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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飛刀:多情劍客無情劍(上) 關于“小李飛刀”(代序)-《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全9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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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不是用機器制作出來的,寫小說通常都沒有什么一定的規(guī)格和程序。有時候是先有故事才有人物,因為要編織一個故事的情節(jié)而制造出一些人物來;有時候卻是先有人物才有故事,先想到了一個性格突出的人物,因為這個人物的性格思想行為,而產(chǎn)生故事。

    《多情劍客無情劍》是屬于后者的,“小李飛刀”在我心里已經(jīng)構思了很久,開始時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慢慢才形成一個“人”。

    等到我開始寫他時,這個“人”已經(jīng)有他自己獨立的思想,他的行為幾乎已不受我的控制——每一個寫小說的人大概都有過這種經(jīng)驗,當書中的人物不受自己控制時,那種經(jīng)驗是非常奇妙的。

    “小李飛刀”是個世家子,是位探花。

    他有肺病,終日不停地咳嗽,他不能喝酒,卻偏偏要終日不停地喝。

    因為他的情緒總是很抑郁。

    他的名字叫李尋歡,可是他所能尋找到的總是煩惱。

    他時常委屈自己、犧牲自己去成全別人,可是他自己心里還是會因此而覺得很痛苦,因為他畢竟是個人,不是神。

    只要是人,就難免有矛盾痛苦。

    他做的事也許并不是他真心樂意做出來的,要一個人完全犧牲自己去成全別人絕不是件愉快的事,但他卻畢竟還是去做了。

    我認為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一個人只“想”而不“做”,無論他的想法多善良偉大,也沒有用。

    我寫“小李飛刀”并不想把他寫成一個完美無瑕的神。

    我寫的本來就是一個人,有血有肉有淚的人,有他的優(yōu)點,也有他的缺點,人性中本來就有一些無法避免的弱點,誰也沒法子否認。

    沒有人知道“小李飛刀”用的飛刀有多長多重,是什么樣子,也沒有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大多數(shù)事物在神秘朦朧中都會顯得更完美,何況“小李飛刀”不僅是一種神秘武器而已,也是一種象征——一種精神力量的象征,一種正義之力的象征。

    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因為這種力量才能存在至今。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寫的這個人物是成功還是失敗,雖然有很多人對他都很喜愛,可是自謙“讀”我的小說已有十年的歐陽瑩之先生卻在一篇論文中說“小李飛刀”是個有點“矯情做作”的人,關于這一點,以后我將為文和歐陽先生討論。

    不管怎么樣,這個“人”至少還是有一點值得討論的價值。

    古龍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六日晨

    第一章飛刀與快劍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萬里飛雪,將穹蒼作洪爐,熔萬物為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李尋歡打了個呵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盡量伸直,車廂里雖然很溫暖、很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他不但已覺得疲倦,而且覺得厭惡,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

    “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李尋歡嘆了口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口地喝著酒時,也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停地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tài)的嫣紅,就仿佛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開始雕刻一個人像,刀鋒薄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線條看來是那么柔和而優(yōu)美,看來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線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只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地自刀鋒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里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綠色的,仿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現(xiàn)在人像終于完成了,他癡癡地瞧著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后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趕車的大漢立刻吆喝一聲,勒住車馬。

    這大漢滿面虬髯,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尋歡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像一條惡犬在望著它的主人。

    李尋歡竟在雪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雕好的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后,他就癡癡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fā)紅,身上也落滿了雪花,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這雪堆里埋著的,就像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趕車的大漢卻似已見慣了,只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李尋歡緩緩轉回身,就發(fā)現(xiàn)車轍旁居然還有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里來,又孤獨地走向前方。

    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這種天氣,想不到竟還有人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虬髯大漢沒有說什么,心里卻在暗暗嘆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么?你為何總是只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松木,李尋歡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為他所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占據(jù)了他的心,也占據(jù)了他的軀殼。

    雪,終于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里風中已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李尋歡正在期待著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么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簾子,推開窗戶。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轔馬嘶聲,但卻絕不回頭!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融化了的冰雪,沿著他的臉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像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饑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面時,李尋歡才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lián)想到花崗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夠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李尋歡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李尋歡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活。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么就上來喝口酒吧,一口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這么樣一句話來,李尋歡連眼角的皺紋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沒有笑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著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我的話已經(jīng)說得夠清楚了么?”

    李尋歡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李尋歡大笑著,馬車已急馳而去,漸漸又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尋歡還在笑著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來以為他必定已飽經(jīng)滄桑,誰知他說的話卻那么天真,那么老實。”

    趕車的那虬髯大漢淡淡道:“他只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李尋歡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么?”

    虬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劍么?”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只是一條三尺多長的鐵片,既沒有劍鋒,也沒有劍鍔,甚至連劍柄都沒有,只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面,就算是劍柄了。

    虬髯大漢含笑接著道:“依我看來,那也只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李尋歡非但沒有笑,反而嘆了口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zhèn)上的客棧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鬧。

    院子里堆著十幾輛用草席蓋著的空鏢車,草席上也積滿了雪。東面的屋檐下,斜插著一面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線繡在上面的是老虎,還是獅子。

    客棧前面的飯鋪里,不時有穿著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李尋歡到這里的時候,客棧里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一點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鋪里找了張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壺酒,慢慢地喝著。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幾天幾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漸漸黑了。

    那虬髯大漢已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干凈,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李尋歡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似的,只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虬髯大漢忽然又道:“金獅鏢局也有人住在這客棧里,像是剛從口外押鏢回來。”

    李尋歡道:“哦!押鏢的是誰?”

    虬髯大漢道:“就是那‘急風劍’諸葛雷。”

    李尋歡皺眉,又笑道:“這狂徒,居然能活到現(xiàn)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雖在和后面的人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前面那掩著棉布簾子的門,仿佛在等著什么人似的。

    虬髯大漢道:“那孩子的腳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時才能趕到這里。”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過是不肯浪費體力而已,你看見過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沒有它的獵物,后面又沒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為它覺得光將力氣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虬髯大漢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卻并不是一匹狼。”

    李尋歡不再說什么,因為這時他又咳嗽了起來。

    然后,他就看到三個人從后面的一道門走進了這飯鋪,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正在談論著那些刀頭舐血的江湖勾當,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就是“金獅鏢局”的大鏢頭。

    李尋歡認得其中那紫紅臉的胖子就是“急風劍”,但卻似不愿被對方認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頭雕他的人像。

    幸好諸葛雷到了這小鎮(zhèn)之后,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人,他們很快地要來了酒菜,開始大吃大喝起來。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們的嘴,喝了幾杯酒之后,諸葛雷更是豪氣干云,大聲地笑著:“老二,你還記得那天咱們在太行山下遇見‘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記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來動大哥保的那批紅貨,四個人耀武揚威,還說什么:‘只要你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放你過山,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紅貨,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誰知他們的刀還未砍下,大哥的劍已刺穿了他們的喉嚨。”

    第二人道:“不是俺趙老二吹牛,若論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數(shù)咱們的總鏢頭‘金獅掌’,但若論劍法之快,當今天下只怕再也沒有人比得上咱們大哥了!”

    諸葛雷舉杯大笑,但是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了,他只見那厚厚的棉布簾子忽然被風卷起。

    兩條人影,像是雪片般被風吹了進來。

    這兩人身上都披著鮮紅的披風,頭上戴著寬邊的雪笠,兩人幾乎長得同樣形狀,同樣高矮。

    大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面目,但見到他們這身出眾的輕功,奪目的打扮,已不覺瞧得眼睛發(fā)直了。

    只有李尋歡的眼睛,卻一直在瞪著門外,因為方才門簾被吹起的時候,他已瞧見了那孤獨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門外,而且像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獨的野狼似的,雖然留戀著門里的溫暖,卻又畏懼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開,卻又不敢闖入這人的世界來。

    李尋歡輕輕嘆了口氣,目光這才轉到兩人的身上。

    只見這兩人已緩緩摘下雪笠,露出了兩張枯黃瘦削而又丑陋的臉,看來就像是兩個黃蠟的人頭。

    他們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卻很大,幾乎占據(jù)了一張臉的三分之一,將眼睛都擠到耳朵旁邊去了。

    但他們的目光卻毒惡而銳利,就像是響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們又開始將披風脫了下來,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緊身衣服,原來他們的身子也像是毒蛇,細長、堅韌,隨時隨地都在蠕動著,而且還黏而潮濕,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覺得惡心。

    這兩人長得幾乎完全一模一樣,只不過左面的人臉色蒼白,右面的人臉色卻黑如鍋底。他們的動作都十分緩慢,緩緩脫下了披風,緩緩疊了起來,緩緩走過柜臺,然后,兩人一起緩緩走到諸葛雷面前!

    飯鋪里靜得連李尋歡削木頭的聲音都聽得見,諸葛雷雖想裝作沒有看到這兩人,卻實在辦不到。

    那兩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眼色就像是兩把蘸著油的濕刷子,在諸葛雷身上刷來刷去。

    諸葛雷只有站起來,勉強笑道:“兩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臉色蒼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風劍’諸葛雷?”

    他的聲音尖銳、急促,而且還在不停地顫抖著,也就像是響尾蛇發(fā)出的聲音。諸葛雷聽得全身汗毛都悚栗起來,道:“不……不敢。”

    那臉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憑你,也配稱急風劍?”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細長的軟劍,迎面又一抖這柄腰帶般的軟劍,已抖得筆直。

    他用這柄劍指著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從口外帶回來的那包東西,就饒你的命!”

    那趙老二忽然長身而起,賠笑道:“兩位只怕是弄錯了,咱們這趟鏢是在口外交的貨,現(xiàn)在鏢車已空了,什么東西都沒有,兩位……”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劍已纏住了他的脖子,劍柄輕輕一帶,趙老二的人頭就忽然憑空跳了起來。

    接著,一股鮮血自他脖子里沖出,沖得這人頭在半空中又翻了兩個身,然后,鮮血才雨點般落下,一點點灑在諸葛雷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瞧直了,兩條腿卻在不停地彈琵琶。

    但諸葛雷能活到現(xiàn)在還沒有死,畢竟是有兩手的,他忽然自懷中掏出了個黃布包袱,拋在桌上,道:“兩位的招子果然亮,咱們這次的確從口外帶了包東西回來,但兩位就想這樣帶走,只怕還辦不到。”

    那黑蛇陰惻惻一笑,道:“你想怎樣?”

    諸葛雷道:“兩位好歹總得留兩手真功夫下來,叫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他嘴里說著話,人已退后七步,忽然“鏘”的一聲拔出了劍,別人只道他是要和對方拼命了。

    誰知他卻一反手,將旁邊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來,碟子里裝的是炸蝦球,蝦球也立刻飛了起來。

    只聽劍風嘶嘶,劍光如匹練一轉,十多個炸蝦球竟都被他斬為兩半,紛紛落在地上。

    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兩位能照樣玩一手,我立刻就將這包東西奉上,否則就請兩位走吧。”

    他這手劍法實在不弱,話也說得很漂亮,但李尋歡卻在暗暗好笑,他這么樣一做,別人也就只能斬蝦球,不能斬他的腦袋了,他無論是勝是負,至少已先將自己的性命保住了。

    黑蛇咯咯笑道:“這只能算是廚子的手藝,也能算武功么?”

    說到這里,他長長吸了口氣,剛落到地上的蝦球,竟又飄飄地飛了起來,然后,只見烏黑的光芒一閃,滿天的蝦球忽然全都不見了,原來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劍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劍劈蝦球雖也不容易,但若想將蝦球用劍穿起來,那手勁,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難多少倍。

    諸葛雷面色如土,因為他見到這手劍法,已忽然想起兩人來,他腳下又悄悄退了幾步,才嗄聲道:“兩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雙蛇么?”

    聽到“碧血雙蛇”這四個字,另一個已被嚇得面無人色的鏢師,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連李尋歡身后那虬髯大漢,也不禁皺了皺眉,因為他也知道近年黃河一帶的黑道朋友,若論心之黑、手之辣,實在很少有人能在這“碧血雙蛇”之上,聽說他們身上披的那件紅披風,就是用鮮血染成的。

    可是他聽到的還是不多,因為真正知道“碧血雙蛇”做過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腦袋已搬家了。

    只聽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還是認出了我們,總算眼睛還沒有瞎。”

    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兩位看上了這包東西,在下還有什么話好說的,兩位就請……就請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這句話正是諸葛雷他們方才在自吹自擂時說出來的,此刻自這白蛇口中說出,每個字都變得像是一把刀。

    諸葛雷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怔了半晌,忽然趴在地上,居然真的圍著桌子爬了一圈。

    李尋歡到這時才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原來這人脾氣已變了,難怪他能活到現(xiàn)在。”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黑白雙蛇的眼睛已一起向他瞪了過來,他卻似乎沒有看見,還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陰惻惻一笑,道:“原來此地竟還有高人,我兄弟倒險些看走眼了。”

    黑蛇獰笑道:“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給咱們的,只要有人的劍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愿將這包袱雙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軟劍,劍光卻如白虹般炫人眼目,他迎風亮劍,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劍,我兄弟非但將這包袱送給他,連腦袋也送給他!”

    他們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尋歡臉上,李尋歡卻在專心刻他的木頭,仿佛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但門外卻忽然有人大聲道:“你的腦袋能值幾兩銀子?”

    聽到了這句話,李尋歡似乎覺得很驚訝,但也很歡喜,他抬起頭,那少年終于走進了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還沒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結成冰屑,但他的身子還是挺得筆直,直得就像標槍。

    他的臉看來仍是那么孤獨,那么倔強。

    他的眼里永遠帶著種不可屈服的野性,像是隨時都在準備爭斗、反叛,令人不敢去親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

    瞧見這柄劍,白蛇目中的驚怒已變?yōu)橛樞Γ┛┬Φ溃骸胺讲拍蔷湓捠悄阏f的么?”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買我的腦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幾兩銀子,因為我要將它賣給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賣給我自己?”

    少年道:“不錯,因為我既不想要這包袱,也不想要這腦袋。”

    白蛇道:“如此說來,你是想來找我比劍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劍,忽然縱聲狂笑起來,他這一生中實在從未見過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這人在笑什么。他自覺說的話并沒有值得別人如此好笑的。

    那虬髯大漢暗中嘆了口氣,似乎覺得這孩子實在窮瘋了,諸葛雷也覺得他的腦袋很有毛病。

    只聽白蛇大笑道:“我這顆頭顱千金難買……”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兩。”

    白蛇驟然頓住了笑聲,因為他已發(fā)覺這少年既非瘋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開玩笑的,說的話竟似很認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劍,又不禁大笑起來,道:“好,只要你能照這樣做一遍,我就給五十兩。”

    笑聲中,他的劍光一閃,似乎要劃到柜臺上那根蠟燭,但劍光過處,那根蠟燭卻還是一動不動。

    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這時已吹了口氣,一口氣吹出,蠟燭突然分成七段,劍光又一閃,七段蠟燭就都被穿在劍上,最后一段光焰閃動,燭火竟仍未熄滅——原來他方才一劍已將蠟燭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這一劍還算快么?”

    少年的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道:“很快。”

    白蛇獰笑道:“你怎樣?”

    少年道:“我的劍不是用來削蠟燭的。”

    白蛇道:“那么你這把破銅爛鐵是用來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劍柄,一字字道:“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白蛇咯咯笑道:“殺人?你能殺得了誰?”

    少年道:“你!”

    這“你”字說出口,他的劍已刺了出去!

    劍本來還插在這少年腰帶上,每個人都瞧見了這柄劍。

    忽然間,這柄劍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個人也都瞧見三尺長的劍鋒自白蛇的咽喉穿過。

    但卻沒有一個人看清他這柄劍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沒有血流下,因為血還未及流下來。

    少年瞪著白蛇,道:“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劍快!”

    白蛇喉嚨里“咯咯”地響,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動,鼻孔漸漸擴張,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

    鮮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來。

    黑蛇的劍已揚起,但卻不敢刺出,他臉上的汗不停地在往下流,掌中的劍也在不停地顫抖。

    只見少年忽然拔出了劍,鮮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飆出,他悶著的一口氣也吐了出來,狂吼道:“你……”

    這一聲狂吼發(fā)出后,他的人就撲面跌倒。

    少年卻已轉問黑蛇,道:“他已承認輸了,五十兩銀子呢?”

    他說得仍是那么認真,認真得就像個傻孩子。

    但這次卻再也沒有一個人笑他了。

    黑蛇連嘴唇都在發(fā)抖,道:“你……你……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殺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錯。”

    黑蛇的一張臉全都扭曲起來,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忽然甩卻了掌中的劍,用力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將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懷中的銀子一錠錠掉了下來,他用力將銀子擲到少年的面前,哭嚎著道:“給你,全給你……”

    他就像個瘋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趕,也不生氣,卻彎腰拾了兩錠銀子起來,送到柜臺后那掌柜的面前,道:“你看這夠不夠五十兩?”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縮在柜臺下,牙齒咯咯打戰(zhàn),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拼命地點頭。

    到了這時,李尋歡才回頭向那虬髯大漢一笑,道:“我沒有說錯吧?”

    虬髯大漢嘆了口氣,苦笑道:“一點也不錯,那玩具實在太危險了。”

    他瞧見那少年已向他們走了過來,但卻未瞧見諸葛雷的動作,諸葛雷一直就沒有從桌子下爬起來。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劍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劍本不慢,少年更絕未想到他會出手暗算——他殺了白蛇,諸葛雷本該感激他才是,為何要殺他呢!

    眼看這一劍已將刺穿他的心窩,誰知就在這時,諸葛雷忽然狂吼一聲,跳起來有六尺高,掌中的劍也脫手飛出,插在屋梁上。

    劍柄的絲穗還在不停地顫動,諸葛雷雙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著李尋歡,眼珠都快凸了出來。

    李尋歡此刻并沒有在刻木頭,因為他手里那把刻木頭的小刀已不見了。

    鮮血一絲絲自諸葛雷的指縫里流了出來。

    他瞪著李尋歡,咽喉里也在“咯咯”地響,這時才有人發(fā)現(xiàn)李尋歡刻木頭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沒有一個人瞧見這小刀是怎么到他咽喉上的。

    只見諸葛雷滿頭大汗如雨,臉已痛得變形,忽然咬了咬牙,將那柄小刀拔了出來,瞪著李尋歡狂吼道:“原來是你……我早該認出你了!”

    李尋歡長嘆道:“可惜你直到現(xiàn)在才認出我,否則你也許就不會做出如此丟人的事了!”

    他這句話諸葛雷并沒有聽到,他已永遠聽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頭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驚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這人為什么要殺他。

    但他只不過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尋歡面前,他充滿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請你喝酒。”

    第二章海內(nèi)存知己

    馬車里堆著好幾壇酒,這酒是那少年買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著,而且喝得很快。

    李尋歡瞧著他,目中充滿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見能令他覺得有趣的人,這少年卻實在很有趣。

    道上的積雪已化為堅冰,車行冰上,縱是良駒也難駕馭,那虬髯大漢已在車輪捆起幾條鐵鏈子,使車輪不致太滑。

    鐵鏈拖在冰雪上,“咯啷咯啷”地直響。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著李尋歡道:“你為什么定要我到你馬車上來喝酒。”

    李尋歡笑了笑,道:“只因為那客棧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為什么?”

    李尋歡道:“無論誰殺了人后,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麻煩的,我雖不怕殺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煩。”

    少年默然半晌,這才又從壇子里勺了一碗酒,仰著脖子喝了下去。李尋歡含笑望著,很欣賞他喝酒的樣子。

    過了半晌,少年竟也嘆了口氣,道:“殺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卻實在該殺,我非殺人不可!”

    李尋歡微笑道:“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才殺那白蛇的么?”

    少年道:“沒有五十兩銀子,我也要殺他,有了五十兩銀子更好。”

    李尋歡道:“為什么你只要五十兩?”

    少年道:“因為他只值五十兩。”

    李尋歡笑了,道:“江湖中該殺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兩的,所以你以后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大富翁,我也常常會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窮,否則我也該送你五十兩的。”

    李尋歡道:“為什么?”

    少年道:“因為你替我殺了那個人。”

    李尋歡大笑道:“你錯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兩,簡直連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問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殺你么?”

    少年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白蛇雖然沒有殺他,但卻已令他無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殺了白蛇,他只有殺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lián)P眉吐氣,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殺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險惡,只怕你難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時人心的確比虎狼還惡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時候,最少先讓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聽到過人說虎狼惡毒,卻從未聽過虎狼說人惡毒。其實虎狼只為了生存才殺人,人卻可以不為什么就殺人,而且據(jù)我所知,人殺死的人,要比虎狼殺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尋歡凝注著他,緩緩道:“所以你就寧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著道:“只可惜它們不會喝酒。”

    這是李尋歡第一次見到少年的笑,他從未想到笑容竟會在一個人的臉上造成這么大的變化。

    少年的臉本來是那么孤獨,那么倔強,使得李尋歡時常會聯(lián)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時候,他這人竟忽然變了,變得那么溫柔,那么親切,那么可愛。

    李尋歡從未見過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動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著,他忽又問道:“你是不是個很有名的人?”

    李尋歡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卻希望變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忽又變得孩子般認真。

    李尋歡笑道:“每個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別人都誠實得多。”

    少年道:“我和別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尋歡開始有些吃驚了,忍不住說道:“為什么?”

    少年沒有回答他這句話,目中卻流露出一種悲傷憤怒之色,李尋歡這才發(fā)覺他有時雖然天真坦白得像個孩子,但有時卻又似藏著許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謎卻又顯然充滿了悲痛與不幸。

    李尋歡柔聲道:“你若想成名,至少應該先說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緩緩道:“認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飛。”

    阿飛?

    李尋歡笑道:“你難道姓‘阿’么?世上并沒有這個姓呀。”

    少年道:“我沒有姓!”

    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燒起來,李尋歡知道這種火焰連眼淚都無法熄滅,他實在不忍再問下去。

    誰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時候,也許我會說出姓名,但現(xiàn)在……”

    李尋歡柔聲道:“現(xiàn)在我就叫你阿飛。”

    少年道:“很好,現(xiàn)在你就叫我阿飛——其實你無論叫我什么名字都無所謂。”

    李尋歡道:“阿飛,我敬你一杯。”

    剛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又泛起那種病態(tài)的嫣紅色,但他還是將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進脖子里。

    阿飛吃驚地瞧著他,似乎想不到這位江湖的名俠身體竟是如此虛弱,但他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很快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尋歡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這朋友?”

    阿飛沉默著,李尋歡笑道:“只因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卻沒有勸我戒酒的第一個人。”

    阿飛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尋歡道:“本來連碰都不能碰的。”

    阿飛道:“那么你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傷心事?”

    李尋歡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著阿飛道:“我有沒有問過你不愿回答的話?有沒有問過你的父母是誰?武功是誰傳授的?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阿飛道:“沒有。”

    李尋歡道:“那么你為什么要問我呢?”

    阿飛靜靜凝注他半晌,展顏一笑,道:“我不問你。”

    李尋歡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飛一杯,但剛端起酒,已咳得彎下腰去,連氣都喘不過來。

    阿飛剛替他推開窗子,馬車忽然停下。

    李尋歡探首窗外,道:“什么事?”

    虬髯大漢道:“有人擋路。”

    李尋歡皺眉道:“什么人?”

    虬髯大漢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頑童堆起個人,大大的肚子,圓圓的臉,臉上還嵌著兩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們都下了車,李尋歡在長長地呼吸著,阿飛卻在出神地瞧著那雪人,像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雪人似的。

    李尋歡望向他,微笑道:“你沒有堆過雪人?”

    阿飛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實全都枯萎,令鳥獸絕跡,令人寂寞、饑餓。”

    他捏個雪球,拋了出去,雪球呼嘯著飛到遠方,散開,不見,他目光也在望著遠方,緩緩道:“對那些吃得飽、穿得暖的人說來,雪也許很可愛,因為他們不但可以堆雪人,還可以賞雪景,但對我們這些人……”

    他忽然瞪著李尋歡,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長大的,風、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敵人。”

    李尋歡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團雪球,道:“我不討厭雪,但我卻最討厭別人擋我的路。”

    他也將雪球拋出去,“砰”地擊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濺,那雪人竟沒有被他擊倒。

    只見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開,煤球也被擊落,圓圓的臉也散開,卻又有張死灰色的臉露了出來。

    雪人中竟藏著一個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臉絕不會有好看的,這張臉尤其猙獰丑惡,一雙惡毒的眼睛,死魚般凸了出來。

    阿飛失聲道:“這是黑蛇!”

    黑蛇怎會死在這里?

    殺他的人,為什么要將他堆成雪人,擋住道路?

    虬髯大漢將他的尸體自雪堆中提了起來,蹲下去仔仔細細地瞧著,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傷痕。

    李尋歡沉思著,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誰殺死他的么?”

    阿飛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就是那包袱!”

    阿飛皺眉道:“包袱?”

    李尋歡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沒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見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種發(fā)瘋的樣子來,就為的是要引開別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機將那包袱攫走。”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但他卻未想到那包袱竟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殺他的人,想必就是為了那個包袱。”

    他不知何時已將那小刀拿在手上,輕輕地撫摸著,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為何有這么多人對它發(fā)生興趣?也許我昨天晚上本該拿過來瞧瞧的。”

    阿飛一直在靜靜地聽著,忽然道:“殺他的人,既是為了那包袱,那么他將包袱奪走之后,為什么要將黑蛇堆成雪人,擋住路呢?”

    李尋歡神情看來很驚訝。

    他發(fā)覺這少年雖然對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時甚至天真得像個孩子,但智慧之高,思慮之密,反應之快,他這種老江湖也趕不上。

    阿飛道:“那人是不是已算準這條路不會有別人走,只有你的馬車必定會經(jīng)過這里,所以要在這里將你攔住。”

    李尋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沉聲道:“你找出他的致命傷沒有?”

    虬髯大漢還未說話,李尋歡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飛道:“不錯,人都已來了,還找什么?”

    李尋歡耳力之敏,目力之強,可說冠絕天下,他實未想到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樣靈敏。

    這少年似乎天生有種野獸般的本能,能覺察到別人覺察不出的事,李尋歡向他贊許地一笑,然后就朗聲道:“各位既已到了,為何不過來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積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來。

    一人大笑著道:“十年不見,想不到探花郎的寶刀依然未老,可賀可喜。”

    笑聲中,一個顴骨高聳、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鷹的獨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來。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現(xiàn)了個人,這人干枯瘦小,臉上沒有四兩肉,像是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

    阿飛一眼便已瞥見,這人走出來之后,雪地上竟全無腳印,此地雪雖已結冰,但冰上又有積雪。

    這人居然踏雪無痕,雖說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他的輕功之高,也夠嚇人的了。

    李尋歡笑道:“在下入關還不到半個月,想不到‘金獅鏢局’的查總鏢頭,和‘神行無影’虞二先生就全都來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實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陰沉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虛傳,過目不忘,咱們只在十三年前見過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還記得我虞二拐子這老廢物。”

    阿飛這才發(fā)現(xiàn)他竟有條腿是跛的,他實在想不到一個輕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個跛子。

    卻不知這虞二拐子就因為右腿天生畸形殘廢,是以從小就苦練輕功,他要以超人的輕功,來彌補天生的缺陷。

    阿飛倒不禁對這老人很是佩服。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兩位既然還請來幾位朋友,為何不一起為在下引見引見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錯,他們也久聞小李探花的大名,早就想見見閣下。”

    他說著話,樹林里已走出四個人來,此刻雖然是白天,但李尋歡見了這四人,還是不覺倒抽了口冷氣。

    這四人年紀雖然全已不小,但卻打扮得像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顏六色,花花綠綠,腳上穿的也是繡著老虎的童鞋,腰上還扎著圍裙,四人雖都是濃眉大眼,長相獰惡,但卻偏偏要作出頑童的模樣,嘻嘻哈哈,擠眉弄眼,叫人見了,連隔夜飯都要吐了出來。

    最妙的是,他們手腕上、腳踝上,竟還戴滿了發(fā)亮的銀鐲,走起路來“叮叮當當”直響。

    虬髯大漢一見這四人,臉色立刻變得鐵青,忽然嗄聲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殺死的。”

    李尋歡道:“哦?”

    虬髯大漢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螫死的。”

    李尋歡臉色也變了變,沉聲道:“如此說來,這四位莫非是苗疆‘極樂峒’五毒童子的門下?”

    四人中的黃衣童子咯咯一笑,道:“我們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壞了,我要你賠。”

    “賠”字出口,他身子忽然飛掠而起,向李尋歡撲了過來,手足上的鐲子如攝魂之鈴,響聲不絕。

    李尋歡只是含笑瞧著他,動也不動。

    但虞二拐子卻也忽然飛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黃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飛到一邊。

    “金獅”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財萬貫,莫說一個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賠得起的,但四位卻不可著急,先待我引見引見。”

    一個紅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尋歡。”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所以我們早就想找他帶我們?nèi)g、找找樂子了。”

    剩下的一個綠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學問不錯,中過皇帝老兒點的探花,聽說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紅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這小李探花卻不喜歡做官,反而喜歡做強盜。”

    他們在這里說,別人還未覺得怎樣,阿飛卻聽得出了神,他實在想不到他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一生。

    他卻不知道這些人只不過僅將李尋歡多彩的一生,說出了一鱗半爪而已。李尋歡這一生的故事,他們就算不停地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阿飛也未發(fā)現(xiàn)李尋歡面上雖還帶著微笑,目中卻露出痛苦之色,像是別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聽虞二拐子沉著臉道:“你們對李探花的故事實在知道不少,但你們可聽過——小李神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虛發(fā)!”

    那黃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虛發(fā)……原來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無法向我?guī)煾到淮圆爬∥业摹!?

    李尋歡微笑著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么樣高明了,而一刀是萬萬殺不死六個人的!”

    他忽也沉下臉,瞪著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來為諸葛雷復仇,還是不妨動手!”

    “金獅”查猛干笑了兩聲,道:“諸葛雷自己該死,怎么能怪李兄?”

    李尋歡道:“各位既非為了復仇而來,難道真的是找我來喝酒的么?”

    查猛沉吟著,像是不知該如何措詞。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們只要你將那包袱拿出來!”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錯,那包袱乃是別人重托給‘金獅鏢局’的,若有閃失,敝鏢局數(shù)十年的聲名就從此毀于一旦。”

    李尋歡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難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大笑道:“李兄這是說笑,有李兄在場,區(qū)區(qū)的黑蛇怎么能將那包袱拿得走。”

    李尋歡皺了皺眉,嘆息著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煩,麻煩為什么總要找上我?”

    查猛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接著又道:“只要李兄肯將那包袱發(fā)還,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總有一點心意,給李兄飲酒壓驚。”

    李尋歡輕輕撫摸著手里的刀,忽然笑道:“不錯,那包袱的確在我這里,但我卻還未決定是否將它還給你們,你們最好讓我考慮考慮。”

    查猛面上已變了顏色,虞二拐子卻搶著道:“卻不知閣下要考慮多久?”

    李尋歡道:“有一個時辰就已足夠了,一個時辰后,還是在此地相見。”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為定!”

    他再也不說一句話,揮手就走。

    黃衣童子忽然咯咯一笑,道:“有半個時辰,就可以逃得很遠了,何必要一個時辰。”

    虞二拐子沉著臉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后,退隱之前,七年中身經(jīng)大小三百余戰(zhàn),從來也未曾逃過一次。”

    他們來得雖快,退得更快,轉眼間已全部失去蹤影,再聽那清悅的手鐲聲,已遠在十余丈外。

    阿飛忽然道:“包袱并不在你手上。”

    李尋歡道:“嗯。”

    阿飛道:“既然不在,你為何要承認?”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縱然說沒有拿,他們也絕不會相信的,遲早還是難免出手一戰(zhàn),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認了,也免得跟他們啰唆麻煩。”

    阿飛道:“既然遲早難免一戰(zhàn),你還考慮什么?”

    李尋歡道:“在這一個時辰中,我要先找到一個人。”

    阿飛道:“什么人?”

    李尋歡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飛道:“你知道他是誰?”

    李尋歡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個金獅鏢局的鏢頭,除了諸葛雷和那趙老二外,還有一個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飛沉默了半晌,道:“你說的可是那穿著件紫緞團花皮襖,腰上似乎纏著軟鞭,耳朵還有撮黑毛的矮子么?”

    李尋歡微笑道:“你只瞧了他兩眼,想不到已將他瞧得如此仔細。”

    阿飛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夠了。”

    李尋歡道:“不錯,我說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他一直躲旁邊,沒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機會拿那包袱。”

    阿飛沉思著,道:“嗯。”

    李尋歡說道:“就因為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所以存心要將之吞沒,但他卻怕查猛懷疑于他,所以就將責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著道:“好在我替別人背黑鍋,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飛道:“查猛他們知道你的行蹤,自然就是他去通風報信的。”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他為了怕查猛懷疑到他,暫時絕不敢逃走!”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所以他現(xiàn)在必定和查猛他們在一起,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尋歡拍了拍他肩頭,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沒有別人可混的了,以后我們?nèi)羰沁€有機會見面,希望還是朋友。”

    他大笑著接道:“因為我實在不愿意有你這樣的仇敵。”

    阿飛靜靜地望著他,道:“你現(xiàn)在要我走?”

    李尋歡道:“這是我的事,和你并沒有關系,別人也沒有找你……你為何還不走?”

    阿飛道:“你是怕連累了我,還是已不愿和我同行?”

    李尋歡目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卻還是微笑著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反正遲早總是要分手的,早幾天遲幾天,又有什么分別?”

    阿飛沉默著,忽然自車廂中倒了兩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來一飲而盡,慢聲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他想笑一笑,卻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阿飛又靜靜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轉過身,大步而去。

    這時天邊又紛紛落下雪來,天地間靜得甚至可以聽到雪花飄落在地上的聲音。

    李尋歡望著這少年堅挺的身子在風雪中漸漸消失,望著雪地上那漫長的、孤獨的腳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舉著酒杯,喃喃道:“來,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過你前程遠大,跟著我走,永遠沒好處的,我這人好像已和倒霉、麻煩、危險、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別的朋友了!”

    阿飛自然已聽不到他的話了。

    那虬髯大漢始終就像石像般站在一邊,既沒有說話,滿身雖已積滿了冰雪,他也絕不動一動。

    李尋歡又飲盡了杯中的酒,才轉身望著他,道:“你在這里等著,最好將這條蛇的尸體也埋起來……我一個時辰,就會回來的。”

    虬髯大漢垂下了頭,忽道:“我知道金獅查猛雖以掌力雄渾成名,但卻只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少爺你在四十招內(nèi)就可取他首級。”

    李尋歡淡淡笑道:“也許還用不著十招!”

    虬髯大漢道:“虞二拐子呢?”

    李尋歡道:“他輕功不錯,據(jù)說暗器也很毒辣,但我還是足可對付他的。”

    虬髯大漢道:“據(jù)說‘極樂峒’門下每人都有幾手很邪氣的外門功夫,方才看他們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數(shù)不同……”

    李尋歡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放心,就憑這些人,我還未放在心上。”

    虬髯大漢的面色卻很沉重,緩緩道:“少爺也用不著瞞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極兇險,少爺就絕不會讓那位……那位飛少爺走的。”

    李尋歡板起了臉,道:“你什么時候也變得多嘴起來了?”

    虬髯大漢果然不敢再說什么,頭垂得更低,等他抬起頭來時,李尋歡已走入樹林,似乎又在咳嗽著。

    這斷續(xù)的咳嗽聲在風雪中聽來,實在令人心碎。

    但風雪終于連他的咳嗽聲也一起吞沒。

    虬髯大漢目中已泛起淚光,黯然道:“少爺,咱們在關外過得好好的,你為什么又要入關來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難道還忘不了她?還想見她一面?可是你見著她之后,還是不會和她說話的,少爺你……你這又何苦呢……”

    一進了樹林,李尋歡那種懶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變了,他忽然變得就像條獵犬那么輕捷、矯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運用,雪地上、枯枝間,甚至空氣里,只要有一絲敵人留下的痕跡,一絲異樣的氣息,他都絕不會錯過,二十年來,世上從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他的追蹤。

    他行動雖快如脫兔,但看來并不急躁匆忙,就像是個絕頂?shù)奈璧刚撸瑹o論在多么急驟的節(jié)奏下,都還是能保持他優(yōu)美柔和的動作。

    十年前,他放棄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關去的時候,也曾路過這里,那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

    他記得這附近有個小小的酒家,遠遠就可以看到那高懸的青簾,所以他也曾停下車來,去喝了幾斤酒。

    酒雖不佳,但那地方面對青山,襟帶綠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著那些歡笑著的紅男綠女,一杯杯喝著自己的苦酒,準備從此向這十丈軟紅告別,這印象令他永遠也不能忘記。

    現(xiàn)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這里,經(jīng)過了十年的歲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許已嫁作人婦;昔日的恩愛夫妻,如今也許已歸于黃土;就連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這么想,倒并不是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憶,而是他認為金獅查猛他們說不定就落腳在那酒家里。

    冰雪中的世界,雖然和春風中大不相同,但他經(jīng)過這條路時,心里仍不禁隱隱感覺到一陣陣刺痛。

    財富、權勢、名譽和地位,都比較容易舍棄,只是那些回憶,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憶,卻像是沉重的枷鎖,是永遠也拋不開、甩不脫的。

    李尋歡自懷中摸出個扁扁的酒瓶,將瓶中的酒全灌進喉嚨,等咳嗽停止之后,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腳下的幾間敞軒,屋外四面都有寬闊的走廊,朱紅的欄桿,配上碧綠的紗窗。

    他記得春日里這里四面都開遍了一種不知名的山花,繽紛馥郁,倚著朱紅的欄桿賞花飲酒,淡酒也變成了佳釀。

    如今欄桿上的紅漆已剝落,紅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車轍馬蹄縱橫,還可以聽到屋后有馬嘶聲隨風傳出。

    李尋歡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查猛他們果然落腳在這里!因為在這種天氣,這種地方絕不會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動更快,更小心,靜靜地聽了半晌,酒店里并沒有人聲,他皺了皺眉,箭一般躥了過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發(fā)覺這酒店實在靜得出奇,除了偶爾有低低的馬嘶外,別的聲音一絲也沒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舊,李尋歡的腳剛踏上去,就發(fā)出“吱”的一聲,他立刻后退了十幾尺。

    但酒店里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李尋歡微一沉吟,輕快地繞到屋子后面,他心里在猜測,也許“金獅”查猛并沒有回到這里。

    可是他卻立刻就見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著眼睛,瞪著他!

    查猛的眼睛幾乎完全凸了出來,淡金色的臉看來竟已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怕,他就站在馬廄前那根柱子旁。

    廄中的馬在低嘶著,踢著腳,查猛卻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出聲,也不動,就像是個泥塑的、還未著色的人像。

    李尋歡暗中嘆了口氣,道:“想不到……”

    他只說了三個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為他已發(fā)覺查猛是再也聽不到任何人說話的聲音了。

    第三章寶物動人心

    李尋歡再一注視,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殺他的人顯然不愿他的鮮血濺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劍刺穿他的咽喉后,就立刻塞了團冰雪在創(chuàng)口里,等到冰雪被熱血融化的時候,血卻也已被冰凝結住了。

    他的尸體仍筆直地站著,倚著木柱并沒有倒下來,由此可見,殺他的那人,身法是多么輕,多么快!他一劍刺穿查猛的咽喉后,就立刻拔出了劍,連一絲多余的力量都沒有,所以才沒有碰倒查猛的尸體。

    查猛自然是準備抵抗的,但等到這一劍刺穿咽喉后,他的招式還沒有使出來,所以他的尸體仍在保持著平衡。

    這一劍好快!

    李尋歡面上露出了驚奇之色,他知道“金獅”查猛成名已有二十多年,并沒有吃過多大的虧。

    金獅鏢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見,查猛并非弱者,但他卻連反抗之力都沒有,一劍就被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個木頭人,要想一劍將這木頭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將它撞倒,也絕不是件容易事。

    李尋歡一轉身,躥入那酒店里,門上并沒有掛簾子,里面也沒有擺上桌椅,顯見這酒店也并不想在這種天氣做生意。

    很寬敞的屋子里,只有靠窗旁擺著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沒有動過,甚至連杯里的酒都沒有喝。

    來自極樂峒的那四個“童子”,也已變成了四個死尸!

    死尸的頭向外,足向里,像是在地上擺著個“十”字。黃衣童子的足底和綠衣童相對,黑衣童和紅衣童相對,右手腕上的金鐲已褪下,落在手邊,四人的臉上還帶著獰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劍刺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個柱子旁,他的雙手緊握,似乎還握著滿把暗器。

    但暗器還未發(fā)出,他也已被一劍刺穿咽喉!

    李尋歡也不知是驚奇,還是歡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劍……好快的劍……”

    若在兩天以前,他實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誰有這么快的劍法,昔年被稱為當代第一劍客的天山“雪鷹子”,劍法雖也以輕捷飄忽見長,但出手絕不會有如此狠辣,何況自從鷹愁澗一役之后,這位不可一世的名劍客已封劍歸隱,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絕頂亙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于昔日縱橫天下的名俠,沈浪、熊貓兒、王憐花,據(jù)說早已買舟入海,去尋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間了。

    何況他們用的都不是劍!

    除了這些人之外,李尋歡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誰的劍如此快,直到現(xiàn)在,他已知道是還有這么一個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獨而憂郁的少年阿飛!

    李尋歡閉起眼睛,仿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地走入這屋子里,極樂峒的護法童子們立刻迎了上去,將他包圍。

    但他們的金鐲褪下,面上的獰笑還未消失,阿飛的劍已如閃電、如毒蛇般將他們的咽喉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發(fā)暗器,他以輕功和暗器成名,手腳自然極快,但他的手剛抓起暗器,還未發(fā)出,劍已飛來,一劍穿喉!

    李尋歡嘆了口氣,喃喃道:“玩具,居然還有人說他的劍像玩具……”

    他忽然發(fā)現(xiàn)柱子上有用劍尖劃出來的字:“你替我殺了諸葛雷,我就替你殺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債了,我知道一個人絕不能欠債!”

    看到這里,李尋歡不禁苦笑著道:“我只替你殺了一個人,你卻替我殺了六個,你知道一個人不能欠債,為何要我欠你的債呢?”他又接著看下去。

    “我替你殺的人雖多些,但情況不同,你殺的一個足可抵得上這六個,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愿別人欠我的債!”

    李尋歡失笑道:“你這賬算得太不精明,看來以后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只有這幾句話,卻還有個箭頭。

    李尋歡自然立刻順著這箭頭所指的方向走過去,剛走進一扇門,他就聽到了一聲驚呼。

    有柄很亮的劍,劍尖正指著他!

    劍尖,在微微地顫抖著!

    握劍的是個很發(fā)福的老人,胡子雖還沒有白,但臉上的皺紋已很多,可見年紀已不小了。

    這老人雙手握劍,對著李尋歡大聲道:“你……你是什么人?”

    他雖然盡量想說得大聲些,可是聲音偏偏有些發(fā)抖。

    李尋歡忽然認出他是誰了,微笑道:“你不認得我了?”

    老人只是在搖頭。

    李尋歡道:“我卻認得你就是這里的老板,十年前,你還陪過我喝了幾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雙手卻還是緊握著劍柄,道:“客官貴姓?”

    李尋歡道:“李,木子李。”

    老人這才長長吐出口氣,手里的劍也“當”地落在地上,展顏道:“原來是李……李探花,老朽已在這里等了半天了。”

    李尋歡道:“等我?”

    老人道:“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殺了很多人……惡人,卻留下個活的,交給老朽看守,說是有位李探花就會來的,要老朽將這人交給李探花,若是此間出了什么差錯,他就會來……來要老朽的命。”

    李尋歡道:“人呢?”

    老人道:“在廚房里。”

    廚房并不小,而且居然很干凈,果然有個人被反綁在椅子上,長得很瘦小,耳邊還有撮黑毛。

    李尋歡早已想到阿飛就是要將這人留給他拷問的,但這人卻顯然未想到還會見到李尋歡,目中的驚懼之色更濃,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抽搐著,卻說不出話來——阿飛非但緊緊綁住了他,還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顯然是怕這人用威脅利誘的話來打動這老人,所以連嘴也塞住,李尋歡這才發(fā)覺他居然還很細心。

    但他為什么不索性點住這人的穴道呢?

    李尋歡手里的刀光忽然一閃,只不過是挑去了這人嘴里塞住的布而已,這人卻已幾乎被嚇暈了。

    他想求饒,但嘴里干得發(fā)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尋歡也沒有催他,卻在他對面坐下,又請那老人將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進來,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才微笑著道:“貴姓?”

    那人臉已發(fā)黃,用發(fā)干的舌頭舔著嘴唇,嗄聲道:“在下洪漢民。”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斷了這人身上綁著的繩子,倒了杯酒遞過去,這人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用力捏著自己被捆得發(fā)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來接這杯酒,又不敢不接。

    李尋歡笑著道:“有人若請我喝酒,我從來不會拒絕的。”

    洪漢民只有接過酒杯,他的手直抖,雖然總算喝下去半杯酒,還有半杯卻都灑到身上了。

    李尋歡嘆了口氣,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樣,找把刀來刻刻木頭,以后手就不會發(fā)抖,雕刻可以使手穩(wěn)定,這是我的秘訣。”

    他又倒了兩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蹋,這兩件事你以后一定要牢記在心。”

    洪漢民用兩只手端著酒杯,還生怕酒潑了出來,趕緊用嘴湊上去,將一杯酒全喝了個干凈。

    李尋歡道:“很好,我一生別的都沒有學會,只學會了這兩件事,現(xiàn)在已全都告訴了你,你應該怎么樣來感謝我?”

    洪漢民道:“在下……在下……”

    李尋歡道:“你也用不著做別的事,只要將那包袱拿出來,我就很滿意了。”

    洪漢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里已沒有酒了。

    他長長吸進了一口氣,道:“什么包袱?”

    李尋歡道:“你不知道?”

    洪漢民臉上很盡力地擠出了一絲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尋歡搖著頭嘆道:“我總以為喜歡喝酒的人都比較直爽,可是你……你實在令我失望。”

    洪漢民賠笑道:“李……李大俠只怕是誤會了,在下的確……”

    李尋歡忽然沉下臉,道:“你喝了我的酒,還要騙我,把酒還給我吧。”

    洪漢民道:“是,是……在下這就去買。”

    李尋歡道:“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兩杯,買別的酒我不要。”

    洪漢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里,怎么還呢?”

    李尋歡道:“這倒容易。”

    刀光一閃,小刀已抵住了洪漢民的胸膛。

    李尋歡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里,我只要將你的肚子剖開就行了。”

    洪漢民臉色發(fā)白,勉強笑道:“李大俠何必開小人的玩笑。”

    李尋歡道:“你看我這像是在開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將小刀輕輕在洪漢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將他的胸膛刺破一點,讓他流一點血。

    因為只有懦夫才會說謊,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會被駭出實話了,這道理誰也不會比李尋歡更清楚。

    誰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個石面上,洪漢民還是滿面假笑,似乎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李尋歡目光閃了閃,手已停了下來,這懦夫居然刀槍不入,李尋歡居然也并沒有吃驚。

    他反而微笑著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時候了吧。”

    洪漢民想不到他忽然會問出這句話來,怔了怔,賠笑道:“已有二十年了。”

    李尋歡道:“那么你總該知道江湖中有幾件很神奇的寶物,這些寶物雖很少有人能真的見到,但卻已傳說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著洪漢民,一字字接著道:“就是金絲甲,據(jù)說此物刀槍不入,水火不傷,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總該聽說過。”

    洪漢民的臉已經(jīng)變得好像一塊抹桌布,跳起來就想逃。

    他的身法并不慢,縱身一掠到了門口,但他正要躥出門的時候,李尋歡也已站在門口了。

    洪漢民咬了咬牙,一轉身就解下了條亮銀鏈子槍,銀光灑開,鏈子槍毒蛇般向李尋歡刺了過去。

    看來他在這柄槍上的訓練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工夫,這一招刺出,軟軟的鏈子槍竟被抖得筆直,帶著勁風直刺李尋歡的咽喉。

    只聽“當”的一聲,李尋歡只抬了抬手,他手里還拿著酒杯,就用這酒杯套住了槍尖。

    也不知怎地,槍尖竟沒有將酒杯擊碎。

    李尋歡笑道:“以后若再有人勸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訴他喝酒也有好處的,而且酒杯還救過我一次命。”

    洪漢民就像石頭人般怔在那里,滿頭汗落如雨。

    李尋歡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將身上的金絲甲脫下來做酒資吧,那勉強也可抵得過我的兩杯酒了。”

    洪漢民顫聲道:“你……你真要……”

    李尋歡道:“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這東西,你能趁我不備,將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卻不該對別人說包袱是我拿的,我這人最不喜被人冤枉。”

    洪漢民道:“不錯,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里也的確就是金絲甲,可是……可是……”

    他非但已急得說不出話,連眼淚都快被急了出來。

    李尋歡道:“金絲甲雖然是防身至寶,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你就算穿著十件金絲甲,我一刀還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為了它拼命?”

    他嘆息著接道:“世間的寶物,唯有德者居之。這種東西更不是你們這種人應該有的,你將它送給我,也許還可以多活幾年。”

    洪漢民嗄聲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這種東西,但小人也并不想將之據(jù)為己有……”

    李尋歡道:“難道你本來就想將它送給別人么?送給誰?”

    洪漢民咬著牙,連嘴唇都被咬出血來。

    李尋歡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說實話,可是我并不喜歡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逼我用出來。”

    洪漢民終于長長嘆了口氣,道:“好,我說。”

    李尋歡道:“你最好從頭說起。”

    洪漢民沉吟著道:“李大俠可知道有個‘神偷’戴五么?這種下五門的小賊,李大俠也許不會知道的。”

    李尋歡笑道:“我非但知道這人,而且還認得他,他的輕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錯。”

    洪漢民道:“這‘金絲甲’,就是他不知從哪里偷來的。”

    李尋歡道:“哦?那么,又怎會到了你們手上呢?”

    洪漢民道:“他和諸葛雷本來也是老朋友,我們在張家口遇見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把金絲甲拿出來吹噓,諸葛雷瞧著眼紅,就……就……”

    李尋歡板著臉道:“你們既然做得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難道還不好意思說出來嗎?”

    洪漢民垂下頭嘆道:“戴五明知這金絲甲現(xiàn)在是江湖中每個人都想得到的寶物,他既然身懷此物,本不該喝醉的。”

    李尋歡冷冷道:“他并不是不該喝酒,而是不該交錯了朋友。”

    洪漢民蒼白的臉,居然也有些發(fā)紅。

    李尋歡道:“這金絲甲雖然號稱是‘武林三寶’之一,其實并沒有太大用處,因為除了兩個勢均力敵的高手相爭時用得著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還是難免送命,我倒不懂它為什么會忽然變得如此搶眼了,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

    洪漢民道:“不錯,這其中的確有個秘密……其實這秘密現(xiàn)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

    他剛說到這里,這酒店的主人已端著兩壺酒進來,賠笑道:“剛溫好的酒,探花大人先喝一杯再說話吧。”

    李尋歡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來照顧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這名字,我一聽這四個字,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還在他手上,他滿滿倒了一杯,只覺一陣酒香撲鼻而來,他臉色立刻又開朗了,展顏道:“好酒。”

    他將這杯酒喝了下去,又彎下腰咳嗽起來。

    老人嘆息著,揣了張椅子過來扶著李尋歡坐下,道:“咳嗽最傷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

    他蒼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接著道:“但這酒專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后包管不會再咳嗽了。”

    李尋歡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我不喝。”

    李尋歡道:“為什么?賣餃子的人寧可吃饅頭也不愿吃餃子,賣酒的人難道也寧可喝水,卻不喝酒么?”

    老人道:“我平常也喝兩杯的,可是……這壺酒卻不能喝。”

    他呆滯的目光竟也變得銳利狡黠起來。

    李尋歡卻似未曾留意,還是微笑著問道:“為什么?”

    老人盯著他手里的小刀,緩緩道:“因為喝下我這杯酒后,只要稍微一用真力,酒里的毒立刻就要發(fā)作,七竅流血而死!”

    李尋歡張嘴結舌,似已呆了。

    洪漢民又驚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會來幫我的忙,日后我必定重重酬謝。”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謝我。”

    洪漢民面色微變,賠笑道:“前輩真人不露相,莫非也想要……”

    他嘴里說著話,掌中的鏈子槍又已飛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聲,佝僂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長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著了槍頭,厲聲道:“就憑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動手?”

    這膽小怕事的糟老頭子,在瞬間仿佛變了個人似的,連一張臉都變得紅中透紫,隱隱有光。

    洪漢民看到他這種奇異的面色,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失聲驚呼道:“前輩饒命,小人不知道前輩就是……”

    他求饒已遲了,呼聲中,老人的右拳已擊出,只聽“砰”的一聲,洪漢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飛了出來,纏在手上的鏈子也斷成兩截,鮮血一路濺了出來,他身體撞在墻上,恰巧落在灶上的大鐵鍋里。

    這一拳的力道實在驚人。

    李尋歡嘆了口氣,搖著頭道:“我早就說過,你有了這件金絲甲,反而會死得快些。”

    老人將半截鏈子槍甩在地上,出神地望著洪漢民的尸身,臉上的皺紋又一根根現(xiàn)了出來。

    李尋歡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沒有殺人了,是嗎?”

    老人轉身望著他,道:“但我并沒有忘記如何殺人,是嗎?”

    李尋歡道:“你為了這種事殺人值得嗎?”

    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為什么也會殺人的。”

    李尋歡道:“但現(xiàn)在已過了二十年,你能躲過這二十年,并不容易。若為了這種事將自己身份暴露,豈非劃不來。”

    老人動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誰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莫忘記,‘紫面二郎’孫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出風頭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陸碼頭總瓢把子的妻子私奔,這種勇氣我實在佩服。”

    老人怒道:“此時此刻,你還敢出言不遜?”

    李尋歡道:“你莫以為我這是在諷刺你,一個男人肯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冒生命之險,負天下之謗,甚至不惜犧牲一切,這種男人至少已不愧是個男人,我本來的確對你很佩服的,可是現(xiàn)在……”

    他搖了搖頭,長嘆道:“現(xiàn)在我卻失望得很,因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個鬼鬼祟祟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卻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決勝負。”

    孫逵怒目望著他,還未說話,突聽一人笑道:“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學問的,就憑他,還沒有這么大的本事。”

    這是個女子的聲音,而且很動聽。

    李尋歡微笑道:“不錯,我早該想到這是薔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尋歡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滿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虛此生。”

    那聲音吃吃笑道:“好會說話的一張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會跟他私奔了。”

    笑聲中,她的人已扭動著腰肢走了出來。

    過了二十年之后,她還并不顯得太老,眼睛還是很有風情,牙齒也還很白,可是她的腰——

    她實在已沒有腰了,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并不太大的水缸,裝的水最多也只不過能灌兩畝田而已。

    李尋歡的表情就像是剛吞下一整個雞蛋。

    這就是薔薇夫人?他簡直無法相信。

    美人年華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傷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雙十年華,還拼命想用束腰扎緊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蓋著臉上的皺紋,那就非但不再令人傷感,反而令人惡心可笑。

    這道理本來再也明顯不過,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數(shù)女人,對這道理都不知道——也許是故意拒絕知道。

    薔薇夫人穿著的是件紅緞的小皮襖,梳著萬字髻,遠遠就可以嗅到一陣陣刨花油的香氣。

    她望著李尋歡笑道:“好一位風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虛傳,我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有瞧見過這么神氣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嘆了口氣,接著道:“二十年前我們家里卻總是高朋滿座,那時候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風流劍客,有哪一個不想來拜訪拜訪我?只要能陪我說兩句話,看我一眼,他們就好像吃了人參果似的,開心得要命,你不信問他好了。”

    孫逵沉著臉,抱定主意不開口。

    李尋歡望著薔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風中薔薇般在抖動著的肥肉,再看看孫逵,暗中不禁嘆息。

    他已看出這老人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過。

    薔薇夫人又嘆了口氣,道:“可是這二十年來,實在把我憋苦了,每天躲在屋子里,連人都不敢見,我真后悔當初怎么會跟著這個沒出息的男人逃走。”

    孫逵忍不住也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誰不后悔,誰是王八蛋。”

    薔薇夫人叫了起來,跳著腳道:“你在說什么?你說!老娘放著好日子不過,跟著你到這個鬼地方來受苦,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蹋成這個樣子,你還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說,說呀!”

    孫逵鼻子里直抽氣,嘴又緊緊閉了起來。

    薔薇夫人道:“探花郎,你說,這種男人是不是沒有良心,早知道他會變成這樣子,那時我還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拼命用手揉著眼睛,只可惜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揉出來。

    李尋歡笑道:“幸好夫人沒有死,否則在下就真的要遺憾終生了。”

    薔薇夫人嬌笑道:“真的么?你真的這么想見我?”

    李尋歡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這么胖的美人,到那里才能找到第二個?”

    薔薇夫人臉都氣白了,孫逵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尋歡道:“其實夫人得到這件金絲甲也沒有用的,因為就算將夫人從中間分成兩半,也穿不上它。”

    薔薇夫人咬著牙,道:“你……我若讓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對不起你。”

    她自頭上拔下了一根很細很尖的金簪,咬著牙走向李尋歡,李尋歡居然還是安坐不動,穩(wěn)如泰山。

    孫逵皺眉道:“金絲甲既已到手,我們還是趕快辦正事去吧,何必跟他過不去?”

    薔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著你管!”

    李尋歡竟真的已不能動,眼睜睜地望著她。

    誰知她剛沖到李尋歡面前,剛想將那根金簪刺入他的眼睛,孫逵忽然從后面飛起一腳,將她踢上屋頂。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頂上,整個屋子都快被她震垮了,等她跌下來的時候,已只剩下半口氣。

    李尋歡也有些驚訝,忍不住問道:“你難道是為了救我而殺她的?”

    孫逵恨恨道:“這二十年來,我已受夠了她的氣,已經(jīng)快被她纏瘋了,我若不殺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尋歡道:“但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莫忘記,二十年前……”

    孫逵道:“你以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為我想帶著她私奔?”

    李尋歡道:“難道不是?”

    孫逵嘆道:“我遇見她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她是楊大胡子的老婆,所以才會跟她……”

    他干咳了兩聲,才接著道:“誰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時楊大胡子已帶著二三十個高手來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尋歡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歡你,否則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孫逵道:“喜歡我?嘿嘿……”

    他咬著牙冷笑道:“后來我才知道,我只不過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來她早就趁楊大胡子出關的時候,姘上了一個小白臉,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楊大胡子回來后無法交賬,就卷帶著些細軟和那小白臉私奔了。”

    李尋歡道:“哦?原來其中還有這么段曲折。”

    孫逵道:“誰知那小白臉卻又將她從楊大胡子那里偷來的珠寶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財兩空,正不知該怎么好,恰巧遇上了我這倒霉鬼。”

    李尋歡道:“你既然知道這件事,為何不向別人解釋?”

    孫逵苦笑道:“這是她后來酒醉時才無心泄露的,那時生米早已煮成熟飯,我再想解釋已來不及了。”

    李尋歡道:“她那孩子呢?”

    孫逵閉著嘴不說話。

    李尋歡嘆息了一聲,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該殺她了,為什么要等到現(xiàn)在?”

    孫逵還是不說話。

    李尋歡道:“我反正已離死不遠,你告訴我又有什么關系?”

    孫逵沉吟了很久,才緩緩道:“開酒店有個好處,就是常常可以聽到一些有趣的事……你可知道近來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

    李尋歡道:“我又沒有開酒店。”

    孫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聽似的。

    然后他才壓低聲音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橫行天下的‘梅花盜’又出現(xiàn)了!”

    “梅花盜”這三個字說出來,李尋歡也不禁為之動容。

    孫逵道:“梅花盜橫行江湖的時候,你還小,也許還不知道他的厲害,但我卻可以告訴你,當時江湖中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的,連點蒼的掌門,當時號稱江湖第一劍客的吳問天,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口氣,又道:“而且此人行蹤飄忽,神鬼莫測,吳問天剛揚言要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里,全身一無傷痕,只有……”

    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了下來,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難測的“梅花盜”會在他身后忽然出現(xiàn)。

    但四下卻是一片死寂,甚至連雪花飄在屋頂上的聲音都聽得到,孫逵這才吐出口氣,接著道:“只有胸前多了五個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針眼,人人都知道那就是梅花盜的標志,但卻沒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極毒辣的暗器,還是件極厲害的外門兵刃。因為和他交過手的人,沒有一個還能活著的,所以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本來面目。”

    他語聲剛停下來,忽又接著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個男的。”

    李尋歡道:“哦?”

    孫逵道:“因為他不但劫財,還要劫色,江湖中無論黑白兩道,都恨他入骨,卻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但只要有人說出要和他作對的話,不出三天,必死無疑,胸前必定帶著他那獨門的標志。”

    李尋歡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傷痕必在前胸,是么?”

    孫逵道:“不錯,前胸要害,本是練家子防衛(wèi)最嚴密之處,但那梅花盜卻偏偏要在此處下手,從無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顯出他的厲害。”

    李尋歡笑了笑,道:“所以你認為只要穿上這件金絲甲,就能將梅花盜制住,只要你能將梅花盜制住,就可以揚眉吐氣,揚名天下,黑白兩道的人都會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沒有人會找你算那筆老賬了。”

    孫逵目光閃動,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過他前胸致命之一擊,就已先立于不敗之地,就有機會將他制住!”

    他面上神采飛揚,接著道:“因為他這一擊從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擊時,就不必留什么退路,對自己的防衛(wèi)必定疏忽。”

    李尋歡道:“聽來倒像是蠻有道理……”

    孫逵大笑道:“若是沒有道理,江湖中也不會那么多人一心想將這金絲甲弄到手了。”

    李尋歡道:“可是你在這里種種花,喝喝酒,你的對頭早已漸漸將你忘懷了,你的日子難道過得還不夠舒服么?為什么還要找這些麻煩呢?”

    第四章美色惑人意

    孫逵笑道:“你懂得什么?我若能將梅花盜置之于死地,非但從此揚眉吐氣,而且……而且那好處也不知有多少。”

    李尋歡道:“還有什么好處?”

    孫逵道:“梅花盜自從在三十年前銷聲匿跡之后,江湖中人本都以為他已惡貫滿盈死了,誰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現(xiàn),就在這短短七八個月里,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連華山派掌門人的女兒,都被他糟蹋了。”

    李尋歡道:“此人算來已該有七十左右,想不到興趣居然還如此濃厚。”

    孫逵道:“自從他再次出現(xiàn)后,江湖中稍有資產(chǎn)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寢食難安……”他頓了頓接道,“所以已有九十余家人在暗中約定,無論誰殺了梅花盜,他們就將自己的家財分出一成來送給他,這數(shù)目自然極為可觀。”

    李尋歡道:“這就是那已不成為秘密的秘密么?”

    孫逵點了點頭,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認的第一美人也曾揚言天下,無論僧俗老少,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盜,她就嫁給他。”

    李尋歡嘆了口氣,苦笑道:“財色動人心,這就難怪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來蹚這趟渾水了,也就難怪你要殺了自己的老婆,現(xiàn)在,看來只怕要輪到我了。”

    孫逵道:“憑良心講,我也覺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殺了你不可。”

    李尋歡忽然笑了,悠然道:“憑良心講,你覺得殺我是件很容易的事么?”

    孫逵的鐵拳已將舉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著李尋歡望了半晌,嘴角漸漸露出了一絲微笑,道:“像你這樣的人居然能活到現(xiàn)在,可見要殺你實在不容易,但是現(xiàn)在……”

    忽然間,門外傳來一陣響亮的笑聲。

    一人大笑道:“憑良心講,你看他現(xiàn)在像是已中了毒的樣子么?”

    孫逵一驚,轉身,廚房的小門前,不知何時已站著個青衣人,他身材并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閑而瀟灑,一張臉卻是青慘慘、陰森森的,仿佛戴著面具,又仿佛這就是他本來的面目。

    他背負著雙手,悠然踱了進來,喃喃嘆著道:“一個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么無論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來了……你說是么?”

    最后一句話他是問李尋歡的,李尋歡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人竟有雙動人的眼睛,和他的臉實在太不相襯。那就像是嵌在死豬肉上的兩粒珍珠似的。

    李尋歡望著這雙眼睛,微笑著道:“和賭鬼賭錢時弄鬼,在酒鬼杯中下毒,當著自己的老婆說別的女人漂亮——無論誰做了這三件事,都一定會后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們后悔時大多已來不及了!”

    孫逵呆呆地望著他們,忽然沖過去攫起了那只酒壺。

    李尋歡微笑道:“你用不著再看,酒中的確有毒,一點也不假。”

    孫逵嗄聲道:“那么你……”

    李尋歡道:“酒中是否有毒,別的人也許看不出,但像我這樣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變了。”

    他笑著接道:“這也是喝酒的好處,不喝酒的人都應該知道。”

    孫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將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尋歡淡淡笑道:“我雖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時又全都吐出來了。”

    孫逵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壺“當”地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來他現(xiàn)在已覺得很后悔,但是已來不及了。”

    孫逵怒吼一聲,吼聲中已向這青衣人攻出三拳。

    這二十年來,他非但未將武功擱下,反而更有精進,這一拳招沉力猛,拳風虎虎,先聲已奪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這三拳雖然未必能擊石如粉,但要將一個人的腦袋打碎,卻是綽綽有余。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風籠罩之下,看來非但無法招架,簡直連閃避都未必能閃避得開。

    誰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閃避,只是輕輕一揮手。

    他出手明明在孫逵之后,但也不知怎地,孫逵的拳頭還未沾著他衣裳,他這一掌已摑在孫逵臉上。

    他只不過像拍蒼蠅似的輕輕摑了一掌,但孫逵卻殺豬般狂吼了起來,一個筋斗跌倒在地上。

    等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左邊的半邊臉已腫起了半尺高,紅里發(fā)紫,紫中透明,連眼睛都已被摔到旁邊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憑良心講,你死得也實在有些冤枉,我本來并不想殺你的,可是我這只手……”

    孫逵沒有腫的半邊臉上連一絲血色都沒有,每一根肌肉在扭緊著,襯著另半邊臉上一堆死肉,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滿了驚懼之色,望著青衣人的一只手,嘶聲道:“你的手……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著雙暗青色的鐵手套,形狀看來丑惡而笨拙,但它的顏色卻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孫逵目中的驚懼已變?yōu)榻^望,聲音也愈來愈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叫我今日還見著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個好心人,求求你殺了我吧,快殺了我吧。”

    李尋歡仍坐在那里沒有動,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雙手上,只不過用腳尖將那半截鏈子槍頭撥到孫逵的手邊。

    孫逵掙扎著拾起了它,顫聲道:“謝謝你,謝謝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處。”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那鏈子槍頭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頭濺出來的鮮血,已變?yōu)樽虾谏模拖袷菑年帨侠锪鞒鰜淼某羲?

    李尋歡闔起眼睛,嘆了口氣,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這話看來倒沒有夸張。”

    青衣人也在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居然也嘆了口氣道:“別人都說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死,只想愈快死愈好,的確沒有夸張。”

    李尋歡目光移到他臉上,沉聲道:“但閣下卻并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認得他?”

    李尋歡道:“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只不過是他的……”

    李尋歡道:“伊哭沒有徒弟。”

    青衣人道:“誰說我是他的徒弟,就憑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尋歡道:“哦?”

    青衣人道:“你以為我在吹牛?”

    李尋歡淡淡道:“我對閣下的來歷身份并沒有興趣。”

    青衣人動人的眼睛忽然發(fā)出了銳利的光,瞪著李尋歡道:“你對什么有興趣?金絲甲?”

    李尋歡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撫摸著手里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這柄小刀上,道:“別人都說你‘出手一刀,例不虛發(fā)’,這話不知有沒有夸張?”

    李尋歡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對這句話表示懷疑。”

    青衣人道:“現(xiàn)在呢?”

    李尋歡目中閃過一絲蕭索之意,緩緩道:“現(xiàn)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來。

    他笑的聲音很奇特,就像是硬逼出來的,笑聲雖很大,他面上卻仍死魚般全無表情,道:“老實說,我的確想試試。”

    李尋歡道:“我勸你最好不要試。”

    青衣人頓住笑聲,又瞪了李尋歡幾眼,道:“金絲甲就在鍋里那死人身上,是嗎?”

    李尋歡道:“嗯。”

    青衣人道:“現(xiàn)在我若去動那死人,那么……”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那么你只怕也要變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道:“我并不是怕你,只不過我這人天生不喜歡賭博,也不喜歡冒險。”

    李尋歡道:“這是種好習慣,只要你能保持,一定會長命的。”

    青衣人目光閃動著,道:“但我總有法子能令你將這金絲甲讓給我的。”

    李尋歡道:“哦?”

    青衣人道:“你總該知道,這‘青魔手’乃是伊哭采金鐵之英,淬以百毒,鍛冶了七年才制成的,可說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尋歡道:“百曉生作‘兵器譜’,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那么,我若將這青魔手送給你,你肯不肯將金絲甲讓給我?”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望著手里的小刀,緩緩道:“我這把小刀只不過是大冶的鐵匠,花了三個時辰打好的,但百曉生品評天下兵器,小李飛刀卻排名第三!”

    青衣人長長嘆了口氣,道:“你的意思是說,兵器的好壞并沒有關系,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么人?”

    李尋歡微笑道:“閣下是聰明人。”

    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

    李尋歡道:“我若想要它,現(xiàn)在它就不會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懷中取出個長而扁的匣子。

    他將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兩只戴著鐵手套的手,笨拙地將匣子打開,立刻便有一陣劍氣砭人肌膚。

    這黝黑的鐵匣子里,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劍。

    青衣人道:“寶劍贈英雄,這柄‘魚腸劍’,天下無雙,總該能配得過你了吧。”

    李尋歡動容道:“閣下莫非是‘藏劍山莊’藏龍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不是。”

    李尋歡道:“那么,閣下這柄劍是那里來的?”

    青衣人道:“老龍已死了,這是他兒子游龍生送給我的。”

    李尋歡道:“魚腸劍乃上古神兵、武林重寶,‘藏劍山莊’也以劍而名,若非因為藏龍老人與少林、武當、昆侖三大派的掌門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劍早已被人奪去,雖是如此,藏劍山莊為了此劍還是不知經(jīng)過多少次浴血戰(zhàn),那游少莊主又怎會將這傳家之寶輕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說是柄劍,我就算要他將頭顱送給我,他也絕不會拒絕的,你信不信?”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道:“此劍價值只怕還在金絲甲之上,閣下為何要以貴易賤?”

    青衣人道:“我這人天生有個脾氣,愈不容易到手的東西,我愈想要。”

    李尋歡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這種脾氣。”

    青衣人道:“你還是不肯?”

    李尋歡道:“不肯。”

    青衣人怒道:“你為何一定非要那金絲甲不可?”

    李尋歡道:“那是我的事,與閣下無關。”

    青衣人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久聞‘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視富貴如浮云,二十年前棄功名如糞土,十年前又散盡了萬貫家財,隱姓埋名,蕭然出關……這樣的人,為什么會對區(qū)區(qū)一件金絲甲看得那么重呢?”

    李尋歡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閣下一樣。”

    青衣人瞪著他,道:“你莫非是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

    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錯,我也早就聽說過,你對佳人和美酒,是從來不肯拒絕的。”

    李尋歡道:“只可惜閣下并非絕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的笑聲忽然變了,變得銀鈴般嬌美。

    笑聲中,她緩緩脫下了那雙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她的手來……

    李尋歡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手。

    “小李風流”,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絕色美人有過幽期密會,他掌中沒有拿著飛刀和酒杯的時候,也不知握過多少雙春蔥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麗的。

    可是他卻發(fā)現(xiàn)無論多么美的手,多多少少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膚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連那使他魂牽夢縈、永生難忘的女人,那雙手也并非全無瑕疵的。

    因為她的個性太強,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覺大了些。

    但現(xiàn)在展示在他眼前的這雙手,卻是十全十美,毫無缺陷,就像是一塊精心琢磨成的羊脂美玉,沒有絲毫雜色,又那么柔軟,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既不太長,也不太短。

    就算最會挑剔的人,也絕對挑不出絲毫毛病來。

    青衣人柔聲道:“你看我這雙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聲音也忽然變得那么嬌美,就算用“出谷黃鶯”這四個字來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你用這雙手殺人,也沒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嬌笑著,道:“現(xiàn)在我再和你談判交換,條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尋歡道:“還不夠好。”

    青衣人用她那雙毫無瑕疵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斷落了下來,露出了一雙豐盈而不見肉、纖美而不見骨的手臂。

    手,本來已絕美,再襯上這雙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現(xiàn)在呢?”

    李尋歡道:“還不夠。”

    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愈有本事,貪心愈大……”

    她身子輕輕地扭動,說完了這句話,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縷輕紗制成的內(nèi)衣,霧里看花,最是銷魂。

    李尋歡已將沒有毒的酒倒了一杯,舉杯笑道:“賞花不可無酒,請。”

    青衣人道:“我知道你還是覺得不夠,是嗎?”

    李尋歡笑道:“男人都貪心得很。”

    青衣人銀鈴般笑著,褪下了鞋襪。

    任何人脫鞋子的姿態(tài)都不會好看的,但她卻是例外,任何人的腳都難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腳踝是那么纖美,她的腳更令人銷魂,若說世上有很多男人情愿被這雙腳踩死也一定不會有人懷疑的。

    接著,她又露出了她那雙修長的、筆直的腿。

    在這一霎間,李尋歡連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聲道:“現(xiàn)在還不夠么?”

    李尋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我現(xiàn)在若說夠,我就是呆子了。”

    沒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軀體,現(xiàn)在,她已將軀體毫無保留地展示在李尋歡眼前。

    她的胸膛堅挺,雙腿緊并……

    在這誘人的軀體后,卻有三具死尸,但這非但沒有減低她的誘惑,反而更平添了幾分殘酷的煽動力。

    那實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遺憾是,她還沒有將那青慘慘的面具除下來。

    她只是用那雙誘人的眼睛望著李尋歡,輕輕喘息著道:“現(xiàn)在總該夠了吧。”

    李尋歡望著她臉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點。”

    青衣人道:“你……你已經(jīng)應該知足了。”

    李尋歡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時常都會錯過很多好東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著,那一雙嫣紅的蓓蕾驕傲地挺立在李尋歡眼前,似乎已在漸漸脹大……

    她輕輕顫抖著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臉,這么樣,豈非反而能增加幾分幻想、幾分情趣?”

    李尋歡道:“我知道有許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張臉卻是丑八怪。”

    青衣人道:“你看我像丑八怪么?”

    李尋歡道:“那倒說不定。”

    青衣人嘆了口氣,道:“你真是個死心眼的人,但我勸你最好還是莫要看到我的臉。”

    李尋歡道:“為什么?”

    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換了那金絲甲后,立刻就會走的,以后只怕永遠再也不會相見,你給我金絲甲,我給你世上最大的快樂,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誰也不吃虧,所以以后誰也不必記著誰。”

    李尋歡道:“有理。”

    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臉后,就永遠再也不能忘記我了,而我,卻是一定不會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么你難免就要終日相思,豈非自尋煩惱。”

    李尋歡笑了,道:“你倒對自己很有自信。”

    青衣人的纖手自胸膛上緩緩滑下去,帶著誘人的媚笑道:“我難道不該有自信?”

    李尋歡悠然道:“也許我不肯和你做這交易呢?”

    青衣人似乎怔了怔,道:“你不肯?”

    她終于伸起手,將那面具褪了下來。

    然后,她就靜靜地望著李尋歡,像是在說:“現(xiàn)在你還不肯么?”

    這張臉實在美麗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視,再配上這樣的軀體,世上實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聞得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一縷縷甜香,也可以聽得到她那銷魂蕩魄的柔語。

    那已是男人無法抗拒的了。

    李尋歡不禁又嘆了口氣,道:“難怪伊哭那樣的人會將‘青魔手’送給你,難怪游少莊主肯心甘情愿地將他傳家之寶奉獻在你足下,我現(xiàn)在實已無法不信。”

    這赤裸著的絕代美人只是微笑著,沒有說話。

    因為她知道自己用不著說話了。

    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的媚笑會說話,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會說話。

    她知道這已經(jīng)足夠了,若有男人還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癡。

    她在等待著,也在邀請。

    但李尋歡偏偏還沒有站起來,反而倒了杯酒,緩緩喝了下去,又倒了杯酒,才舉杯笑道:“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眼福了,謝謝你。”

    她咬著嘴唇,垂著頭道:“想不到像你這樣的男人,還要喝酒來壯膽。”

    李尋歡笑道:“因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滿足的。”

    她“嚶嚀”一聲,蛇一般滑入了李尋歡的懷抱。

    酒杯“當”地跌在地上,碎了。

    李尋歡的手沿著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另一只手上卻仍握著那柄刀,短而鋒利的小刀!

    少女的軀體扭動著,柔聲道:“男人在做這種事的時候,手里不該還拿著刀的。”

    李尋歡的聲音也很溫柔,道:“男人手里拿著刀時,你就不該坐在他懷里。”

    少女媚笑道:“你……你難道還忍心殺我?”

    李尋歡也笑了,道:“一個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脫光了來勾引男人,她應該將衣服穿得緊緊的,等著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則男人就會覺得無趣的。”

    他的手已抬起,刀鋒自她脖子上輕輕劃了過去,鮮血一點點濺在她白玉般的胸膛上,就像是雪地上一朵朵鮮艷的梅花。

    她已完全嚇呆了,柔軟的軀體已僵硬。

    李尋歡微笑道:“你現(xiàn)在還有那么大的自信,還認為我不忍殺你嗎?”

    刀鋒,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顫抖著,哪里還說得出話。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希望你以后記住幾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歡被動的;第二,你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

    少女緊咬著嘴唇,顫聲道:“我……我已經(jīng)服了你了,求求你將刀拿開吧。”

    李尋歡道:“我還想問你一件事。”

    少女道:“你……你說……”

    李尋歡道:“你想要的東西,有很多男人都會送給你,所以你絕不會貪圖錢財;你自己是個女人,自然也不會是為了貪圖美色。那么你究竟是為了什么,才不惜犧牲一切,一心想要得到這金絲甲呢?”

    少女道:“我早已說過了,愈得不到的東西,我愈想要……”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將刀從你的脖子上拿開,你難道就不能將你的脖子從我的刀上拿開嗎?”

    少女立刻從他懷中躥了出去,就像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貓。

    李尋歡道:“天氣冷得很,不穿上衣服會著涼的。”

    少女瞪著他,美麗的眼睛里似已將冒出火來。

    但過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還是不忍殺我的。”

    李尋歡道:“哦?真的么?”

    他輕撫著手里的刀鋒,悠然道:“我說完了這句話你若還不走,這柄刀就會插在你脖子里,你信不信?”

    少女沒有再說話了。

    她咬著牙,攫起了衣服,貓一般躥了出去。

    只聽她惡毒的罵聲遠遠傳來,道:“李尋歡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個人!根本就不中用,難怪你未過門的妻子會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是為了什么!”

    大地積雪,雪光映照下,外面明亮得很,但這廚房卻幽暗得如同墳墓,令人再也不愿停留片刻。

    可是李尋歡卻仍然靜靜地坐在那里,連姿勢都沒有變。

    他目光中充滿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說的話,就像是一根根針,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來的妻子……最好的朋友……

    第五章風雪夜追人

    李尋歡抓起酒壺,將剩下來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就不停地咳嗽,蒼白的臉上又現(xiàn)出凄艷的血紅色。他手撫著胸膛,凄然自語道:“嘯云、詩音,我絕不怪你們,無論別人怎么說,我都不會怪你們,因為我知道你們并沒有錯,所有的錯,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

    忽然間,木板門砰的一響!

    一個人自門外爬了起來,他看來就像是個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擠著肥肉,全身都沾染著泥垢,頭發(fā)和胡子更亂得一塌糊涂,就像是已有許多年沒有洗過澡,遠遠就可以嗅到一陣陣酸臭氣。

    他爬著滾了進來,因為他兩條腿已被齊根斬斷。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朋友若是來要飯的,可真是選錯時候了。”

    這人像是根本沒聽見,他雖然臃腫而殘廢,行動卻并不呆笨,雙手一按,身子一滾,已到了爐灶前。

    李尋歡訝然道:“閣下難道也是為了這金絲甲來的么?”

    這人兩只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爐灶,尸體還在這大鐵鍋里,金絲甲也還在這尸體上。

    李尋歡冷冷道:“在下手里的刀并非殺不死人的,閣下若還不住手,這里只怕就又多一個死人了。”

    這人竟還是不理他,七手八腳,就將金絲甲剝了下來,看來那只不過是件金色的馬甲而已,也并沒有什么神奇之處。

    奇怪的是,李尋歡竟還是安坐不動,手里的飛刀也未發(fā)出,只是瞪著這怪人,目中反而露出了驚懼之色。

    只見這怪人兩只手緊抱著金絲甲,仰首大笑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想不到這寶貝竟到我手里了!”

    李尋歡冷冷道:“在下人還在這里,刀還在手中,閣下說這話,只怕還太早了些。”

    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來,滾到李尋歡面前,望著李尋歡咧嘴一笑,露出了滿嘴發(fā)黃的牙齒。

    他咯咯笑著道:“你的刀既然在手里,為什么不殺我呢?小李飛刀,例不虛發(fā),你飛刀一出,我這殘廢是萬萬躲不開的呀。”

    李尋歡也咧嘴一笑,道:“我覺得你很可愛,所以不忍殺你。”

    這怪人大笑了幾聲,道:“你若不愿說,我就替你說吧。”

    他大笑著接道:“別人都以為你沒有中毒,但我卻知道你是中毒了,只不過你的確很沉得住氣,所以別人都上了你的當。”

    李尋歡神色不動,道:“哦?”

    這怪人道:“但你卻休想要我也上當,只因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無色,也無味的,你的鼻子就算比狗還靈,也休想聞得出。”

    李尋歡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閣下真的知道得這么清楚?”

    這怪人咯咯笑道:“我當然知道得很清楚,因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沒有,我也看得出,你可以騙過世上所有的人,但卻騙不過我!”

    李尋歡的臉色雖還沒有變,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動,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一天還沒有過完,我遇見出人意料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來我今天的運氣實在不錯。”

    這怪人道:“閣下難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嗎?”

    李尋歡道:“正想請教。”

    這怪人道:“閣下博聞廣見,總該知道江湖中有七個最卑鄙無恥的人……”

    李尋歡失聲道:“七妙人?!”

    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點也不錯!這七妙人當真是男盜女娼,無恥之尤,別的武功他們學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雞摸狗,誘奸拐騙,這一類的功夫在江湖中卻可算是首屈一指、獨步天下的了!”

    李尋歡睜大眼睛望著他,道:“閣下難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

    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個最卑鄙無恥的人,就叫作……”

    李尋歡道:“妙郎君花蜂。”

    這怪人笑道:“錯了一點,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學無術,連采花都不大敢,只會勾引良家婦女騙財騙色,但若論起下毒的功夫來,有時連那位五毒極樂童子都要遜他一籌。”

    李尋歡道:“閣下對此人倒清楚得很。”

    這怪人笑嘻嘻道:“我當然對他清楚得很,因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李尋歡長長吸了口氣,這才真的怔住了。

    花蜂大笑道:“閣下很奇怪嗎?妙郎君怎會是個大肉球?”

    李尋歡嘆道:“閣下這樣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婦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

    花蜂道:“你又錯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個人眼睛都美得很,只不過一個人若被斬斷了腿關在地窖里,每天只喂他吃一碗不加鹽的豬油拌飯,他就算是潘安,幾年后也要變成肉球了。”

    李尋歡皺眉道:“這難道是‘紫面二郎’夫婦下的毒手?”

    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剛才講了個故事給你聽,現(xiàn)在我也講一個,只不過我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

    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那年我運氣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還弄出了個孩子來,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

    李尋歡訝然道:“原來紫面二郎說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鍋的。”

    花蜂道:“他只說錯了一點。”

    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我并沒有將她帶出來的珠寶拐走,就算我這么想,也不行,因為這女人比鬼還精,我根本就沒機會下手。”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可是那時大胡子已發(fā)覺了此事,追蹤甚急,我這人膽子最小,就想找個人來替我背黑鍋,所以我就要小薔薇去勾引紫面二郎,她本來不肯,說他的臉不白,到后來才總算被我說動了。”

    李尋歡道:“原來你兩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那時我若索性將計就計,甩手一走,倒也沒事了,可是小薔薇從大胡子那里卷帶出的珠寶實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約好,等到這件事稍為平靜些的時候,我再來找她,將紫面二郎踢開。”

    他又嘆了口氣,才接著道:“但我卻忘了天下沒有不變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處,居然動了真情,等我再來找她時,他們兩人竟一起動手,將我擊倒,又斬斷我兩條腿,讓我受了十幾年的活罪。”

    李尋歡皺眉道:“她為何不索性殺了你?”

    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會變成這樣子了。”

    這次他嘆氣嘆得更長,接著道:“以前我總以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會有這種報應,一個男人若以為自己了解女人,他無論受什么罪都是活該的。”

    李尋歡也嘆息了一聲,道:“這故事的確比方才那故事有趣多了。”

    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還未聽到哩。”

    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個時辰之內(nèi),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現(xiàn)在絕不殺你,讓你坐在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

    李尋歡淡淡道:“這倒用不著,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過許多次了。”

    花蜂獰笑道:“但我卻可以保證這必定是最后一次!”

    李尋歡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閣下就請便吧,只不過……外面風雪交加,冰雪遍地,閣下這樣子,能走得遠么?”

    花蜂道:“這倒不勞閣下費心,沒有腿的人,也可以騎馬的,我已聽到外面的馬嘶,而且中氣很足,想必是幾匹好馬。”

    他大笑著往外面爬了出去,還揮著手笑道:“再見再見。”

    李尋歡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遠送了,實在抱歉得很。”

    外面馬嘶不絕,蹄聲漸漸遠去。

    李尋歡靜靜地坐在那里,望著桌子上的酒壺。

    一壺酒已空了,另一壺還有酒。

    李尋歡拿起酒壺嗅了嗅,又嘗了一口,喃喃道:“果然是無色無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確不錯。”

    他又喝了一大口,閉起眼睛道:“這酒也的確不錯,喝一杯是死,喝一壺也是死,我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

    他竟真的將一壺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李尋歡呀李尋歡,你早就該死的,死又何妨?但至少你總不能死在廚房里,和這些人死在一起呀。”

    于是他就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錯,直奔東南。

    李尋歡選了一塊最干凈的雪地,盤膝坐了下來,又自懷中摸出那個還沒有刻好的人像。

    這人像已稍具輪廓了,一雙眼睛似乎正在凝注著李尋歡,眉梢眼角,似乎帶著淡淡的憂郁。

    李尋歡凄然一笑,道:“你何必看著我,我只不過是個不可救藥的浪子、酒鬼,你嫁給嘯云是對的,錯的只是我。”

    他用力去刻,想完成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穩(wěn),已全無力氣,鋒利的刀竟連木頭都刻不動了。

    天氣幽暗,穹蒼低垂,又在下雪。

    李尋歡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聲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喚。

    “詩音、詩音……”

    詩音聽得到么?

    詩音絕不會聽到的,但卻有人聽到了。

    虬髯大漢背負著李尋歡,在雪地上追蹤著蹄印狂奔。

    “只有在兩個時辰內(nèi),找到一個雙腿被斬斷,就像肉球般的人,我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因為下毒的人必有解藥。”

    這是李尋歡所能說出的最后一句話。

    虬髯大漢幾乎將每一分潛力都使了出來,眼淚已在他眼眶下凝結成冰粒,寒風迎面刮來,就像是刀。

    忽然間,寒風中傳來一聲慘叫。

    虬髯大漢面色變了,微一遲疑,全力向慘呼傳來的方向奔了過去,他首先發(fā)現(xiàn)積雪的松林外倒著一匹馬。

    他躥入雪林,整個人就忽然僵硬。

    他總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卻只是花蜂的尸體!

    花蜂的人已變得像是個刺猬,身上釘滿了各式各樣的暗器,有飛鏢,有袖箭,有銀針、五芒珠、毒蒺藜……

    虬髯大漢面上也不禁露出傷感之色,這人的遭遇實在太慘,他被人鋸斷了兩條腿,又被人像豬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還被人當成個活靶子。

    但想到這人一死,李尋歡只怕也要陪著他死,虬髯大漢的傷心立刻就變?yōu)榱吮瘧崳穆暤溃骸熬褪沁@人?”

    他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希望死的這人并不是李尋歡要找的人,但李尋歡卻嘆息了一聲,道:“錯不了的。”

    虬髯大漢咬了咬牙,脫下身上的皮襖,鋪在樹下,再扶著李尋歡坐了下來,勉強笑道:“解藥也許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

    李尋歡也勉強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萬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頃,卻還是一心惦記著別人的安危。

    虬髯大漢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涌,勉強咽下了已快奪眶而出的熱淚,一步躥到花蜂的尸身前。

    只見他蹲在那邊,匆忙地搜索著,但過了半晌,兩只手就停頓了下來,卻久久無法站起。

    李尋歡道:“沒有?”

    虬髯大漢喉頭更咽,已說不出話。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絕不會有這么好的運氣,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身上怎么會還帶著解藥呢?”

    虬髯大漢握緊拳頭,打著自己的腦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誰殺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藥也許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尋歡閉起眼睛,滿面俱是空虛落寞之色,道:“也許是的,也許不是……”

    虬髯大漢道:“可是他中的這些暗器都是極常見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這些器,五芒珠雖本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來也已流俗。”

    李尋歡道:“嗯。”

    虬髯大漢道:“他身上中了這么多暗器,顯然不是一個人下的手。”

    李尋歡道:“嗯。”

    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著了,對別人的安危,他雖然念念于懷,對自己的生死,他卻全未放在心里。

    虬髯大漢還在不停地敲打著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來,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誰了。”

    李尋歡道:“哦?”

    虬髯大漢奔到李尋歡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個人,這十三種暗器全是他一個人發(fā)出來的。”

    李尋歡道:“哦?”

    虬髯大漢道:“他中的這十三種暗器,無論任何一種都可以置他死命,但那人卻硬要將十三種暗器都釘在他身上才過癮,這種殘酷毒辣的瘋子,江湖中哪里還找得出第二個?”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不錯,只有一個,就是千手羅剎!妙郎君到頭來還是要死在女人手里!”

    虬髯大漢拍手道:“對了,除了千手羅剎外,別人也無法將十三種暗器同時發(fā)出來……”

    他忽然頓住語聲,瞪著李尋歡,道:“你早就看出來了。”

    李尋歡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道:“看出來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羅剎行蹤飄忽,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們反正是找不著的。”

    虬髯大漢厲聲道:“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給我喝,讓我陶然而死,我已經(jīng)很感激你,我現(xiàn)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虬髯大漢撲地跪了下來,熱淚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嗄聲道:“少爺,我知道你已很累了,這些年來,你從來也沒有一天快樂過,悲傷和愁苦,的確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覺得勞累。”

    他忽然緊緊握起李尋歡的肩頭,大聲道:“但少爺你絕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來,你若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后還要背負著浪子、酒鬼的惡名,老爺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

    李尋歡緊緊閉著眼睛,眼角的淚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還是帶著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沒有什么不好,那總比那些偽君子、假道學好得多了,是嗎?”

    虬髯大漢滿面熱淚,嘶聲道:“可是……可是少爺你本該是天下最有作為的人,你的好處誰也比不上,你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棄,自傷自苦,為了林詩音那女人,這值得嗎?”

    李尋歡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口!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虬髯大漢垂下了頭,黯然道:“是。”

    李尋歡瞪了他半晌,又闔起眼睛,嘆道:“好,你要找,我們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們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

    虬髯大漢一躍而起,展顏道:“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們一定找得到的。”

    他剛想背負起李尋歡,突然間,樹上有片積雪落了下來,掉在他身上,他隨手一拂,忽然發(fā)現(xiàn)這片積雪上竟凝結著血花!

    積雪的枯枝上,竟還有個人。

    一個死人!一個赤裸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樹椏里,全身已凍得僵硬,一支短矛插入了她豐滿的胸膛,將她釘在樹上!

    李尋歡他們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體,全沒有留意到她,虬髯大漢雙臂一振,蒼鷹般撲了上去,將她卸了下來。

    只見她臉上已結著一層冰霜,看來就像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紀,只能看出她生前是個很美的女人。

    李尋歡慘然一笑,道:“我們果然找到她了,這只怕也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吧。”

    虬髯大漢緊握著雙拳,恨恨道:“千手羅剎雖然毒辣,但這人殺了她后,為何還要剝光她衣服……”

    李尋歡嘆道:“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錢了。”

    虬髯大漢眼睛一亮,道:“不錯,據(jù)說千手羅剎最重衣著,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絲織成的,還綴著明珠、美玉。”

    李尋歡苦笑道:“鹿角若無茸,羚羊若無角,也不會死于獵人之手了。”

    虬髯大漢道:“但這人殺她,本是為了金絲甲,他得到了金絲甲這么樣的武林異寶,還不肯放過一件衣服,如此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會有第二個。”

    李尋歡道:“不錯,只有一個……”

    這次虬髯大漢卻搶著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錢……”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這根短矛看看。”

    這只短矛制作極精,上面還鑲著塊翡翠。

    李尋歡道:“施耀先視錢如命,殺了人后連衣服都要剝走,他會舍得將如此值錢的短矛留下么?”

    虬髯大漢皺眉道:“江湖中用如此華貴兵刃的人本就不多,這莫非是那敗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來的?”

    李尋歡道:“一點也不錯,這正是他們兩人一起動的手。”

    虬髯大漢道:“這兩人一個愛財如命,一個揮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爐,又怎會湊在一起的呢?”

    李尋歡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頭奇大,衣、食、住、行,樣樣都要講究,施耀先跟著他走,不但白吃白喝,還可以跟著充充大爺,這種便宜事,施耀先怎會不做?”

    虬髯大漢一拍巴掌,展顏道:“這就好辦了,在這么冷的天氣里,潘大少絕不肯騎在馬上挨凍,更不會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車,只要坐車,我們就追得上!”

    林外雪地上果然還可隱隱辨出車轍馬蹄。車輪之間,竟有八尺,他們乘的顯然是輛很寬敞的大車。

    這種車子雖舒服,卻不會走得太快。

    虬髯大漢精神一振,放足狂奔,這次他追蹤就容易多了,只需沿著大道而行,因為八尺寬的大車絕對走不上僻道。

    這時天色已暗了下來,道上全無人蹤。

    虬髯大漢施開身法,奔行了頓飯工夫,他身上雖然背負著一個人,但步履仍極輕健,誰也想不到有如此輕功的人竟會為人奴仆,而且,輕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絕不會是江湖的無名之輩。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的路上積雪平整如鏡,最少已有兩三個時辰?jīng)]有人走過了。

    那大車怎會忽然失蹤了呢?

    虬髯大漢怔了半晌,又折了回去。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他就發(fā)現(xiàn)大車的車轍半途拐入了一條岔路。

    方才他沒有留意這條岔路,因為這路兩旁,古柏森森,還有石翁仲,顯然是通向一個富貴人家的陵墓。

    他實在想不到大車會拐入這條墓道死路上來的。

    這果然是條死路!

    大車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車的馬已不見了,三個穿著羊皮襖的大漢,也都倒斃在雪地上。

    車廂里斜斜躺著一個身穿重裘,面色慘白,年紀雖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卻刮得干干凈凈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著的那價值不菲的翡翠扳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敗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還有兩個妙齡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樣,都是被人以重手法點了死穴,車旁的三人卻是被掌力震傷內(nèi)腑而死的。

    這又是誰下的毒手?

    虬髯大漢皺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話未說完,又發(fā)現(xiàn)陵墓石碑旁也倒斃著一個人的尸身:頭上光禿禿的全無寸發(fā),仰面倒臥在冰雪上,兩只手卻還緊緊地抓著,像是臨死前還想抓緊一樣東西,卻什么也沒抓住。

    這正是施耀先,但卻再也無法自棺材里伸出手來要錢了。

    李尋歡忽然嘆道:“一個人狂嫖濫賭都沒關系,可千萬不能交錯朋友,否則就難免要和潘大少一樣,死了還不知是誰下的手。”

    虬髯大漢道:“少爺你……你難道說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尋歡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詳,顯然是正在美人懷中享福時,就糊里糊涂被人點了死穴,這車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之外,還有誰能下手。”

    虬髯大漢道:“可是……”

    李尋歡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別的人面上都帶著驚駭之色,顯然到臨死還不相信施耀先會下這毒手的,尤其是這兩個女子,她們生前說不定還和施耀先有過纏綿,更不相信施耀先會殺她們。”

    他嘆了口氣,搖著頭道:“此人重利輕紅顏,竟不懂紅顏實比黃金可愛得多。”

    虬髯大漢道:“據(jù)說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譽,這的確像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尋歡忽又道:“施耀先將潘大少當冤家的吃了也不知有多久了,這次潘大少想要金絲甲,施耀先吃人嘴軟,也不能說不行,但金絲甲卻又實在誘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勞永逸,下了毒手。”

    虬髯大漢的話頭已被打斷了兩次,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尋歡不再說話,他才說道:“可是施耀先現(xiàn)在也死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殺人者人恒殺之。施耀先殺人的時候,說不定就有個愛管閑事的人正在這陵墓上看著,也許施耀先發(fā)現(xiàn)他后,就想也將他殺了滅口,誰知殺人不成,反被人殺了!”

    虬髯大漢皺眉道:“施耀先武功不弱,是誰殺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級,就發(fā)現(xiàn)施耀先身上也沒有什么別的傷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個洞!

    是用一柄并不鋒利的劍刺穿的洞!

    李尋歡伏在虬髯大漢的肩頭,兩人凝注了半晌,一起長長吐出了口氣,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齊聲道:“原來是他!”

    虬髯大漢笑道:“飛少爺?shù)膭Ρ蕊w還快,這就難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尋歡閉上眼睛,微笑著道:“很好,很好,實在太好了,金絲甲到了他手上,還是物得其主,看來那梅花盜是快倒霉了。”

    虬髯大漢道:“我們?nèi)フ绎w少爺,他一定不會走遠的。”

    李尋歡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

    虬髯大漢道:“解藥……”

    李尋歡道:“花蜂身上當真有解藥,真被千手羅剎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現(xiàn)在就一定還在施耀先身上,阿飛他絕不會妄取別人東西的,他只帶走那金絲甲,只不過他認為金絲甲應該是我的。”

    虬髯大漢望了望那兩個少女戴著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扳指,嘆道:“不錯,就算遍地都是金錢,飛少爺也不會妄取一文。”

    李尋歡道:“所以,解藥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們找阿飛也沒有用。”

    虬髯大漢手指顫抖著,開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實在很緊張,因為這已是最后的一線希望!

    虬髯大漢將尸體都搬了下來,扶著李尋歡坐入馬車。

    車廂的板壁上,竟也有兩行用劍尖劃出來的字:

    我為你復了仇,

    我騎走了你的馬!

    李尋歡笑道:“我本來還斷定可能是他,但現(xiàn)在卻可以斷定了,只有他才是連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

    他微笑著又道:“這孩子實在可愛,只恨我……”

    他并沒有說完這句話,但虬髯大漢已知道他本來是想說什么的,想來解藥并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見不到這可愛的少年了!

    虬髯大漢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尋歡微笑道:“你用不著為我難受,死,并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現(xiàn)在我除了身上沒力氣之外,心里反而平靜得只想喝杯酒。”

    第六章醉鄉(xiāng)遇救星

    虬髯大漢忽然跳起來,將身上的衣裳全都脫下來,鐵一般的胸膛迎著冰雪和寒風,將車軛背在身上。

    他竟像是一匹馬似的將這大車拉著狂奔而去。

    李尋歡并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他滿懷的悲痛需要發(fā)泄,但車門關起時,李尋歡也不禁流下了眼淚。

    地上積雪已化為堅冰,車輪在冰上滾動,虬髯大漢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氣,馬車已疾馳如飛。

    半個時辰后,他們已到了牛家莊。

    牛家莊是個很繁榮的小鎮(zhèn),這時天色還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兩旁的店家都有人拿著掃把出來掃自己門前的積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拉著輛馬車狂奔而來,當真吃了一驚,有的人拋下掃把就跑。

    鎮(zhèn)上自然有酒鋪,但飛馳的馬車到了酒鋪前,驟然間停了下來,虬髯大漢霹靂般狂吼一聲,用力往后面一靠,只聽“砰”的一聲,車廂已被撞破個大洞,他一雙腳仍收勢不住,卻已釘入雪地里,地上的積雪,都被鏟得飛激而起!

    小鎮(zhèn)上的人哪里見到過如此神力,都已駭呆了。

    酒鋪里的客人看到這煞神般的大漢走了進來,也駭?shù)昧镒吡艘淮蟀耄镑状鬂h將三條板凳并在一起,又豎起張桌子靠在后面,再鋪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將李尋歡抱了進來,讓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尋歡面上已全無一絲血色,連嘴唇都已發(fā)青,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還來喝酒,這酒鋪開了二十多年,卻還沒有見過這種客人,連掌柜的帶伙計全都在發(fā)愣。

    虬髯大漢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來,要最好的酒!摻了一分水就要你們腦袋。”

    李尋歡望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來,你今天才算有幾分‘鐵甲金剛’的豪氣!”

    虬髯大漢身子一震,似乎被“鐵甲金剛”這名字震驚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來,道:“想不到少爺居然還記得這名字,我卻已忘懷了。”

    李尋歡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髯大漢道:“好,今天少爺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尋歡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虛此生了!”

    別人見到他們?nèi)绱舜笮Γ侄嫉纱罅搜劬ν低祦砜矗l也想不通一個將死的病人還有什么好開心的。

    送來的酒雖非上品,但卻果然沒有摻水。

    虬髯大漢舉杯道:“少爺,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一飲而盡,但手已拿不穩(wěn)酒杯,酒已濺了出來,他一面咳嗽著,一面去擦濺在身上的酒,一面笑著道:“我從未糟蹋過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這衣服陪了我多年,其實我也該請他喝一杯了,來來來,衣服兄,多承你為我御寒蔽體,我敬你一杯。”

    虬髯大漢剛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覷,暗道:“原來這人不但有病,還是個瘋子。”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個不停,李尋歡要用兩只手緊握著酒杯,才能勉強將一杯酒送進嘴里。

    虬髯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長醉不復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尋歡皺眉道:“今日你我應該開心才是,說什么不平事,說什么不復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虬髯大漢狂笑道:“好一個人生得意須盡歡!少爺,我再敬你一杯。”

    凄厲的笑聲,震得隔壁一張桌上的酒都濺了出來,但笑聲未絕,他又已撲倒在桌上,痛哭失聲。

    李尋歡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噓道:“這二十年來,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無法度過,我雖然知道你的苦心,還是覺得委屈了你,此后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風,那么我雖……”

    虬髯大漢忽又跳起來,大笑道:“少爺你怎地也說起這些掃興的話來了,當浮一大白。”

    他們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計又對望了一眼,暗道:“原來兩人都是瘋子。”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人踉踉蹌蹌地沖了進來,撲倒在柜臺上,嗄聲道:“酒,酒,快拿酒來。”

    看他的神情,就像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皺起眉頭,暗道:“又來了一個瘋子。”

    只見這人穿著件已洗得發(fā)白的藍袍,袖子上胸口上,卻又沾滿了油膩,一雙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雖然戴著頂文士方巾,但頭發(fā)卻亂草般露在外面,一張臉又黃又瘦,看來就像是個窮酸秀才。

    伙計皺著眉為他端了壺酒來。

    這窮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長鯨吸水般,對著壺嘴就將一壺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噴了出來,跳腳道:“這也能算酒么?這簡直是醋,而且還是摻了水的醋……”

    那店伙橫著眼道:“小店里并非沒有好酒,只不過……”

    窮酸秀才怒道:“你只當大爺沒有銀子買酒么,喏,拿去!”

    他隨手一拋,竟拋出五十兩的官寶。

    大多數(shù)妓女和店伙的臉色,一直都是隨著銀子的多少而改變的,這店伙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來了。

    窮酸秀才還是來不及用酒杯,嘴對嘴的就將一壺酒全喝了下去,瞇著眼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口氣忽然喘不過來了,連動都不動,別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尋歡卻知道他這只不過在那里品味。

    過了半晌,才見他將這口氣長長透了出來,眼睛也亮了,臉上也有了光彩,喃喃地道:“酒雖然不好,但在這種地方,也只好馬虎些了。”

    那店伙賠笑,哈著腰道:“這壇酒小店已藏了十幾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來。”

    窮酸秀才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難怪酒味太淡,原來藏得太久,快找一壇新釀的新酒兌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兌三成,再弄幾碟小菜來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點些什么菜?”

    窮酸秀才道:“我老人家知道你們這種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東西來,宰一只鳳雞,再找些嫩姜來炒鴨腸子,也就對付了,但姜一定要嫩,鳳雞的毛要去得干凈。”

    這人雖然又窮又酸,但吃喝起來卻一點也不含糊,李尋歡愈看愈覺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時,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飲一番,但此番他已隨時隨刻都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連累別人。

    那窮酸秀才更是旁若無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見別的。

    就在這時,突聽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驟然停在門外,這窮酸秀才的臉色,竟也有些變了。

    他站起來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連喝了三杯,夾了塊鴨腸慢慢咀嚼,悠然道:“醉鄉(xiāng)路常至,他處不堪行……”

    只聽一人大吼道:“好個酒鬼,你還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鋪里才找得到他。”

    喝聲中,五六個人一起沖了進來,將窮酸秀才圍住。這幾人勁裝急服,佩刀掛劍,看來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頎長,手里提著馬鞭,指著窮酸秀才的鼻子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拿了咱們的診金,不替咱們治病,卻逃出來喝酒了,這算什么意思?”

    窮酸秀才咧嘴一笑,道:“這意思各位難道還不懂么?只不過是酒癮大發(fā)而已,梅二先生酒癮發(fā)作時,就算天塌下來也得先喝了酒再說,哪有心情為別人治病?”

    一個麻面大漢道:“趙老大,你聽見沒有,我早就知道這酒鬼不是個東西,只要銀子到手,立刻就六親不認了。”

    頎長大漢怒道:“這酒鬼的毛病誰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卻非他不可,病急亂投醫(yī),你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法子?”

    李尋歡本當這些人是來尋仇的,聽了他們的話,才知道這位梅二先生原來是個江湖郎中,光拿銀子不治病的。

    這些人來勢洶洶,大嚷大叫,他卻還是穩(wěn)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來。

    趙老大掌中馬鞭一揚,“唰”地將他面前酒壺卷飛了出去,厲聲道:“閑話少說,現(xiàn)在咱們既已找著了你,你就乖乖跟咱們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將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著被摔得粉碎的酒壺,長長嘆了口氣,道:“你們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氣,就該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趙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診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漢怒道:“咱們幾時少了你一分銀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禮貌不周、言語失敬的,不治。第三,強盜小偷、殺人越貨的,更是萬萬不治了。”

    他又嘆了口氣,搖著頭道:“你們將這兩條全都犯了,還想梅二先生替你們治病,這豈非是在癡人說夢,緣木求魚。”

    那幾條大漢脖子都氣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漢反手一掌,將他連人帶凳子都打得滾出七八尺開外,伏在地上,順著嘴角直流血。

    李尋歡看他如此鎮(zhèn)定,本當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風塵異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張嘴雖硬,一雙手卻不硬。

    趙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厲聲道:“你嘴里若敢再說半個不字,大爺就先卸下你一條膀子再說。”

    梅二先生捂著臉,道:“說不治就不治,梅二先生還會怕了你們這群毛賊么?”

    趙老大怒吼一聲,就想撲過去。

    虬髯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厲聲喝道:“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給我滾出去!”

    這一聲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個霹靂,趙老大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著他道:“你是什么東西,敢來管大爺?shù)拈e事?”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滾出去無趣,叫他們爬出去吧。”

    虬髯大漢喝道:“少爺叫你們爬出去,聽見沒有?”

    趙老大見到這兩人一個已病得有氣無力,一個已醉得眼睛發(fā)直,他膽子立刻又壯了,獰笑道:“你們既然不知趣,大爺就拿你們開刀也好!”

    刀光一閃,他掌中刀竟向李尋歡直劈了下去。

    虬髯大漢皺了皺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鋒利的刀鋒,掌柜的不禁驚呼出聲,以為這一刀劈下,他這條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來。

    誰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紋風未動,刀卻被震得脫手飛出,連趙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穩(wěn)了,踉蹌后退,失聲驚呼道:“這小子身上竟有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咱們只怕是遇見鬼了!”

    麻子的臉色也變了,賠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請賜個萬兒,咱們不打不相識,日后也好交個朋友。”

    虬髯大漢冷冷道:“憑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滾!”

    趙老大跳起來,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們黃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他話還未說完,那麻子忽然將他拉到一旁,悄悄說了幾句話,一面說,一面偷偷去瞧李尋歡酒杯旁的小刀。

    趙老大臉上更全無絲毫血色,嗄聲道:“不會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誰?半個月以前,我就聽龍神廟的老烏龜說他又已入關了,老烏龜多年前就見過他了,絕不會看錯的。”

    趙老大道:“但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賭,樣樣精通,身體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這柄刀,他連聲音都變了,顫聲道:“不防一萬,只防萬一。咱們什么人不好惹,何必惹到他頭上去。”

    趙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進來的。”

    他干咳兩聲,賠笑躬身道:“小人們有眼無珠,不認得你老人家,打擾了你老人家的酒興,小人們該死,這就滾出去了。”

    李尋歡也不知聽見他說的話沒有,又開始喝酒,開始咳嗽,就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

    老虎般闖進來的大漢們,此刻已像狗似的夾著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這才慢吞吞地爬了進來,居然也不去向李尋歡他們道謝,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著桌子,瞪著眼道:“酒,酒,快拿酒來。”

    那店伙揉著眼睛,簡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滿地亂爬的人就是他。

    酒鋪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們?nèi)齻€人,把酒一杯杯往嘴里倒,酒喝得愈多,話反而愈少。

    李尋歡望著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愈不想喝醉的時候,醉得愈快;到了想喝醉的時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勝封侯,只可惜有些人雖想醉死,老天卻偏偏不讓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髯大漢皺了皺眉,梅二先生竟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直著眼望著李尋歡,悠然道:“閣下可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么?”

    李尋歡淡淡笑道:“活不長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長了,還不快去準備后事,還要來喝酒?”

    李尋歡道:“生死等閑事耳,怎可為了這種事而耽誤喝酒?”

    梅二先生拊掌大笑道:“不錯不錯,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閣下此言,實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著李尋歡道:“閣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誰了?”

    李尋歡道:“還未識荊。”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認得我?”

    虬髯大漢忍不住道:“不認得就不認得,啰唆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還是瞪著李尋歡道:“如此說來,你救我并非為了要我為你治病了。”

    李尋歡笑道:“閣下若要喝酒,不妨來共飲幾杯;若要來治病,就請走遠些吧,莫要耽誤了我喝酒。”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運氣呀好運氣,你遇見了我,當真是好運氣。”

    李尋歡道:“在下既無診金可付,和強盜已差不多,閣下還是請回吧。”

    誰知梅二先生卻搖頭道:“不行不行,別人的病我不治,你這病我卻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殺了我。”

    方才別人要殺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卻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趕快回家去蒙頭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見到這三個瘋子,只因老是再這么樣折騰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氣瘋了。

    虬髯大漢卻已動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誰也治不了。”

    虬髯大漢跳起來一把揪著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誰知道,你以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雞散’么?”

    虬髯大漢失聲道:“‘寒雞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雞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雞散’,世上還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尋歡?”

    虬髯大漢又驚又喜,道:“花蜂的‘寒雞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還有誰能配得出‘寒雞散’?看來你當真是孤陋寡聞,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虬髯大漢大喜道:“原來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來毒藥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爺你有救了。”

    李尋歡苦笑道:“看來一個人想活固然艱苦,若要靜靜地死,也不容易。”

    馬車又套上了馬,冒雪急馳。

    但這次他們卻另外雇了個趕車的,虬髯大漢留在車廂中一來是為了照顧李尋歡,再來也是為了監(jiān)視這妙郎中。

    他顯然還是不放心,不住問道:“你自己既能解毒,為何要去找別人?去找誰?去哪里?來得及么?”

    梅二先生皺著眉道:“我找的不是別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髯大漢道:“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為‘寒雞散’的解藥在他那里,這理由你滿意了么?”

    虬髯大漢這才閉上嘴不說話了。

    梅二先生卻反過來問他了,道:“你練的是金鐘罩、鐵布衫?還是十三太保橫練?”

    虬髯大漢瞪了他一眼,還是答道:“鐵布衫。”

    梅二先生搖著頭笑道:“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肯練這種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賊外,簡直連一點用處也沒有。”

    虬髯大漢冷冷道:“笨功夫總比沒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氣,還是搖著頭笑道:“據(jù)說練鐵布衫一定要童子功,這犧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嗎?”

    虬髯大漢道:“哼。”

    梅二先生道:“據(jù)說近五十年來,只有一個人肯下苦功練這種笨功夫,據(jù)說此人叫‘鐵甲金剛’鐵傳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沒有,也許并沒有死,還能坐著喝酒。”

    虬髯大漢的嘴里就像是咬牢了個雞爪,無論梅二先生怎么說,怎么問,他卻再也不肯開口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閉起眼睛,養(yǎng)起神來。

    誰知過了半晌,虬髯大漢又開始問他了,道:“據(jù)說‘七妙人’個個都是不大要臉的角色,但閣下看來卻不像。”

    梅二先生閉著眼道:“拿了人家的診金,不替人家治病,這難道還要臉了?”

    虬髯大漢笑道:“你若肯替那種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臉。拿錢和治病本來就是兩回事,那種人的錢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髯大漢嘆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幾個是真君子呢?”

    李尋歡斜倚在車座上,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仿佛在聽他們說話,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顆心早已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人間的污穢,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凈,自車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銀白,能活著,畢竟還是件好事。

    李尋歡心里又出現(xiàn)了一條人影。

    她穿著淺紫色的衣服,披著淺紫色的風氅,在一片銀白中看來,就像是一朵清麗的紫羅蘭。

    他記得她最喜歡雪,下雪的時候,她常常拉著他到積雪的院子里去,拋一團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嬌笑著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記得那天他帶龍嘯云回去的時候,也在下著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記得那亭子的欄桿是紅的,梅花也是紅的,但她坐在欄桿上,梅花和欄桿仿佛全都失去了顏色。

    他當時沒有見到龍嘯云的表情,但后來他卻可想象得到,龍嘯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時,心神就已醉了。

    現(xiàn)在,那庭園是否仍依舊?她是否還時常坐在小亭的欄桿上,數(shù)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尋歡抬頭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車上有酒,我們喝一杯吧。”

    雪,時落時停。

    車馬在梅二先生的指揮下,轉入了一條山腳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橋前,就通不過去了。

    小橋上積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跡,只有一行黃犬的腳印,像一連串梅花似的灑在欄桿旁。

    虬髯大漢扶著李尋歡走過小橋,就望見梅樹叢中,有三五石屋,紅花白屋,風物宛如圖畫。

    梅林中隱隱有人聲傳來,走到近前,他們就見到一個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揮著兩個童子洗樹上的冰雪。

    虬髯大漢悄聲道:“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這瘋子,還會有誰用水來洗冰雪。”

    虬髯大漢也不禁失笑道:“他難道不知道洗過之后,雪還是要落在樹上,水也立刻就會結成冰的。”

    梅二先生嘆了口氣,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畫的真?zhèn)危梢耘涑鲎顓柡Φ亩舅幒徒馑帲@種最簡單的道理,他卻永遠也弄不懂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傳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頭看到了他們,就好像看到了討債鬼似的,立刻大驚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還大呼著道:“快,快,快,快把廳里的字畫全都藏起來,莫要又被這敗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換黃湯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東,只不過特地帶了兩個朋友來……”

    他話未說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連一個好人也沒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來,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難道就不能交上個像樣的朋友么?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識抬舉,咱們就走吧!”

    虬髯大漢著急地問:“解藥未得,怎么能走呢?”

    誰知梅大先生這次反而回頭走了過來,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說的可是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的小李探花么?”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難道還認得第二個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著李尋歡,道:“就是這位?”

    李尋歡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尋歡。”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終于見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而后恭,忽然變得如此熱情,李尋歡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禮,只因我這兄弟實在太不成材,兩年前帶了個人回來,硬說是鑒定書畫的方家,要我將藏畫拿出來給他瞧瞧,誰知他們卻用兩卷白紙,換了我兩幅曹不興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個月睡不著覺。”

    李尋歡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癮發(fā)作時若無錢打酒,那滋味的確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說來,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尋歡笑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騎鶴,先莫洗梅花,快去將那兩壇已藏了二十年的竹葉青取出,請李探花品嘗品嘗。”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贈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這兩壇酒窖藏二十年,為的就是要留著款待李兄這樣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這話倒不假,別的客人來,他莫說不肯以酒相待,簡直連壺醋都沒有,只不過,李兄此來,卻并非來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尋歡一眼,就笑道:“寒雞之毒,只不過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開懷暢飲,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葉青也極香冽。

    酒過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據(jù)說大內(nèi)所藏的《清明上河圖》亦為贗品,真跡卻在尊府,此話不知是真是假?”

    李尋歡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這話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將之借來一觀,在下感激不盡。”

    李尋歡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豈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個敗家子,十年前便已將家財蕩盡,連這幅畫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連動都不會動了,看來就像是被人用棍子在頭上重重敲了一下,嘴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連說了幾聲可惜,忽然站起來,走了進去,大聲道:“騎鶴,快將剩下的酒再藏起來,李探花已喝夠了。”

    梅二先生皺眉道:“沒有《清明上河圖》,就沒有酒喝了么?”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這酒本來就不是請人喝的。”

    李尋歡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他覺得這人雖然又孤僻又小氣,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個偽君子。

    虬髯大漢卻已沉不住氣,跳起來大喝道:“沒有《清明上河圖》,連解藥也沒有了么?”

    這一聲大喝,震得屋頂都幾乎飛了起來。

    梅大先生卻是面不改色,冷冷道:“連酒都沒有了,哪有什么解藥?”

    虬髯大漢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撲過去。

    李尋歡卻攔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與我們素不相識,本來就不是定要將解藥送給我們的,我已叨擾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對主人無禮。”

    虬髯大漢嗄聲道:“可是少爺你……你……”

    李尋歡揮了揮手,長揖笑道:“恨未逢君有盡時,在下等就此別過。”

    誰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來,道:“你不要解藥了?”

    李尋歡道:“物各有主,在下從來不愿強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沒有解藥,你的命也沒有了么?”

    李尋歡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從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錯不錯,連《清明上河圖》都舍得送人,何況自己的性命?這樣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聲道:“騎鶴,再把酒端出來。”

    虬髯大漢又驚又喜,道:“解藥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還會沒有解藥?”

    第七章誤傷故人子

    李尋歡喝了酒,解藥的藥力發(fā)動得更快,還不到六個時辰,李尋歡已覺得體力漸漸恢復了過來。

    這時天剛破曉,虬髯大漢雖熬了一夜,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過酒喝得太多了,頭有些痛。

    梅二先生也用手捂住腦袋,喃喃道:“該死該死,天又亮了。”

    虬髯大漢道:“天亮了有何不好?”

    梅二先生嘆道:“我喝酒就怕天亮,若是天不亮,我一直喝下去都沒關系,但只要天一亮,就會立刻頭疼,連酒也喝不下去。”

    李尋歡本在閉目養(yǎng)神,此刻笑了笑,道:“豈止閣下,喝酒的人只怕都有這毛病。”

    梅二先生道:“既是如此,趁著天還未大亮,趕快再喝兩杯吧。”

    李尋歡笑道:“你我如此牛飲,大先生見了只怕要心疼的。”

    梅二先生道:“所以他早已躲去睡覺了!樂得眼不見,心不煩。”

    李尋歡喝了杯酒,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梅二先生凝注著他,忽然問道:“你這咳嗽的毛病,已有多久了?”

    李尋歡道:“好像已有十年了吧。”

    梅二先生皺眉道:“如此說來,你還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傷肺,再喝酒只怕……”

    李尋歡笑道:“傷肺?我還有肺可傷么?我的肺早已爛光了。”

    他忽然頓住語聲,目中精光閃動,沉聲道:“此間只怕又有遠客。”

    梅二先生動容道:“三更半夜里來的絕不會是老大的客人,只怕又是來找我的。”

    其實他直到現(xiàn)在才聽到屋外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來的人似乎并不止一個,步履都很輕健。

    只聽一人朗聲道:“不知這里可是梅花草堂么?”

    過了半晌,就聽得梅大先生的語聲在前廳響起,道:“三更半夜闖來,是小偷還是強盜?”

    那人道:“在下等專程來訪,不但非偷非盜,而且還有一份薄禮奉上。”

    梅大先生冷笑道:“三更半夜來送禮,顯然更沒有存好心,各位還是回去吧。”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將這幅王摩詰的畫帶回去了。”

    梅大先生失聲道:“王摩詰?”

    語未說完,門已開了。

    梅二先生皺眉道:“這幾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氣,投其所好而來,必有所求,我們看看他們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馬。”

    他并沒有走出去,只將門推開一線,悄悄往外望。

    只見來的一共有三個人,一人只有三十多歲,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手里托著個長長的木匣子。

    第二人面如重棗,長髯過腹,披著件紫緞團花大氅,顧盼之間,睥睨自雄,顯然是個慣于發(fā)號施令的人物。

    第三人卻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紅斗篷上鑲著白兔毛的邊,看來就像是個粉妝玉琢的紅孩兒。

    除了他之外,其余兩人眉目間都帶著憂郁焦急之色。

    那精悍漢子手托木匣,一進來就躬身笑道:“此畫乃是敝主人重金購來,已經(jīng)名家鑒定,確是真跡,請梅大先生過目。”

    梅大先生的眼睛早已盯在匣子上了,嘴里卻道:“無功不受祿,你們要的是什么?”

    那人笑道:“在下等只求梅大先生指點一條明路,找到梅二先生。”

    梅大先生立刻松了口氣,展顏笑道:“這倒容易。”

    他一把將匣子搶了過來,道:“老二,出來吧,有人來找你了。”

    梅二先生嘆了口氣,搖頭道:“好小子,有了王摩詰,連兄弟都不要了。”

    紫袍老人和精悍漢子見到梅二先生,都已喜動顏色,只有那紅孩兒卻直皺眉頭,瞅著梅二先生道:“這人看來臟兮兮的,真會治病么?”

    梅二先生嘻地一笑,道:“大病治不了,小病死不了,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紫袍老人似乎也怕這孩子再亂說話,干咳一聲,沉聲道:“我等久聞閣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來相請閣下隨我等一行,診金無論多少,我們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來你連我的脾氣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著臉不說話,卻已無異在說:“你跑不了的!”

    那短小漢子立刻賠笑道:“只要梅二先生肯去,除了應付的診金外,在下等還另有重酬。”

    梅二先生道:“除了診金要先付之外,你可知道梅二先生還有三不治?強盜不治,小偷不治!”

    那短小漢子笑道:“在下巴英,雖是無名小卒,但這位秦孝儀秦老爺子在江湖中的俠名,梅二先生多少總該有些耳聞吧。”

    梅二先生道:“秦孝儀?可是鐵膽震八方秦孝儀?”

    巴英道:“好說,正是他老人家。”

    梅二先生點了點頭,道:“嗯,這人的名頭倒的確不小,好,過幾天你們再來吧,到時我若有空也許會跟你們?nèi)プ哌@一趟。”

    話未說完,那紅孩兒已跳了起來,大叫道:“這人好大的架子,我們跟他啰唆什么,把他架回去不就完了?!”

    巴英趕緊拉住了他,賠笑道:“若是病不急,過兩天本無妨,可是病人受的傷實在太重,莫說遲幾天,只怕連幾個時辰都遲不得的。”

    梅二先生道:“你們的病人要緊,我這里的病人難道就不要緊?”

    巴英道:“梅二先生這里也有位病人?”

    梅二先生道:“不錯,不將他的病治好,我絕不能走的。”

    巴英怔了怔,訥訥道:“但……但我們那邊病的是秦老爺子的大少爺,也是當今少林館座唯一的俗家弟子……”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來,道:“秦孝儀的兒子又怎樣?少林和尚的徒弟又怎樣,難道他的命就能比我這病人的命值錢么?”

    秦孝儀已是滿面怒容,卻說不出話。

    那紅孩兒眼珠子一轉,忽然道:“你這病人若是死了呢?”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死了自然用不著我再治,只可惜他死不了的。”

    紅孩兒嘻地一笑,道:“那倒未必。”

    他忽然一支箭似的躥入了隔壁的屋子,身法之快,連屋里的虬髯大漢都吃了一驚,巴英望了秦孝儀一眼,兩人居然都沒有阻攔。

    紅孩兒躥到屋里,眼睛就瞪在李尋歡身上,大聲道:“你就是那病人?”

    李尋歡笑了笑,道:“小兄弟,你難道想我快些死么?”

    紅孩兒道:“一點也不錯,你死了,那臟鬼才肯去替秦大哥治病!”

    他嘴里說著話,袖中已飛出三根很小的袖箭,直取李尋歡的面目和咽喉,不但奇快奇準,而且勁道十足。

    誰也想不到這看來十歲還不到的小孩子,竟是如此心黑手辣,若非李尋歡,換了別人只怕立刻就死在他的箭下。

    但李尋歡只一伸手,這三枝箭便已到了他手里,皺眉道:“小孩兒已如此狠毒,長大了那還得了。”

    紅孩兒冷笑道:“你以為自己有了兩手捉箭的功夫,就可來教訓我了么!”

    他身子凌空一翻,手里已多了兩柄精光四射的短劍,不等這兩句話說完,已閃電般向李尋歡刺出了七招。

    這孩子不但出招快、變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要自愧不如,每一招出手,都好像和對方有著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劍就將李尋歡刺出個大窟窿來。

    李尋歡嘆道:“看來這孩子長大了又是個陰無極。”

    虬髯大漢濃眉緊皺,道:“陰無極雖有‘血劍’之名,卻還不肯妄殺無辜,但這孩子……”

    紅孩兒冷笑道:“陰無極又算得了什么?我七歲時已殺過人了,他呢?”

    他見到李尋歡仍然坐在那里,但他連變了七八種毒辣的劍招,仍無法傷得了別人,下手更毒、更狠。

    李尋歡苦笑道:“不錯,陰無極年幼時,只怕也沒有他如此狠毒。”

    虬髯大漢沉聲道:“此子長大,必是武林中一個大禍害,不如……”

    李尋歡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紅孩兒連攻一百招猶未得手,也知道今天遇見了難惹的人物,連眼睛都急紅了,咬著牙道:“你們可知道我父母是誰么?只要你們敢傷我一根毫毛,他們不將你們亂刀分尸,大卸八塊才怪。”

    李尋歡臉色一沉道:“如此說來,只準你殺人,別人卻不能傷你?”

    紅孩兒道:“只要你有這么大的膽子,殺了我也沒關系。”

    李尋歡默然半晌,緩緩道:“我此刻還不愿出手,只因你年紀還小,若有人嚴加管束,還可成器,趁我還未改變主意時,你快走吧。”

    紅孩兒也知道自己是萬難得手的了,一招收劍,喘息著道:“你的武功真不錯,不知道你究竟是誰呀?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呢?”

    李尋歡道:“你問清我的姓名,難道還想報仇么?”

    紅孩兒面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道:“你饒了我的命,我怎么還會報仇呢?我只不過真佩服你,我一共刺出了一百零七劍,你卻連動都沒有動。”

    李尋歡目光閃動,忽然一笑道:“你想不想學?”

    紅孩兒大喜道:“你肯收我做徒弟么?”

    李尋歡笑道:“我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你以后也許還有希望。”

    紅孩兒不等他說完,已拜了下去,道:“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這“拜”字剛出口,又是三道烏光自他背后急射而出,竟是巧手精制的“緊背低頭花裝弩”!

    這孩子居然全身都是暗器。

    李尋歡這次才真吃了一驚,若非身經(jīng)百戰(zhàn),反應奇迅,這一次只怕也要傷在這惡毒的童子手里。

    紅孩兒一擊不中,又揮手撲了過去,大罵道:“你算什么東西?也配替我父母管教我,也配收我這個徒弟?”

    虬髯大漢面籠寒霜,厲聲道:“此子天性惡毒,豺狼之心,留不得!”

    李尋歡嘆了口氣,反手一掌揮了出去。

    秦孝儀和巴英明明已知道紅孩兒在里面要殺人,但兩人還是心安理得地站在那里,紋風不動。

    梅大先生看那幅畫更已看得癡了,別的事他全不知道。

    梅二先生目光閃動,道:“你們帶來的小孩子要殺人,你們也不管么?”

    巴英攤開雙手笑了笑,道:“老實話,這孩子的事誰也管不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若被人殺了,你們管不管?”

    巴英笑而不答。

    梅二先生道:“看你們?nèi)绱朔判模@然是認為他的武功不錯,只有殺人,絕不會被人殺死的,是不是?”

    巴英忍不住笑道:“老實說,這孩子的武功的確還過得去,有很多老江湖都已栽在他手上,何況他不但有個好爸爸,還有個好媽媽,別人吃了虧,也只有認了。”

    梅二先生道:“他父母難道也不管么?”

    巴英道:“有這么聰明的兒子,做父母的怎么忍心管得太嚴呢?”

    梅二先生道:“不錯,他父母看他殺了人,表面上說不定會罵兩句,心里卻也許比誰都高興,可是他今天遇見我這病人,只怕就要倒霉了。”

    巴英道:“哦?”

    梅二先生道:“我這病人只要一伸手,他這條小命就算報銷了。”

    巴英失笑道:“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這話我們有些不信,你那病人難道還能像李探花一樣,飛刀奪命,例不虛發(fā)么?”

    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老實話,我這病人正是李尋歡。”

    這句話說出來,巴英的臉立刻慘白如紙,干笑著道:“閣下你……何必開玩笑?”

    梅二先生悠然道:“你若不信,為何不進去瞧瞧!”

    巴英怔了半晌,忽然沖了進去,嗄聲大呼道:“李探花、李大俠,手下留情。”

    梅二先生嘆了口氣,喃喃道:“這些自命俠義之輩的嘴臉原來也不過如此,只有自己兒子的命才值錢,別人的命卻比狗都不如,只許自己的兒子殺別人,卻不許別人殺他。”

    秦孝儀威嚴沉重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惡毒的微笑。

    但他盡量將這種笑容壓制掩飾著,卻長嘆道:“李尋歡若真的殺了那孩子,他只怕就遺憾終生了。”

    李尋歡一掌揮出,看來并沒有什么奇詭的變化。

    紅孩兒年紀雖小,與人交手時卻老到得出奇,眼看這一掌拍來,竟然不避不閃,他竟算定了對方這一招必是虛招,真正的殺手必然還在后面,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劍尖,如封似閉,也以虛招應對。

    李尋歡這一掌無論有什么變化,他劍勢都可隨之而變,李尋歡這一掌若是忽然變?yōu)閷嵳校@一劍也可變?yōu)閷嵳校藙荻创├顚g的手腕。

    他這一招用得當真厲害已極,部位、時間、力道、無一不拿捏得恰到好處,江湖中的劍手能使得出這種招式來的人真還不多,顯然這孩子非但得到了名家的指點,而且天生就是練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雖可得自師傳,但臨敵時的應變和判斷,卻是誰也傳授不了,正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只可惜他今日遇著的對手是李尋歡。

    李尋歡這一掌并沒有任何變化,只不過他的出手實在太快了,快得令人根本無法思議。

    紅孩兒所有的對策,竟全都用不上,等到他掌中劍再要去刺李尋歡手腕的時候,李尋歡的手掌已拍上了他胸膛。

    但紅孩兒并沒有感覺到疼痛,他只是覺得一股暖流自對方的掌心傳遍了他全身,就宛如嚴寒之中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熱酒。

    這時外面才傳入巴英焦急的呼聲。

    “李大俠,手下留情!”

    但等到巴英沖進來時,紅孩兒已倒在地上,又宛如大醉初醒,全身軟綿綿的再也使不出絲毫氣力。

    巴英失色驚呼道:“云少爺,你怎么樣了?”

    紅孩兒顯然也已覺出情況不妙,眼圈兒都紅了,嗄聲道:“我……我只怕已遭了這人的毒手,你快去叫爹爹來替我報仇。”

    一句話未說完,終于放聲大哭起來。

    巴英跺了跺腳,滿頭大汗如雨。

    虬髯大漢冷冷道:“這孩子武功雖已被廢,但這條小命總算留下來了,只因我家少爺出手時忽又動了憐惜之意,若換了是我……哼!”

    巴英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么。

    虬髯大漢厲聲道:“你若想復仇,只管出手吧!”

    巴英也不說話,忽然向李尋歡撲地拜倒。

    李尋歡反倒覺得有些意外了,皺眉道:“你是這孩子的什么人?”

    巴英道:“小人巴英,李探花雖不認得小人,小人卻認得李探花的。”

    李尋歡淡淡道:“你認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復仇,叫他們來找我就是,現(xiàn)在你趕快帶這孩子回去吧,若是調治得法,將來雖不能動武,行動總無妨的。”

    紅孩兒“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撲地喊道:“好狠的人,你竟敢廢了我,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虬髯大漢厲聲道:“這只不過是叫你以后莫要再隨意出手傷人而已,你也許反而可以因此活得長些,否則似你這般心黑手辣,遲早必遭橫禍無疑。”

    只聽一人冷冷道:“既是如此,殺手無情的李探花,為何至今還未遭橫死呢?”

    虬髯大漢怒喝道:“什么人?”

    只見一個紫面長髯的老人,緩緩走了進來,道:“十年不見,李探花就不認得故人了么?”

    李尋歡目光閃動,皺著眉一笑,道:“原來是‘鐵膽震八方’秦大俠,這就難怪這孩子敢隨意殺人了,有秦大俠撐腰,還有什么人殺不得!”

    秦孝儀冷笑道:“在下殺的人,只怕還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尋歡道:“秦大俠倒也不必太謙虛,只不過,在下若殺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閣下殺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著道:“今日這孩子若殺了在下,日后傳說出去,必然不會說他是為了要搶大夫而殺人的,必定要說他和秦大俠又為江湖除了一害,是么?”

    秦孝儀縱然老練沉穩(wěn),此刻臉上也不覺有些發(fā)紅。

    紅孩兒本已聽得發(fā)愣,此刻又放聲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還不出手替我報仇么?”

    秦孝儀冷冷一笑,道:“若是別人傷了你,自然有人替你復仇,但李探花傷了你,你恐怕只有認命了。”

    紅孩兒道:“為……為什么?”

    秦孝儀橫了李尋歡一眼,道:“你可知道傷你的人是誰么?”

    紅孩兒搖了搖頭,道:“我只知道他是個心黑手辣的惡徒!”

    秦孝儀目中又露出一絲惡毒的笑意,緩緩道:“他就是名動八方的‘天下第一刀’李尋歡,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

    這句話說出來,紅孩兒固然呆住了,李尋歡更吃了一驚,失聲道:“他是什么人的兒子?”

    巴英嘆了口氣,道:“這孩子就是龍嘯云龍四爺?shù)拇蠊樱埿≡疲 ?

    剎那之間,李尋歡宛如被巨雷轟頂,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一雙銳利的眼睛已變?yōu)樗阑疑劢堑募∪庠诓煌5爻榭s著,一滴滴冷汗沿著鼻洼流到嘴角。

    虬髯大漢亦是面色慘變,汗出如漿。

    只有他最了解龍嘯云和林詩音夫妻間的關系,現(xiàn)在李尋歡竟傷了他們的愛子,其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

    巴英嘆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只因秦老爺子的大公子‘玉面神拳’秦重,在捕捉‘梅花盜’時,不幸受傷,雖仗著少林佛門圣藥‘小還丹’暫時保全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傷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于治療各種外門暗器,是以秦老爺子才輾轉打聽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尋到這里來,誰知云少爺年輕性急,竟出了這種事。”

    他一個人喃喃自語,也不知有沒有人在聽他的。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尋歡的痛苦,先看了看紅孩兒的傷勢,又把了把他的脈息才站起來道:“我擔保這孩子非但性命無礙,而且一切都可與常人無異。”

    巴英大喜道:“武功呢?”

    梅二先生冷冷道:“為何定要保全武功?難道他日后還想殺人么?”

    巴英怔了半晌,嘆道:“梅二先生有所不知,只因龍四爺只有這么一位少爺,而且又是練武的奇才,所以龍四爺夫婦兩位都對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將來能光大門楣,若是知道他們的孩子已不能練武,龍四爺夫婦真不知該怎么傷心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這也只能怪他們管教不嚴,縱子行兇,怨不得別人!”

    他們說的話,李尋歡根本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也不知怎地,在這種時候,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憶中,許多不該想的事,此刻他全都想了起來。

    他記得那天是初七,他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沒有過完年就一定要趕著出門到口外去。

    那天也在下著雪,林詩音特別為他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飲酒賞雪。

    林詩音從小就是在他們家長大的,她的父親,是李尋歡父親的妻舅,兩位老人家沒有死的時候,早已說定親上加親了。

    但李尋歡和林詩音并沒有像一些世俗的小兒女那樣因避諱而疏遠,他們不但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雖然過了十年,李尋歡還是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

    那天的梅花開得好美,她帶著三分醉意的笑靨卻比梅花更美,那天真是充滿了幸福和歡樂。

    但是,不幸的事立刻就隨著來了。

    他自口外回來時,他的仇家竟勾結了當時兇名最盛的“關外三兇”在邯鄲大道上向他夾擊。

    他雖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后卻也已重傷不支,眼見就要傷在大兇卜霸的一雙喂毒跨虎籃之下。

    就在這時,龍嘯云來了。

    龍嘯云以一柄銀槍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盡心治愈了他的傷勢,一路護送他回家。

    從此,龍嘯云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后來龍嘯云卻病了,病得很重,一條鐵打般的漢子,不到半個月竟已變得面黃肌瘦,形銷骨立。

    李尋歡問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為了林詩音而病的,這條鐵錚錚的漢子為情所困,竟已相思入骨。

    他自然全不知道李尋歡和林詩音已定了親,所以他求李尋歡將“表妹”許配給他,他答應李尋歡一定會好好照顧她。

    李尋歡怎么能答應他呢?

    但他又怎么能眼見著他的恩人相思而死。

    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詩音嫁給別人,林詩音也絕不會答應。

    他滿心痛苦,滿懷矛盾,只有縱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后,他終于下了決定,那真是個痛苦的決定。

    他決定要讓林詩音自己離開他。

    于是他就求林詩音去照顧龍嘯云的病,他自己卻開始縱情聲色,花天酒地,甚至經(jīng)月的不回家。

    他要造成龍嘯云和林詩音親近的機會。

    林詩音流著淚勸他時,他卻大笑著拂袖而去,反而變本加厲,居然將京城的名妓小紅和小翠帶回家來了。

    兩年后,林詩音終于失望、心碎。

    她終于選擇了對她情深一往的龍嘯云。

    李尋歡的計劃終于成功了,但這成功卻又是多么辛酸,多么痛苦,他怎么能再留在這里看昔日的梅花?

    于是他就將自己的家園全送給林詩音作嫁妝,一個人蕭然而去,他決心永遠也不再見她。

    可是現(xiàn)在,他卻傷了他們的獨生子!

    李尋歡獨自吞下了這杯苦酒,也咽下了眼淚,緩緩站起來道:“龍四爺在哪里?我隨你們?nèi)ヒ娝 ?

    昔日的“李園”,如今雖已變成了“興云莊”,但大門前那兩幅御筆親書的門聯(lián)卻仍在。

    一門七進士;

    父子三探花。

    李尋歡見到這副對聯(lián),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上重重踢了一腳,使得他再也無法舉步。

    巴英早已抱著紅孩兒沖了進去,秦孝儀也拉著梅二先生大步而入,門口的家丁卻都帶著詫異的眼色望著李尋歡。

    他們像是在奇怪,這陌生人站在門口發(fā)什么呆?

    第八章往事不可追

    但這本是李尋歡自己的家園,他從小就在這里長大的,在這里,他曾經(jīng)度過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過最大的榮耀,可是,也就在這里,他曾經(jīng)親自將他父母和兄長的靈柩抬出去埋葬。

    有誰能想到此刻他在這里竟變成個陌生人了。

    李尋歡凄然一笑,耳旁似乎響起了一陣凄涼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垮了。”

    他仔細咀嚼著這其中的滋味,體味著人生的離合,生命的悲歡,更是滿懷蕭索,泫然欲泣。

    虬髯大漢也是神色黯然,悄聲道:“少爺,進去吧。”

    李尋歡嘆了口氣,苦笑道:“既已來了,遲早總是要進去的,是么?”

    誰知他剛跨上石階,突聽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龍四爺?shù)拈T里亂闖?”

    一個穿著錦緞羊皮襖,卻敞著衣襟,手里提著個鳥籠的大麻子從旁邊沖過來,攔住了李尋歡的去路。

    李尋歡皺眉道:“閣下是……”

    麻子手叉著腰,大聲道:“大爺就是這里的管家,我的閨女就是這里龍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么樣?”

    李尋歡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這里等著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著也不行,龍公館的大門口豈是閑雜人等可以隨意站著的?”

    虬髯大漢怒容滿面,但也知道此時只有忍耐。

    誰知那麻子竟又怒罵道:“叫你滾開,難道是找死嗎?”

    李尋歡雖還忍得住,虬髯大漢卻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過去給這個麻子教訓,門里已有人高呼道:“尋歡,尋歡,真是你來了么?”

    一個相貌堂堂、錦衣華服、頷下留著微須的中年人已隨聲沖了出來,滿面俱是興奮激動之色,一見到李尋歡,就用力捏著他的脖子,嗄聲道:“不錯,真是你來了……真是你來了……”

    話未說完,已是熱淚盈眶。

    李尋歡又何嘗不是滿眶熱淚,道:“大哥……”

    只喚了這一聲“大哥”,他已是語聲更咽,說不出話來。

    那麻子見到這光景,可真是駭呆了。

    只聽龍嘯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這句話翻來覆去也不知說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見,本該高興才是,怎地卻眼淚巴巴的像個老太婆……”

    他大笑著擁著李尋歡往里走,還在大呼著道:“快去請夫人出來,大家全出來,來見見我的兄弟,你們可知道我這兄弟是誰么?……哈哈,我說出來包你們都要嚇一跳。”

    虬髯大漢望著他們,眼淚也快要流了出來,他心里只覺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還是歡喜。

    那麻子這才長長吐出口氣,摸著腦袋道:“我的媽呀,原來他就是李……李探花,連這棟房子聽說都是他送的,我卻不讓他進來,我……我真該死。”

    那紅孩兒龍小云正被十幾個人圍著,坐在大廳里的太師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親和李尋歡的關系,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

    但龍嘯云剛擁著李尋歡走入大廳,本來站在龍小云旁邊的兩條大漢忽然撲了出來,指著李尋歡的鼻子道:“傷了云少爺?shù)模褪悄銌幔俊?

    李尋歡道:“不錯!”

    那大漢怒道:“好小子,你膽子真不小!”

    兩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尋歡夾擊而來!

    李尋歡并沒有回手,但龍嘯云忽然怒喝一聲,反手一掌,跟著飛起一腳,將兩人都打得滾了出去,怒道:“你們敢對他出手?你們的膽子才真不小,你們可知道他是誰嗎?”

    那兩人怎么也想不到馬屁竟拍在馬腿上。

    一人捂著臉吃吃道:“我們只不過是想替云少爺……”

    龍嘯云厲聲道:“你們想怎樣,告訴你們,龍嘯云的兒子就是李尋歡的兒子,李尋歡莫說只不過教訓了他一次,就算將這畜生殺了,也是應該的!”

    他放聲大喝道:“從今以后,誰也不許再提起這件事,若有誰敢再提起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龍嘯云過不去!”

    李尋歡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龍嘯云若是痛罵他一場,甚至和他翻臉,他也許還會覺得好受,但龍嘯云卻如此重義氣,他心里只有更慚愧、更難受,黯然道:“大哥,我實在不知道……”

    龍嘯云用力一拍他肩頭,笑道:“兄弟,你怎地也變得這么婆婆媽媽起來了?這畜生被他母親慣得實在太不像話了,我本就不該傳他武功的。”

    他大笑著呼道:“來來來,快擺酒上來,你們無論誰若能將我這兄弟灌醉,我馬上就送他五百兩銀子。”

    大廳中的人本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部圍了過來,向李尋歡賠笑問好。

    突聽內(nèi)堂一人道:“快掀簾子,夫人出來了。”

    站在門口的童子剛將門簾掀起,林詩音已沖了出來。

    李尋歡終于又見到林詩音了。

    林詩音也許并不能算是個真正完美無瑕的女人,但誰也不能否認她是個美人:她的臉色太蒼白,身子太單薄,她的眼睛雖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風神、她的氣質,卻是無可比擬的。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能使人感覺到她那種獨特的魅力,無論誰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永遠無法忘記。

    這張臉在李尋歡夢中已不知出現(xiàn)過幾千幾萬次了,每一次她都距離得那么遙遠,不可企及的遙遠。

    每一次李尋歡想去擁抱她時,都會忽然自這心碎的噩夢中驚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顫抖,痛苦地等待著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時候,他還是同樣痛苦,同樣寂寞。

    現(xiàn)在,夢中人終于真實地在他眼前出現(xiàn)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及她,他知道這不再是夢。

    可是,他又怎么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這又是個夢,但真實永遠比夢殘酷得多,他連逃避都無法逃避,只有以微笑來掩飾住心里的痛苦,勉強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牽夢縈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髯大漢扭轉了頭,不忍再看,因為只有他知道李尋歡這一聲“大嫂”喚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尋歡這種情況中時,是否也能喚得出這一聲“大嫂”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氣來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轉頭去望院中的積雪,只怕早已流下淚來。

    而林詩音,卻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這一聲呼喚。

    她的心神仿佛已全貫注在她的兒子身上。

    那孩子瞧見了母親,又放聲痛哭起來,他掙扎著撲入他母親的懷抱里,嘶聲大哭著道:“我已經(jīng)沒法再練武了,已變成了殘廢,我……我怎么能再活得下去。”

    林詩音緊緊摟住他,道:“是……是誰傷了你的?”

    紅孩兒道:“就是他!”

    林詩音目光隨著他手指望過去,終于望在李尋歡臉上。

    她瞪著李尋歡就仿佛在瞪著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然后,她目光中就漸漸露出了一種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傷了他?”

    李尋歡只是茫然地點了點頭。

    誰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著他的,他居然還沒有倒下去。

    林詩音瞪著他,咬著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快快樂樂地活著,你連我最后剩下的一點幸福都要剝奪,你……”

    龍嘯云干咳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大聲道:“你不能這樣對尋歡說話,這完全不能怪他,全是云兒自己闖出來的禍,何況,當時他并不知道云兒是我們的孩子。”

    紅孩兒忽又大聲道:“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本來他根本就傷不了我,可是我聽說他是爸爸的朋友就住了手,誰知他反而趁機傷了我!”

    虬髯大漢憤怒得全身血管都要爆裂,但李尋歡卻還是木然站在那里,竟完全沒有為自己辯護之意。

    無論多么大的痛苦,他都已承受過了,現(xiàn)在他難道還能和一個小孩子爭論得面紅耳赤么?

    龍嘯云卻厲聲道:“畜生,你還敢說謊?”

    紅孩兒大哭著道:“我沒有說謊,媽,我真的沒有說謊!”

    龍嘯云大怒著想去將他拉過來,但林詩音已擋在他面前,嗄聲道:“你還想將他怎么樣?”

    龍嘯云跺腳道:“這畜生實在太可惡,我不如索性廢了他,也免得他再來現(xiàn)世!”

    林詩音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陣憤怒的紅暈,厲聲道:“那么你連我也一起殺了吧!”

    她目光在李尋歡臉上一轉,冷笑著道:“反正你們都很有本事,要殺死個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再多殺個女人也沒什么關系的。”

    龍嘯云仰天長嘯嘆了一聲,跌足道:“詩音,怎地你也會變得如此無理?”

    林詩音根本不理他,已緊緊摟著她的兒子走入了內(nèi)堂,她的腳步雖輕,但李尋歡的心都已被踩碎了。

    龍嘯云拍著他肩頭長嘆道:“尋歡你也莫要怪她,她本不是如此不講理的女人,可是一個女人若是做了母親,那么她就會變得不講理起來了。”

    李尋歡黯然道:“我知道,母親為了自己的兒子,無論做什么事都是應該的。”

    他勉強一笑,又道:“我雖然沒有做過別人的母親,至少總做過別人的兒子……”

    “借酒澆愁愁更愁”,這句傳誦千古的詩句,其實并不是完全正確的,喝少量的酒,固然能令人更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一些傷心的事,但等到他真的喝醉了,他的思想和感覺就完全麻木。那么,世上就沒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

    李尋歡很了解這一點,他拼命想喝醉。

    喝醉酒并不是件困難的事,但一個人傷心的事愈多,喝醉的次數(shù)愈多,愈需要喝醉的時候,反而卻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夜已很深。

    酒也消耗了不少,但李尋歡卻一點醉意也沒有。

    他忽然發(fā)覺別的人也都沒有醉意,十幾個江湖客在一起喝酒,喝到夜深時居然還沒有一個人喝醉,這實在是件很不尋常的事。

    夜色愈深,大家的臉色也就愈沉重。一個個都不時伸長脖子往外望,仿佛在等待著什么人似的。

    突聽更鼓聲響,已是三更。

    大家的臉色竟不約而同地變了,失聲道:“三更了,趙大爺怎地還沒有回來?”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這位趙大爺又是何許人也?各位難道一定要等他回來才肯喝酒?”

    一人賠笑道:“不瞞李探花,趙大爺若是不回來,這酒咱們實在喝不下去。”

    另一人道:“趙大爺就是人稱‘鐵面無私’趙正義趙老爺子,也就是我們龍四爺?shù)慕Y拜大哥,李探花難道還不知道么?”

    李尋歡舉杯大笑道:“十年不見,想不到大哥竟又結交了這許多名聲顯赫的好兄弟,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

    龍嘯云臉上似乎紅了紅,勉強笑道:“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李尋歡道:“那倒也不錯,想不到我竟也憑空多出了幾位大哥來,卻不知這些大英雄們肯不肯認我這不成才的兄弟?”

    龍嘯云哈哈大笑道:“他們歡喜還來不及哩,焉有不認之理。”

    李尋歡道:“只……”

    他本來也不知要說什么,但話到嘴邊卻改口笑道:“趙大爺素來‘鐵面無私’,據(jù)說終年也難見到他笑一次,他若一來,我只怕嚇得連酒都喝不下去了,想不到各位卻要等他來了才肯喝酒。”

    龍嘯云沉默了半晌,忽然斂去笑容,沉聲道:“梅花盜已重現(xiàn)江湖……”

    李尋歡截口道:“這件事我倒已聽說過。”

    龍嘯云道:“但賢弟可知道這‘梅花盜’此刻在哪里么?”

    李尋歡道:“據(jù)說此人行蹤飄忽……”

    龍嘯云也打斷了他的話,道:“不錯,此人的確行蹤飄忽,但我卻知道他目前必在保定城里,而且說不定已在我們家附近。”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那盆燒得正旺的爐火,似已擋不住外面侵入的寒氣了。

    李尋歡也不禁為之動容,道:“莫非他已在此間現(xiàn)身了么?”

    龍嘯云嘆道:“不錯,秦孝儀秦三哥的大公子已在前天晚上傷在他手里。”

    李尋歡皺眉道:“他是在哪里下的手?”

    龍嘯云一字字道:“就在我們家后園,‘冷香小筑’前面的梅花林里。”

    李尋歡聳然道:“他還傷了什么人?”

    龍嘯云道:“賢弟也許還不知道,此人每天晚上素來只傷一人,而且絕不會在三更之前出手!”

    他勉強笑了笑,道:“他殺人的脾氣就好像有些人喝酒一樣,不但定時,而且定量。”

    李尋歡也笑了笑,但笑容并沒有使他的神情看來輕松些,他沉吟了半晌,才沉聲問道:“昨天晚上呢?”

    龍嘯云道:“昨天晚上倒還很太平。”

    李尋歡道:“如此說來,他的對象也許只是秦大少爺,此后也許不會來了。”

    龍嘯云搖了搖頭,道:“他遲早還是要來的。”

    李尋歡揚眉道:“為什么?他難道和大哥有什么過不去嗎?”

    龍嘯云又搖了搖頭,緩緩道:“他的對象既非秦重,也不是我。”

    李尋歡失聲道:“是……是誰?”

    龍嘯云道:“他的對象是林……”

    說到“林”字,李尋歡面色已變了,但龍嘯云說的并不是“林詩音”,而是“林仙兒”。

    李尋歡暗中松了口氣,道:“林仙兒?她又是何許人也?”

    龍嘯云大笑道:“兄弟,你若連林仙兒都不知道,只怕真的是老了,換了十幾年前,你對林仙兒這名字只怕比誰都清楚得多。”

    李尋歡微笑道:“如此說來,她莫非也是位美人?”

    龍嘯云道:“她非但是位美人,而且是大家公認的武林第一美人,江湖中的風流俠少為她神魂顛倒的,也不知有多少。”

    他指點著身旁的一群人大笑道:“你以為他們真是沖著我龍四的面子來的嗎?若不是林仙兒在這里,我就算每天擺上整桌的燕翅席,他們也未必肯上門。”

    大家的臉都紅了,其中兩個錦衣少年的臉紅得更厲害,龍嘯云用力拍著他們的肩頭,又笑著道:“你們的運氣總算還不錯,現(xiàn)在總算還有希望,我這兄弟若是年輕十年,哪里還有你們的份兒。”

    李尋歡也大笑道:“大哥以為我真的老了么?我的人雖老了,心卻還未老哩。”

    龍嘯云目光閃動,忽又大笑道:“不錯不錯,一點也不錯,她裙下之臣雖然比螞蟻還多,但除了你之外,只怕誰也沒有希望。”

    李尋歡苦笑道:“只可惜我已在酒缸里泡了十年,手段已大不如前了。”

    龍嘯云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道:“賢弟有所不知,這位林姑娘非但美如天仙而且很有志氣,她什么人都不愿意嫁,卻揚言天下無論誰只要能除去‘梅花盜’,就算是個又麻又跛的老頭子,也可以娶她做老婆。”

    李尋歡道:“只怕就因為這緣故,所以‘梅花盜’也一心要除去她。”

    龍嘯云道:“正是如此,‘梅花盜’前天晚上到‘冷香小筑’去,也正是為了找她,想不到秦重恰巧在那里,竟做了她的替死鬼。”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秦大少爺也是她的裙下之臣么?”

    龍嘯云苦笑道:“他本來倒還蠻有希望的,只可惜現(xiàn)在……”

    李尋歡笑了笑,道:“‘冷香小筑’寂寞多年,如今有那位林姑娘住在那里,想必已熱鬧了起來,三更半夜里,居然還有多情公子在門外徘徊。”

    龍嘯云的臉又紅了紅,苦笑道:“‘冷香小筑’是兄弟你的故居,我本不該讓別人住進去的,可是……可是……”

    李尋歡截口道:“那地方能得美人青睞,正是蓬蓽生輝,土木若有知,只怕也要樂不可支了,絕不會再讓我這癆病鬼再住進去隨地吐痰的。”

    他目光炯炯,凝注著龍嘯云,微笑著又道:“可是,這位林姑娘和大哥你又有什么關系呢?”

    龍嘯云干咳兩聲,道:“她是詩音在普陀上香時認得的,兩人一見投緣,就結為姐妹,正好像兄弟你和我的情況一樣。”

    李尋歡似乎怔了怔,道:“她的父親難道就是我方才在門外見到的那位大管家么?”

    龍嘯云苦笑道:“你想不到吧?其實誰也想不到那種父親竟能生得出她那樣的女兒來,這就叫烏鴉窩里出了個鳳凰。”

    李尋歡道:“那位‘鐵面無私’趙大爺難道是去約幫手來保護她?趙大爺如今難道也變得憐香惜玉起來了?”

    龍嘯云似乎并未聽出他話里的譏誚之意,道:“趙老大除了要保護她之外,更想趁這機會除去‘梅花盜’,何況,中原武林的世家巨族已出了筆為數(shù)可觀的銀子來緝捕‘梅花盜’,這筆銀子現(xiàn)在就存在我這里,若有什么閃失,這責任只怕誰也承擔不起。”

    李尋歡聽到這里,方為之動容,失聲道:“大哥為何要將這擔子背下來呢?”

    龍嘯云嘆了口氣,道:“既然有了擔子,就得有人來背,兄弟你說對不對?”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喃喃道:“現(xiàn)在又是三更了,梅花大盜今天晚上會不會再來?”

    他忽然長身而起,道:“趙大爺還未回來,各位的酒既然喝不下去,我還是趁這時候到四下去逛逛,也好去探望探望那些老友梅花。”

    龍嘯云皺眉道:“兄弟你想探望的只怕不是梅花,而是‘梅花盜’吧!”

    李尋歡笑而不答。

    龍嘯云皺眉道:“你定要去孤身涉險?”

    李尋歡還是笑而不答。

    龍嘯云凝目望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若決定要做一件事,那是誰也攔不住的,何況,‘梅花盜’知道李探花在這里,只怕就不敢來了!”

    后園中梅花仍無恙,仿佛比十年前開得更盛了,但園中的人呢?人縱然也有梅花那一身傲骨,卻又怎禁得起歲月的消磨?花謝了還會再開,但人呢?人的青春逝去后,還有誰能再追回?

    李尋歡靜靜地站在那里,凝望著遠處樓頭的一點燈火,十年前,這小樓本屬于他的,樓中的人本也屬于他的。

    但現(xiàn)在,這一切也都隨著青春而去,是永遠再也無法追回的了,現(xiàn)在他所剩下的,只有相思,只有寂寞。

    相思雖苦惱,但若不相思,他只怕已無法再活著。

    踏過積雪的小橋,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中也露出小樓一角,這正是李尋歡昔日讀書學劍的地方,這小樓與遠處那小樓遙遙相對,雪霽的時候,他只要推開窗戶,就可以瞧見對面小樓那多情人兒的多情眼波,也正在向他凝睇。

    但現(xiàn)在……

    “情到濃時情轉薄”,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抖落了身上的積雪,黯然走過了小橋,踏碎了橋上的積雪。

    后園中寂無人影,也聽不到人聲,三更后正是梅花盜隨時都可能出現(xiàn)的時候,還有誰愿意逗留在這里?

    李尋歡緩緩走向默林中的冷香小筑。

    他倒并不是想去探望那位絕世的美人林仙兒,他知道在這種時候,林仙兒也絕不會還逗留在這里的。

    他只不過忍不住想去看看他昔日的故居,人在寂寞時,就會覺得往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戀的。

    就在這時,靜寂的梅林中,忽然發(fā)出一聲輕笑。

    李尋歡整個人立刻變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懶散的身體里已立刻充滿了力量,狡兔般向笑聲傳出的方向撲了過去。

    他仿佛聽到一聲女子的驚呼,只不過呼聲很輕。

    接著,他就看到一條白色的人影從后面逃走,卻另有一條黑色的人影迎面向他撲了過來。

    這人的身形異常高大,來勢更快得驚人,人還在兩三丈外,已有一種凌厲的冷風直逼李尋歡的眉睫。

    李尋歡立刻就發(fā)覺這人練的是一種極奇詭陰森的外門掌力,而掌力之強,已無疑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梅花盜!

    難道這人就是梅花盜?

    李尋歡并沒有硬接這一掌,不到萬不得已時,他從不肯浪費自己的真力和別人硬拼,因為他覺得他的氣力比別人珍貴得多。

    有一次“金剛手”鄧烈醉后硬逼著要和他對掌,但李尋歡卻再三拒絕,鄧烈就問他為何不肯。

    李尋歡的回答很妙,他說:“我又不是牛,為何要跟你斗牛?”

    他覺得武功也是種藝術,縱不能妙參化境,至少也要清淡自然,若和別人以蠻力相拼,那就簡直愚蠢得和牛差不多了。

    但鄧烈是他的朋友,他可以拒絕,現(xiàn)在這人卻仿佛存心要將他立斃掌下,凌厲的掌力,已將他所有退路全都封死。

    何況,兩人的身形都在往前撲,無論誰若想在這間不容發(fā)的剎那間抽身閃避,縱能成功,也勢必要被對方搶得先機,那么,等到對方第二掌擊出時,他再想閃避,就難如登天了!

    李尋歡身形突然向后退了出去。

    他身形的變化,比魚在水中還要靈活。

    黑衣人厲叱一聲,掌力又呼嘯著向他壓了下來。

    李尋歡箭一般退了出去,身子幾乎已和地面平行,他的手似乎并沒有什么動作,但飛刀已射出去。

    刀光一閃,如黑夜中的流星!

    黑衣人忽然狂吼一聲,沖天飛起,凌空轉了個身,“飛鳥投林”向梅林后如飛奔般逃了出去。

    李尋歡腳跟一點地,身子就站了起來,他像是很悠閑地站在那里,居然并沒有追趕之意。

    但那黑衣人還未沖出梅林,就已倒下!

    李尋歡搖著頭,嘆了口氣,緩緩踱過去,雪地上已多了一連串鮮血,那黑衣人就倒在血痕的盡頭。

    他雙手握著自己的咽喉,鮮血還不停地自指縫里沁出,那柄發(fā)亮的小刀,已被拔了出來,就拋在他身旁。

    李尋歡俯身拾起了他的刀,也看到了黑衣人那張已因痛苦而痙攣的臉,他失望地嘆息了一聲,喃喃道:“你既非梅花盜,何苦要逼我出手呢?”

    那人咬著牙,喉嚨咯咯作響,卻說不出話來。

    李尋歡道:“你雖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你是伊哭的大徒弟,十年前我就見過你了,只要被我見過一面的人,我就不會忘記。”

    那人掙扎著,嘶聲道:“我……我也認得你!”

    李尋歡嘆道:“你既然認得我,為什么要殺我呢?難道是殺我滅口?但你就算是到這里來和別人幽會的,也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呀。”

    那人喘息著,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之意,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他似乎還想掙扎著說話,但稍微一用力,鮮血又飛濺而出。

    李尋歡搖了搖頭,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秘密不愿被人知道,所以不分青紅皂白,就想將我殺了滅口,那時你只怕也未想到要殺的對象會是我。”

    他又嘆了口氣道:“你要殺我,所以我才殺你,你選錯了對象,我也選錯人了……”

    那人狂吼一聲,忽然又向李尋歡撲了過去。

    但李尋歡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動也不動,眼看他的手掌已將觸及李尋歡的胸膛,就“噗”地跌了下去,永遠也不會動了。

    李尋歡還是靜靜地望著他,過了很久之后,才皺著眉道:“前天晚上是秦孝儀的兒子,今天晚上是伊哭的徒弟,看來這位林仙兒空閑的時候還真不多,眼光也不錯,約會的倒全都是名家的子弟,但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多情?這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他為何要這么怕人撞見呢?難道這其中還有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中的燈光還在亮著,方才那淡白色的人影,正是往那邊逃走的,人影看來很苗條,會不會就是林仙兒?

    李尋歡沉思著,緩緩踱過去。

    他的眼睛在閃著光,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些很有趣的事。

    風穿過梅林,積雪一片片落了下來。

    忽然間,一片片積雪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勁氣震得粉末般四散飛揚,接著,寒光一閃,直到李尋歡的背脊。

    這一劍非但來勢奇快,而且劍氣激蕩,凌厲無比,縱然迎面刺來,也令人難以抵擋,何況是自背后偷襲。

    李尋歡身著重裘,猶自覺得劍氣砭人肌骨。

    這時劍尖的寒芒,已劃破了他的貂裘。

    在這寂靜的寒夜,寂靜的梅林中,竟似隨時隨地都有人一心想將他置之于死地!他流亡十年,剛回到家。

    這難道就是歡迎他回家的表示么?

    李尋歡若是向左閃避,右脅就難免被劍鋒洞穿;若是向右閃避,左脅就難免被洞穿;若是向前閃避,背脊的正中就要多個窟窿,因為他無論如何閃避,都不可能比這一劍更快!

    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卻從未遇見這么快的劍!

    “哧”的一聲,劍鋒刺入了李尋歡的貂裘。

    但李尋歡的身子卻已在這剎那間,貼著劍鋒滑開,冰涼的劍鋒,貼著他肌膚時,他只覺全身汗毛都悚栗起來!

    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卻也從未有如此這般接近死亡。

    對方一劍刺空,似乎覺得更吃驚,劍鋒一扭,橫劃過去,但李尋歡掌中的刀已急劃他手腕。

    這一刀快得竟根本不容對方劍勢變化。

    那人大驚之下,劍已撒手,凌空一個翻身,倒掠出去。

    李尋歡的飛刀已到了指尖!

    世上還有誰的身法,能快得過小李飛刀!

    誰知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大呼道:“兄弟!住手!”

    這是龍嘯云的聲音。

    李尋歡怔了怔,龍嘯云已沖入了梅林,那人也凌空翻落,卻是個面色慘白的錦衣少年。

    龍嘯云擋在他和李尋歡中間,跌足道:“你們兩位怎會交上手的?”

    錦衣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看來就像一只貓頭鷹。

    他瞪著李尋歡,冷冷道:“林外有個死人,我只當林中的必是梅花盜。”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為何未將那死人當作梅花盜呢?”

    少年冷笑道:“梅花盜只怕還不會如此容易就栽在別人手上。”

    李尋歡道:“梅花盜難道一定要等著死在閣下手上么?只可惜……”

    龍嘯云大笑搶著道:“兩位都莫要說了,這全是誤會,幸虧我們及時趕來,否則兩虎相爭,若是傷了一人,可就真不妙了。”

    李尋歡微微一笑,將掛在貂裘上的劍拔了下來,輕輕一彈,劍作龍吟,李尋歡微笑著道:“好劍!”

    他雙手將劍送了過去,又道:“劍是名劍,人也必是名家,今日一會縱是誤會,但在下卻也覺得不勝榮寵之至,名家的劍,畢竟不是人人都可嘗得到的。”

    少年蒼白的臉似也紅了紅,忽然搶過了劍,隨手一抖,只聽“鏘”的又是一聲龍吟,劍已折為兩段!

    李尋歡嘆道:“如此好劍,豈不可惜。”

    少年的眼睛始終瞪著李尋歡,厲聲道:“不用這柄劍,在下也可殺人的,這倒不勞閣下費心。”

    李尋歡笑道:“早知如此,在下就用不著將這柄劍還給閣下了,拿這柄劍去換件衣服來擋擋寒,總也是好的。”

    少年冷笑道:“這倒也用不著閣下?lián)模谙履f只劃破閣下一件貂裘,就算劃破了十件,也照賠不誤的。”

    李尋歡道:“但在下這件貂裘,閣下只怕還找不出第二件來。”

    少年道:“哦,閣下這件貂裘上難道還有什么花樣不成?”

    李尋歡正色道:“別的花樣倒也沒有什么,只不過有雙眼睛。”

    第九章何處不相逢

    少年聽了李尋歡的話,怔了怔,嘿嘿冷笑著道:“有趣有趣,閣下的確有趣得很,貂裘上居然還長著眼睛!”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這件貂裘上若是沒有長眼睛,又怎會看見閣下的寶劍,又怎會躲得過閣下自背后刺來的一劍呢?”

    少年臉色立刻變了,一雙手已氣得發(fā)抖。

    龍嘯云干咳兩聲,大笑道:“兩位都在說笑,‘藏劍山莊’的少莊主,固然絕不會在乎區(qū)區(qū)一柄劍,但兄弟你又怎會在乎區(qū)區(qū)一襲貂裘呢?”

    李尋歡動容道:“這位原來就是游少莊主!”

    龍嘯云笑道:“不錯,游兄不但是藏龍老人的公子,也是當代第一劍客‘天山雪鷹子’前輩的唯一傳人,兩位正是一時之瑜亮,此后一定要多親近親近。”

    游龍生的眼睛還在瞪著李尋歡,冷笑道:“親近倒不敢,只不過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龍嘯云笑道:“游兄原來還不認得我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尋歡,放眼當今天下,只怕也唯有我這兄弟夠資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尋歡這名字說出來,游龍生臉色又變了,眼睛盯在李尋歡手里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移開。

    李尋歡卻似根本未聽到他們在說什么,目中又露出了異樣的光芒,嘴里喃喃自語,仿佛在說:“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見一人沖了進來,厲聲道:“外面那人是誰殺死的?”

    這人顴骨高聳,滿面威棱,花白的胡子并不濃密,露出一張嘴角下垂的闊口,更顯得威嚴沉重,平時也帶著三分殺氣,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對他帶著幾分畏懼的“鐵面無私”趙正義趙大爺。

    李尋歡笑了笑,道:“除了我還有誰?”

    趙正義目光如刀,瞪著他,厲聲道:“是你,我早該想到是你,你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帶來一片血腥氣。”

    李尋歡道:“那人不該殺?”

    趙正義道:“你可知道他是誰?”

    李尋歡嘆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盜。”

    趙正義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盜,為何還要下毒手?”

    李尋歡淡淡道:“我雖也不想殺他,但也不愿被他殺了,無論如何,殺人總比被人殺好些。”

    趙正義道:“他先要殺你?”

    李尋歡道:“嗯。”

    趙正義道:“平白無故,他為何要殺你?”

    李尋歡道:“我也覺得很奇怪,正想問問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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