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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譬如火宅-《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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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臉有點變色。這何中話說得可憐,但話中之意,卻是在威脅我。看來,這次差事的確不好辦。

    陸經漁喝道:“胡鬧!何兄,君侯于我,等若父子,你們豈可說這等話令他難辦?快退下。”

    何中卻不退下,道:“爵爺,你這次前去,定是兇多吉少。何中身受爵爺大恩,未能殺身以報,心中有愧。只求爵爺讓我為爵爺殉死。”

    陸經漁面沉似水,道:“胡鬧,我命你整肅部下,聽侯武侯將令,不得有任何異動!”

    他雖然被綁著,話語間,依然還是叱咤風云的一軍主帥。何中還待說什么,陸經漁道:“楚將軍,我們走吧。”

    他已向城下走去。城下,大約左路軍的軍官都已到齊了,見陸經漁下來,齊齊跪倒。在火把的光中,我見陸經漁眼中,依稀也有點淚光。

    我一言不發,跟著陸經漁走去。

    一進營帳,其余的百夫長都在,女樂早已退下了,大家都在等候。陸經漁跪倒在武侯座前,道:“卑職陸經漁,請君侯萬安。”

    武侯的臉上看不出有什么神色,他慢吞吞道:“陸將軍,昨日有二千余共和叛軍自你駐守的東門逃出,此事可是屬實?”

    陸經漁垂頭道:“屬實。只是當時我見那二千余人大多是婦孺,一時動了惻隱之心。”

    武侯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知不知道,叛賊首領蒼月也混在這批人中逃出城去。此役未克全功,你罪責難逃!”

    陸經漁的聲音還是很平靜,道:“違令不遵,軍法當斬,卑職不敢狡辯,請君侯發落便是。”

    我剛要跪下,蒲安禮他們一幫四個百夫長已搶出座位,跪下道:“君侯,陸將軍誠有不是,但請君侯看在陸將軍過去的功勞上,從輕發落。”

    此時,我與剩下的十六個百夫長齊齊跪下,道:“請君侯三思。”

    武侯的臉有點紅,但此時已漸漸平息。半晌,他才道:“陸經漁,若人人皆以過去的功勞作為搪塞,軍紀豈不是一紙空文?你久在行伍,此理不會不知。”

    陸經漁道:“卑職明白,請武侯發落便是,卑職不敢有半句怨言。”

    此時武侯已趨平和,道:“陸經漁,為將之道,令行禁止,若有令不遵,如何能夠服眾?這次你所犯此罪不小,但看在過去功勞上,姑且記下。我命你點本部鐵騎一千,我另將前鋒營撥與你使用,十日之內,若不能取蒼月首級回來,你便將自己的人頭送來吧。”

    這個處置雖還有點苛刻,卻也不是完不成的。蒼月的殘兵敗將已沒有什么戰斗力了,加上身邊一大批平民,取勝更是輕易。問題是十天里要找到蒼月公,那倒是個問題。

    陸經漁道:“謝君侯,我速去辦理。前鋒營諸位將軍連日血戰,卑職不敢勞動,還是用我本部騎軍。”

    我的心一動。陸經漁不要我們隨同,那可能已起了逃亡之心,這要求只怕武侯不會同意。

    哪知武侯想了想,道:“也好。你即刻出發,十日之后,或蒼月之頭,或你之頭,你任選一個呈上來。來人,解開他。”

    他的親兵把陸經漁解開了。陸經漁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多謝君侯。我這就出發。”他又向我們拱了拱手,道:“列位將軍,多謝。”

    看著他出去,我心里不禁有點空落落的。只怕,從此軍中再見不到這號稱“冰海之龍”的勇將了。

    這時,武侯在座上道:“列位將軍,請入座,今日盡歡而罷。”

    那班女樂又出來了。六個身穿綢衫的女子,吹奏起一支歡快的樂曲。那是一支古曲《坐春風》,是兩百余年前的名樂師曾師牙根據一本古書所載樂曲所作,酒肆歌樓中,人們點此曲的最多。武侯命奏此曲,似要將剛才的肅殺沖淡一些。

    我舉起一杯酒。這酒是武侯命人特制的美酒。釀酒之術,也是從古書上發掘的。據說最好的美酒可以點燃,帝國的大技師們雖絞盡腦汁,按那些殘破不全的古書記載造出酒來,卻無論如何也點不著。真不知古人是如何釀出那種酒來的。

    這酒放在一把小壺中,下面是一只小小的炭爐,讓酒溫保持適口。我倒了一杯,一飲而盡,兩個身著紅黃紗衣的女子則在帳中曼舞,營帳之內,春意融融。可是,我心底隱隱地卻有種不安。偶爾看一眼那彈琵琶的黃衫女子,她還是面無表情,指下,像是熟極而流,一串串樂聲從指下流出,卻又似山間流水凝成冰粒,聽得全無春風駘蕩之意,倒像春寒料峭,夜雨芭蕉,一片凄楚。

    我們每人飲了大約都有半壇酒了吧,幾個酒量不佳的百夫長已有醉意,苦于不能請辭,他們漸漸已不以宴飲為樂了。我的酒量甚宏,但也有點頭暈,眼角看去,蒲安禮卻神定氣閑。那也難怪,酒不是尋常百姓喝得起的,只有蒲安禮這等世家子弟才能自幼便時飲美酒,不至于喝到爛醉如泥。

    武侯也微有醉意,忽然笑道:“掃平共和叛賊,諸位將軍都立下戰功。過幾日大軍班師,今日請大家放浪形骸。來人,再添酒來。”

    此言一出,貪杯的面有喜色,酒量淺的卻暗自苦笑。我的注意力卻全放在了武侯露出的那句話上了。他說“過幾日”便要班師,那么,他已默許了陸經漁的逃亡吧。以武侯這等似乎不近人情的人,心中也有與常人一般的感情。

    不知過了多久,我也只覺頭有點痛了。待宴會散去,我們二十個醉醺醺的百夫長走出營帳,等在外面的親兵和什長紛紛圍上來,扶住自己的主將。南疆地氣溫暖,可畢竟只是初春,夜深了猶有寒意。外面的冷風一吹,倒舒服些。祈烈迎上來道:“楚將軍,你能騎馬么?”

    我笑道:“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雖然而有點醉,但騎馬還沒問題。我甩蹬上鞍,卻手一松,差點摔下來。祈烈在下扶住我,道:“楚將軍,若不能騎馬,我還是到德洋大人那兒借輛車來。”

    我搖搖頭,道:“德洋大人只怕早入睡了,你別去招人嫌。”

    騎在馬上,走在回自己營房的路上。十萬大軍,四門各自分駐兩萬,我們這批武侯的嫡系則駐在城中。這兩天屠城,已從城南屠到城北,夜色中還聽得到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尖叫。我抬起頭,看著天,真有點不知身處何世之感。

    天空中,星月迷離,幾絲浮云飄蕩在深藍的天空。只是因為城中還有四起的烈火,把天空燒得也似有種血紅。

    屠城還要持續兩天吧。兩天后,我們將滿載金珠、女子以及工匠班師。列次屠城,雖說不殺年輕女子和工匠,但屠城之時哪管得了這么多,兩個帝國軍爭奪一個女子,兩不相讓,以至于將那女子砍成兩半大家分了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也時常有,不用說什么工匠了。

    不知為何,我總是想起那個女子。她從城頭墜下,身上帶著斜陽的余暉,那時的情景讓我久不能忘,此際也依然歷歷在目。

    祈烈和那十個什長跟在我身后,不緊不慢地相隨。他們也都分了幾杯酒,大概都陶醉在那一點微醺中吧。有一個嘴里忽然哼哼著一支小調,也不知唱些什么,夾雜在那些時而出現的哭叫聲中,讓人覺得心底也有涼意。

    正昏頭昏腦地在馬上走著,身后兩個什長忽然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響,似乎是爭論前面一幢屋角上的一個鴟吻是什么。一個說那是一條龍,一個卻說是鼠虎。

    我轉頭道:“你們說的是什么?”

    那什長道:“你看那邊。”

    暮色中,一幢屋子的頂上,伸出一個長長的影子,說不上什么,略具人形,可也不太像是人。我笑道:“這有什么好爭的,看看便知。”

    那什長道:“太暗了,哪里看得清?”

    我道:“小烈,我的貫日弓拿來了么?”

    那把弓是我的一件寶物。平常弓只能射二百步左右,強弓最多只能射到四百步。這把弓據說開滿了可以射到八百步,只是我最多只能射到五百步左右。現在離那鴟吻的距離不過百步之遙,要射到那兒,自不在話下。

    祈烈道:“哎呀,今天可沒帶來。”什長中的神箭手譚青道:“將軍,我帶了弓來了。”

    他把弓交給我,我試了試,比我的貫日弓弓力軟了些,但也可用。譚青以百步穿楊著稱,準頭比我還好,不過力量卻遠不及我。

    我道:“把一支火把綁在箭頭上,待我把這箭射過去,讓你們看個清楚。”

    眾人都叫起好來。這一帶已被屠過兩次,不會再有人了,營房離這兒也遠,周圍已被拆成一片白地,便是著火也燒不過去的。我把箭頭綁了一支火把的箭扣在弦上,拉滿了,只見暗夜中如一道閃電,那支箭直射向那個東西。

    祈烈和眾人都叫起好來,眼看那箭已到了那東西前,忽然見那東西動了起來,啪的一聲,那支箭被擊得飛向別處,不知落到什么地方了。

    喝采聲戛然而止。剛才火把照過的一瞬間,我們都看見了那個東西。那是一張古怪的人臉,而身上穿著綠油油的鱗甲,在剛才的一瞬間,那張臉顯得猙獰可怖,不似人間所有。

    我渾身打了個寒戰,道:“你們看清那是什么?”

    他們都面面相覷。要說那是個人,怎么會在房上?而且也太矮了點,倒像只有半截身子一般。忽然祈烈道:“我想明白了,那是個共和軍的余黨,平常躲在房頂和藻井之間,他在房頂挖了個洞,探出半個身子來查看,被我們發現了。”

    這話倒也說得通。我心頭卻已燃起戰意,道:“快,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如果是平常,我連屠城都不愿參加,不必說是這么一個晚上去搜捕共和軍余黨。但此時我已是半醉,只覺渾身都是殺氣,恨不能立刻殺一兩個人試試刀鋒。

    他們身上的殺氣也被我點燃了,譚青道:“他在動了!我們守住各個出口,別讓他跑了!”

    這幾幢房子孤立在這一片白地正中,若是四周各有一個人守著,里面跑出什么來都能看到。屋頂那人果然正縮回那屋子去,我道:“譚青、孔開平、申屠毅、王東,你們四人守在外面,其他人跟我去搜!”

    我翻身下馬,只覺適才所飲之酒也似在身上燒了起來,身體開始發熱。

    踩著滿地的瓦礫,我握著百辟刀,帶著七個人向那屋子沖去。這一片屋子以前想必是富人聚居之地,也被屠得最早,屋子卻高大堅固,不少還很完整。我左手握著火把,找著在外面看到的那幢屋子,祈烈跑過來道:“將軍,是那間。”

    我們跑了過去,卻見那屋子大門緊閉。那種大門是向外開的,里面想必有門閂。祈烈上前拉了拉,卻拉不開。這在屠城過后的地方倒是件奇事,我喝道:“讓開!”

    我上前,伸出百辟刀,插進門縫,向上一劃,果然劃到了門閂。這種門閂兩頭有銷,若已用銷子銷住,那只能破門而入了。我試了試,卻覺這門閂卻沒銷住,用力一挑,將門閂挑開,道:“拉門。”

    祈烈上前拉開了門。

    那門才拉開,只覺一股血腥的惡臭氣撲面而來,如噩夢一般,一個骷髏一般的人直向我撲過來!

    我大吃一驚,想不到此際還有人敢來伏擊我。我向后一跳,百辟刀已然出手,幾乎連聲音也沒有,那刀如破腐木,一揮而過,那個撲向我的人一下子頭飛了起來。

    若是平常人,定然有血從腔子里直噴出來。可是那人的頭被我砍下,居然一滴血也沒有,只是向前撲倒在地,那顆頭也在地上直滾過來。此時,我們才看見那人原來早已死了,身后有一個很大的傷口,剛才那尸體是撲在門上的,想必他在想逃出門時,正要拔門閂,被人從身后殺死。

    祈烈上前照了照,道:“死得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身上的皮肉幾乎都已爛盡,想是城未破時便已死了。”

    圍城三月,城中糧草盡時,只堅持了十來天,也曾見到城丁將女人就在城頭洗剝干凈煮成肉湯,那副樣子我在城下時看了也覺不忍。想必,這人是因此而死的吧。只是他身上衣服還在,不似被割過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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