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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喂喂，不必說的這么罪過兮兮的吧？你不覺得嗎？與其把時間浪費(fèi)在又辛苦又無法挽救的事情上，還不如想想如何另辟一個更好的新天地。”

    萬俟兮突然轉(zhuǎn)身，一言不發(fā)的離開。

    沈狐這次不再遲疑，隨即追了上去，“怎么了？我的話讓你不高興了？”

    “沈狐，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很幸運(yùn)的人？”

    “哦，愿聞其詳。”他露出一幅虛心討教的模樣，然而萬俟兮沒有看他，只是漠然地平視著前方，雖然在對他說話，但又好象只不過是在自言自語。

    “并不是因?yàn)槟愠錾肀葎e人好，也不是因?yàn)槟闾焐斆鳌?

    沈狐有點(diǎn)驚喜，又哈了一聲：“這還是你第一次夸我呢，不過你漏說了最重要的一點(diǎn)——我還長得很英俊。一個出身貴胄天資過人又能長得像我這樣好的人，可真不多呢！”

    萬俟兮沒有理會他的自吹自擂，繼續(xù)道：“而是你可以理直氣壯厚顏無恥的不負(fù)責(zé)任。”

    沈狐頓時笑不出來了。

    “你游戲人間，四處闖禍，以捉弄他人為樂，可謂是活得瀟灑之極。然而你卻從來不想，為什么你可以那樣的肆無忌憚，逍遙快活？”

    “因?yàn)槲也回?fù)責(zé)任？”

    “是！”萬俟兮突然停步，扭頭盯著他道，“就拿剛才的樹來說，沒錯，十年時間足夠你種大另外一棵樹，然而那棵畢竟不是這棵！只不過是一棵樹而已，反正要死，但是，當(dāng)你可以讓它晚死十年時，你為什么不去做？子非樹，又焉知樹不會痛苦、不會難過、不會留戀這個世界？有些東西盡管沉重，但是我們不能逃避，只能把它扛起來！沈狐……這就是你與我之間最大的區(qū)別，也由此注定了——我們不是一路人。永遠(yuǎn)不是。”

    沈狐的瞳仁變成了深黑色，清晰映出萬俟兮的容顏：蒼白、激動，以及，一種莫名的悲傷。

    有風(fēng)襲過，落葉漫天散飛。

    萬俟兮向后退了一步、兩步、三步，然后低聲道：“所以，到此為止吧。我累了。并不是每顆核桃敲碎后，里面的果仁都是甘甜可口的。這個世上核桃很多，你換一顆吧，四少。”最后兩個字，壓著舌尖吐出來，回蕩在稀薄的空氣中，幽幽散散。

    沈狐僵直地站著，以往的漫不經(jīng)心與悠閑懶散通通消失，一雙手在身側(cè)握緊，松開，再握緊，再松開，遲遲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飛散著的落葉中夾雜了一些白白的東西，然后，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兩人抬起頭，只見陰霾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雪。

    萬俟兮的瞳孔猛然收縮，怔怔地望著雪花，仿佛癡了一般。

    雪飄落在他的眉眼上。

    空氣里凝結(jié)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沉甸甸地壓下來。

    沈狐察覺到異樣，上前輕輕牽住他的手，同昨夜見到血時一樣，他的手冰冷，沒有一絲溫度。于是沈狐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肩上，萬俟兮依舊一動不動。

    “原來你不僅怕血，還怕雪。”

    萬俟兮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盡管他沒有露出任何軟弱的表情，但這一刻的他，看起來顯得異常脆弱，就像個瓷器，只要再碰一下，就會哐啷碎開。

    沈狐嘆了口氣，將袍子圍地更緊了些，然后伸手將他攬入懷中，輕聲道：“我聽說每年的十二月，你都會以閉關(guān)為名，拒絕外出。為什么？因?yàn)榕卵﹩幔俊?

    “怕？”萬俟兮的眼神開始放得很悠遠(yuǎn)，最后搖了搖頭，“不。不是怕，我只是討厭。”

    “討厭？”

    “你有沒有試過在大雪天被丟棄在街上？周圍半個人都沒有，一片死寂。你躺在雪地上，背上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怎么也停不住，你拼命地往前爬，想找到干燥的地方療傷，然而那屋子就在眼前，卻爬不動，怎么也爬不過去……你有過那樣的經(jīng)歷嗎，沈狐？”

    沈狐的手臂頓時變僵硬了。

    萬俟兮淡淡一笑，琥珀色的眼瞳開始模糊，滿是霧氣：“我十二歲時，奉命去阻擊騙叟季黥。我打敗他時他向我下跪，一直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眼淚鼻涕全流在那張滿是褶皺的臉上，樣子不知道有多奇怪……”

    沈狐默默的聽著，分外認(rèn)真。

    “我一時心軟放過了他，不想他卻趁我不備刺我一刀，那一刀正中心口，我雖反手將他擊斃，但自己也倒了下去，再也無法動彈。”眼前的世界開始模糊，萬俟兮仿佛再次看見那個憂傷的夢境——夢中，那個倒在長街上的白衣孩子，是如何震驚恐懼，拼命向生命求助與掙扎。

    “娘和姥姥當(dāng)時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就那樣冷冷地看著我，她們告訴我——因?yàn)槲倚能洠员仨毟冻龃鷥r，那一刀，是我應(yīng)得的教訓(xùn)。”

    沈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他忽然有種預(yù)感：如果讓萬俟兮把話說完，一切就都將無可挽回。不能讓他再說下去！如果他想抓住他，就不能讓他繼續(xù)說……然而，雙臂卻像被什么詛咒固定住了一般，怎么都動不了。

    “天慢慢地黑了，地上的雪融化成了水，我看著那些黑褐色的液體，覺得很奇怪，為什么看上去那么潔白的東西，在化開后竟會變得這么骯臟？傷口的血流得太多，開始慢慢看不清東西，我當(dāng)時絕望地想：大概我是真的要死在這里了吧？”萬俟兮說到這里，唇邊浮起一個自嘲的微笑，極輕極淡，卻讓沈狐的神經(jīng)一下子為之繃緊，顫顫地絞痛了起來。“可我抬起頭，卻看見姥姥站在街對面的屋檐下，臉上全是眼淚，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想起她也曾經(jīng)那樣站在另一個人身后，表情慈悲。于是我拼命朝她爬了過去，拖動僵硬的、不停流血著的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地爬到她腳邊，抓住她的裙擺說：‘我知道錯了，姥姥，救救我！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

    他突然伸手，激烈而絕望地揪住沈狐的衣襟，然后冷笑：“就像這樣，死命地抓住，如果她不救我我就會死，而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所以我低頭，我認(rèn)錯，我發(fā)誓不再有下次，就像這樣，緊緊地抓著，我說，姥姥，救救我！請你救救我……”

    “夠了！”沈狐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抱住他，嘶啞著聲音道，“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這般境地？為什么要犧牲到這個地步？為什么？只因?yàn)槟闶莻€女人？”

    佛堂的梵音突然停了。

    東風(fēng)呼嘯而過，天地間，一派冷寂。

    只有雪花，依舊肆無忌憚地下著，飛舞、墮落，以完全冰冷的姿態(tài)旁觀著人世間的一切。

    萬俟兮慢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從沈狐懷中抬起頭，素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而眼睛卻越發(fā)黑亮，眼眸深處像有把火焰在燃燒，直欲將與之對視的人的靈魂灼傷。

    “沈狐，你知不知道有些事即使心里知道，也絕對不能說出來。一旦挑明，就再也無可挽回。”

    沈狐低聲回答道：“我知道。”

    “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聰明人是不會做傻事的。”

    “我跟自己打了個賭。如果此刻說出來，有可能會激怒你，從而使事情一發(fā)不可收拾；但也有可能會成為你的朋友，從此與你一起守護(hù)這個秘密。兩者的幾率是一半一半。但是，如果我現(xiàn)在不說——”沈狐凝視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才再度開口，一字一字，非常緩慢，也分外深沉，“我將永遠(yuǎn)被你疏離，隔絕在外，永遠(yuǎn)無法靠近。而我，不要那樣。”

    萬俟兮一向平靜無波的臉，因這番話而起了些許慌亂，不禁微怒道：“你在胡說些什么……”推開他轉(zhuǎn)身就想走，沈狐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逃脫：“我不相信你會不知道。不知道我為什么肯乖乖跟你回來，不知道我為什么老是纏著你，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揭穿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萬俟兮拼命想甩開他，然而那箍在胳膊上的手就像大鐵圈一樣牢牢扣住她，不讓她有絲毫可以閃躲的機(jī)會。

    “那就讓我現(xiàn)在明明白白的告訴你。萬俟兮，我——”

    萬俟兮大急，迅速出指，想阻止他說出下面的話，然而，指尖剛觸及對方的肌膚，就被他的另一只手抓住，于是，下半句話就以那樣一種完全無可抗拒的姿態(tài)異常清晰地飄入了耳中——

    “我喜歡你！萬俟兮，我喜歡你，所以，我不許你逃。”

    時間靜止了。

    萬物都不復(fù)存在。

    天色沉沉，世界墮入無邊暗境。

    萬俟兮呆滯地望著沈狐，分明是熟悉的五官，卻呈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陌生與恍惚，仿佛一切都不過是幻覺，只要再眨一下眼睛，就會消失掉。

    他……是誰？

    眼前這個表情凝重，眼睛明銳得像把刀，慢慢地、溫柔地、凌遲著她的心臟的……這個少年，是誰？

    在身體里隱藏已久的秘密就這樣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來，曝露在天空之下，而她只能那樣僵硬地站著，任由它破繭而出。

    依稀間，仿佛又聽見一個少女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喊：“你走開！你不是他！你不是萬俟兮！你不是萬俟兮……”

    她下意識伸手捂住自己的臉，慢慢地?fù)崮χ约旱拿佳郾亲雍妥齑健@張臉清貴優(yōu)雅，星眸璀璨，豐美如玉。

    然而，卻不是她。

    也不是……他。

    想到這點(diǎn)后，萬俟兮再次抬起眼睛，視線自沈狐的腳，一路向上，看到他的眼睛，表情忽然變得不甚悲哀。她伸出一只手摸上沈狐的臉龐，撫過他的眉毛、臉頰、落到肩上，最后輕輕一笑，恍若嘆息。

    “是么？既然如此……那么……就不能怪我了啊……”

    柔婉的語音呢喃著消失在風(fēng)中，搭在沈狐肩上的那只手猛地按了下去——

    沈狐，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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