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謀事在人-《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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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的一聲響,鐵門被關上了。直到這時,我才從怔忡中醒來,猛地沖到門邊,叫道:“我要見畢將軍!”
那個正在鎖門的獄卒冷笑了一下道:“行了行了,每個人頭一天來這兒都說要見這見那,你就安心待著吧。”
他鎖上門便自顧走了,我抓著門上的鐵欄叫道:“我有話要說!快放我出去!”但那獄卒躺到一張竹躺椅上,卻像聾了似的再不理我。我拼命搖晃著門上的鐵欄,叫道:“聽到沒有!我有話要說!”
我喊了一陣,那個獄卒有些不耐煩,高聲道:“省省吧,楚將軍,你是一級重犯,不用胡思亂想了。”
我是一級重犯?我被這幾個字嚇得呆了。一級重犯,那都是犯死罪,馬上要問斬的。畢煒騙了我,在西門外,他所說的地道其實根本不存在,卻是個陷阱。他一定是要將我和二太子都在陣前滅口,只是陰差陽錯地沒有成功。畢煒要害我,是為了滅口吧,可我實在想不通二太子為什么會指我為反賊?他明明是我從蛇人營中帶出來的,在他掉進那陷阱后,如果不是我舍身救他,恐怕他現在早成了一攤肉泥了。
也許,他是在故作不知?故意犧牲我來迷惑畢煒?
我知道再這么拍打鐵門也毫無用處,頹然坐倒,心中像結了冰。二太子在掉進陷阱時,他大概也已經知道這是畢煒設下的圈套,也知道在城中和畢煒對著干沒有好下場,因此故意將我抓起來,以表明他并不知情吧,這樣畢煒與他就不會到撕破臉的地步。
只是二太子經此一役,聲名掃地,以后便不能再號令畢煒了。坐在發出惡臭的爛稻草上,我不由得冷笑起來。
畢煒的樣子很粗豪,但如果以他的相貌去判斷他這個人,那一定會吃大虧。沒想到,他這人竟然會那么愛使計策,只是這些計策并不見得高明,設那個陷阱實在是畫蛇添足。如果在城外時他把我扔給蛇人,恐怕我到死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坐在墻根,把背靠在墻上。腿上的傷口這時又開始一陣陣地疼痛,像有無數細針在扎,但現在我也沒辦法換藥什么的了。我將那條傷腿伸直,讓自己好受一些,開始想著以后的可能。
我背后沒什么靠山。文侯雖然對我頗為賞識,但如果跟畢煒比起來,我一定是無足輕重的,現在我還有洗脫罪名的可能嗎?我想了又想,也實在想不出,好在我也想不出二太子該如何坐實我這個“反賊”之名。我將他有可能羅織給我的罪名一條條想過去,再想著如何反駁,心中像是自己在和自己說話一樣。可是,如果畢煒將我在牢中滅口呢?那又該如何應付?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么辦法。如果畢煒要在這重牢里殺我,那我肯定是死路一條了。
我坐的是重牢,墻壁有一半是埋在地下的。靠在石壁上,漸漸已覺得石頭的寒意,我換了個姿勢,把干凈些的稻草堆在一起,躺了下來。
不只是武器都被下了,連那兩本書也已被搜繳。好在《勝兵策》本來字數就不多,我已能背誦,那部《道德心經》雖然背不上來,不過附著的幾個打坐圖我已熟而又熟,有一個正是躺著的,我睡在稻草上,將兩腿扳到和圖一樣的姿勢,慢慢地調勻呼吸。《道德心經》中說打坐時要心無雜念,但我現在一念已沒,一念又生,心中像是翻江倒海,只能勉強按照姿勢做個樣子而已。直到現在我仍然有些不明白。
也許,等我被斬殺時也不會明白了。
重牢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子,離外面的地面只有一尺左右。地上的草長得很茂盛,這個季節植物都像野火一樣,幾乎以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長,可是牢房里只有一小片陽光照進來。便是這一小片陽光,大概再過一陣就沒有了。我雖然盤腿坐著,心中仍然忐忑不安。在這兒,如果畢煒要滅我的口,那實在容易之極。現在任吉已經被滅口,接下來會不會是我?而畢煒背后,文侯又是個什么樣的角色?
我默默地坐著,漸漸沉入冥想。說也奇怪,這樣坐著,憤怒、絕望、憂傷,都像水一樣流走,心中只是一片空曠。
不知坐了多久,我被打著牢門的聲音驚醒:“楚休紅,吃飯了。”
門下的縫隙里塞進一個盛滿食物的瓦盆。我走到門前拿起來,道:“什么時候提審我?”
我已經把應答之語全想好了,如果畢煒要加我一個“謀刺殿下”之名,那我就把他跟我說的原原本本說出來。這樣一來,我定是難逃一死,但二太子一定會與畢煒徹底鬧翻,縱然畢煒不至于被拿下,也要他好看的。只是我更希望畢煒能夠為了隱瞞真相,來與我對口供,這樣我還能有一線生機。只是,這有可能嗎?
那個獄卒冷笑道:“早著呢,沒有殿下之命,你就住下去便是。”
他說完便又走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重牢里,就算是獄卒也不會開心。我拿著那盆食物坐到窗前,開始一口口地吃著。這盆是些米飯和煮得稀爛的蔬菜,還有一塊肉,和戰事緊急時吃的那些干餅比起來已經是天堂的生活了。吃了一半時,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敲的是重牢的大門。那個獄卒開了門,正道:“是什么人?啊,是邵將軍手諭啊……”開始還一股兇狠,但馬上又滿是諂媚之意。
是邵風觀派人來看我?我放下了盆,冷冷地一笑。邵風觀和畢煒是一丘之貉,我不相信他會有什么好心腸,只怕,現在是要來滅我的口了。我躺倒在床上,右拳不由得暗暗捏緊。
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這人身上披著長長的披風,從頭包到腳,一走進來便把門掩上。我翻身坐起,道:“有什么話,快說吧。”
這人沒有說話,只是將披風的帽子翻了下來,露出他的臉。一見他的臉,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邵風觀!
我驚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邵風觀居然來看我!如果要滅口,絕不會出動到他這等人物。我本已經絕望,準備破罐子破摔,但是一見是他,身體也像被釘住了一般。邵風觀似乎也預料到我的反應,將手指按在嘴唇上,低聲道:“楚將軍。”
他的聲音輕得有如耳語,我滿腹狐疑,卻又生了幾分希望,嘴上卻仍是道:“邵將軍,有何貴干?”
邵風觀站在我跟前,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像是沒有聽出我話中的譏諷之意:“我的來意你想必也知道。”
“哼哼,”我看著他的臉,心中又有一股怒火升起,“邵將軍看來是親自來滅我的口了?真是屈尊。”
他穿著這件長大的披風,也看不出身上有沒有帶武器。聽說地火水風四將都是馬步全能的勇將,以前勞國基的槍術刀術都相當強,不過再強,也未必能強過我多少,如果拼死一搏的話,我也未必輸與他。我又捏緊了拳頭,只要他略一分神,我就一拳打在他臉上去。就算我被殺了,如果臨死前殺了東平城主將,倒也值得。
邵風觀像是知道我的意思,將披風緊了緊道:“我是來救你的。”
如果他說別的話,我這一拳早打出去了。但是他這話一出口,我的拳頭不由得松了下來,疑惑地道:“救我?”
邵風觀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有些話不必多說了,明天二太子要審你,你只要說你一概不知道就是,多余的話一句也不要說。”
我怒道:“畢煒跟我說會有地道接應,結果是個陷阱,難道這我也不知道嗎?”
“你若這般一說,不論是畢將軍還是殿下,都會迫不及待要殺你了。”
我又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邵風觀大概是畢煒叫來買通我的吧,如果他真的是想讓我幫他圓謊,那我自然也答應,只是我心頭的怒火仍是壓不住,道:“任吉又怎么會死的?”
“任將軍舍身取義,死得其所。原本只是他一己之事,楚將軍,你運氣太壞了,自己將這黑鍋攬上了身。”
他這話已十分露骨,是直陳他也參與了這場陰謀了。我有些震驚,半晌才道:“邵將軍你與文侯大人反目,只怕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吧?”
邵風觀笑了笑,沒有回答我,只是道:“楚將軍,今天我也沒有來這兒,說的話你也必須爛在肚子里,知道嗎?”
我看了看門外,外面那個獄卒正探頭探腦地在張望,似乎想聽聽我們在說些什么,只是邵風觀的聲音極輕,他未必聽得清。我道:“我要是不識趣,恐怕當場會死在這兒吧?”
邵風觀臉上露出一絲慚色,馬上又正色道:“此事牽涉極大,我與畢將軍都覺得讓楚將軍這等人才因為此事犧牲,太不值得了,希望你也能配合。”
他說完,將披風披到頭上,轉身敲了敲鐵門,那獄卒忙不迭地過來拉開門道:“好了嗎?”
邵風觀沒有說什么話,只是點了點頭。出門時,他轉過頭輕輕道:“相信我。你的戰馬刀槍我都替你收好,以后還你。”
他走出了門,那獄卒又在鎖著我的牢門,咣咣地響了一陣,鎖上后又去開大門的鎖。看著邵風觀的背影消失在陰影中,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邵風觀是來和我對口供,那么我只要按他的做,多半還有一線生機。只是打死我也不信畢煒會對我動惻隱之心,難道是邵風觀幫我說了好話?這我倒從來沒有想到,我和他根本沒什么交往,他也用不著冒這等危險來幫我,如果被二太子知道的話,連他自己的生死都是問題了。
不管怎么說,我現在已經有了一條生路。我就像掉在了一個無底深淵里,現在就算有一條蛛絲我也要拉住的,只是我不知道這是否又會是畢煒的計策,現在說得好好的,讓二太子抓不到把柄后再殺我。可是現在我根本沒有選擇了,把畢煒的陰謀抖出來,我一定死得更快,那么只有聽他的。
這時那獄卒將邵風觀送了出去,過來敲敲我的門道:“楚休紅,吃完沒有?”我這才曉得還有半盆飯,端起來大口小口地吃了下去,把空盆遞出去。因為知道自己有了一線生機,我把盆端出去時道:“重牢吃得不壞啊。”
那獄卒從鼻子里一哼:“想死吧,今天是天壽節,普天同樂,才會給你塊肉吃。”
今天是天壽節啊。我猛地想起今天正是三月二十三。日子過得也真快,高鷲城破距今已有兩個多月了,春天也馬上要過去。兩個多月,我由一個逃出生天的敗兵提升到下將軍,在軍校待了一陣,又被抽到援軍來到東平城,再變成現在的階下囚,這些日子以來我的起起落落實在是做夢都想不到。我坐在床上默默地想著,既有死里逃生的慶幸,更多的卻是迷惘,還有一些,就是心酸。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打坐練氣,獄卒打開門道:“楚休紅,有人來提你。”
是二太子要審我吧?我倒是心一寬,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門外的獄卒卻換了個人,我倒是一怔,道:“你們換班這么早?”
那獄卒道:“呸呸呸,少觸我霉頭,章昕昨晚去換閻王父跟前的班去了。快走,少耍花樣。”
那個叫章昕的獄卒死了?我一怔之下,渾身又是一陣冰涼。昨晚那獄卒還是生龍活虎的,哪會有這種巧事生病死了?
一定是邵風觀干的。現在連他來看過我的證據也沒有了,就算我跟二太子說,那也是死無對證,此人心思縝密,心狠手辣,實在了不得。我本來還想要是二太子以讓我說了真相為籌碼,讓我洗脫罪名的話,我說不定也能聽從,但現在卻一陣恐懼。邵風觀連這樣的痕跡都要掃干凈,我就算對二太子說實話,他也一定早有預備,到時我只怕死得更快。但也由此可知,邵風觀的話恐怕都是真的。
二太子的營帳我是第二次來了。跟著兩個士兵站在營帳外,一個士兵進去通報,又押著我走進去。
里面,二太子像個重傷在身的病人一樣躺在一張矮床上,身后站著兩個親兵。太子的貼身隨從有七個,二太子原先也有七個貼身侍衛,在蛇人營中,那七人損折殆盡,現在只剩這碩果僅存的兩個了吧。我一進去,邊上一個士兵一推我的肩道:“跪下!”他剛說完,二太子卻招了招道:“來人,給楚將軍搬張凳子。”
凳子搬來了,我行了個禮道:“多謝殿下。”才坐了下來。
二太子的傷勢不輕,雖然罩著金黃色的絲袍,身上有好多處都包著雪白的紗布,他半躺在矮床上,一只手拿著個水果,另一只手正拿著把小刀慢慢削。鮮紅的果皮被一點點削下,長而不斷。這種果子叫雪梨果,清甜多汁,是之江省一帶的特產。二太子拿著那雪梨果正不住轉動,果皮從他指縫里不斷鉆出來,就像流出的血。
他削完了一個,將雪白的果肉切下一塊放在嘴里,嚼了兩下,才道:“楚將軍,你想必在牢里罵我到現在了吧?”
我離座跪下,低聲道:“末將不敢。”
二太子嚼著雪梨果,脆嫩的果肉不斷發出細細的碎裂聲,他還在品嘗著果肉的鮮甜,似乎沒聽到我的話。也許,他是根本不把我的話聽進去吧。我跪在地上,心頭隱隱地一陣惱怒。
原先我對二太子印象不錯,覺得他禮賢下士,自己也文武雙全,現在他卻像完全變了個人,他恐怕是把任何人都當成一件工具,現在我成了一個階下囚,他就不必對我禮貌了。
怪不得文侯寧可輔佐軟弱無能的太子,也不愿輔佐有明君之譽的二太子呢。我跪在地上,只覺心頭有一陣熱氣盤旋在胸口,郁結不散。
二太子吃完了雪梨果,將果核丟在邊上的一個盆里,有個隨從拿出一塊雪白的絲巾給他,他擦了擦手,才道:“楚將軍,你也是個聰明人,因此我不必說多余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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