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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冊·天崩地裂 第一章 變化無端-《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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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最后關頭了。如果我們不能點起火來,被蛇人守住這個通風口,我們再沒有第二次機會。這蛇人喉頭中箭,卻還沒死,伸手到喉頭去拔箭,突然一條長長的身體猛地直飛起來,摔在地上。

    這是被下面的蛇人拋出的,又有蛇人要鉆出來了。我心急如焚,正待沖上去,只聽得有人叫道:“混賬東西!”

    那個剛才中了一刀的士兵猛地沖了過去。他胸口傷口很深,但是好像全然不曉,到了通風口,猛地將身體撲在通風口上。這時從下面又刺出一槍,這一槍好生厲害,槍頭竟然從他的背后穿出,余勢未絕,他被穿在槍尖上舉了起來。這士兵慘叫一聲,當即斃命。

    但也因有了他這么一阻,爭取到了短短一瞬,有個士兵已點著了火折子沖到通風口,將火折子一把扔了進去。

    “轟”的一聲,從通風口如同噴泉一般,噴出了一道足有三四丈高的火苗。火勢太大了,去點火的那個士兵躲閃不及,身上本又沾著油,一下子被火舌燎到,整個人都著了起來,在地上不住打滾。我已是目眥欲裂,顧不得危險,猛地沖了過去,但火勢太大,連地上也一下被烤干,這個士兵馬上被燒得蜷縮成一團,火勢熊熊,哪里還能沖過去。

    地道被毀掉了,但是我帶來的這兩百個敢死軍也已傷亡殆盡,想起出發時所說“同去同歸”的豪言壯語,更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我忍不住大叫起來,還待向前沖去,錢文義沖過來一把拉住我道:“楚將軍,不能過去!”

    這時從地道中又傳來一聲慘呼,一個蛇人猛地躥了出來。它身上已著火,手中的長槍上還挑著方才那士兵的尸首,也已在熊熊燃燒。它沖上來的勢頭太猛了,竟然飛上了丈許高。蛇人一般長度在兩丈上下,平時伏在地上時只抬起三分之一左右,所以平時和一個人的高度相差無幾,此時直直飛起來,我們才真正意識到蛇人的大小。這蛇人身上又都是火舌,一時間,我恍若看到了噩夢中的異獸。

    這蛇人躥起來很突然,但這番景象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馬上又掉了回去將通風口也堵住了。火舌亂竄,大地也像在震動,一路上到處有濃煙從隱沒在蘆葦叢中的通風口里躥起,那是里面的蛇人著火后四處亂竄,反而使得火勢蔓延。這時邊上另一個通風口里也有個蛇人沖了出來,這通風口很是隱蔽,剛才我們并沒發現,這個蛇人只沖出半截身體,下半截大概被另外的蛇人纏住了出不來,上半段身體左右搖擺,著火的油星和烤干后崩出的鱗片四處飛濺,使得地面的蘆葦也開始著火。地道中火勢未必很大,但濃煙滾滾,只怕讓蛇人更難忍受。那些冒煙的通風口在地面形成了長長一道線,好像那是一條巨大的蛇身貼著地面翻滾。

    我倒吸了口涼氣,錢文義在一邊道:“楚將軍,快走吧。”

    大隊蛇人已將鼉龍擊退,正時已正向我們沖過來,我點了下頭,大聲道:“快走!”轉身向后沖去。我們剩下的只有幾十個人了,雖然此戰已大獲全勝,但每個人都已沒有了戰意,只想早點逃離。

    到了城下,城上已經垂下了許多條繩索。我抓住一條,上面的人馬上將我拉了上去。我回過頭看了看,只見灘涂上蛇人的陣營已被一層濃煙籠罩,隱隱地,當中有數不清的尸首,有人的,也有幾條被割裂肚腹的鼉龍,最多的卻是蛇人。蛇人的這個虧吃得不小,在地道中挖土的蛇人想必已全軍覆沒,外面的蛇人也被鼉龍咬死了數百個,損失總在五百以上。如果從傷亡比例來看,我們這一戰每個陣亡者都換了近三個蛇人,可謂前所未有的大捷,但是我心頭仍然沒有半點興奮。

    周諾端著酒杯走到我跟前,我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向周諾行了一禮道:“都督,楚休紅率隊歸來?!?

    敢死隊已七零八落了,每個人身上都像從泥水里鉆過一樣,沾滿了血跡和灰燼。周諾突然站直了,向我行了一禮,“唰”的一聲,城頭上所有西府軍都同時肅立著向我們這五十多個殘兵行禮,他們眼中都帶著敬佩之色。我一陣頭暈,人幾乎要摔倒。剛才這一戰已經將我體內的力量全都壓榨出來了,昏亂中,只聽得周諾道:“楚將軍,符敦城得前鋒營之助,勝得千軍。”

    他大概仍然有自立的念頭吧。迷迷糊糊中,我站立不穩,終于摔倒在地。

    有個人正用一塊柔軟的毛巾擦著我的臉,那是蘇紋月嗎?然而耳邊又傳來了幾句琵琶聲,如碎珠崩玉,清脆悅耳。我心中一喜,是她嗎?難道我仍然在做夢,醒來后還會發現自己身在逃回帝都的山道上吧。我想睜開眼,可是眼皮像是鐵鑄的一般,沉重至極。

    我究竟在哪里?身體好像飄浮在空中,腳下踩著的也不是實地。那只溫暖柔和的手擦拭著我的臉,過了一會兒,又扶起我來,把一些湯灌進我的嘴里。湯有些燙,我哼了一聲,耳邊聽得一個女子“哧”的一聲笑。

    等我再次醒來,一眼看見桌上的一盞油燈,有個女子坐在桌前背對著我縫補衣服。乍一看,我幾乎要以為那就是蘇紋月??墒潜亲訁s聞到一股有些刺鼻的氣息,那是天水省出產的桐油。桐油有股異味,聞慣了倒也不覺得如何,在天水省,一般人都用這個來點燈,與別處都是大為不同的。而窗欞上糊著雪白的繭紙,上面也映著一根樹枝的影子,被風吹得微微在動。

    這畢竟不是夢。

    這是在陶守拙送我的那套小房子里。我嘆了口氣,那女子放下衣服,轉過身笑道:“楚將軍,你醒了?!?

    那是蕭心玉。我掙扎著坐起來,她過來扶起我,讓我背靠在床背上。沒想到她這么個擅琵琶擅歌的姬人,伺候人也很在行。我道:“我……昏迷了幾天?”

    “一天一夜了,楚將軍?!?

    躺倒了一天?我有些吃驚,看來我的體力有些退步了。我坐直了,道:“我怎么在這兒?戰事如何?”

    蕭心玉從一個草編的圓囤里取出一碗肉末粥來喂我,一邊跟我說著。原來那天我帶著敢死軍回來,在城頭暈倒后,陶守拙馬上把我送到了這里。敢死軍回來了五十三人,但到了城上,因為傷重又死了四個。蛇人的地道被我們燒毀后,惱羞成怒,馬上向南門發動強攻,但是遭到西府軍的強硬抵抗。破了蛇人的穴地攻城之計,西府軍士氣大振,大概也有不服輸的心思,蛇人雖然攻勢極猛,甚至在一天里發動三次總攻,卻都被西府軍擊退。現在西府軍的軍心空前高漲,一洗前一陣子的慌張。

    她的聲音很是悅耳,我吃著香甜的米粥,正要鉆出被子,哪知身上一涼,自己竟是光著膀子。她拿著內衣過來要給我穿,我連忙道:“我自己來吧?!毕肫鹞以诨杳灾兴o我擦拭身體,老臉也不由得一紅。她站在一邊道:“楚將軍,你的戰袍馬上就補好了,再等一會兒吧?!?

    我穿著衣服,道:“沒有做針線的下人嗎?”

    “晚上我都讓她們回家,楚將軍,有我服侍你就行了。”

    我穿好內衣,又道:“請幫我把軟甲拿過來?!?

    蕭心玉把軟甲遞給我道:“楚將軍,你還要去哪里?”

    “現在還是戰時,居安思危,我得回軍營一次。”

    穿好軟甲,蕭心玉也咬斷了針腳,把戰袍遞給我。渾身上下都穿著停當,我看了看自己,不覺有些得意。蕭心玉心很細,戰袍洗得干干凈凈,我向她告辭后走出門去。這次只不過是有些脫力,并無大礙,現在雖然腳步仍有些虛浮,調理兩天就會沒事的??墒俏也唤行﹪@息,太久沒有上陣了,真刀真槍地拼殺一陣,居然會昏倒,只怕前鋒營的弟兄會笑我弱不禁風。

    飛羽就拴在院子里,我跳上馬,加了一鞭,向前鋒營的駐地奔去。一到營門口,兩個站崗的士兵一見是我,叫道:“統制!你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道:“曹將軍和錢將軍在嗎?”

    “錢將軍回來后一直臥床不起,曹將軍正在操練弟兄?!?

    錢文義也倒下了?雖然知道這樣不好,我還是有點幸災樂禍。這次突襲蛇人,能夠回來已是件了不起的事了,我也不必太自責沒用。我進了駐地,只見曹聞道手里拿著一面旗子,正和邊上一個西府軍說著些什么,面前是圍成八陣圖的前鋒營。一見到我,曹聞道一揮旗子,讓全軍稍息,走過來幫我牽住馬,叫道:“楚將軍,你沒事了?”

    我笑道:“還行。”

    這時那個西府軍過來道:“末將西府軍第一軍驍騎趙子能,見過楚將軍?!?

    曹聞道在一邊道:“我不太弄得懂這陣圖的精微變化,向周都督請求把趙將軍叫來幫我練陣的?!?

    趙子能笑道:“曹將軍客氣,前鋒營確是天下第一強兵,我們都佩服得很,能為前鋒營做些事,是末將的榮耀?!?

    西府軍向來眼高于頂,自認是天下至強,這趙子能說得卻很是謙恭,我對他登時大有好感,笑道:“趙將軍,貴軍的八陣圖確是神妙無方,還望趙將軍多加指點。”

    “如今大敵當前,我們要團結一致,共赴國難,末將雖然不才,定會傾囊而授。”

    曹聞道插嘴道:“趙將軍也是排出這八陣圖的幕府參謀之一,他對陣法已爛熟于心?!?

    這趙子能也是幕府參謀?我打量了他一下。這趙子能身材不高,但很有精神,兩眼炯炯有神,頗為不凡。我微微一笑,向他行了一禮道:“那多謝趙將軍?!?

    趙子能慌忙還了一禮道:“楚將軍英勇無敵,足智多謀,我等豈敢望楚將軍之項背?!?

    足智多謀嗎?我不由有些想笑。這話現在說還早一點,不過,可能我現在確實是遇事多想想,不再是當初前鋒營中那個只知猛沖的百夫長了。

    讓曹聞道他們接著操練,我到了錢文義的營房中去。錢文義沒人送他侍妾,只有一個五大三粗的士兵正在給他補著戰袍。這士兵雖然長了一臉胡子,手指也粗得像是蘿卜,沒想到穿針引線都很是靈巧,錢文義正半躺在床上讀著本書,我一進去,那士兵放下手里的戰袍,直直站起來道:“統制。”錢文義見是我,也要站起來,我走到床邊按住他的肩頭道:“錢將軍,歇著吧。”

    錢文義似乎想說什么話,但還是沒說出口。我也不想多說什么,在床邊坐下道:“錢兄,逝者已矣,我們仍是兄弟?!?

    在前鋒營時,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軍官相處都很是融洽。自從在東平城錢文義出賣了我一次,我對他幾乎是痛恨和不齒。但是這次敢死軍出發,他全力死戰,也救了我一命,要我再恨他實在恨不起來。他聽得我的話,眼里似乎也要流出淚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走出門,我回到自己的營房,坐了下來。我的親兵也跟隨曹聞道練陣去了,里面一個人都沒有。想起方才跟錢文義說我們仍是兄弟,但是話如此說,要和當初的前鋒營中時那樣生死與共、親密無間,現在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了。

    世界像一個巨輪,驅趕著我們拼命向前,由不得駐足。我倒了一杯已冰透了的水喝下去,水冷得冰牙,喝下去時卻像烈酒一樣在胸臆間燃燒。

    蛇人的攻勢再而衰,三而竭,第五天上,終于失去了當初的氣勢。在押龍河里漂著上百具蛇人的尸首,蛇人退了下去,將一具具尸首拖上岸,就在對岸開始焚化。

    以前我一直以為蛇人沒有葬儀,那時它們也從不收拾尸首,現在卻有一個穿著白衣的蛇人在尸堆前搖搖擺擺,看樣子居然和法統的葬儀頗為相似。雖然打退了它們的進攻,但南門外沒人敢坐船追擊,只能目送著它們在押龍河對岸燒掉尸首后退去。

    符敦城今年得到一個大豐收,因此城中的倉廩都很充實,不用擔心像高鷲城那樣絕糧。不過如果蛇人不再強攻,只封鎖城外,那也是件難辦的事。蛇人聚集在押龍河南岸,我們無法引鼉龍來攻擊,何況蛇人吃了一個大虧后一定也會有所戒備,主動出擊是不成的。幸好天時幫了我們,到了十二月,氣溫急轉直下,幾陣北風一吹,下了幾場雨后一下子變冷。天水省氣候原也不是太冷,但白天和夜晚溫差很大,現在晚上已有冰凍。押龍河跟大江的水因為總在流動,自不會結冰,那塊灘涂卻已凍得硬邦邦的,蛇人再想穴地攻來已不可能。陶守拙的那個侄子陶百狐卻也是個多智之人,他在東門外灘涂上半埋了不少油桶,蛇人也曾想直接攻來,但是被西府軍一把火逼退,留下百多具尸首又逃走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攻守戰到了十二月中的一天,我正準備帶著士兵上城進行一天例行的巡視,卻聽得有人在叫道:“蛇人退了!蛇人退走了!”

    這聲音里帶著說不出的欣喜。我吃了一驚,帶人到了城上,遠遠地,只見蛇人那面戰旗掩映在樹叢中,漸漸遠去,押龍河南岸原先已連綿數里的蛇人營盡皆拆毀。

    果然退了!

    我甚至有些暈眩。盡管蛇人的這次撤退有點不明不白,它們雖然難以攻克符敦城,但實力并無大損,實在不明白為什么虎頭蛇尾地撤了回去。可不論如何,西府軍終于將蛇人擊退了,這次擊退的不是蛇人的一支小部隊,在經歷了太多的失利后,我們終于取得一次勝利!

    城頭的士兵都開始了歡呼,這歡呼聲越來越響,漸漸彌漫到了全城,城民也扶老攜幼地上城來觀看。遠遠望去,蛇人在樹林間蜿蜒而行,不知已到了何處。

    邊上,有個西府軍叫道:“這些怪物,也沒傳說的那么兇啊,當初武侯大人怎么會鬧個全軍覆沒的?!边吷嫌幸恍┦勘搽S聲附和著。蛇人攻城后,城中損失很小,他們自然覺得蛇人沒那么厲害。只是他們在我們邊上這樣喊,好像是在嘲諷我們這些曾經參加過武侯南征之役的戰士了,曹聞道當即便要反唇相譏,我連忙止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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