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南武之智-《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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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叫郎莫的蛇人傷勢恢復到可以審訊,已是十二月中旬了。這段時間,我和楊易他們五統領每日騎馬操練,不敢怠慢。十二月十七日那天,下了一場雪,天氣很冷,我正準備叫人出操時,等候已久的命令終于下達了,帝國由已致仕的前刑部尚書衛宗政領頭,我作為文侯的代表輔助主審,而共和軍的兩個主審人正是丁亨利和鄭昭,審訊地設在城西的一座叫石郎廟的古建筑中。石郎廟十分僻靜,因為里面有座白塔,俗稱白塔廟,原本每月逢五逢六開廟會,開廟會時周圍的小商販云集此處,不過因為要審訊郎莫,廟會自然也封了。
我帶著馮奇和另三個隨同傳令人到石郎廟時,衛宗政正等候在門口。天太冷了,他雖然穿著裘皮大氅,仍是冷得在原地跺腳取暖。我現在是偏將軍,地軍團都督,但衛宗政是有爵位的,比我要高一級。我到了他跟前,行了一禮道:“衛大人,小將楚休紅見過。”
衛宗政當年當督察院御史時就有“鐵面御史”之稱,現在仍然不茍言笑。石郎廟門口已積了一片雪,大門緊閉,配上他那張冷冰冰的臉,倒也合適。只是他見我行禮,卻也還了一禮,道:“楚將軍好。楚將軍少年英雄,行此大禮,折殺老朽。”
他臉色雖冷,但這話一點也不冷,我甚至可以聽得出他話中的諂媚之意,不由得大失所望。在太子與二太子爭位期間,他有些偏向二太子,但在審問我時仍然秉公執法,不愧鐵面之號,沒想到只隔了幾年而已,他當初的錚錚風骨已蕩然無存,那個剛正不阿的衛宗政,恐怕也已成為絕響。只是想想也難怪,二太子爭位失敗后,文侯對二太子一黨極為嚴苛,許多官吏只是與二太子稍稍接近,便被文侯打成亂黨誅殺。以衛宗政這種眾人皆知的靠近二太子的人,居然能逃過一劫,事后變得如此圓滑也難怪了。只是我印象中的衛宗政一直是那個連二太子和文侯都敢驅逐出審訊現場的人,現在這印象崩潰,更是失望。
我又還了一禮,道:“衛大人,外間如此寒冷,怎的不先進去?”
衛宗政道:“五羊城的兩人尚未到來。我與他們說好,要一同進去,以防舞弊。若先行進去,豈非食言?欲正人,先正己,等他們一同來再進去吧,老朽還頂得住。”
聽他的話,不由得令我大為敬佩。雖然對他變得圓滑相當不滿,但他這話又是當年的鐵面衛宗政了。我正想說兩句場面話,卻聽得有人高聲道:“五羊城兩位大人到。”我扭頭看去,卻見兩輛大車停下來,車上下來的正是丁亨利和鄭昭。衛宗政迎了上去,我跟在他身后,到了他們跟前,丁亨利和鄭昭倒先行施禮,道:“衛大人,楚將軍,在下見過。”丁亨利還微笑著道:“原來甄文侯偶感風寒,未能前來,由楚將軍代替啊。”
我本以為當他們知道原定的文侯竟然不出面,而由我代替時,定會愕然,哪知他們面上卻毫無異樣,似乎早有預料。文侯的計策向來發無不中,但這次似乎他們已有防備,這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行了一禮,道:“衛大人等了你們好半天了,丁將軍,鄭先生,你們來得可是晚了。”
知道鄭昭的讀心術能讀出我在想什么,原本在他跟前我總是大為局促,但現在有恃無恐,毫不畏懼了。鄭昭面色如常,也只是微笑道:“楚將軍,一別數年,將軍倒是風采如昔。”這幾年他臉上皺紋多了好幾條,記得他的年紀應該比我大不了幾歲,不知為什么已有了老相。當初在五羊城與白薇說起她與鄭昭的婚姻,白薇欲言又止,說不定她與鄭昭的感情不太好。只是一想到白薇,我便有點做賊心虛,即使知道鄭昭并不能對我使用讀心術。
丁亨利道:“衛大人,楚將軍,還是先進去吧,外面可是冷得很。”其實他身為武將,身上穿得雖不是極多,卻根本未露出畏寒之意,大概看到衛宗政怕冷的樣子,才這么說吧。果然,衛宗政如釋重負,道:“請。”扭頭對守門的士兵道,“開門。”
石郎廟的山門很大,兩個穿著棉襖的士兵推開門,我們四人并排走了進去,帶的隨從則跟在我們身后。一進門,卻見里面整整齊齊地排了兩列士兵,左邊是帝都禁軍,右邊是丁亨利帶來的親兵,都是一百來人。帝國禁軍經文侯改制后,戰斗力大大提高,已非當初那支少爺兵了,軍容整齊,并不遜色于丁亨利的五羊城親兵。
這也是為了防止舞弊吧,文侯倒也想得周到,只是這些舉措,也從側面說明了帝國軍和共和軍的微妙關系,既不互相信任,又要合作。
走進門,兩個門丁一下又將門關上了。主審是在大殿,大殿也已修繕一新,我們進去時,里面已烤得熱氣騰騰。一進門,衛宗政長噓一口氣,道:“坐吧,都坐吧。”他年紀已大,又在外面雪地里待了半天,只有到這里才自在許多。他剛說完,鄭昭在一邊也長長噓了一口氣。
我們一坐下,下人已端上了水果熱茶。寒冬臘月,水果都是秋天摘下來存在地窖里的,雖然存了幾個月,看起來仍然十分新鮮。衛宗政坐下來,先搓了搓手,道:“將蛇人郎莫帶上來。”
他和丁亨利兩人坐了首席,我和鄭昭各自坐在他們的外側,轉成半個圈,我和鄭昭正好面面相對。我見鄭昭急不可耐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一張鐵青的臉才緩和了許多。見他這副情形,坐在我身后的馮奇小聲道:“楚將軍,那個共和軍的人好像很怕冷啊。”
這時幾個士兵扛著一個大籠子出來了。他們將籠子放在地上,行禮退下。這籠子叫我想起當初二太子押送我回帝都時我住的那個囚籠。只是我住在囚籠里還覺得大,郎莫在里面卻似乎塞滿了。它盤成一堆,睡著了似的一動不動。
衛宗政將驚堂木一拍,喝道:“下面的可是蛇人郎莫?”他審問人慣了,這是審問的第一句話,確認身份,對蛇人也用上了。我看到囚籠中那人一動,昂起上半個身子,道:“是我。”
它的聲音很含糊,大概受了傷連話都說不清了,衛宗政倒也不覺得奇怪,喝道:“郎莫,你從實招來,你們的巢穴在何處?部隊設置如何?”
郎莫看著衛宗政,半晌不說話。如果是人的話,那它就是在藐視公堂。郎莫居然如此囂張,實在讓人吃驚。衛宗政臉一下沉了下來,顯然他也始料未及。審訊人時,也有囂張之極的犯人,大刑伺候仍然絕口不招,但衛宗政有他的一套,到最后總會招供。可是對付蛇人,也不知刑法還靈不靈。
衛宗政看了看我,見我也沒有反駁的意思,他手在桌上一拍,道:“上刑。”
“刑法無用?”
文侯喝了一口茶,眼里閃出一絲狡黠的嘲諷。我有些沮喪地道:“是,衛大人用了好幾種,都毫無用處,那蛇人似乎根本不在乎,連一句話都不說。”
衛宗政先給郎莫上的是夾棍。夾棍在那些不公不法之徒的黑話里稱為“檀木靴”,因為夾棍多半用檀木所制,又多半夾在腿上。夾棍的可怕在于一點點收緊,兩根圓棍不斷靠近,那種幾乎要將骨頭都夾斷的痛楚沒幾個人能承受得了。棍責之類的刑罰會把人打個稀爛,看上去血肉橫飛,但在受過刑的人眼里看來,有“寧受棍打,不坐水夾”的話。夾、水、坐,這三大刑都不是肉刑,施刑不見血:夾就是夾棍;水則是用濕布蒙臉,看人快要昏厥時再及時撕下;坐就是坐籠,不知底細的人會覺得沒什么了不起,經受過以后才知道這種刑法的難忍。棍打時,前幾棍覺得疼痛,后面皮肉被打麻木了,就只是皮肉受傷,反倒并不難挨。唯有這三大刑,表面上不傷人皮毛,坐籠更是連碰都不碰人的皮膚,卻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蛇人因為長得和人不同,身體要細得多,而且身上密布鱗片,坐籠對于它們來說無非是個普通的囚籠,蛇人又很能憋氣,水刑對它們效用也不大,照理最適用的就是夾棍了。可是白天刑吏連著將夾棍緊到了極限,如果是人的話,恐怕骨頭都要被夾得裂開了,郎莫卻似毫無感覺。
文侯笑了笑,將茶杯放在桌上,道:“蛇人披鱗帶甲,身體堅韌,一般刑法確是難以奏效。不過蛇人與人也差不多,我已讓工部給宗政做了個‘揭鱗拷’,看它還忍不忍得住。”
我遲疑了一下,道:“大人,我擔心的是,鄭昭當初跟我說讀不出蛇人的心思,但不知他現在還能不能讀出。”
文侯一笑,道:“他讀不出的。”
當初讀不出,現在未必還讀不出。我想這樣說,但看文侯的意思,他根本不想再說,也許另有主意,我多嘴也不好,就沒有再說。
第二天,審問繼續。
讓我意外的是,來的居然只有一個丁亨利。丁亨利說昨天鄭昭回去發冷發熱,今天不能起身,就休息一天。我昨天見鄭昭氣色還不錯,沒想到今天就生了病。今天的審問衛宗政上來就用了揭鱗拷。所謂“揭鱗拷”,其實也就是一個專門為蛇人做的架子,將郎莫捆在架子上,然后用一些小鉤將郎莫身上的鱗片鉤開,一頭固定在架子上,這蛇人被定在架子上后一動都不能動了。蛇人的表情很簡單,但我也終于看到了郎莫眼中露出的痛苦之色。
然而郎莫仍然沒有招供。從郎莫身上拉下了十幾片鱗片,它的半邊身子全是血跡,郎莫雖然時不時扭動身體,它倒也不說“不知道”之類,干脆一句都不說。我在一邊看得有些心驚膽戰,久聞三法司酷刑厲害,我當初受衛宗政審問時也嘗過坐籠的滋味。當時甄以寧也為我請來了赦書,使衛宗政不得動用肉刑,我才能撐過去。如果那個時候衛宗政也對我用上夾棍這一類酷刑的話,我想我頂多堅持個一天吧,第二天肯定要什么口供就招什么口供了,不用說是“揭鱗拷”這一類刑罰。我偷偷看了一眼丁亨利一邊,他有些不忍之色,大概也覺得這樣子動用酷刑,未免太過殘忍。
動了半天刑,衛宗政還要命令再用,丁亨利忽地站起來,道:“衛大人,這樣用刑也沒用的,這蛇人知道不少至關重要的東西,千千萬萬要保住它的性命。”
衛宗政道:“本官自然知道。丁將軍放心,不會取它性命的。官法如爐,就算它是塊鐵,到了三法司,總有辦法叫他開口。”
丁亨利道:“這般一味用刑也不是辦法,我覺得還是軟硬兼施,方能撬開它的嘴。”
衛宗政點頭稱是,但他又道:“軟硬兼施雖是好辦法,卻不能立竿見影。文侯大人已下了命令,務必要在年前審問清楚。今日已是十八,不過剩了十二日,拖不得了。”
衛宗政說得也有道理,我都覺得他說得對。可是雖然對衛宗政用這等酷刑折磨那郎莫,我心里有些不好受,可是現在不是發善心的時候。如果郎莫真的知道蛇人的秘密,就算活剝了它的皮,也要讓它說的。讓我意外的是丁亨利原本迫不及待地要審問,現在對這蛇人居然也動了惻隱之心,衛宗政雖然這樣說了,他仍是堅持要軟硬兼施,酷刑無用,不妨讓它休息半日,明日再審。衛宗政被他說得沒法,只得同意了。
因為下午不再審問,我一離開石郎廟就去向文侯稟報。到了文侯府,剛要司閽傳進去,那司閽卻說文侯下午不見客,誰都不見。我一怔,道:“大人出門了嗎?”
那司閽道:“大人身體不適,在房中靜養,晚間才能見客。楚將軍,請你晚上來吧。”
我不知文侯生了什么怪病,居然躺半天就能好。但既然這樣說了,我也無話可說。離開文侯府,我打馬向營中走去,心中卻疑慮叢生。鄭昭和文侯不約而同地生病,難道帝都突發時疫不成?可現在冰天雪地,不太像會有瘟疫蔓延的樣子。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不知不覺,回到了營中。
一進營,便聽得里面呼喝連天,卻是曹聞道和錢文義在與陳忠步下對棍。陳忠的力量比他們兩個加起來還大,但曹聞道和錢文義兩個配合得甚妙,在馬上他們雙戰陳忠也讓陳忠占得到便宜,一到步下,陳忠不能借助馬力,就有點左支右絀了。不過他守得門戶極嚴,雖然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兩條棍上下翻飛,陳忠盡能擋得住。一邊,楊易正在練操,廉百策則帶了一隊人練箭。見我和馮奇等進來,他們都停了下來,齊齊過來向我施一禮,曹聞道叫道:“統制,你今天怎么這么早?”
我道:“今天下午休息。你們在練什么?”
曹聞道已經滿頭大汗,道:“我們給老陳練練手腳。他力量雖大,但速度不夠。統制,你要不要來玩兩手?”
我翻身下馬,道:“好啊。錢文義,你去幫陳忠吧,我和曹聞道來攻你們。”
如果我們三對一,陳忠肯定不是對手了。錢文義答應一聲,曹聞道則拿了根棍子遞給我,道:“來,試試。”
棍法在軍中雖沒有什么大用,卻是訓練的絕佳工具。槍棍一體,棍法中除了砸之一法與槍有點異樣,別的都和槍法差不多。我拿起那根棍子,吐了個架勢,道:“來,上了!”
這一路棍在軍中很流行,稱為“史家棍”,據說還是當初的十二名將之一史繼德所傳。史繼德用的也是槍,只是訓練用的槍原本就沒有槍頭,只是根棍子,他索性就編了這一路棍法。練了一路棍,我只覺身上也熱了起來,汗水已濕透內衣,看看天色已將至正午,道:“走,去洗個澡吧,快吃飯了。”
地軍團的澡堂子辦得十分有特色。軍人時常要訓練得一身臭汗,洗澡便是常事。這看似小事,但軍容整潔,對士氣也極有幫助。還記得我初接手前鋒營,第一件事就是把軍中的澡堂子修整一新,當初也被友軍取笑過。可是后來檢閱,地軍團軍容最為整齊,訓練也頗見成效,文侯對我大加贊揚。其實地軍團的訓練并不比友軍多多少,只是洗澡、吃飯,甚至便溺這些小事,我都叫人多加注意,地軍團的士兵雖然訓練不見得比別人多,休息得卻要比別人好,自然訓練成效也要高得多。這些在《勝兵策》中都有寫明,我照著做而已。一開始我也半信半疑,但實際運用,效果果然十分明顯。文侯贊揚后,其他諸軍對這些事也都重視了許多。
我們進了軍官澡堂,將身上臭汗洗去。曹聞道一邊將一桶水往身上澆,一邊道:“統制,你們這兩天問出些什么沒有?”
我道:“唉,那蛇人什么都不肯說,任你用什么酷刑,后來干脆不吭聲了。”
曹聞道叫道:“這么橫?它別是把舌頭咬斷了吧。”一邊陳忠接口道:“舌頭咬斷哪里還活得了,就算它是蛇人也活不成了。”
我也不相信蛇人會咬斷舌頭。蛇人的牙和我們不一樣,只有幾個尖牙,郎莫真要咬,頂多在舌頭上戳幾個對穿的小洞而已。我道:“沒想到蛇人也如此剛烈。丁亨利說要軟硬兼施,今天下午暫停。我看他也是看不下那種酷刑了。”
我剛說完,一邊的錢文義忽然放下往身上澆水的勺子,道:“丁亨利心腸這樣軟?不太像啊。那次去五羊城,我和五羊城的人閑聊,說丁亨利別看相貌儒雅,平時彬彬有禮,打起仗來心可極狠。”
其實,丁亨利的心腸還是比較軟的。那一次他雖然向何從景建議將我留在五羊城,如果我不肯就要殺了我,但最后還是放我回來了。只是這樣一想也對,要是丁亨利真的心腸軟,他也不至于提出這樣的建議來了,我實在想不出丁亨利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
洗完澡,正是開飯時間。我剛要回自己營房,曹聞道一把拉住我,道:“統制,等等,今天我請客,一塊兒喝一盅。”
我道:“怎么有這閑心請客了?”
曹聞道嘿嘿笑了笑,道:“今天是我生日。唉,三十,過年就三十一,本來該做壽了。”
曹聞道比我大四歲。他愛充大,說的是虛歲。我虛歲也已經二十六了,等過了年,也就二十七了。我不由得一怔,喃喃道:“真快啊。”
十七從軍,不知不覺十年過去了。十年里,我從一個士兵一路跌跌撞撞地廝殺,居然也成了一軍都督,我剛入伍時當真連做夢都想不到。我不禁暗自苦笑,如果不是戰爭,我絕對升不了那么快的,甚至可能在百夫長的位置上終老一生。我不喜歡戰爭,總盼著戰爭能早日結束,可是這官職是戰爭帶給我的。細細想來,真是諷刺。
我道:“老曹,你不結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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