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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曾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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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阿獙叫了一聲,提醒阿珩已經到達朝云峰。

    阿珩心如刀割,根本沒有勇氣走進朝云殿,可是炎灷和仲意同歸于盡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大荒,阿珩不想讓別人告訴母親這個消息。

    如果要說,那就讓她親口來告訴母親。

    她抱著昌仆走進了朝云殿,纈祖正在教導玱玹誦書,聽到腳步聲,笑著抬頭,看到阿珩的樣子,神色驟變。

    玱玹飛撲過來,“娘,我娘怎么了?

    爹呢?

    爹爹怎么沒回來?”

    纈祖對玱玹柔聲說:“你先出去玩,大人們有話要說。”

    阿珩跪在母親面前,嘴唇哆哆嗦嗦,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一刻,她終于體會到了大哥當年跪在母親面前的絕望和自責。

    纈祖臉色慘白,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溫和地說:“你先去洗漱換衣服,我來照顧昌仆。”

    “娘——”

    纈祖揮了揮手,“收拾干凈了慢慢說。”

    宮女過來扶著阿珩下去沐浴更衣。

    阿珩匆匆洗漱完,急忙去看母親。

    昌仆已經換過了一套衣服,在榻上安睡。

    母親坐在榻旁,雙手捧著仲意的衣袍,一遍又一遍地仔細撫摸著。

    阿珩輕輕走過去,跪在母親膝前。

    纈祖低聲問:“仲意是不是很英勇?

    沒有丟下自己的士兵獨自逃生?”

    阿珩嗓子干澀,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

    纈祖微微而笑,“很好,像他的外公一樣!”

    “娘!”

    阿珩抓著母親的手,“你要是難受,就哭出來吧!”

    纈祖摸著阿珩的頭,面容枯槁,神情憔悴,眼睛卻分外清亮,好似僅剩的力量都凝聚到了眼睛里,“你在這里看著昌仆,她性子剛烈,過剛易折,我去看看玱玹。

    我不想他從別人那里聽到父親的死訊,他的父親死得很英勇,應該堂堂正正地告訴他。”

    纈祖仔細地把仲意的衣袍疊好,放在了昌仆的枕邊,蹣跚地走出屋子,走到桑林里,牽住玱玹的手,“奶奶有話和你說。”

    一老一小,在桑樹林中慢慢地走著。

    纈祖步履蹣跚,腰背佝僂,可她依舊是所有孩子的精神依靠。

    “仲意!”

    昌仆剛一醒,就驚叫著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站在窗前看母親和玱玹的阿珩立即回身,“嫂子。”

    昌仆看了看四周,發現她們已經身在朝云殿,“仲意呢?

    仲意在哪里?”

    阿珩回答不出來,昌仆眼巴巴地盯著阿珩,似乎在哀求她給自己一點希望,阿珩覺得昌仆的視線如同尖刀,一下又一下刺在她心上,痛得她不能呼吸,可是她卻沒有辦法躲避,因為躲避會更痛。

    “四哥、四哥……”阿珩結結巴巴,語不成句。

    昌仆看到枕頭旁的衣袍,眼中的光瞬間全滅了,她抓著阿珩的肩膀拼命搖晃,厲聲怒吼:“你為什么要獨自逃走?

    為什么沒有救他?

    他是你四哥,你怎么不救他……”阿珩就如一片枯葉,被疾風吹得完全身不由己,再劇烈一點,就會粉碎在狂風中。

    昌仆搖著搖著,身子一軟,突然趴在阿珩的肩頭,失聲痛哭:“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啊?

    他們明明約定了夫妻一心,生死同擔,他為什么要違背諾言,讓她獨生?

    就在前一瞬,他還抱著她,親著她,讓她沉醉在最甜蜜的幸福中,現在卻尸骨無存,一切都煙消云散。

    她不相信!仲意沒有死,絕對沒有死!

    昌仆的哭聲漸漸變成了慘嗥,撕心裂肺,猶如一只悲鳴的野獸。

    阿珩再也無法克制,眼淚如決堤的河水般涌出,可她不敢哭出聲,只能緊咬著唇,用盡全部力氣挺著背脊,不讓自己倒下。

    昌仆哭得五內俱焚,悲怒攻心,暈厥了過去。

    阿珩不敢放任自己的傷心,迅速擦干了淚,照看著昌仆。

    纈祖牽著玱玹的手走進來,不過短短一會兒,玱玹竟好似突然長大了,小小的臉緊緊地繃著,眼中的淚珠滾來滾去,卻一直倔強地憋著,就是不肯哭,憋得臉色都發紅。

    玱玹站在榻旁,去摸母親的臉,神情十分嚴肅。

    纈祖對阿珩吩咐:“你把所有事情從頭到尾講述一遍。”

    阿珩遲疑地看著玱玹,纈祖說:“他如今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丁,不管他能理解幾分,都讓他聽著吧!”

    阿珩聽出了纈祖的話外之意,臉色立變,“大哥、大哥還在。”

    纈祖淡淡地說:“你們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青陽是我生的,是我把他從小一點點養到大。

    珩兒,你會認不出你的女兒嗎?

    那是你心頭的肉,一笑一顰你都一清二楚。

    你和仲意竟然膽大包天,想出這樣瞞天過海的計策。”

    阿珩急急解釋:“娘,我、我……不是四哥,是我。”

    “我明白你們的苦心,知道你們怕我難過,怕我撐不住,可你們太小看你們的母親了,軒轅國能有今天,也是你母親一手締造,如今雖然上不了戰場,不代表我已經老糊涂了。”

    阿珩跪在纈祖膝前,纈祖對玱玹說:“你好好聽著,聽不懂的地方不要問,牢牢記住就行。”

    阿珩開始講述,從她察覺事情有異,派烈陽送信回軒轅求救,向高辛借兵,被少昊拒絕,到炎灷用自己做陣眼引爆火山全部講了一遍。

    纈祖一直默不作聲,昌仆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帳頂,聽著阿珩的講述。

    昌仆突然問:“為什么父王一直沒有派兵?

    如果我們的神族士兵再多一些,只要有一個精通陣法的神族大將布陣,即使炎灷用自身做陣眼,我們也不至于全軍覆沒。”

    阿珩說:“我能用性命擔保烈陽的可靠,這場戰役對軒轅至關重要,父王絕對不想輸,只要他接到消息,肯定會全力阻止炎灷,唯一的解釋就是父王沒有收到烈陽送的信。”

    誰敢截取送給軒轅王的信?

    誰能有這個膽子,又能有這個能力?

    阿珩想通的一瞬,悲怒攻心,嘶聲問:“前日夜里父王是住在指月殿嗎?”

    纈祖身子晃了一晃,向后倒去,阿珩忙扶住她,“娘,娘!”

    纈祖緩了緩,對昌仆哭道:“我對不起你,是我姑息養奸。”

    昌仆噙淚說道:“娘,您在說什么?”

    纈祖老淚縱橫,“因為年輕時的大錯,我對彤魚氏一直心懷歉疚,卻沒想到一錯再錯!我早該看明白,有的錯既然犯了,寧可自己受天譴,也要一錯到底,我若當年心狠手辣地直接殺了彤魚氏和她的孩子,也不會有今日!”

    昌仆忙掙扎下榻,跪在纈祖面前,哭道:“娘,你若再責怪自己,仲意就是死了也不得心安。”

    纈祖摟著昌仆和阿珩,嘶聲痛哭,阿珩和昌仆也是淚若雨下。

    玱玹安靜地坐在一旁,看到娘、姑姑、奶奶三個女人哀哀哭泣,似懂非懂,只是牢牢記著奶奶的叮嚀,努力地記住一切,奶奶說了,他如今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漢了,必須要堅強。

    一個宮女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王后,來了一大群人,他們都穿著哀服,戴著哀冠……”

    看來父王已經收到消息,派人來稟告母后。

    阿珩說:“就說我們知道了,讓他們都回去吧。”

    宮女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不,不行,軒轅王也來了。”

    一時間,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纈祖恨道:“讓他滾回去!就說我不想見他,今生今世都不想見!”

    宮女驚駭地張著嘴,阿珩站了起來,扯扯宮女的衣袖,示意宮女跟她走,昌仆也追了出來,“我有話和父王說。”

    阿珩和昌仆走進前殿,看軒轅王全身縞素,神色哀戚,一見阿珩,立即問:“你母后如何?”

    阿珩說:“母后身體不太舒服,正在臥榻靜養。”

    軒轅王提步就行,“我去看看她。”

    阿珩伸手攔住了他,“父王,母后受不得刺激了。”

    軒轅王愣了一愣,“那……那改日吧。”

    軒轅王對昌仆說:“神族的兩百士兵都陣亡了,奉珩兒之命提前撤離的四千若水戰士全部活下,我已經派人繼續搜救,也許還能救出一些若水的戰士,你若有什么要求,盡管開口。”

    昌仆眉目冷厲,剛要張口,阿珩搶先說道:“父王,我在三日前派烈陽送信回來,講明炎灷意圖引爆火山,請您立即派神將救援,如今烈陽下落不明,不知父王可收到了信?”

    軒轅王心念電轉,立即明白了一切,氣得臉色發青,五官都幾乎扭曲,可漸漸地,他神色恢復了正常,“這事我會派人去查。”

    阿珩對軒轅王徹底死心,軒轅王肯定也會通過別的方式重重懲罰夷澎,可那不是阿珩想要的懲罰。

    昌仆跪下,說道:“父王,雖然仲意已經尸骨無存,可我想求您為仲意舉行一個隆重的葬禮。”

    軒轅王說:“我本就是這個安排,還有其他要求嗎?”

    昌仆搖搖頭。

    軒轅王道:“那我走了,你們若需要什么,派人來直接和我說。”

    躲在殿外的云桑看到軒轅王走了,才帶著朱萸走進前殿。

    她雖然嫁給了青陽,可在朝云殿,仍是一個外人,所以她也一直深居簡出,凡事盡量回避。

    阿珩向她問安,昌仆木然地坐著,猶如一個泥偶,對外界的一切事情都渾然不覺。

    云桑十分心酸,她還記得幾百年前的那場婚禮,火紅的若木花下,昌仆潑辣刁鉆、精靈古怪,在她心中,仲意和昌仆是唯一讓她羨慕的夫婦,令她相信世間還有伉儷情深,可老天似乎太善妒,見不得圓滿,竟然讓他們生死相隔。

    云桑對阿珩說:“前幾日,我深夜睡不著,出外散心,看到軒轅山下有火光,就過去查看了一下,正好看到夷澎領著幾個妖族圍攻一只瑯鳥,其中一個好似是狐族,說什么要把瑯鳥的鳳凰內丹取出,敬獻給狐王去療傷,我意識到是烈陽,就設法救了他,本想今日你回來時就告訴你,可我去找你時,隱隱聽到哭聲,似乎不太方便就回避了,沒想到竟然出了這么大的事。”

    阿珩忙對她行禮,感激地說:“多謝你,烈陽如今在哪里?”

    云桑說:“在珞迦那里。

    烈陽的傷勢非常重,我幫不了他,只能把他送到珞迦那里,讓珞迦幫他療傷。”

    剛才只顧著烈陽的安危,沒有細想,阿珩這會兒才發覺云桑剛才說的話疑點很多,烈陽的功力比云桑強,烈陽都對付不了的人,云桑肯定應付不了,唯一的解釋就是當時珞迦在場,不是云桑救了烈陽,而是珞迦救了烈陽。

    云桑冰雪聰明,看阿珩神色,知道她已明白,索性坦然承認,“我知道瞞不過你,其實那天晚上我是出去見珞迦,因為聽說炎灷要投降,我有點不信,就去找珞迦詢問戰況,可惜我們去得晚了,烈陽已經昏迷,不知道烈陽為何而來。”

    去得早又能如何?

    云桑雖然嫁給了青陽,可彼此都只是互相利用,即使知道了這個消息,也不見得會傳遞給軒轅王。

    阿珩甚至暗暗慶幸他們不知道,否則也許云桑會設法通知炎灷,到那時只怕連四千士兵和昌仆都逃不掉。

    阿珩想到此處,突然冷汗涔涔,她如今怎么變成了這樣?

    云桑和珞迦待她一直親厚,身為戰敗的異族,冒著得罪夷澎的風險救了烈陽,她卻如此多疑。

    可她能不多疑嗎?

    少昊對她和仲意何嘗不好呢?

    但不管再好,那都是私情,在大義之前,他們這些生于王室、長于王室的人都只能舍私情、全大義。

    泥偶般的昌仆突然站起來,向外跑去,阿珩忙拉住她,“嫂子,你去哪里?”

    “你沒聽到仲意的簫聲嗎?

    你聽。”

    昌仆凝神聽了一會兒,著急起來,“怎么沒有了?

    剛才明明聽到了。

    大嫂,阿珩,你們聽到了嗎?”

    云桑潸然淚下,阿珩心痛如絞,卻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寬解昌仆,也許只能寄希望于時間。

    對有些人而言,時間會淡化一切,可對昌仆而言,也許時間只會一次又一次提醒她,仲意不在了!

    就如神農王在妻子的墓旁對阿珩所說,漫長的生命只是令痛苦更加漫長!

    軒轅王下令舉國為仲意服喪。

    軒轅國如今國勢正強,大荒內各族各國都派了使者來吊喪,少昊作為仲意的姻親,雖不能親來,也派使者帶著王姬玖瑤來為舅舅服喪。

    軒轅王在軒轅城內為仲意舉行了盛大的葬禮,阿珩不想纈祖白發人送黑發人,苦勸她留在了朝云殿。

    行完儀式,安葬時,昌仆要求只能軒轅族在場。

    等把盛放著仲意使用過的器具的棺木放入墓穴,宗伯正要下令封閉墓穴,一直沉默的昌仆突然說:“等一等!”

    眾人都驚詫地看向昌仆,昌仆凝視了一會兒仲意的棺材,回身對眾人哀聲說道:“今日我在這里哀悼我的夫君仲意,在若水,還有六千多女人和我一樣,在哀悼痛哭她們的夫君。

    對我們若水族而言,勇敢地戰死沙場是一種榮耀!可我們不能接受被人陷害而死,那是對亡靈的褻瀆!對所有死者的不敬!親人的死亡就像是活生生地掏出了我們的心,可被人陷害而死的死亡卻像是心被掏出后,又被浸泡到了毒汁里!仇恨一日不除,我們的心就永遠都泡在毒汁里!”

    昌仆盯著夷澎,“軒轅夷澎,你可聽到了地下亡靈們憤怒的吼叫,若水女人們痛苦的哭泣?”

    夷澎淡淡地說:“我不知道四嫂在說什么,請四嫂節哀順變,不要胡言亂語。”

    軒轅王對侍女下令:“王子妃傷痛攻心,神志不清,快扶她下去。”

    侍女們想把昌仆強行帶走,一群若水大漢噌一聲拔出大刀,擋在昌仆身周,殺氣凜然。

    昌仆朗聲說道:“王姬發現了炎灷在布陣引火山爆發,派人送信給軒轅王,請求他派神將去化解炎灷的陣法,我和仲意一直苦苦拖著炎灷,拖到了傍晚。

    只要援兵及時趕到,就肯定沒有今日的葬禮。

    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取,截取信件的人就是他——軒轅族的九王子!”

    昌仆指著夷澎,所有人都震驚地看向夷澎。

    昌仆的視線慢慢掃過所有的軒轅族人,眸光冷冽,面容肅穆,一瞬間軒轅王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昌仆說道:“自從我父親跪在軒轅王腳下,把最古老的若木花雙手捧給軒轅王,選擇了歸順軒轅國時,我們就是軒轅的子民,也就是軒轅九王子的子民,可他卻為了一己私仇背叛了自己的子民。

    作為若水的族長,為了六千族民的亡靈,六千女人的哭泣,我不能原諒他,若原諒了他,我無顏回若水!作為仲意的妻子,他殺我夫婿,我更不能饒恕他!”

    說話聲中,昌仆突然拔出早已藏在袖中的匕首,飛身躍起,拼盡全力,刺向夷澎。

    少昊鑄造的兵器真正發揮出了它可怕的威力,人器合一,氣勢如虹,無堅不摧。

    夷澎早已習慣王族內隱藏在黑暗中的鉤心斗角,怎么都沒有想到昌仆竟然敢當眾殺他,踉踉蹌蹌地后退,匆匆忙忙地布置結界,卻擋不住昌仆早有預謀、不顧生死的全力一擊。

    昌仆勢如破竹,所有的阻擋都被沖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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