來愈大,似又恢復了幾分大管家的氣派。 落魄的中年人笑了笑,道:“兩年前我們見過面,你不認得我了嗎?” 麻子定睛看了他幾眼,臉上立刻變了顏色,霍然站了起來,就要往地上拜倒,驚喜著道:“原來是李……” 落魄的中年人不等他拜下已扶住了他,不等他話說完,已掩住了他的嘴,微笑著緩緩道:“你還認得我就好,我們坐下來說話。” 麻子趕緊搬凳子,賠笑道:“小人怎會不認得大爺你呢?上次小人有眼無珠,這次再也不會了,只不過……大爺你這兩年來的確老了許多。” 落魄的中年人似乎也有些感嘆,道:“你也老了,大家都老了,這兩年來你們日子過得還好么?” 麻子搖了搖頭,嘆道:“在別人面前,我也許還會吹吹牛,但在大爺你面前……” 他又嘆了口氣,苦笑著接道:“不瞞大爺,這兩年的日子,連我都不知怎么混過去的,今天賣幅字畫,明天賣張椅子來度日,唉……” 落魄的中年人皺眉道:“家里難道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麻子低下了頭,揉著眼睛。 落魄的中年人道:“龍……龍四爺走的時候,難道沒有留下安家的費用?” 麻子搖了搖頭,眼睛都紅了。 落魄的中年人臉色更蒼白,又不住咳嗽起來。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還有些首飾,但她的心腸實在太好了,都分給了下人們,叫他們變賣了做些小生意去謀生,她……她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愿虧待了別人?!? 說到這里,他語聲也已有些更咽。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嘆著道:“但你卻沒有走,你實在是個很忠心的人。” 麻子低著頭笑了,訥訥道:“小人只不過是無處可去罷了……” 落魄的中年人柔聲道:“你也用不著自謙,我很了解你,有些人的脾氣雖然不好,心卻是很好的,只可惜很少有人能了解他們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紅了,勉強笑著道:“這酒不好,大爺你若不嫌棄,將就著喝兩杯吧?!? 他殷勤地倒酒,才發現酒瓶已空了。 落魄的中年人展顏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說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茶了,許多年來,這倒是破題兒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這容易,我這就去替大爺燒壺水,好好地沏壺茶來。” 落魄的中年人道:“你無論遇著誰,千萬都莫要提起我在這里?!? 麻子點著頭笑道:“大爺你放心,小人現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興沖沖地走了出去,居然還未忘記掩門。 落魄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來,黯然自語:“詩音、詩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了你,我無論如何也要保護你,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 陽光照上窗戶,天已完全亮了。 茶葉并不好。 但茶只要是滾燙的,喝起來總不會令人覺得難以下咽,這正如女人,女人只要年輕,就不會令人覺得太討厭。 落魄的中年人慢慢地啜著茶,他喝茶比喝酒慢多了,等這杯茶喝完,他忽然笑了笑,道:“我以前有個很聰明的朋友,曾經說過句很有趣的話?!? 麻子賠笑道:“大爺你自己說話就有趣得很?!? 落魄的中年人道:“他說,世上絕沒有喝不醉的酒,也絕沒有難看的少女,他還說,他就是為了這兩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他目中帶著笑意,接著道:“其實真正好的酒要年代愈久才愈香,真正好的女人也要年紀愈大才愈有味道?!? 麻子顯然還不能領略他這句話中的“味道”,愣了半晌,替這落魄的中年人又倒了杯茶,才問道:“大爺你這次回來,可有什么事嗎?”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有人說,這地方有寶藏……” 麻子失笑道:“寶藏?這地方當真有寶藏,那就好了。” 他忽又斂去了笑容,眼角偷偷瞟著那落魄的中年人,試探著道:“這地方若真有寶藏,大爺你總該知道?!? 落魄的中年人嘆了口氣,道:“你我雖不信這里有寶藏,怎奈別人相信的卻不少。” 麻子道:“造謠的人是誰?他為什么要造這種謠?” 落魄的中年人沉吟著道:“他不外有兩種用意,第一,他想將一些貪心的人引到這里來互相爭奪,互相殘殺,他才好渾水摸魚。” 麻子道:“除此之外,他還有什么別的意思?” 落魄的中年人目光閃動,緩緩道:“我已有許多年未曾露面了,江湖中有許多人都在打聽我的行蹤,他這樣做,也許就是為了要引我現身,誘我出手!” 麻子挺胸道:“出手就出手,有什么關系,也好讓那些人瞧瞧大爺你的本事。” 落魄的中年人苦笑道:“這次來的那些人之中有幾個只怕連我都對付不了!” 麻子吃驚道:“這世上難道真還有連大爺你都對付不了的人么?” 落魄的中年人還未說話,突然大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一個清亮的聲音在喊道:“借問這里可是龍四爺的公館么?在下等特來拜訪。” 麻子喃喃道:“奇怪,這里已有兩年連鬼都沒有上門,今天怎么會忽然來了客人?” 過了約半個時辰,麻子才笑嘻嘻地回來,一進門就笑道:“今天原來是夫人的生日,連我都忘了,難為那些人倒還記得,是特地來向夫人拜壽的?!? 落魄的中年人沉思著,問道:“來的是些什么人?” 麻子道:“一共來了五位,一位是很有氣派的老人家,一位是個很帥的小伙子,還有位是個獨眼龍,最可怕的是個臉色發綠的人。” 落魄的中年人皺眉道:“其中是否還有位一條腿的跛子?” 麻子點頭道:“不錯……大爺你怎會知道的,難道也認得他們么?” 落魄的中年人低低地咳嗽,目中卻已露出了比刀還銳利的光芒,這種銳利的目光使他看來就仿佛忽然變了個人。 麻子卻未注意,笑著又道:“這五人長得雖有些奇形怪狀,但送的禮倒真不輕,就連龍四爺以前還在的時候,都沒有人送過這么重的禮?!? 落魄的中年人道:“哦?” 麻子道:“他們送的八色禮物中,有個用純金打成的大錢,至少也有四五斤重,我倒真還未見過有人出手這么大方的?!? 落魄的中年人皺了皺眉,道:“他們送的禮,夫人可收下來了么?” 麻子道:“夫人本來不肯收的,但那些人卻坐在客廳里不肯走,好歹也要見夫人一面,還說他們本是龍四爺的好朋友,夫人沒法子,只好叫少爺到客廳里去陪他們了?!? 他笑著道:“大爺你莫看少爺小小年紀,對付人可真有一套,說起話來比大人還老到,那幾位客人沒有一個不夸他聰明絕頂的?!? 落魄的中年人凝視著杯中的茶,喃喃道:“這五人既已來了,還會有些什么人來呢?還有什么人敢來呢?” 諸葛剛、高行空、燕雙飛、唐獨和上官飛此刻正在那家具已大半被搬空了的大廳里,和一個穿紅衣服的孩子說話。 這五人雖然都是目空一切的江湖梟雄,此刻對這孩子倒并沒有絲毫輕慢之態,說話也客氣得很。 只有上官飛仍然靜靜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世上好像沒有什么事能使這冷漠的少年人開口的。 諸葛剛面上又露出了親切和藹的笑容,道:“少莊主驚才絕艷,意氣風發,他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但望少莊主那時莫要將我們這些老廢物視如陌路,在下等就高興得很了。” 那孩子也笑道:“晚輩他日的成就若能有前輩們一半,也就心滿意足,但那也全得仰仗前輩們的提攜。” 諸葛剛拊掌大笑道:“少莊主真是會說話,難怪龍四爺……” 他笑聲突然停頓,目光凝視著廳外。 只見那麻子又已肅容而入,跟著走進來的,是個黑巾黑袍,黑鞋黑襪,背后斜背著柄烏鞘長劍的黑衣人。 他身材高大而魁偉,比那麻子幾乎寬了一倍,但看來卻絲毫不見臃腫,反而顯得很瘦削矯健。 他面上帶著種奇異的死灰色,雙眉斜飛入鬢,目光睥睨間,傲氣逼人,頷下幾縷疏疏的胡子,隨風飄散。 他整個人看來顯得既高傲,又瀟灑,既嚴肅,又不羈。 無論誰只要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絕不會是個平凡的人。 諸葛剛等五人對望了一眼,似乎也都在猜此人的來歷。 那穿紅衣裳的孩子早已迎下石階,抱拳笑道:“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晚輩龍小云……” 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截口道:“你就是龍嘯云的兒子?” 龍小云躬身道:“正是,前輩想必是家父的故交,不知高姓大名?” 黑衣人淡淡道:“我的名姓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 他大步走上石階,昂然入廳。 諸葛剛等五人也站起相迎,諸葛剛抱拳笑道:“在下……” 他只說了兩個字,黑衣人就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你們,你們卻不必打聽我的來歷。” 諸葛剛道:“可是……” 黑衣人又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的來意和你們不同,我只是來瞧瞧的?!? 諸葛剛展顏笑道:“既然如此,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等此間事完,在下等必有謝意?!? 黑衣人道:“我不管你們,你們也莫要管我,大家互不相涉,為何要謝?” 他找了張椅子坐下,竟閉目養起神來。 諸葛剛等五人又對望了一眼。 高行空微笑道:“久聞此間乃江湖第一名園,不知少莊主可否帶領在下等到四處去瞧瞧?!? 龍小云嘆了口氣,道:“晚輩無能,致使家道中落,庭園荒廢……” 高行空正色截口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十年來此間名俠美人高士輩出,縱是三五茅舍,也已是令人大開眼界了。” 龍小云道:“既是如此,各位請?!? “咻”的一聲,寒鴉驚起。 一行人穿過小徑,漫步而來。 當先帶路的是龍小云,走在最后面的就是那黑衣人,他眼睛半張半闔,雙手都縮在袖中,神情似乎十分蕭索。 龍小云指著遠處一片枯萎了的默林,道:“那邊就是冷香小筑。” 燕雙飛眼中光芒閃動,道:“聽說小李探花昔日就住在那里?” 龍小云低下了頭,道:“不錯?!? 燕雙飛手掌輕撫著隱在長衫中的飛槍,冷笑著道:“他是飛刀,我是飛槍,有朝一日,若能和他較量較量,倒也是快事。” 黑衣人遠遠地站著,冷冷道:“你若真能和他較量,那就是怪事了?!? 燕雙飛霍然轉過身,怒目瞪著他。 第三十一章小李飛刀 龍小云見燕雙飛似已怒極,趕緊笑道:“他的飛刀也是凡鐵所鑄,又不是什么仙兵神器,但江湖中人卻說得他就好像傳說中的劍仙一樣,我有時聽了真覺得有些好笑。” 黑衣人淡淡道:“聽說他廢去了你的武功,你對他想必是一直懷恨在心?!? 龍小云笑道:“李大叔本是我的長輩,長輩教訓晚輩,晚輩怎敢起懷恨之心,何況一個人不會武功,也未必就不能做大事的,前輩你說是么?” 他笑得是那么無邪。 黃衣人凝視著他,似也看不透這孩子的真面目。 諸葛剛卻已拊掌笑道:“有志氣,果然有志氣!就憑這句話,已不愧為龍四爺的公子?!? 龍小云躬身道:“前輩過獎了?!? 上官飛忽然道:“聽說林仙兒本也住在那里的,是么?” 他畢竟是開口了,連龍小云都似覺得有些詫異,賠笑道:“不錯?!? 上官飛道:“她到哪里去了?” 龍小云道:“林阿姨是在兩年前的一個晚上突然失蹤的,連自己的衣服首飾都未帶走,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說,她是被阿飛擄走的,也有人說她已死在阿飛手上。” 上官飛皺了皺眉,閉上嘴再也不說話了。 一行人走過小橋,來到了那小樓前。 諸葛剛目光閃動,似乎對這小樓特別感興趣。 高行空已問道:“不知這又是什么所在?” 龍小云道:“這就是家母的居處?!? 高行空笑道:“在下等本是來向令堂大人拜壽的,不知少莊主可容我等上樓拜見?!? 龍小云眼珠子一轉,笑道:“家母一向不愿見客,待晚輩先上去說一句好么?” 高行空道:“請。” 龍小云慢慢地走上樓,身形竟已有些佝僂,全無少年人的活潑之態。 高行空等他上了樓,才低聲冷笑道:“這孩子鬼得很,長大了倒真不得了?!? 唐獨笑道:“像他這樣的小孩子,能活得長才是怪事?!? 諸葛剛面上笑容已不見,沉聲道:“你認清楚了就是這地方么?” 高行空聲音壓得更低,道:“我已將昨夜來的那封信仔細研究過數次,李家的寶藏,就在這小樓里,據說他們數代高官,珍寶聚集之豐,天下無人能及?!? 他一面說話,一面用眼角瞟著那黑衣人。 黑衣人遠遠地站在那里,正低著頭在看草叢中兩只蟋蟀相斗,似乎根本未注意他們在說話。 諸葛剛眼睛發著光,道:“珍寶倒還是小事,但老李探花的古玩字畫,和小李探花的武功秘籍,卻是幫主志在必得的,你我今日萬萬不可空手而回。” 高行空點頭,龍小云已走下了樓。 諸葛剛立刻展顏而笑,道:“令堂大人可曾答應了么?” 龍小云面上帶著詫異之色,搖著頭道:“家母不在樓上?!? 諸葛剛淡淡皺了皺眉,道:“到哪里去了?” 龍小云道:“晚輩也在奇怪,家母一向很少下樓的?!? 諸葛剛道:“既是如此,想必就會回來的,我們上樓去等她吧?!? 只見三個黃衫人快步奔了過來,道:“待屬下等先上去打掃打掃,再請堂主上樓?!? 這三人本來站得比那黑衣人還遠,此刻飛步而來,龍小云似乎想阻攔,又不敢阻攔,終于還是讓開了路。 諸葛剛沉吟著,揮手道:“你們先上去瞧瞧也好,只不過……” 他話還未說完,三個黃衫人腳步還未停,小樓忽然躍下了一條人影,人在空中,手里的長鞭已揮出。 只聽“呼”的一聲,三丈長鞭忽然抖出了三個圓圈,不偏不倚恰巧套上了這三人的脖子。 長鞭一松,“咯”的一聲,又松開。 第一人連聲音都未發出,就已倒了下去,頭顱軟軟地歪在一邊,脖子竟已生生被長鞭勒斷了。 第二人慘呼了一聲,仰天跌倒,舌頭已吐出來,雙眼怒凸,急劇地喘息了幾聲,終于還是斷了氣。 第三人手掩著咽喉,奔出數步,才撲面跌倒,身子不停地在地上顫動著,喉嚨里發出了一連串咯咯之聲。 他僥幸還未死,卻比死還要痛苦十倍。 自小樓上掠下的人這時才飄落下地,一張枯瘦蠟黃的馬臉上,帶著比巴掌還大的一塊青記,赫然正是“鞭神”西門柔。 他一鞭揮出,就有三人倒地,連諸葛剛都不禁為之悚然動容。 只有那黑衣人面上卻露出不屑之色,淡淡道:“鞭神蛇鞭原來也不過如此?!? 他仰起頭,長長嘆了口氣,意興似乎更蕭索。 他似乎覺得很失望。 要知西門柔這一鞭力道若是用足,那三人便得立刻同時死在他鞭下,但此刻三人死時既有先后,死法也不一樣,顯見西門柔這一鞭力量拿捏得還未能恰到好處,是以鞭上的力道分布不勻,火候還差了半分。 諸葛剛眼睛亮了,陰惻惻笑道:“西門柔,昨夜你僥幸逃脫,今日看你還能逃得了么?” 西門柔鐵青著臉,掌中蛇鞭突又飛出。 這一鞭來得無聲無息,直到鞭梢卷到后,才聽到“哧”的一聲急響,顯見他這一鞭速度之快,猶在聲音之上。 就在這時,諸葛剛身子突然倒翻而起,鐵拐凌空迎上了長鞭,鞭梢反卷,立刻毒蛇般將鐵拐卷住。 只聽“篤”的一聲,鐵拐插入地下。 諸葛剛單足朝天,倒立在鐵拐上,整個人忽然有如陀螺般旋轉起來,鐵拐也圍著他轉。 纏在鐵拐上的長鞭,愈纏愈緊,愈卷愈短,西門柔的人也不由自主被拉了過來,三丈長的蛇鞭轉瞬間已有大半被卷在鐵拐上。 只因西門柔單手揮鞭,諸葛剛卻是全身都支在鐵拐上,是以西門柔鞭上的力道,無論如何也萬萬比不上鐵拐之強。 他面色由青變紅,由紅變白,一粒粒汗珠由鼻子兩側沁了出來。 諸葛剛大喝一聲,倒立在鐵拐上的身子,忽然橫掃而出。 這一招看來活脫脫又是一招“橫掃千軍”,只不過他以人作拐掃出,卻以拐作人釘在地上。 鐵拐是死的,人卻是活的,這一招“橫掃千軍”被他使出來,實已脫胎換骨,妙到毫巔。 西門柔若將鞭撒手,自然可以避開這一著,只是他以“鞭神”為號,若將長鞭撒手,以后還有何面目見人。 他長鞭若不撒手,只有以剩下的左手硬碰硬去接這一腳,手上的力量怎及腳上強,這一招接下,他這只手勢必要被踢碎。 其實若論武功內力,臨陣變化,西門柔都絕不在諸葛剛之下,但諸葛剛這一招“橫掃千軍”卻是練來專門對付西門柔的。 西門柔畢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臨危不亂,輕叱一聲,身形忽然展動,圍著鐵拐飛轉不停。 他自然是想將纏在鐵拐上的長鞭撤出,怎奈諸葛剛卻也早已算準了他這一著,足尖一踢,身子如倒扯風旗,也隨著旋轉起來,足尖始終不離西門柔前胸方寸之間,如影隨形,如疽附骨。 這一招變化之生動奇妙,委實無與倫比。 只有那黑衣人卻又嘆了口氣,喃喃道:“金剛鐵拐原來也不過如此……” 要知諸葛剛這一招時間部位若真拿捏得分毫不差,這一腳踢出,西門柔便該無處閃避應聲倒地。 此刻他這招使得顯然還慢了一些,但縱然如此,西門柔已是被逼入死地,危在頃刻。 他身形雖快,但繞著圓圈在外飛轉,無論如何也不如圓中心的鐵拐急,眼見長鞭已愈收愈短,他若不撒手拋鞭,就得傷在諸葛剛足下。 唐獨目光閃動,陰惻惻笑道:“死到臨頭,又何必再作困獸之爭,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雙手一伸一縮,已撒出了他的獨門長刃“螳螂刀”,只見慘碧色的光華一閃,交剪般向西門柔后背劃了過去。 但他的刀剛揮出,人剛躍起,突然像是被只無形的手迎面擊了一拳,整個人突然倒翻而出,仰天跌倒在地上。 他連一聲慘叫聲還未發出,呼吸已立刻停頓了!因為他咽喉上已插著一把刀! 一把看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小刀!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諸葛剛眼角也瞥見了這柄刀,立刻失聲道:“小李飛刀!” 這一聲喚出,他心神已分,真力已散,身子突然向反方向轉動起來,但卻已是身不由己。 西門柔手腕一緊,已抽出了他的蛇鞭! 諸葛剛凌空一個翻身,倒掠兩丈,“篤”的一聲,鐵拐落地,他的人也立刻又似釘在地上,穩如泰山。 但他的眼睛卻是驚慌不定,只見小樓外已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衣衫襤褸,頭發蓬亂,看來是那么潦倒,那么憔悴,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比刀還要銳利。 諸葛剛的手緊握鐵拐,指節卻已因用力而發白,嗄聲道:“小李探花?” 這人淡淡笑了笑,道:“不敢?!? “篤”的一聲,諸葛剛不由自主又退后了一步,厲聲道:“你我素無冤仇,你何苦來跟我們作對?” 李尋歡淡淡道:“我從不愿和人作對,卻也不喜歡別人跟我作對?!? 他輕撫著手里的刀鋒,悠悠道:“這里并沒有什么寶藏,各位徒勞往返,我也覺得抱歉得很……各位走的時候,就請將帶來的禮物再帶走吧?!? 諸葛剛、上官飛、高行空,眼睛盯著他手里的刀鋒,咽喉里就像是已被件冰冷的東西塞住,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燕雙飛忽然大喝一聲,道:“我們若不走又待如何?”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奉勸閣下,不如還是走了的好?!? 燕雙飛厲聲道:“李尋歡,我早就想和你一較高低了,別人怕你,我燕雙飛卻不怕你!” 他反手扯開了長衫,露出了前胸兩排飛槍。 只見紅纓飄飛,槍尖在秋日下閃閃地發著光,就像是兩排野獸的牙齒,在等著擇人而噬。 李尋歡卻連瞧也未瞧他一眼。 燕雙飛大喝一聲,雙手齊揮,轉眼間已發出九柄飛槍,但見紅纓漫天,還未擊到李尋歡面前,突又紛紛掉了下來。 再看燕雙飛竟已仰天跌倒,咽喉上赫然已多了柄雪亮的飛刀! 小李飛刀! 誰也未看出這柄刀是何時刺入他咽喉的,但顯然就在他雙手剛揮出的那一剎那間。 他手上的力量還未完全使出,刀已刺入了他咽喉,是以發出去的飛槍勢力也不足,才會半途跌落在地。 好快的刀! 燕雙飛雙睛怒凸,目中充滿了驚疑不信之色,他一直認為自己出手已夠快的了,始終不信還有比他更快的。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快的刀! 那黑衣人俯首瞧了瞧燕雙飛的尸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淡淡道:“我早已說過,你若能和他較量,那才是怪事,你如今相信了么?” 他緩緩抬起頭,凝視著李尋歡一字字道:“小李飛刀果然未令我失望?!? 李尋歡道:“閣下是……” 黑衣人打斷了他的話,緩緩道:“我久慕小李探花之名,今日相見,卻無以為敬……” 他說到這里,突然旋身。 只聽“鏘”的一聲龍吟,劍已出手。 劍身也是烏黑色的,不見光華,但劍一出鞘,森寒的劍氣已逼人眉睫。 高行空只覺心頭一寒,烏黑的劍已無聲息到了他雙目之間,森寒的劍氣已針一般刺入了他眼睛。 他剛閉上眼睛,疼痛已消失。 他已倒了下去。 諸葛剛只看到鐵劍一揮,高行空眉心的血就已箭一般飆出,非但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 他了解高行空的武功,也知道高行空絕不是這黑衣人的敵手,但他卻不懂高行空為何連閃避都沒有閃避。 可是這時他已沒有再思索的余地,他只覺一陣砭人肌膚的寒氣襲來,當下大喝一聲,鐵拐帶著風聲橫掃而出。 他號稱“橫掃千軍”,以“橫掃千軍”成名,這一招“橫掃千軍”使出來,實在是神氣十足,威不可當。 黑衣人鐵劍反手揮出。 只聽“當”的一聲,火星四濺,六十三斤的金剛鐵拐迎著劍鋒便已斷成兩截,鐵劍余勢更猛! 諸葛剛但覺面目一寒,也不再有痛苦。 他也倒了下去。 這只不過是頃刻間事,西門柔忽然仰天長嘆了一聲,黯然道:“看來今日之江湖,已無我西門柔爭雄之地了……” 他跺了跺腳,沖天掠過,只一閃便已消失在屋脊后。 他身形剛掠起,上官飛身形也展動。 就在這時,劍氣已撲面而來。 上官飛長嘯一聲,掌中子母鋼環突出。 又是“?!钡囊宦?,火星四濺,鋼環竟將鐵劍生生夾住。 黑衣人輕叱道:“好!” “好”字出口,他鐵劍一橫,鋼環齊斷。 劍已逼住了上官飛咽喉。 上官飛閉上了眼睛,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全無表情,這少年的心腸就像是鐵石所鑄,既不知道什么是驚慌,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懼。 黑衣人盯著他,冷冷道:“你可是上官金虹的門下弟子?” 上官飛點了點頭。 黑衣人道:“我劍下本來從無活口,但你年紀輕輕,能接我一劍也算不易……” 他平轉劍鋒,輕輕在上官飛肩頭一拍,道:“饒你去吧!” 上官飛還是站著不動,緩緩張開了眼睛,瞪著黑衣人道:“你雖不殺我,但有句話我卻要對你說明。” 黑衣人道:“你說。” 上官飛一字字道:“今日你雖放了我,他日我卻必報此仇,到那時我絕不會放過你!” 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起來,道:“好,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的兒子……” 他笑聲驟然停頓,瞪著上官飛道:“他日你若能令我死在你手上,我非但絕不怪你,而且還會引以為傲,因為畢竟沒有看錯了人。” 上官飛面上仍然毫無表情,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辭了!” 黑衣人揮手道:“你好好干去吧,我等著你!” 上官飛目光凝視著他,慢慢躬身一揖,慢慢地轉過身…… 黑衣人突又喝道:“且慢!” 上官飛慢慢地停下了腳步。 黑衣人道:“你記著,今日我放你,并非因為你是上官金虹之子,而是因為你自己!” 上官飛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慢慢地走了出去。 黑衣人目送著上官飛的背影,良久良久,才轉過身面對著李尋歡,以劍尖指著地上的兩具尸身,淡淡道:“今日相見,無以為敬,謹以此二人為敬,聊表寸心?!? 李尋歡沉默著,凝視著他掌中鐵劍,忽然道:“嵩陽鐵劍?” 黑衣人道:“正是郭嵩陽?!?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道:“嵩陽鐵劍果然名下無虛!” 郭嵩陽也俯首凝視著自己掌中的鐵劍,緩緩道:“卻不知嵩陽鐵劍比起小李飛刀又如何?”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倒不想知道這答案?!? 郭嵩陽道:“為什么?” 李尋歡道:“因為……你我無論誰想知道這答案,只怕都要后悔的。” 郭嵩陽霍然抬頭。 他灰色的臉上,似已起了種激動的紅暈,大聲道:“但這件事遲早還是要弄明白的,是么?” 李尋歡長嘆著,喃喃道:“我只希望愈遲愈好……” 郭嵩陽厲聲道:“我倒希望愈早愈好?!? 李尋歡道:“哦?” 郭嵩陽道:“你我一日不分高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李尋歡沉默了許久,才又嘆了口氣,道:“你想在什么時候?” 郭嵩陽道:“就在今日!” 李尋歡道:“就在此地?” 郭嵩陽目光一掃,冷笑道:“此間本是你的舊居,我若在此地與你交手,已被你先占了地利?!? 李尋歡微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錯,就憑這句話,閣下已不愧為絕頂高手?!? 郭嵩陽道:“但時間既已由我來選,地方便該由你來決定。” 李尋歡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必?!? 郭嵩陽也沉默了許久,才斷然道:“好,既是如此,請隨我來!” 李尋歡道:“請?!? 他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回頭向小樓上望了一眼。 他這才發現龍小云一直在狠狠地盯著他,目中充滿了怨毒之色。 郭嵩陽的鐵劍無論多神妙,諸葛剛無論死得多么慘,都未能使這孩子的目光移開片刻。 但李尋歡一看到他,他立刻就笑了,躬身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好?!? 李尋歡暗中嘆息了一聲,微笑著道:“你好?!? 龍小云道:“家母時時刻刻在惦記著你老人家,大叔你也該常來看看我們才是?!? 李尋歡苦笑著點了點頭。 這孩子的話,常常都使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龍小云眼珠子一轉,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悄聲道:“那人看樣子很兇惡,大叔還是莫要跟他去吧?!? 李尋歡苦笑道:“你長大了就會知道,有些事你縱然不愿意去做,卻也非做不可的?!? 龍小云道:“可是……可是……大叔你若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還有誰會來保護我們母子兩人呢?” 李尋歡似乎突然怔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林詩音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樓頭,正俯首凝視著他們。 她目中雖有敘不盡的怨苦,卻又帶著些欣慰之色。 她的愛子終于和李尋歡和好了,而且看來還如此親密,世上還有什么更令她覺得高興的事呢? 李尋歡只覺心里一陣刺痛,竟不敢再抬頭。 龍小云已高聲喚道:“媽,你看,李大叔剛來就要走了?!? 林詩音勉強笑了笑,道:“李大叔有事,他……他不能不走的?!? 她的笑容看來是那么凄涼,那么幽怨,李尋歡此刻若是抬頭看到,他的心只怕要碎了。 龍小云道:“媽,你難道沒有什么話要跟李大叔說么?” 林詩音的嘴唇輕輕顫抖著,道:“有什么話等他回來時再說也不遲?!? 龍小云嘟起了嘴,眨著眼道:“我看……李大叔這一去,只怕就再也回不來了?!? 林詩音輕叱道:“胡說,快上來,讓李大叔走。” 龍小云終于點了點頭,緩緩放開李尋歡的衣袖,垂首道:“好,大叔你走吧,也不必再記掛我們,我母子反正是無依無靠慣了,誰都不必為我們擔心。” 他揉著眼睛,似已在啼哭。 郭嵩陽已走上了小橋頭,正抱著手在冷冷地瞧著他們。 李尋歡終于轉身走了過去。 他既沒有抬頭去瞧一眼,也沒有說話。 此時此刻,無論說什么都已是多余的,何況,他也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敢再看林詩音的眼色。 一個人若用情太專,看來反倒似無情了。 直到他走遠,龍小云才抬起頭,盯著他的背影,目中充滿了怨毒之意,嘴角也帶著種惡毒的微笑,喃喃道:“我知道你現在心里一定很難受,我就是要你難受,無論誰像你這樣的心情時還要去跟郭嵩陽這樣的高手決斗,實無異自尋死路!” 墻外的秋色似乎比墻內更濃。 郭嵩陽雙手縮在衣袖中,慢慢地在前面走著。 李尋歡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路很長,窄而曲折,也不知盡頭處在哪里。 秋風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黃。 郭嵩陽走得雖慢,步子卻很大。 李尋歡目光凝視著他的腳步,似已看得出神。 路上的土質很松,郭嵩陽每走一步,就留下個淺淺的腳印,每個腳步的深淺都完全一樣。 每個腳步間的距離也完全一樣。 他看來雖似在漫不經心地走著,其實卻正在暗中催動著身體里的內力,他的手足四肢已完全協調。 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絕不會差錯分毫。 等他的內力催動到極致,身體四肢的配合協調也到了巔峰時,他立刻就會停下來—— 那就是路的盡頭。 第三十二章知己仇敵 到了那里,他們兩人中就有一人的生命也到了盡頭! 李尋歡很明白這點。 郭嵩陽的確是很可怕的對手。 李尋歡這一生中,也許直到今天才遇著個真正的對手! 每個練武的人,武功練到巔峰時,都會覺得很寂寞,因為到了那時,他就很難再找到一個真正的對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敗”,因為他覺得只要能遇著一個真正的對手,縱然敗了,也是愉快的。 但李尋歡此刻的心情卻一點也不愉快。 他的心亂極了。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這種心情,去和郭嵩陽這樣的對手決斗,勝算實不多,自己這一去,能回來的機會只怕很少。 這條路的盡頭處,也許就是他生命的盡頭處! 這條路也許就是他的死路!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現在能死么? 四野愈來愈空曠,遠遠可以望見一片楓林。 楓葉紅如血。 “難道那就是路的盡頭?” 郭嵩陽的步子愈來愈大,留下來的腳印卻愈來愈淡了,顯見他身體內外一切都已漸漸到達巔峰。 到那時,他的精神、內力、肉體,都將和他的劍融而為一,他的劍就不再是無知的鋼鐵,而有了靈性。 到那時,他一劍刺出,必將是無堅不摧、勢不可當的。 李尋歡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并沒有說話,也沒有發出絲毫聲音,但郭嵩陽卻已感覺到了,他的精神已進入虛明,已渾然忘我。 天地間萬事萬物的變化,都再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他沒有回頭,一字字道:“就在這里?”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今天……我不能和你交手!” 郭嵩陽霍然轉過身,目光刀一般瞪著李尋歡,厲聲道:“你說什么?” 李尋歡垂下了頭,心在刺痛著。 他知道到了這時再說“不能交手”,實無異臨陣脫逃,這種事他本來寧死也不肯做的。 但現在卻非做不可。 郭嵩陽厲聲道:“你說你不能和我交手?” 李尋歡無言地點了點頭。 郭嵩陽道:“為什么?” 李尋歡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我承認敗了!” 郭嵩陽睜大了眼睛,瞪著他,就像是從未見過這個人似的。 良久良久,郭嵩陽忽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李尋歡,李尋歡,你果然不愧為當世的英雄!” 李尋歡黯然笑一笑,道:“英雄?像我這樣的人能算是英雄?” 郭嵩陽搖了搖頭,嘆息著道:“普天之下,也許只有你才能算得上是英雄!”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郭嵩陽已接著道:“你說你已承認敗了,是么……但我卻知道一個人肯認輸時需要多大的勇氣,這句話我也許寧死也不愿說的?!? 他笑了笑,又接著道:“但死卻容易多了,能為了別人而寧可自己認輸,自己受委屈,這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男子漢!” 李尋歡嗄聲道:“你……” 他只覺心頭激動,不能自已,只說一個字喉嚨就似已被塞住。 郭嵩陽道:“我很了解你,你說你不能和我交手,只因你覺得你自己現在還不能死,你知道還有人需要你照顧,你不能拋下她不管!” 李尋歡黯然無言,熱淚幾乎已將奪眶而出。 一個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會是你最可怕的仇敵,但一個可怕的對手,往往也會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因為有資格做你對手的人,才有資格做你的知己。 因為只有這種人才能了解你。 李尋歡心里也不知是高興,是難受,還是感激,只不過無論是哪種感情,都是他無法說出口來的。 郭嵩陽忽然又道:“但我今日還是非和你交手不可!” 李尋歡愣了愣,道:“為什么?” 郭嵩陽淡淡一笑,道:“普天之下,又有幾個李尋歡?今日我若不與你交手,他日再想找你這樣對手,只怕是永遠找不到的了!” 李尋歡緩緩道:“只要此間事了,閣下他日相邀,我隨時奉陪?!? 郭嵩陽搖了搖頭,道:“到那時,你我只怕更無法交手了?!? 李尋歡道:“為什么?” 郭嵩陽目光移向遠方,遠方天上,正有朵白云冉冉飄動。 他面上帶著一絲黯淡的微笑,一字字道:“到那時,你我說不定已成了朋友!”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寧可與我為敵,卻不愿做我的朋友?” 郭嵩陽沉下了臉,厲聲道:“郭某此生已獻與武道,哪有余力再交朋友?何況……” 他語聲又漸漸和緩,接著道:“朋友易得,能肝膽相照的對手卻無處可尋……” 這“肝膽相照”四字,本是用來形容朋友的,他此刻卻用來形容仇敵,若是別人聽到,非但難以明了,只怕還會發笑。 但李尋歡卻很了解他的意思。 郭嵩陽道:“放眼天下,能與我一決生死的對手,自然不止你一人,但武力縱然強勝我十倍的人,我也未必放在眼里,若要我死在他們手上,更是心有不甘!” 李尋歡嘆道:“不錯,要找個能令你尊敬的朋友并不困難,要找個能令你尊敬的仇敵卻太難了。” 郭嵩陽厲聲道:“正是如此,是以今日你我一戰,勢在必行,郭嵩陽今日縱然死于你手,亦是死而無憾!” 李尋歡黯然道:“可是我……” 郭嵩陽揚手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的意思我都了解,今日你若不幸戰死,你的未了心愿,我必替你完成,你所要保護的人,我絕不容許他人傷及她毫發?!? 李尋歡長揖到地,肅然道:“得此一言,李尋歡死有何憾……多謝!” 他生平從未向人說過“謝”字,此刻這“多謝”二字卻是發自心底。 郭嵩陽也還了一揖,肅然道:“多謝成全,請!” 李尋歡道:“請!” 朋友間能互相尊敬,固然可貴,但仇敵間的敬意卻往往更難得,也更令人感動。 只可惜這種情感永遠是別人最難了解的! 也許就因為它難以了解,所以才更彌足珍貴。 風吹過,卷起了漫天紅葉。 楓林里的秋色似乎比林外更濃了。 劍氣襲人,天地間充滿了凄涼肅殺之意。 郭嵩陽反手拔劍,平舉當胸,目光始終不離李尋歡的手。 他知道這是只可怕的手。 李尋歡此刻已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頭發雖然是那么蓬亂,衣衫雖仍那么襤褸,但看來已不再潦倒,不再憔悴。 他憔悴的臉上已煥發出一種耀眼的光輝。 這兩年來,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劍,韜光養晦,鋒芒不露,所以沒有人能看到它燦爛的光華。 此刻劍已出匣了。 他的手伸出,手里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無虛發的小李飛刀! 風更急,穿林而過,帶著一陣陣凄厲的呼嘯聲。 郭嵩陽鐵劍迎風揮出,一道烏黑的寒光直取李尋歡咽喉,劍還未到,森寒的劍氣已刺碎了西風。 李尋歡腳步一溜,后退了七尺,背脊已貼上了一棵樹干。 郭嵩陽鐵劍已隨著變招,筆直刺出。 李尋歡退無可退,身子忽然沿著樹干滑了上去。 郭嵩陽長嘯一聲,沖天飛起,鐵劍也化作了一道飛虹。 他的人與劍已合而為一。 逼人的劍氣,摧得枝頭的紅葉都飄飄落下。 離枝的紅葉又被劍氣所摧,碎成無數片,看來就宛如滿天血雨。 這景象凄絕。亦艷絕。 李尋歡雙臂一振,已掠過了劍氣飛虹,隨著紅葉飄落。 郭嵩陽長嘯不絕,凌空倒翻,一劍長虹突然化作了無數光影,向李尋歡當頭灑了下來。 這一劍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李尋歡周圍方圓三丈之內,都已在他劍氣籠罩之下,無論任何方向閃避,都似已閃避不開的了。 只聽“?!钡囊宦?,火星四濺。 李尋歡手里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劍鋒。 就在這一瞬間,滿天劍氣突然消失無影,血雨般的楓葉卻還未落下,郭嵩陽木立在血雨中。 他的劍仍平舉當胸。 李尋歡的刀也還在手中,刀鋒卻已被鐵劍折斷! 他靜靜地望著郭嵩陽,郭嵩陽也靜靜地望著他。 兩個人面上都全無絲毫表情。 但兩個人心里都知道,李尋歡這一刀已無法再出手。 小李飛刀,急如閃電,就因為刀鋒破風,其勢方急,此刻刀鋒既已折斷,速度便要大受影響。 這柄刀縱然出手,也是無法傷人的了。 常勝不敗的小李飛刀,此刻竟是有敗無勝。 李尋歡的手緩緩垂下。 最后的一點楓葉碎片也已落下。楓林中又恢復了靜寂。 死一般的靜寂。 郭嵩陽長長嘆息了一聲,慢慢地插劍入鞘。 他面上雖仍無表情,目中卻帶著種蕭索之意,黯然道:“我敗了!” 李尋歡道:“誰說你敗了?” 郭嵩陽道:“我承認敗了!” 他黯然一笑,緩緩接著道:“這句話我本來以為死也不肯說的,現在說出了,心里反覺痛快得很,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他一連說了三遍,忽然仰天而笑。 凄涼的笑聲中,他已轉身大步走出楓林。 李尋歡目送他遠去,又彎下腰不停地咳嗽起來。 就在這時,突然一人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實在太了不起……” 聲音清脆,如出谷黃鶯。 李尋歡抬起頭,就看到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小姑娘穿林而來,竟是那說書老人的孫女兒。 她連那雙動人的大眼睛里都帶著笑意,道:“能看到兩位今日一戰,連我也死而無憾的了!” 李尋歡也許還沒有說話的心情,所以只笑了笑。 辮子姑娘道:“昔日帝王谷主蕭王孫與藍大先生戰于泰山絕頂,藍大先生持百斤大鐵錐,蕭王孫用的卻是根衣帶,他以至柔敵至剛,與藍大先生惡戰一晝夜,據說天地皆為之變色,日月也失卻光彩?!? 她嬌笑道:“你說這一戰精彩不精彩?” 李尋歡微笑道:“聽姑娘說得如此生動,我幾乎也像是到了泰山絕頂,得見帝王谷主與藍大先生的雄風,實在是精彩極了。” 辮子姑娘抿嘴笑道:“想不到你說的話比你的飛刀還要厲害得多?!? 李尋歡道:“哦?” 辮子姑娘嬌笑道:“你一劍雖然可以要人的命,但你只要說一句話,卻可令女孩子們將心都交給你,要女人的心,豈非比要男人的命困難多了么?” 她用那雙勾魂攝魄的大眼睛瞟著他,連李尋歡都已覺得有些受不了,他從未想到這小姑娘竟如此“可怕”。 幸好辮子姑娘已接著道:“昔年‘水母’陰姬號稱天下第一高手,但‘俠盜’楚留香的膽子卻比天還大,竟直闖神水宮,獨斗陰姬。兩人由地上打到水里,再由水里打到半空,‘水母’陰姬的武功雖無敵,到最后還是被楚留香打敗了!” 她又嬌笑著問道:“你說這一戰精彩不精彩?” 李尋歡不敢再多話,點頭笑道:“精彩極了?!? 辮子姑娘道:“這些戰役雖然驚天動地,而且還能名留千古,但比起兩位方才那一戰來,卻還是差得遠了?!? 李尋歡笑道:“我一向不是個謙虛的人,卻也有自知之明,姑娘也未免太過獎了吧?!? 辮子姑娘正色道:“我說的是真話,你本有三次機會可致郭嵩陽的死命,但卻都未出手,到后來你殺氣已竭,刀鋒已折,郭嵩陽說不定已可將你置于死地,但他卻心甘情愿地認敗服輸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接著道:“像你們這樣,才真正是男子漢大丈夫,才真正無愧于英雄本色,你若一刀殺了他,他若一刀殺了你,你們的武功就算再高,我也不會瞧在眼里。” 李尋歡默然半晌,長嘆道:“郭嵩陽的確不愧為真英雄!” 辮子姑娘道:“你呢?” 李尋歡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我又算得了什么!” 辮子姑娘眼珠子一轉,道:“我問你,他第一劍揮出,用的是什么招式?” 李尋歡道:“風卷流云?!? 辮子姑娘道:“第二招呢?” 李尋歡道:“流星追月?!? 辮子姑娘道:“他由第一招‘風卷流云’,變為第二招‘流星追月’時,變化太急,是以劍法中就有了破隙,你的飛刀若在那一剎那間出手,是不是立刻可以要他的命?” 李尋歡不說話了。 第三十三章驚人之語 辮子姑娘道:“這是你錯過殺他的第一次機會,你還要不要我再說第二次?” 李尋歡苦笑道:“不說也罷?!? 辮子姑娘冷笑道:“別人都說李尋歡是個真正的男人,想不到原來也有些娘娘腔?!? 李尋歡平生也挨過不少罵,但被人罵作“娘娘腔”,這倒還真是生平第一次,他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辮子姑娘的大眼睛瞅著他,道:“你既然沒話說,為什么不咳嗽呢?”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姑娘目光如炬,想必也是位高人,我倒失敬了?!? 辮子姑娘又嫣然一笑,抿著嘴道:“你少捧我,我還沒有你肩膀那么高,怎么能算是高人?” 李尋歡果然已忍不住咳嗽起來。 辮子姑娘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愿自夸自贊,總是替別人吹噓,這是你的好處,卻也正是你的毛病,一個人既然活著,就不能太委屈自己。” 李尋歡道:“姑娘……” 辮子姑娘嘟起嘴,道:“我既不姓‘姑’,也不叫作‘娘’,你為什么總是叫我姑娘?!? 李尋歡也笑了,他忽然覺得這女孩子很有趣。 辮子姑娘板著臉道:“我姓孫,叫孫小紅,可不是上官金虹那個‘虹’,而是紅黃藍白那個‘紅’?!? 李尋歡道:“在下李……” 辮子姑娘道:“你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早就想找你斗一斗!” 李尋歡愕然道:“斗什么?” 孫小紅咯咯笑道:“我自然不會找你斗武功,若論武功,我再練一百年也比不上你,我是想找你斗酒的,我只要聽說有人酒量比我好,心里就不服氣?!? 李尋歡失笑道:“我知道喝酒的人都有這毛病,卻想不到你也有同病。” 孫小紅道:“只不過我現在找你斗酒,未免占了你的便宜?!? 李尋歡道:“為什么?” 孫小紅板起了臉,正色道:“你方才和人拼過命,體力自然差些,酒量也未免要打個折扣,喝酒也和比武一樣,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樣是一樣也差不得的?!? 李尋歡笑道:“就憑你這一句話,已不愧為酒中高手,能與你這樣的高手斗酒,醉亦無憾?!? 孫小紅大眼睛里發出了光,那是種欣喜的光芒,也是種贊賞的光芒,但她的臉卻還是故意板著,道:“那么……我既已占了天時,就不能再占地利,這地方就由你來選吧?!? 李尋歡忍住了笑,道:“既是如此,請隨我來?!? 孫小紅道:“請!” 黃昏以前,正是一天中生意最清淡的時候。 孫駝子正坐在門口曬太陽。 就在這時候,李尋歡帶著孫小紅來了,孫駝子再也想不到這兩人會湊在一起,而且還有說有笑的。 這兩人會成為朋友,倒真是件怪事。 李尋歡故意不去看孫駝子的表情,心里卻也覺得好笑,他實在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和這位小姑娘交上朋友的。 這位小姑娘說起話來就像是百靈鳥,一開口就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而且有時簡直叫人招架不住。 李尋歡一向認為世上只有兩件事最令他頭疼。 第一件就是吃飯時忽然發現滿桌上的人都是不喝酒的。 第二件就是忽然遇著個多嘴的女人。 這第二件事往往比第一件事更令他頭疼十倍。 奇怪的是,他現在非但一點也不覺得頭疼,反而覺得很愉快。 大多數酒量好的人,總喜歡有人來找他拼酒的,只要有人來找他拼酒,別的事都可暫時放到一邊。 這拼酒的對手若是個漂亮女人,那就更令人愉快了。 一個女人若是又聰明、又漂亮、又會喝酒,就算多嘴些,男人也可以忍受的——但除了這種女人外,別的女人還是少多嘴的好。 一路上,李尋歡已知道,那說書的老頭子叫孫白發,就是這位孫小紅姑娘的爺爺,她父母很早就死了,一直都是跟著爺爺過活的,祖孫兩人相依為命,簡直從來也沒有一天離開過。 聽到這里,李尋歡就忍不住要問她:“那么你爺爺現在為何沒有在你身邊呢?” 孫小紅這次的回答倒很簡單。她說:“我爺爺到城外接人去了?!? 李尋歡本來還想問她:“接人為何要到城外去接?” “接的人是誰?” “既然只不過是去接人,為什么不帶你去?” 但李尋歡一向很識相,也一向不愿被人看成是個多嘴的男人——和孫小紅在一起,也根本就沒有機會讓他多嘴。 她好像存心不讓李尋歡再問第二句話,已搶著先問他: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你這手飛刀是怎么練出來的呢? “聽說你有個好朋友叫阿飛,他出手之快,也和你差不多,但現在他已忽然失蹤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也失蹤了兩年,江湖中誰也想不到你原來一直躲在孫駝子的小店里,你為什么要躲在那里? “現在你行藏既露,以后來找你的人一定不少,你是不是還打算留在這里?如果你想走,又要去哪里? “梅花盜究竟是什么人? “他已有兩年未露面,是不是已被人除去了? “他是被誰除去的?是不是你?” 孫小紅問的這些話,李尋歡一句也沒有答復——有些話固然是他不愿回答的,有些話卻連他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早已猜出林仙兒就是梅花盜。 他也早已知道阿飛是絕不忍向林仙兒下手的。 那天,他還是讓阿飛去了,他知道這少年的外表雖冷酷,但心里面卻蘊藏像火一般的熱情。 他知道阿飛必定是帶著林仙兒走了。 但他們到哪里去了呢? 林仙兒以后是不是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林仙兒是不是真的會對阿飛生出感情? 想起這些問題,李尋歡就不免要嘆息。 他也不知道今后自己該怎么打算。 直到了孫駝子的小店,坐了下去,他才暫時停止去想這些令他煩惱的事,因為這時酒已擺到他面前。 孫小紅一直在瞅著他,眼睛里帶著溫柔的笑意。仿佛她不但很欣賞這個人,也很了解這個人。 李尋歡抬起頭,接觸到她的溫柔的眼光。 他的心居然跳了跳。 孫小紅嫣然笑道:“現在我們可以開始拼酒了么?” 李尋歡道:“好。” 孫小紅眼波流動,道:“那么,你說我們該如何拼法?” 李尋歡道:“拼酒難道還有許多種方法?” 孫小紅道:“當然了,你不知道?” 李尋歡笑道:“我只知道一種方法,那就是大家都把酒喝到肚子里去,誰喝的酒先在肚子里造反,誰就輸了?!? 孫小紅“撲哧”一笑,又忍住,搖著頭道:“如此看來,你喝酒的學問還是不夠?!? 李尋歡道:“哦?” 孫小紅道:“拼酒有文拼,有武拼?!? 李尋歡道:“文拼是如何拼法?武拼又是如何拼法?” 孫小紅道:“你剛剛說的法子,就是武拼,那簡直就是牛飲。” 李尋歡道:“牛飲?” 孫小紅道:“大家直著脖子,把酒拼命往嘴里倒,不是牛飲是什么?” 李尋歡笑道:“不把酒往嘴里倒,難道往耳朵里倒?” 孫小紅笑也不笑,板著臉道:“你要真能用耳朵喝酒,我倒真比不過你,只好算你贏了?!? 李尋歡笑道:“用耳朵喝酒太慢,我可沒那么斯文?!? 孫小紅道:“我一個女孩子,怎么能跟你武拼,但文拼也有許多種,你可以隨便選一種。” 李尋歡道:“有哪幾種?” 孫小紅道:“有猜拳行令,擊鼓傳花,但這些法子都太俗氣,像我們這種人拼酒,自然不能用這么俗氣的法子?!? 李尋歡道:“如此說來,還剩下幾種法子來讓我選呢?” 孫小紅道:“只剩下一種法子?!? 李尋歡忍不住笑了。 孫小紅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嫣然道:“雖然只剩下一種法子,但這種法子不但最新奇,也最有趣,就算有一萬種法子,你也一定會選這種的。” 李尋歡笑道:“酒已在桌上,我只想快點喝下去,用什么法子都無妨。” 孫小紅道:“好,你聽著,這法子其實也簡單得很?!? 李尋歡只好聽著。 孫小紅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若能回答,就算你贏了,我就得喝一大杯?!? 李尋歡道:“我若答不出,就算輸了么?” 孫小紅道:“你就算回答不出,也不算輸,直到我將自己問的這問題回答出來,你才算輸。” 她嫣然一笑,接著道:“你說這法子公平不公平?好不好?” 李尋歡沉吟著,道:“我若輸了,就輪到我來問你了,是嗎?” 孫小紅搖頭道:“不對,贏的人可以一直問下去,直到輸為止?!? 李尋歡笑道:“你若一直問我些你的私人瑣事,我豈非要一直輸到底?!? 孫小紅也笑了,道:“我當然不能問你那些話,我若問你,我母親是誰?我兄弟有幾人?我有幾歲?……你當然不知道?!? 李尋歡道:“那么,你準備問些什么呢?” 孫小紅道:“只要拼酒一開始,你就可以聽到我要問些什么?!? 李尋歡拿起杯酒,笑道:“我已在準備輸了?!? 孫小紅笑道:“好,你聽著,我現在就開始問你第一句話?!? 她忽然斂去了笑容,目光凝視著李尋歡,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的?” 這句話實在問得很驚人! 李尋歡的眼睛立刻亮了,失聲道:“我不知道……你難道知道?” 孫小紅淡淡一笑,道:“我若不知道,就不會問你了,寫那封信的人就是……” 她故意停住語聲,停了很久,才緩緩接著道:“就是林仙兒!” 這問題的回答更驚人! 李尋歡雖然一向很沉得住氣,此刻也不禁悚然動容,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孫小紅悠然道:“現在還未輪到你問我,先喝了這杯酒再說吧!” 李尋歡立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阿飛現在的情況?” 李尋歡道:“不知道?!? 孫小紅道:“他雖然還是和林仙兒在一起,但林仙兒做的事,他卻完全被蒙在鼓里?!? 李尋歡急著問道:“他……他現在何處?” 孫小紅搖著,嘆著氣道:“你怎么如此性急,等你贏了時再問也不遲呀。” 李尋歡只好將第二杯酒也喝了下去,這杯子比碗還大,他喝得比平時更快,因為他急著要聽第三個問題。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林仙兒為何要寫那封信?” 李尋歡道:“不知道?!? 他雖已隱約地猜出了林仙兒的目的,卻還是無法確定。 孫小紅道:“因為她知道只要有人想對龍夫人林詩音不利,你就一定會挺身而出的,她要誘你現身,再找人找你!因為她一直將你當作最大的對頭,最怕的是你,最恨的也是你,你若不死,她就不敢出頭。”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喝下第三杯酒。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第一個要殺你的人是誰?” 李尋歡苦笑道:“要殺我的人太多了,又豈止一個?!? 孫小紅道:“但能殺得了你的人卻也許只有兩三個,第一個就是上官金虹!” 這回答并未出李尋歡意料,他喝下第四杯,卻又忍不住問道:“他現在來了么?” 第三十四章驚人的消息 孫小紅搖著頭笑道:“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還未輪到你問的時候,你偏偏要問?!? 她接著又道:“上官金虹這人的脾氣,你當然知道,普通的寶藏,自然不能令他動心,這次他怎么會動了心呢?” 李尋歡道:“不知道?!? 孫小紅道:“因為他聽說昔年天下第一位名俠沈浪是令尊的好朋友。” 李尋歡道:“沈大俠的確是先父的道義之交,但他多年前便已買棹東渡,退隱于海外之仙山,卻和這件事有何關系?” 孫小紅笑道:“我就讓你先問一問吧,不然我看你真要憋死了,但你卻得先喝三大杯,我才回答你這個問題?!? 她仿佛存心想將李尋歡灌醉似的,只不過她的問題實在太驚人,回答更驚人,李尋歡明知要喝醉,也只得喝下去。 孫小紅這才接著道:“因為他聽說沈大俠歸隱之前,曾托令尊保管兩本書,這兩本書就是他畢生所練的武功心法,你只練了其中的一本,小李飛刀就已無敵于天下,若是兩本都練成,那還得了,所以連上官金虹那樣的人也無法不動心了?!? 李尋歡怔了半晌,苦笑道:“若真有這回事,怎會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孫小紅道:“我也知道這全是林仙兒造出來的謠言,沈大俠絕世驚才,最了解人心之弱點,又怎會留下什么武功秘籍來讓后人爭奪。” 她笑了笑,緩緩接著道:“就算他有武功秘籍要留下,也不會留在你家,他和令尊既然是道義之交,又怎會在你家留下個禍胎?”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眨著眼,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我,我若不讓你贏一次,你不急死才怪,所以我現在要問你的,你一定能回答得出?!? 她眼睛瞅著李尋歡,慢慢地問道:“你現在心里頭是不是還只有她一個人?甚至不惜為她而死……我說的‘她’是誰,你自然知道的。” 李尋歡又怔住了。 他從未想到孫小紅會問出這么樣一句話來。 無論誰問他這句話,他本絕不會回答的——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秘密,也是他最秘密的痛苦。 若有人問他這句話,無異將一把刀刺入他心里。 他實在不懂孫小紅為何要問出來。 但孫小紅的目光卻仍是那么溫柔,看不出有絲毫惡意。 少女們大多好奇,她難道也只是為了好奇? 她自然絕不會是為了要傷害李尋歡的,否則她怎會向李尋歡說出那么多秘密?而且每件秘密說出后都只有對李尋歡有利。 但她究竟是誰呢? 她怎么知道那么多秘密? 她的祖父顯然也是位風塵異人,“孫白發”看來只不過是他的化名,那么,他本來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出城去接的是誰?是不是上官金虹? 阿飛和林仙兒究竟藏在哪里? 這許多問題正是李尋歡不惜犧牲一切也得知道的。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終于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道:“只道無情卻有情,情到濃時情轉薄……是無情?是有情?又有誰分得清?又有誰……” 他語聲愈來愈低,終于連聽也聽不清了。 孫小紅也長長嘆息了一聲,幽幽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你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她聲音更低,簡直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過了很久,她才忽然舉杯一飲而盡,展顏笑道:“這次我認輸了,你問吧,你可以繼續問下去,但我若能回答,還是算你輸,你還是要喝一杯?!? 李尋歡沉吟著,問道:“阿飛現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孫小紅笑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第一句要問的就是這句話了,除了‘她’之外,阿飛恐怕就是你最關心的人?!? 李尋歡嘆道:“無論誰交到他那種朋友,都無法不關心他的。” 孫小紅悠悠笑道:“若有人能交到你這種朋友,豈非也一樣無法不關心你?!? 她笑得似乎有些奇怪,忽然自懷中取出個紙卷,道:“這就是阿飛住的地方,你按圖尋訪,就能找到他?!? 李尋歡緊緊握住了這紙卷,道:“多謝。” 這是他同一天內第二次說“謝”字。 孫小紅盯著他,道:“我對你說出了你最切身的秘密,你不謝我,我告訴你是誰要殺你,你也不謝我,現在你為何要謝我?” 李尋歡沉默著。 孫小紅道:“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因為你有了這張圖,就可以找到阿飛,你只有找到他,才可能救他,勸他莫要對一個不值得的女人太迷戀,勸他莫要毀了自己,你是為了他才謝我的?!? 她笑得仿佛很凄涼,幽幽道:“這正如你為了林詩音而謝郭嵩陽一樣……你難道永遠也不會為了自己說個‘謝’字么?” 李尋歡還是沉默著。 孫小紅凝視著他,目光更溫柔,輕輕嘆息著道:“我爺爺常說,一個人若是總不為自己著想,活著也未免太可憐了。”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一個人若總是為自己著想,活著豈非更可憐?” 孫小紅也沉默了起來。 她仔細咀嚼著李尋歡這兩句話中的滋味,過了很久,嘴角才漸漸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 一個人若總是為自己著想,活著也實在無趣得很。 李尋歡又喝了杯酒,道:“孫老爺子出城去接人,卻不知接的是誰?” 孫小紅目光閃動,道:“其實他并不是去接人,而是去送人的。” 李尋歡道:“送人?送誰?” 孫小紅一字字道:“上官金虹!” 這回答又使李尋歡怔住了。 他忍不住追問道:“上官金虹根本還未入城,怎會就要走了?” 孫小紅眨著眼,笑道:“我爺爺既然是專程去送他的,他怎么好意思不走?” 李尋歡道:“莫非孫老爺子……” 他又彎下腰去咳嗽起來。 一彎下腰,他就忽然覺得一陣酒意上涌,頭竟有些暈了。 孫駝子一直遠遠地站著,此刻忍不住走過來,皺著眉道:“你今天喝得太多,也太快,有什么話,還是留到明天再問吧。” 李尋歡搖了搖頭,笑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這個人么?” 孫駝子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喝酒?!? 李尋歡大笑道:“你又沒有跟我們拼酒,這杯酒你自然用不著喝的。” 孫駝子看著他,眼睛都發了直,好像從來未見過這個人似的,因為他從未看到這人如此大笑過。 他也想不到這人居然也會如此大笑。 李尋歡已接著道:“但我卻可以告訴你,上官金虹自命是天下第一高手,一向眼高于頂,目空一切,從來也不肯買任何人的賬,這次卻買了孫老先生的帳,那么你猜,這孫老先生會是什么樣的人呢?” 孫駝子道:“我猜不出。” 李尋歡道:“我也猜不出,所以我一定要問,非問明白不可?!? 孫駝子道:“你問得太多,所以你一定要醉了,非醉不可?!? 李尋歡笑道:“醉了又有什么不好?人生難得幾回醉……” 他又舉起了酒杯,道:“孫姑娘,我問你,孫老爺子究竟是誰?” 孫小紅笑道:“孫老爺子就是我父親的父親,我自己的爺爺。” 李尋歡大笑道:“不錯不錯,這回答簡直正確極了……” 他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喝完了這杯酒,他目光已蒙眬,喃喃道:“我還有句話要問你。” 孫小紅的眼睛卻亮得很,微笑著道:“趁你還未醉的時候,趕快問吧!” 李尋歡道:“我問你,你為何一心想要灌醉我?為什么?” 孫小紅替他將酒杯倒滿,才含笑道:“因為我本來就是要跟你拼酒的,自然要將你灌倒。每個喝酒的人都希望別人比自己先醉倒,你說對不對?” 李尋歡道:“對,對,對,對極了……” 喝完了這杯酒,他終于伏倒在桌上。 這次他真的醉了。 孫小紅和孫駝子兩個人都沒有話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李尋歡,仿佛還要看他是真醉,還是假醉。 天已經黑了。 孫駝子掌起了燈,喃喃道:“吃晚飯的時候到了,只怕又有客人要上門……” 他嘴里說著話,忽然走過去,將兩扇門板上了起來,又加起了木栓,好像不準備做生意了,也不準備讓孫小紅出去。 孫小紅居然也沒有說話。 門板很重,孫駝子上門時本來一向很吃力,但今天他力氣好像忽然變大了十倍,搬起門板來就好像在搬一根稻草似的,一點也不費力。 孫小紅忽然又笑了,道:“別人都說二叔你是天生神力,偏偏只有我到今天才見到……” 孫駝子轉過頭,皺著眉道:“誰是你的二叔?姑娘你莫非也醉了?!? 孫小紅吃吃笑道:“二叔裝得真像,但現在又何必還要裝呢?” 孫駝子瞪了她一眼,目中突然有寒光暴射而出。 這雙眼睛哪里還是孫駝子的眼睛? 李尋歡若是看到這雙眼睛,心里也一定會佩服得很,因為他們朝夕相處了將近兩年,李尋歡竟也未看出這駝子的真面目。 只可惜李尋歡現在什么也瞧不見了。 孫小紅道:“我知道他今天是真的醉了,絕不是裝醉?!? 孫駝子沉聲道:“但你可知道他的酒量?他怎會醉得這么快?” 孫小紅道:“二叔你這就不懂了,一個人喝酒時的心情若不好,體力又差,就算他酒量再好,也很容易被人灌醉的?!? 孫駝子道:“你為何要灌醉他?” 孫小紅道:“二叔你也不知道?這是爺爺的吩咐呀。” 孫駝子道:“哦?” 孫小紅道:“他現在行蹤已露,要找他麻煩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這兩天就要接二連三地來了,所以爺爺就想將他帶到別的地方去避一避風頭?!? 她嘆了口氣,接著道:“但二叔你也該知道他的脾氣,若不灌醉他,怎么能把他帶得走?” 孫駝子“哼”了一聲,道:“老實說,你爺爺做的事,我實在有點不懂?!? 孫小紅道:“不懂?什么地方不懂?” 孫駝子道:“李尋歡志氣消沉,不愿見人的時候,他老人家總是想激他出手,現在李尋歡總算出手了,他老人家反而又要他去躲起來避風頭。” 孫小紅搖了搖頭,道:“二叔你這就錯了,志氣消沉和避風頭完全是兩回事,怎么可以一概而論?” 她瞧了伏在桌上的李尋歡一眼,苦笑著接道:“你可知道想要這顆頭顱的人有多少么?” 孫駝子冷笑道:“無論有多少人,除了上官金虹外,別的人又何足懼呢?” 孫小紅嘆道:“二叔你又錯了,敢在李尋歡腦袋上打主意的人,自然就絕不會是容易打發的。” 孫駝子道:“那些人都是些什么樣的角色?你說給我聽聽。” 孫小紅道:“男的不說,先說女的,其中就有苗疆‘大歡喜女菩薩’和關外‘藍蝎子’……” 她只說了兩個人的名字,孫駝子已皺起了眉頭。 孫小紅道:“百曉生重男輕女,兵器譜上不列女子高手,但這兩個母夜叉的名字,二叔你總也該聽過的。” 孫駝子沉著臉,點了點頭。 孫小紅道:“藍蝎子是青魔手的情人,大歡喜女菩薩是五毒童子的干娘,她們早已在打聽李尋歡的行蹤,若聽說他在這里,一定會立刻趕來?!? 她嘆了口氣,接著道:“她們兩人中只要有一個趕到,就夠他受的了。” 孫駝子拿起塊抹布,慢慢地抹著桌子。 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抹桌子。 孫小紅道:“說完了女的,再說男的?!? 她閉上眼睛,扳著手指頭道:“男的有上官金虹、呂鳳先、荊無命,還有……還有個人二叔你一定猜不出是誰?!? 孫駝子還是在慢慢地抹著桌子,頭也不抬,道:“誰?” 孫小紅道:“胡不歸?!? 孫駝子霍然抬起頭,驚問道:“胡不歸?是不是那胡瘋子?” 孫小紅道:“不錯,這人一向瘋瘋癲癲,用的是柄竹劍,據說他的劍法也跟他的人一樣,瘋瘋癲癲的,有時精奇絕俗,妙到毫巔,有時卻又糟得一塌糊涂,簡直連看都看不得,所以百曉生作兵器譜時,才沒有將他的名字列上。” 孫駝子臉色更沉重,徐徐道:“高是真的,糟是假的……” 他沉默了很久,才接著道:“只不過此人一向不跟別人打交道,這次為何要找李尋歡的麻煩?” 孫小紅道:“聽說他是被龍嘯云請出來的,龍嘯云的師父以前好像幫過他的忙?!? 孫駝子皺著眉道:“這人一向難找,誰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龍嘯云能找到他,本事倒真不小?!? 孫小紅道:“就因為此人難找,所以龍嘯云才會一去兩年?!? 孫駝子道:“你剛剛說的那呂鳳先,就是兵器譜上名列第五的溫侯銀戟?” 孫小紅道:“不錯,他找的倒并不單只是李尋歡?!? 孫駝子道:“他還想找誰?” 孫小紅道:“此人近年來練了幾手很特別的功夫,所以凡是兵器譜上列名在他之前的人,他都想找來斗一斗。” 孫駝子道:“那荊……荊……” 孫小紅道:“荊無命?” 孫駝子道:“嗯,這荊無命,又是何許人也?” 孫小紅道:“荊無命就是上官金虹屬下第一號打手!” 孫駝子皺著眉道:“我怎會從未聽說過他的名字?” 孫小紅道:“此人出道才不過兩年多,聽爺爺說,武林后起一代的高手中,最厲害的兩個人就是這荊無命和阿飛!” 孫駝子道:“哦?” 孫小紅道:“他用的也是劍,出手也和阿飛一樣,又狠,又準,又快。除此之外,這人還有一樣最可怕的地方?!? 孫駝子在聽著,聽得很留神。 孫小紅道:“他平時很少出手,但只要一和人交上手,就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每一招用的都是要命的招式,他自稱荊無命,意思就是說他這條命早已和人拼掉了,所以根本就不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這一次,孫駝子沉默得更久,才慢慢地問道:“你爺爺呢?” 孫小紅道:“他老人家和我約好在城外見面……” 她抿嘴笑了笑,又道:“他老人家知道我一定有法子將李尋歡帶去的。” 孫駝子沉重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了一絲微笑,搖著頭道:“你這小丫頭倒真是個鬼靈精。” 孫小紅嘟起嘴,不依道:“人家已經快二十了,二叔還說人家是小丫頭?!? 第三十五章吃人的蝎子 孫駝子突又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不錯,你的確已不小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時候,你還只有五六歲,但現在你已經是大人了……” 他垂頭望著手里的抹布,又開始慢慢地抹著桌子。 孫小紅也低下了頭,道:“二叔已有十三四年沒有回過家了么?” 孫駝子沉重地點了點頭,喃喃道:“不錯,十四年,還差幾天就是十四年?!? 孫小紅道:“二叔為什么不回家去瞧瞧?” 孫駝子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我既已答應在這里替人家守護十五年,就得在這里十五年,連一天都不能少,我們這種人說出來的話,就得像釘子釘在墻上一樣牢靠,這道理你明不明白?” 孫小紅垂首道:“我明白。” 過了很久,孫駝子的目光才又回到手里的抹布上。 當他開始抹桌子的時候,他銳利的目光就黯淡了下來,那種咄咄逼人的凌厲光彩,立刻就消失了。 一個人若已抹了十四年桌子,無論他以前是什么人,都會變成這樣子的,因為當他在抹著桌上油垢的時候,也就是在抹著自己的光彩。 粗糙的桌子被抹光,凌厲的鋒芒也被磨平了。 孫駝子徐徐道:“這些年來,家里的人都還好嗎?” 孫小紅這才展顏一笑,道:“都很好,大嫂和三嫂今年都添了寶寶,最妙的是,四嬸居然也生了對雙胞胎,所以今年四叔和大哥、三哥,都一定會趕回去過年……今年過年一定會比往年更熱鬧多了……” 她眼角瞥見孫駝子黯淡的面色,立刻停住了嘴,垂首道:“大家都在盼望著二叔能快些回去,不知道……” 孫駝子勉強一笑,道:“你回去告訴他們,等明年過年的時候,我也可以回去了?!? 孫小紅拍手道:“那好極了,我還記得二叔做的煙花最好……” 孫駝子笑道:“明年我一定替你做,但現在……現在你還是快走吧,免得你爺爺等得著急?!? 他瞧了李尋歡一眼,又皺眉道:“但這么大一個人,你怎么能帶得走呢?” 孫小紅笑道:“我就當他是條醉貓,往身上一背就行了。” 她剛站起來,突然一人冷冷道:“你可以走,但這條醉貓卻得留下來!” 這聲音急促、低沉,而且還有些嘶啞,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魅力,仿佛可以喚起男人的情欲。 這無疑是個女人的聲音。 孫駝子和孫小紅都面對著前門,這聲音卻是自通向后院的小門旁發出來的,她什么時候進了這屋子,孫小紅和孫駝子竟不知道。 孫駝子臉色一沉,反手將抹布甩了出去。 他抹了十四年桌子,每天若是抹二十次,一年就是七千三百次,十四年就是十萬零兩千兩百次。 抹桌子的時候,手自然要緊緊捏著抹布,無論誰抹了十萬多次桌子,手勁總要比平常人大些。 何況孫駝子的大鷹爪力本已馳名江湖,此刻將這塊抹布甩出去,挾帶著勁風,力道絕不在天下任何一種暗器之下。 只聽“砰”的一聲,塵土飛揚,磚墻竟被這塊抹布打出了個大洞,但站在門旁的人還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身子好像并沒有移動過,看她現在站的地方,這塊抹布本該將她的胸口打出個大洞來才是。 但也不知怎的,這塊抹布偏偏沒有打著她。 抹布飛來的時候,她身子不知道怎么樣一扭,就閃開了。 這也許是因為她的腰很細,所以扭起來特別方便。 腰細的女人,看起來總特別苗條,特別動人。 這女人動人的地方并不止她的細腰。 她的腿很長,很直,胸脯豐滿而高聳,該瘦的地方她絕不胖,該胖的地方,她也絕不瘦。 她的眼睛長而媚,嘴卻很大,嘴唇也很厚。 她的皮膚雖白,但卻很粗糙,而且毛發很濃。 這并不能算是個美麗的女人,但卻有可以誘人犯罪的媚勁,大多數男人見到她,心里立刻就會想起一件事。 她自己也很明白那是件什么事。 她很少令男人失望。 她穿的是套藍色的衣服,衣服很緊,緊緊地裹著她的身子,使她的曲線看來更為突出。 孫駝子回過頭,盯著她。 她也在盯著孫駝子,那眼色看來就好像她已將孫駝子當作世上最英俊、最可愛的男人,已將孫駝子當作她的情人似的。 但等她的目光轉到孫小紅時,就立刻變得冷酷起來。 她對任何男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興趣。 她對任何女人都討厭得很。 孫駝子干咳了兩聲,道:“藍蝎子?” 藍蝎子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得更細、更長,就像是一條線。 一條可以勾住男人心的線。 她媚笑著道:“你真是好眼力,有眼光的男人,我總是喜歡的。” 孫駝子板著臉,沒有說話。 他不喜歡對付女人,他也根本不會對付女人。 藍蝎子道:“但我的眼光也不錯,我也知道你們是誰了?!? 孫駝子厲聲道:“你既然知道,居然還敢來?” 藍蝎子輕輕嘆了口氣,道:“我本也不愿得罪你們,但這醉貓我卻非帶走不可?!? 她又嘆了口氣,柔聲道:“你也許不知道,我要找個能令我滿意的男人有多么困難,好容易才找到一個,卻被這醉貓殺死了?!? 孫小紅忍不住道:“伊哭可不是他殺死的。” 藍蝎子道:“無論是不是他殺死的,這筆賬我卻已算到他身上?!? 孫小紅道:“無論你怎么算賬,都休想能帶得走他!” 藍蝎子嘆著氣道:“我也知道你們不會這么容易讓我帶他走的,我又不太愿意跟你們動手,這怎么辦呢?” 她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輕喚道:“你過來。” 孫駝子這才看到后院中還有條人影。 這人身材很高大,藍蝎子一招手,他就大步走了過來。 只見他衣衫華麗,漆亮的胡子修飾得很整齊,腰帶上掛著柄九環刀,看來當真是相貌堂堂,威風凜凜。 藍蝎子道:“你們可認得他是誰么?” 孫駝子剛搖了搖頭,孫小紅已搶著道:“我認得他?!? 藍蝎子道:“你真的認得?” 孫小紅道:“他姓楚,叫楚相羽,外號叫‘活霸王’,是京城‘洪運鏢局’的總鏢頭。” 藍蝎子媚笑著瞟了這位“活霸王”一眼,道:“連這位小妹妹都認得你,看來你的名頭可真不小。” 活霸王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腰挺得更直。 孫小紅道:“江湖中有名氣的人,大大小小我倒差不多全認識,但我卻不知道這位總鏢頭怎么會和你走在一起的?” 藍蝎子笑道:“他是在路上吊上我的?!? 她摸了摸活霸王的胡子,媚笑道:“我就是看上他這把胡子,才乖乖地跟著他走。” 孫小紅也笑了,道:“是他吊上了你,還是你吊上了他?” 藍蝎子笑道:“當然是他吊上我……你們只知道楚大鏢頭的名氣響,武功高,卻不知道他吊女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孫駝子早已滿面怒容,忍不住喝道:“你帶這人來干什么?” 藍蝎子道:“一個人能當得了總鏢頭,武功自然是不錯的,是嗎?” 孫駝子道:“哼?!? 藍蝎子道:“這位楚大鏢頭掌中一柄九環刀,的確得過真傳,‘九九八十一手萬勝連環刀’使出來,等閑七八十個人也休想近得了他的身。” 孫駝子道:“哼?!? 藍蝎子道:“我若說我一招就能要他的命,你們信不信?” 楚相羽一直得意揚揚地站在那里,顧盼自賞,此刻就好像忽然被人踩了一腳,失聲道:“你說什么?” 藍蝎子柔聲道:“我也沒說什么,只不過說想要你的命而已?!? 楚相羽臉色發青,怔了半晌,忽又笑了,道:“你在說笑話。” 藍蝎子嘆了口氣,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自然以為我不會殺你的,是嗎?” 楚相羽道:“我知道你在開玩笑。” 藍蝎子道:“但你可知道世上有種毒蟲叫蝎子么?” 楚相羽道:“我怎么會不知道,蝎子在我們北方最多了。” 藍蝎子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母蝎子卻有種奇怪的毛病。” 楚相羽道:“什么毛???” 藍蝎子道:“我告訴你,母蝎子和公蝎子交配之后,一定要將公蝎子吃掉才過癮?!? 楚相羽面色雖已有些變了,還是勉強笑道:“但你卻不是蝎子?!? 藍蝎子媚笑道:“誰說我不是蝎子?我明明是藍蝎子呀,你不知道?” 楚相羽的人立刻跳了起來,往后面跳開七八尺,“砰”的一聲,桌子也被他撞翻了,他下盤倒很穩,并沒有翻倒。 只聽“嘩啦啦”一響,他已拔出了腰畔的九環刀,橫刀當胸,刀鋒在外,眼睛瞪著藍蝎子,就好像見到了鬼一樣。 他也是老江湖了,自然聽過“藍蝎子”的大名,但他卻再也想不到這比小魚還容易上鉤的女人,就是藍蝎子。 藍蝎子柔聲道:“我勸你,下次你若想在路上吊女人,最好先弄清楚她的底細,只可惜……” 她嘆了口氣,慢慢地走向楚相羽,接著道:“只可惜你已永遠沒有下次了!” 楚相羽大吼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宰了你!” 藍蝎子媚眼如絲,膩聲道:“好,你宰了我吧,我倒真想死在你手里。” 楚相羽大喝一聲,九環刀橫掃而出。 刀風虎虎,刀環相擊,聲勢果然驚人。 但他只使出了這一刀。 只見一道藍晶晶,碧森森的寒光一閃,楚相羽已慘呼著倒了下去,甚至連這聲慘呼都沒有完全發出來。 他身上也并沒有什么傷痕,只是咽喉上多了兩點鮮紅的血跡,正宛如被蝎子蜇過了一樣。 藍蝎子的衣服雖緊,袖子卻很長,這使她看來有些飄飄欲仙的感覺,使她的風姿看來更美。 此刻她雙手都藏在袖子里,誰也看不出她是用什么殺死楚相羽的——無論她用的是什么,一定都可怕得很。 孫駝子和孫小紅冷眼旁觀,并沒有出手攔阻,也許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愿出手——一個隨便就在路上吊女人的男人,總不會是什么好東西。 藍蝎子還在俯首瞧著楚相羽。 她瞧了很久,仿佛是在欣賞著自己的成績。 然后,她又笑了,笑得更媚。 她媚笑著道:“我只用了一招,你們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孫駝子和孫小紅都沒有說話。 藍蝎子道:“我的武功還算不錯吧!”還是沒有人回答。藍蝎子道:“伊哭的青魔手雖然在兵器譜中名列第九,但百曉生若是將我也算上,他至少要退到第十,兩位說對不對?” 這倒不是假話。她出手的確比伊哭更快,更毒! 藍蝎子眼睛瞟著孫駝子,柔聲道:“憑我這樣的武功,總可以將這醉貓帶走了吧?!? 孫駝子板著臉,冷冷道:“不可以!” 藍蝎子嘆了口氣道:“我究竟要怎么樣才能將他帶走呢?難道要我陪你上床?” 孫駝子怒喝一聲,雙手齊出。 只見他左手握拳,右手如爪,左拳擊出,石破天驚,右爪如鉤,變化萬千,雖是赤手空拳,但威勢卻比楚相羽方才那一刀更強十倍。 藍蝎子腰肢一扭,忽然就瞧不見了。 她的腰就像是水中的蛇一樣,可以隨意扭動,你明明看到她是往左邊扭的,她忽然已到了你右邊。 孫駝子一招擊出,她已到了孫駝子身后。 幸好孫駝子也非庸手,左拳突曲,將這一拳擊出去的力量松開,右爪卻突然緊握成拳,將這一爪抓出去的力量硬生生收了回來。 兩人交手,最難的就是將已擊出的招式“懸崖勒馬”半途收回,要知一招擊出,便如箭已離弦,若是半途撤招,總難免有些生硬勉強。 但孫駝子此刻這一招收發之間,卻絕不拖泥帶水。 別人若是將手上力量撤回,身子也難免要隨著后退,那正是自投羅網,送到藍蝎子手里。 但孫駝子幸好是個“駝子”,他手上力量一撤,就全都聚集在他背后的“駝峰”之上。 他的肩一縮,駝峰已向藍蝎子撞了過去。 這一著正也是孫駝子的成名絕技之一,他背后駝峰已練得堅逾精鋼,這一撞之力,何止百斤。 藍蝎子自然是識貨的,腰肢一扭,長袖飛舞,人已到了孫駝子面前,面上帶著媚笑,眼睛里也帶著媚笑。 她媚笑著道:“你不但眼光高,武功也高,只要你說一聲,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 孫駝子厲聲道:“你去死吧!” 藍蝎子媚眼如絲,輕輕道:“我要死,也得死在床上?!? 面對著這么樣的一個女人,看著她的媚笑,聽著她的膩語,就算不意亂情迷,想入非非,也難免要有些心猿意馬,手下也就難免要留三分情。 但你留情,她卻不留情。 所以十年來,已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下。 只可惜她今天遇見的是孫駝子。 孫駝子看到女人,就好像掉了牙的老太婆看到五香蠶豆一樣,一點興趣也沒有,怒叱一聲,鐵爪又已擊出。 藍蝎子長袖一卷,后退了幾步,道:“等一等?!? 孫駝子再次撤招道:“還等什么?” 藍蝎子嘆了口氣,柔聲道:“你就算一定要逼我出手,先看看我用的兵刃也不遲呀?!? 她的話還未說完,袖中已有一道藍晶晶,碧森森的寒光飛出,如閃電般斜劃孫駝子面目。 孫駝子大喝一聲,鐵爪迎向藍光,抓了過去! 他與人交手,素來喜歡速戰速決,所以他雖然知道藍蝎子用的必是件極奇特的外門兵器,但仗著自己苦練四十年的大鷹爪力,想在一招間便奪下她的兵刃,令她根本沒有還手的余地。 這一抓更是威不可當! 對方用的兵刃縱然銳利,縱然能割破他的手,但兵刃還是要被他奪下,孫駝子對自己這出手一抓,素來自信得很。 只不過,他的自信也許太強了些。 孫小紅一直靜靜地站在那里,好像全沒有出手的意思。 但她的眼睛卻始終未曾離開過藍蝎子的衣袖。 她的眼睛快得很。 那道青藍色的寒光一飛出,她已看清楚了。 她從未看過如此奇異的兵刃。 那看來就像是一只放大了十幾倍的蝎子毒尾,長長的,彎彎的,似軟實硬,又可以隨意曲折。 最可怕的是,這兵刃由頭到尾,都帶著鉤子般的倒刺。 孫小紅自然也對她二叔的大鷹爪力很有信心,但她也知道只要他的手一抓著藍蝎子的兵刃,也難免要被這只專吃男人的毒蝎子吃下去! 藍蝎子的出手固然快,孫駝子的出手也快。 孫小紅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攔阻不及了,她想不到她二叔抹了十四年的桌子后,脾氣還如此暴烈! 她卻不知道孫駝子正因為已忍了十四年,脾氣早已憋不住了,所以此刻一有機會出手,就不顧一切,想一擊得手。 她情急之下,忍不住驚呼出聲來。 就在這時,半空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這只手的動作竟比她的聲音還快,她驚呼之聲剛發出,這只手已半途抓住了藍蝎子的手腕。 只聽“咔嚓”一聲,“當”的一響,藍光落地。 藍光落地時,藍蝎子的人已退出一丈外,她退得太倉猝,也太快,竟“砰”地撞在墻上。 然后所有的一切聲音,所有的一切動作就全都停頓了下來,屋子里突然變得死一般靜寂,連空氣都仿佛已凝結。 每個人都石像般怔住了。 每個人的眼睛都吃驚地望著這只手,藍蝎子眼睛里不但充滿了驚訝,也充滿了恐懼痛苦。 她的手腕已被折斷了! 這只令人吃驚、令人恐懼的手終于縮了回去。 它伸出時雖快,縮回時卻很慢。 然后,一個人緩緩站了起來,卻正是那已爛醉如泥的李尋歡。 孫小紅又驚又喜,失聲道:“原來你沒有醉。” 李尋歡淡淡地笑了笑,道:“我的心情雖然不好,體力雖然不支,酒量卻一向不錯。” 孫小紅瞪著他,一雙動人的大眼睛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感情,也不知是驚奇,是歡喜,是佩服,還是失望。 她畢竟還是沒有灌醉李尋歡。 藍蝎子眼睛里的媚態卻早已不見了,剩下的只有驚慌和恐懼。 因為李尋歡的手里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把刀。 小李飛刀。 小李飛刀縱未出手,也足以令人喪膽——小李飛刀最可怕的時候,也就是它還未出手的時候。 因為它出手之后,對方就已不知道什么叫可怕了。 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屋子里只剩下呼吸的聲音。 這沉重的呼吸卻比完全靜寂還令人覺得靜寂,簡直靜寂得令人窒息,令人受不了,令人要發瘋。 第三十六章奇異的感情 藍蝎子額上的冷汗不停地流下來,一粒比一粒大…… 她全身都在顫抖著,忽然大叫了起來,道:“你飛刀為何還不出手?你為何還不殺了我?” 李尋歡緩緩道:“你肯不顧一切來為伊哭復仇,總算對他還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很痛苦……很痛苦……” 他凝視著手里的刀鋒,目中似乎帶著一絲痛苦之色,黯然道:“我很了解這種痛苦,很了解……我只希望你明白,這種痛苦絕不是殺人就能減輕的,你無論殺多少人,也不能將這種痛苦減輕半分。” 寒光一閃,小李飛刀突然出手。 只聽“奪”的一聲,雪亮的刀已釘在藍蝎子身旁的門楣上。 李尋歡揮手道:“你走吧?!? 藍蝎子呆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問道:“那么,這種痛苦要怎樣才能減輕呢?” 李尋歡嘆了口氣,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你想到另一個人能代替他時,這種痛苦就能減輕了,我只希望你能找得到?!? 藍蝎子呆呆望著他,目中突然流下了眼淚…… 孫小紅也在癡癡地望著李尋歡。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幾乎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男人,她盯著他,仿佛想看透他的心。 藍蝎子已走了,是帶著眼淚走的。 李尋歡已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何沒殺她?!? 孫小紅沒有說話。 孫駝子一直垂首望著地上那件奇異的兵刃,也沒有說話。 李尋歡緩緩接道:“這是因為我一向總認為一個人若還有淚可流,就不該死?!? 孫小紅忽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殺人,你不殺她,我一點也不奇怪,我只奇怪你明明沒有醉,為何要裝醉呢?” 李尋歡微笑道:“你也是喝酒的人,總該知道裝醉比真醉有趣多了,若是真的爛醉如泥,非但當時無趣,第二天頭疼起來更要人的命?!? 孫小紅嫣然道:“有道理?!? 李尋歡道:“但只要是喝酒的人,就沒有永遠不醉的,你若真想灌醉我,以后的機會還多得很?!? 孫小紅輕輕嘆了口氣,眨著眼道:“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這次我既已錯過機會,以后只怕就再也休想灌得醉你了。” 李尋歡失笑道:“其實我……” 他的話還未說出,突見孫駝子大步走到柜臺后,抓起一壇酒,一掌拍開泥封,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 他也不知灌了多少,孫小紅才總算奪下了他手里的酒壇子,跺腳道:“人家寧可裝佯也不愿被人灌醉,二叔你為何要自己灌醉自己呢?” 孫駝子倒在柜臺后的椅子上,眼睛已發直,喃喃道:“一醉解千愁,我還是醉了的好……醉了的好……” 孫小紅道:“為什么?” 孫駝子突又跳了起來,大聲道:“你問我為什么,我告訴你,因為我不愿受人的恩惠,無論誰的恩惠我都受不了,我寧可被砍一刀?!? 他的人又倒在椅上,以手蒙著臉,喃喃道:“李尋歡,李尋歡,你為何要救我?我被人救過一次,已夠受的,你可知道我這些年來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嗎?” 李尋歡想問他:“誰曾經救過你?” “你為何要答應他在這里守護十五年?” “你守護的究竟是什么?” 但孫駝子語聲愈來愈低,也不知是醉了,還是睡著了。 李尋歡瞧了瞧孫小紅,也想問問她,但一看到孫小紅那雙又靈活,又調皮的大眼睛,他就立刻打消了這主意。 像孫小紅這種女孩子,你若想問她什么秘密,那是一定問不出的。 李尋歡只有長長嘆了口氣,道:“你二叔真不愧是大丈夫!” 孫小紅用眼角瞟著他,抿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只有大丈夫才會真的醉得這么快!” 李尋歡緩緩道:“我的意思是說,只有大丈夫才肯一諾千金,至死不改,只有大丈夫才不愿受人的恩惠,只有大丈夫才肯為了別人,犧牲自己?!? 孫小紅眼波流動,道:“所以你也要為了保護別人而留在這里,是不是?” 李尋歡沉默著。 孫小紅道:“無論為了什么原因,你都不肯走的,是不是?” 李尋歡還是沉默著。 孫小紅道:“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阿飛呢?你不想去看看他?他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他至少應該能照顧自己。” 孫小紅眼珠子一轉,道:“我常聽人說,林仙兒看來雖像是天上的仙子,但卻專門帶男人入地獄?!彼蛔肿纸又?,“你不怕你的朋友被她帶入地獄?” 李尋歡的嘴又閉上了。 孫小紅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絕對不肯走的,為了她,你別的事都可以放下,無論什么事都可以放下……” 她眼波忽然變得無限溫柔,脈脈地望著李尋歡,幽幽道:“可是,你為什么不去找個人來代替她呢?” 李尋歡面上泛起了一陣痛苦之色,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孫小紅垂首弄著衣角,緩緩道:“你不愿走,我也不能勉強你,可是你至少應該去看看我的爺爺?!? 李尋歡勉強忍住咳嗽,道:“他……他在哪里?” 孫小紅道:“他老人家在城外的長亭等我。” 李尋歡道:“長亭?” 孫小紅道:“因為上官金虹一定會經過那里?!? 李尋歡沉吟著道:“上官金虹縱然經過那里,他也未必看得到。” 孫小紅道:“一定能看得到,因為上官金虹從不乘車,也不騎馬,他一向喜歡走路的,他常說一個人生著兩條腿,就是為了要走路?!?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孫小紅嫣然道:“的確不少。” 李尋歡道:“你不但知道上官金虹要來,還知道他會從哪里來;你不但知道那封信是林仙兒寫的,還知道她隱藏在哪里……” 他盯著孫小紅的眼睛,慢慢地問道:“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孫小紅咬著嘴唇,嬌笑道:“我有我的法子,我偏不告訴你。” 夜深沉。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