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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穴地攻城-《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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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溫泉洗干凈了,換了一身干凈衣服,人也覺得神清氣爽。天將黃昏,周諾派來的馬車已停在來儀館門外。坐了車來到周諾的都督府,里面已是燈火通明。我和曹聞道、錢文義跳下馬車,一個傳話的高聲道:“前鋒營統制楚將軍,前鋒營驍騎曹將軍、錢將軍到?!边@人聲音雖響,卻很清亮,一點也沒有聲嘶力竭之感。

    里面已經坐了不少西府軍中的中高級將領,我一走進去,周諾率先站了起來,像接到命令一樣,其余人全都齊刷刷地站起,周諾道:“楚將軍,請這邊坐。”

    他給我留的是上座。我向他行了一禮道:“周都督,您太客氣了?!?

    周諾笑道:“楚將軍是欽使,又率軍來援,我西府軍感激不盡。來,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天水省的酒與別處也沒什么不同。由于天水省土地相當肥沃,糧草出產甚多,到現在仍可以釀不少酒。只是和高鷲城出產的木谷子酒相比,天水省的酒因為是糧食釀的,要濃厚許多,我喝了一杯便覺得身上發熱。這時周諾拍了拍手道:“有酒無樂,不成歡宴,來人,讓樂舞隊上來。”

    我只道周諾叫上來的也是一批女樂,誰知門開處,進來的卻是一些身著銅甲,手持槍盾的士兵。這些士兵個個都長得一般高矮,身上的銅甲也磨得金光耀眼,看上去并不是實用的甲胄,唯一不同的是盔纓分黑白二色。正在詫異,周諾對我道:“楚將軍,天水省地處偏遠,我輩又是行伍中人,不敢縱情聲色,這舞隊乃是從軍中操練之法變出,以示歡宴猶不忘練兵之意,楚將軍見笑了?!?

    一邊的樂隊用的已不是絲竹了,一個光著膀子的漢子擊了三通鼓,那些銅甲士兵應節起舞,互相擊刺。他們的手法相當熟練,雖然并不實用,但明晃晃的刀槍你來我往,看得人也有些心驚。這等舞蹈帶著殺伐之氣,與帝都流行的那等女樂淫靡之舞完全不同,我略微有些酒意,也不由得被這等金戈鐵馬的氣勢一振,放下酒杯看著。

    他們人數不多,步法則隨著鼓點變換,雖然只有二十來人,酒席當中這塊空地也不大,但這舞隊交錯穿插,變換隊形,夷猶如意,隱隱地似與兵法偶合。如果不是他們的動作太過整齊劃一,幾乎可用在戰陣上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周諾,卻見周諾捋著短髯,臉上極是得意。

    陶守拙湊過來小聲道:“楚將軍,這是八陣舞,乃是周都督與幕府中諸參謀變化古法而來的?!?

    他說得很平靜,好像只是順口一說,但語氣卻有些奇怪。我看了他一眼,他已經坐在自己位子上了,但是我心頭卻仍是大不平靜。周諾如果僅僅是為了編一個舞蹈,他會花這么大力氣去與諸參謀變化古法嗎?陶守拙話中的言外之意,那是說這八陣舞除去了舞蹈的動作,其實是可以用在戰陣上吧。周諾厲兵秣馬,枕戈待旦,連樂舞也改成軍列,也許,真和陶守拙密報的一樣,有了不臣之心。只是這種陣勢實在有些太過花哨,恐怕不會很實用。

    我看了看另一邊的周諾,周諾仍是帶著得意的神情。這支樂舞隊訓練得已經極為純熟了,他們刀來槍往,揮盾阻格,腳下又忽進忽退,動作雖快,身形卻全無滯澀,連衣服都不碰一碰。周諾見我看向他,得意地道:“楚將軍,你看這八陣舞如何?這八陣隨時可以變換,一年前我在符敦城一幢古屋的壁畫上見到,經過斟酌,編成了這個八陣圖。”

    我笑了笑道:“不知這八陣圖是否可用到實戰?”

    我說這話已帶有試探之意,周諾并沒發現我用意,他將酒杯放案上一敦,笑道:“楚將軍果然神目如電,我變化八陣圖,本意正是要用到戰陣上,編成樂舞實是為了讓人看得清楚些,楚將軍你看?!?

    他拍了拍手,那舞隊一下按盔纓分成了黑白兩組,黑組圍成一個圓陣,白組則排成了軍中慣用的沖鋒陣模樣,隨著大鼓一擊,那圍成沖鋒陣模樣的白組像一柄尖刀般沖了過去,直插入圓陣中。這圓陣有些像常用的方圓陣,但是靈活性卻不可同日而語,沖鋒陣一進來,圓陣中突然疾分疾合,每沖進一個白纓武士,圓陣便像磨盤一樣轉動,兩隊雖然人數相同,但是圓陣隱隱卻有包羅萬象,無窮無盡的氣象,白纓武士的陣形登時被絞得七零八落,一個個被推出陣形。隨著圓陣的絞動,還在慢慢向前,只不過短短一瞬,白纓武士像是被圓陣吞沒過一次一樣。

    我吃了一驚,邊上曹聞道卻咦了一聲,一下站了起來,周諾笑道:“楚將軍,你以為如何?”

    我已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了。這八陣圖竟然如此神奇,實在是沒想到。用于實戰,自然不會像這舞隊那樣指揮如意,但只要有一萬人保持陣形,要擋住一萬個蛇人也不在話下,以前軍中所用陣法,其實都相當簡單,特別是沖鋒時,陣形馬上會亂,陣法更多是用在駐營上。以前在南征軍中,我曾與金千石、吳萬齡在龍鱗軍中訓練過堅壁陣,但堅壁陣防御雖強,卻不利進攻,而且訓練極為困難,我們日夜操練,堅壁陣仍未能發揮應有的作用。有時想想,堅壁陣實在有些得不償失,要真練成了堅壁陣所要求的那等本領,不用陣法也足以自保了。而這八陣圖雖然變化繁復,但只是變化隊形,并不要求單兵之間默契無間,比練堅壁陣已是容易多了,這已與過去的陣法完全不一樣,可說是一種完全新穎的陣勢了。

    怪不得周諾要有不臣之心,天水省道路崎嶇,易守難攻,他們又有了這種神奇的陣法,如此又值蛇人大舉進攻,獨立后帝國根本派不出軍隊來平叛。即使派出來了,起碼也得十萬以上的人才可以與西府軍一戰,在如今形勢下,這根本不可能。

    周諾又道:“楚將軍,你若對這八陣圖感興趣,宴后我讓人送上一本副冊,楚將軍幫我看看陣中有何可以改進的地方。”

    我大為感動,一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真的嗎?楚休紅多謝都督。”我對陶守拙的印象原本不好,周諾豪邁爽朗,又文武俱備,卻讓我大為折服,他竟然要把八陣圖傳給我,那多半并無不臣之心了,此時我已有七八成不信陶守拙的話。

    周諾笑道:“大敵當前,自當上下齊心,共度時艱。這八陣圖雖未完備,但上次蛇人攻來,已然建功,還望能在楚將軍手下發揚光大,一放異彩?!?

    我吃了一驚,道:“周都督,你是說……你是說先前曾與蛇人野戰?”

    周諾道:“不錯。那一路蛇人有兩千多,我將谷寧與夜摩天兩路軍布在城外的摩天峪,以兩個八陣圖夾擊,那些妖獸抵擋不住兩位將軍的猛攻,丟盔卸甲逃竄,哈哈?!?

    他說到谷寧和夜摩天時,兩人一下站起,向周諾行了一禮道:“那是都督指揮有方,末將豈敢冒功?!?

    是兩千蛇人啊,而且也占了地形之利。不知為什么,我倒是松了口氣。可他們能以兩萬對兩千取得大勝,自己損失不大,這也是極為了不起的事了,帝國軍能有這樣戰績的,只有先前畢煒反攻北寧城時才能相比。而北寧城進行的仍是守城戰,真正野戰而能取勝的,周諾還是第一次。

    也許,正因為周諾此戰取勝,所以使得他野心空前膨脹,以為帝國軍是不堪一擊,才有自立為王的意思??墒撬麑ξ覅s相當誠懇,連自己苦心編成的八陣圖也要傳給我,又不像是對帝國心懷異心的樣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酒宴結束后,周諾送我到了大門口。雖然我也注意讓自己不要貪杯,然而頭還是有些暈乎乎的?;氐絹韮x館,我只覺頭昏眼花,只想倒頭就睡,卻摸到懷里的那本《八陣圖譜》,我取出來就著燭火想看一看,但是眼前看出來的字都一個個不成樣子。

    真的喝醉了。我苦笑著,把書放進懷里。以前我懷里總放著《勝兵策》和《道德心經》,那兩本都是羊皮書,這本《八陣圖譜》卻是用夜摩大武說起過的繭紙抄的,比那兩本要薄好多,放在懷里仍不覺得多。我拉了拉門邊的喚人鈴,叫人弄點冷水來,我想洗把臉清醒一下。

    正坐在桌前發呆,門上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我只道是送冷水的來了,道:“進來吧。”

    門開了,進來的卻并不是來儀館的下人,居然是錢文義。他喝酒不多,不像我一樣被灌了許多,仍是很清醒。我見是他,吃了一驚道:“錢兄,你怎么來了?”心里卻有點不安。

    錢文義走到我跟前,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本來沒臉見你,但有件事我不得不說?!?

    我舒了口氣。本來我還擔心他是鋌而走險,要來找我的晦氣。我道:“什么事?你說吧?!?

    “周都督將我們安排在此處,全軍弟兄卻到了軍營,這是何意?”

    我道:“這來儀館沒那么多空房啊?!?

    錢文義搖了搖頭道:“以前你帶前鋒營時,身先士卒,與士卒同甘共苦,因此能得全軍弟兄死力。如今我們養尊處優,全軍弟兄住在軍營中,縱然他們不多想,也要與我們隔了一層。兵法有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軍心如一,方能百戰百勝。楚將軍,這話我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他的話像兜頭一盆冷水,我的酒意也一下清醒了。我的確也沒想到這些,本來覺得前鋒營多半不會多想,但他說的也是在理。我點了點頭道:“正是。明天我就向周都督告謝,我們還是住到軍營里去?!?

    錢文義臉上一下露出喜色,向我又行了個大禮道:“楚將軍,當年我們分屬同屬,如今你是我上司,本來我不該這般無禮。但楚將軍,古人有云,富貴最能磨人意志,實在不能……”

    他下面沒說,但我也知道他說的多半不該被安逸消磨意志之類的話。我道:“錢兄,你說得極是,多謝逆耳相勸?!?

    以前名詩人閔維丘有一首在軍中傳誦一時的詩,結尾是“封侯將軍事,戰士半死生。頭顱輕一擲,空有國殤名”四句。因為這首詩,當時武侯大發雷霆,說他挑撥軍心,差點要把他斬了,虧得文侯說情,才算不追究,后來江妃把他流放關外,這首詩也未必不是蠱惑之由。這四句詩我在當兵卒時很有同感,一場大戰,戰士出生入死,但是戰后,加官晉爵的全是各級將領,雖然也有士卒提升為軍官的,可更多的士兵死在沙場上,連名字也留不下來??墒乾F在我自己當了將軍,卻似乎已把這些話都忘了。我不禁一陣羞愧。

    錢文義大概也覺得不好說得太過分,道:“那我歇息了,明天我們都回去。不知曹將軍的意思……”

    我打斷他道:“曹聞道我會跟他說的?!辈苈劦离m然很樂于住在這兒,但我想跟他說明這個道理,他一定也會聽。

    錢文義道:“那就好,楚將軍恕我無禮打攪。”他又行了一禮,突然像想起什么,小聲道:“楚將軍,我們真的是要來增援西府軍嗎?”

    前鋒營出發,這次名義上是下詔升西府軍將領之職,再就是增援。我心里動了一下,道:“是啊,怎么了?”

    “我們不到一千人,與五萬人的西府軍比起來,力量微不足道。我有些奇怪,當北寧城危機未除時,文侯大人怎么會輕重不分的。”

    我心頭一凜,也不好多說,道:“大人自有道理。你去歇息吧,明天早點出門。”

    這時送冷水來的下人也進來了,我讓他把銅盆放在桌上,關上門,把臉探進水里。天有些冷了,這水都有點刺骨的寒意,但也讓我余酲盡消。的確,錢文義也看得出這次我們的目的有點不明不白,周諾這樣一個大都督會看不出來?而文侯難道也想不出當中的不合情理么?

    我把頭探出水盆,擦干了臉。突然,像腦中劃過一道閃電,我一下呆住了。

    文侯并非不知道周諾會看出這事的古怪,而是他故意這樣安排的。周諾有不臣之心,只是陶守拙的一面之詞,未必不會另有內情,如果一下派了一支上萬人的大軍過來,周諾沒有異心還好,一旦真有異心,那反而會激得他提早生變。只派我這一千人過來,一方面是警告一下周諾,讓他知道自己的動作并非瞞得滴水不漏;另一方面也是當萬一真個有變,我可以對他有所牽制。而周諾一定也已覺察到文侯的用意,所以他對我大加籠絡。也許,他是想把我拉到他那一邊去。

    只是,周諾知不知道告密的是陶守拙?

    我擦干了臉,剛把毛巾放回盆里,突然感到一陣寒意。

    有人!

    在戰場上經歷得多了,如果有人在我身后,我不用看也能知道。我猛地一彎腰,左手在地上一按,人幾乎貼著地板翻了個身,就在這一翻身間,右手已拔出了腰間的百辟刀來。

    噌的一聲,當我剛伏下時,有個東西從我身上飛了過去,釘在床柱上。只是很奇怪,這東西離我很遠,我就算站著不動也打不中我的,難道這刺客的本事這么糟糕嗎?

    我提刀站了起來,沖到身后的窗邊,一把推開了。窗外什么都沒有,一輪寒月掛在天際,被天空中的霧氣籠得朦朦朧朧。天水省多雨多霧,現在就算不是雨季,霧氣仍是很重。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關上窗,正有些擔心,猛然看見剛才那人扔出的那東西。那是把飛鏢,上面綁著一塊小小的羊皮紙。我吃了一驚,拔了下來,卻見羊皮紙上寫著幾個字:“白帝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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