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間何處問多情-《南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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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心一起,便是心藏了利刃,早晚有圖窮匕見的一刻。
他開始流連在不同的寺廟和教堂間,試圖尋找一個出路。先上了香蘭山,同禪師問道。和尚說“愛欲莫甚于色,色之為欲,其大無外?!薄K蜃罱?jīng),但欲念不可除。他下了山去到租界的天主教堂里,或許可以試著問問洋和尚。聽了幾場布道,還是迷惑。最后去了告解室,頭一回將心底所有的罪與欲都傾瀉而出。洋牧師沉默半晌,只說了一句,“孩子,我想你是愛上那個人。愛與欲本不可分,因為有愛所以生欲?!?
他心中巨浪翻涌,心底筑起的城池瞬間摧古拉朽地坍塌了。是愛嗎?
萬林走進教堂里,空蕩蕩的教堂,走路都帶著回聲。只有裴仲桁一人對著圣母像跪著,像洋人一樣,不知道是懺悔還是禱告。雙手握拳垂著頭,背影看著都那么虔誠。教堂里很暗,陽光照在彩色花窗玻璃上,發(fā)出一種很迷蒙的微光,越發(fā)顯得人在暗影里。
萬林走到他身邊,低聲道:“二爺,九姑娘讓軍警給抓了?!?
過了半晌,裴仲桁睜開眼睛抬起頭,卻是望著圣母像。聲音沉靜,既不焦急,也不驚訝。神情淡淡地說:“萬林,洋人說人生來有罪,而欲念牽引誘惑我們進入罪中。他們說‘人不制伏自己的心,好象毀壞的城邑,沒有墻垣?!热簧鷣碛凶铮€怕什么進入罪里呢?”
沒頭沒腦的話聽得萬林云里霧里,不知道他為什么說這個。裴仲桁怔了一會兒,站起身拍了拍膝頭的灰塵,拿起了椅子上的帽子戴好,眉目冷峻,“走吧?!?
南舟是半夜里被抓走的。門被拍得震天,阿勝披了衣服過去問“是誰???”
門外的人粗聲粗氣的道:“查戶籍臨檢的!”
世道總算不得太平,半夜查戶的事情也不是沒遇到過。阿勝也沒多想,剛打開了門,呼啦啦就闖進兩隊人。不待阿勝質(zhì)問他們,帶頭的那一個快速把院子看了一遍,冷聲冷氣地問:“通平號的經(jīng)理南舟是不是住在這里?”
阿勝被這陣勢嚇住了,呆呆地點點頭。
“人呢?”
院子里動靜太大,各屋都亮起了燈。南舟匆匆穿了衣服出來,領頭的問清了姓名,不由分說就把人綁上了。
外頭的人兇神惡煞,十姨太怕南漪被人瞧見再生出是非來,所以不待她出來就一把鎖就掛上了。然后才哭著同來人道,他們抓錯了人。
南舟雖然心慌,到底是沒做過虧心事。“這位軍爺,不管哪朝哪代,拿人可得有名頭。你們憑什么抓我?”
帶頭的瞥眼冷笑,“拿人的名頭?今天我們拿的是亂黨間諜?!?
南舟一愣,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那人見她不語,更覺得沒拿錯人,就這樣人被帶走了。
南漪在屋子里急得團團轉,鎖一開,她便沖出去叫“姐姐”,但車已經(jīng)展目無蹤了。她急得掉了淚,一時失了主意。回頭一看南老爺?shù)姆块g也亮了燈,忙奔到南老爺房間。
南老爺這時候也披了衣服坐在了輪椅上。南漪撲在他腳下,“爹,您想辦法找找人救救姐姐!”
南老爺“哼”了一聲,“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丫頭!”
三姨太雖然不待見南舟,可南舟一被抓,一大家人的生計就沒了著落,便也勸著,“老爺,那丫頭千不好萬不好,也是南家嫡生小姐。就這樣扔到監(jiān)獄里,那監(jiān)獄是人呆的地方嗎?傳出去南家的臉面往哪里放?
我記得老爺您有個同窗,好像是和您當初同年中舉的,叫什么劉師霖的。對了,她娘還在咱們家做過工呢!他不是在省政府里做高官嗎?您走走他的門路,把南舟先弄出來再說。何況南舟再沒個譜,也不是鬧革命的人?。 ?
南老爺卻置若罔聞,轉著輪子到一邊去了。
南漪見父親如此冷血,也不再報任何希望,爬起來就往外沖。阿勝拉住她,“十一姑娘,這深更半夜你去哪里???”
“我去找人幫忙!”
“你找誰???”
是啊,她能找誰呢?她心慌得不行,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姐姐不在家了,這個家就要靠她。無論如何,她要把南舟救出來。
南漪穩(wěn)了穩(wěn)心神,她第一個想到的人自然是江譽白。但南舟平常不在她面前多說他的家事,南漪并不知道他家到底是怎樣的背景。但見他素日里的做派,肯定是個富家公子無疑了。這樣的人家,無論如何都會有些門路。想到這里,南漪心里安定了一些。疏通門路少不得花錢,南漪先去十姨太那里要錢。十姨太有些私房錢,可都是準備給她做嫁妝的,便不大肯拿。
南漪氣道:“姐姐為了我們,出去做事才惹了官非,母親你不能這么自私!要是姐姐出了事,我這輩子都不嫁人!”十姨太沒辦法,只得把錢拿出來給她。
南漪再也睡不著,南舟走的時候連衣服都沒穿整齊,必須先給她準備些衣服。熬到了天亮,南漪先打了電話給江譽白。江譽白聽說后也是吃驚不小,叫她先別著急,他出去打聽一下,等他的消息。
南漪總算是放下一半的心,可還是覺得不踏實。她這時候又想到了一個人,程燕琳。她的外甥是軍中人,大約能說上點話。于是南漪又撥了電話給程燕琳。
程燕琳等這個電話等了很久了。當下人說:“南小姐打電話找您?!钡臅r候,程燕琳正在梳妝臺前化妝,鏡子里的人冷冷笑了笑。不讓我碰南舟?我有的是辦法叫你們生不如死!
她將眉毛畫好,這才下樓聽電話。依舊是先親熱地同南漪寒暄,假裝聽不出她帶著哭腔的聲音。說了幾句閑話,方才發(fā)現(xiàn)南漪的異樣一樣,問她:“漪兒,你怎么了?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南漪在電話里說不清楚,程燕琳立刻將她約了出來。在南漪眼中,程燕琳就像另一個姐姐。見到“親人”,內(nèi)心也軟弱了,立刻流了淚,斷斷續(xù)續(xù)才算把事情說完。
程燕琳聽完忙安慰了幾句,“漪兒你別著急,我去想想辦法,你先回家等著。有消息我就聯(lián)系你?!?
都叫她等著,雖然事情緊急,辦事卻急不得,這道理南漪懂的。但是她等了一整天,誰都沒有送消息來。她只得又去求南老爺,南老爺照常閉門不見。
南漪心傷透了,從前父親不管她的死活就罷了,連嫡生的姑娘也這樣不管不顧,真叫她心涼。南漪一兩日都是茶飯不思,眼見的瘦了。好在江譽白終于叫人送來了消息,說是南舟被關在了覃橋監(jiān)獄,他已經(jīng)去見過。雖然人不能放出來,但是一切都好,并沒有上刑。他也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疏通好了關系,不會受太大的罪,又叫南漪準備幾件換洗的衣服。南漪忙把打包好的包袱給了送信人,安了一點心。
這樣又過了幾日,還是沒有更新的消息。南漪實在坐不住,喊上了阿勝一起去覃橋監(jiān)獄。可在大門就被攔住了,說是不給探監(jiān),南漪只得回了家。在巷子口看見了程燕琳的車,她一陣欣喜,忙上去問消息。
程燕琳道:“這案子事關重大,是你姐姐雇傭的一個叫何家鉞的輪機長,伙同一撥人搶劫了城東火藥庫,盜走了一批軍火。那些人又上了通平號的船,拿著槍逼走了船員,開著船帶著武器直奔南方去了。軍警抄了他的家,發(fā)現(xiàn)他有封因為郵資不夠退回來的信,上面寫著感謝你姐姐一直以來的幫助,這次的成功她功不可沒,他們的革命定會成功云云。因此軍警才懷疑你姐姐也牽涉其中。因為那封信,他們認定是‘證據(jù)確鑿’?,F(xiàn)在叫你姐姐交出其他的同伙的名單?!?
南漪急得發(fā)了汗,“我姐姐哪里有什么同伙?我們都是安分過日子的良民,這不是故意為難她嗎?他們會不會屈打成招?程姐姐,我求求你,我知道你有些門路,求你幫幫我姐姐!”說著竟是要跪下來。
程燕琳忙把她扶住,很有些為難道:“漪兒,我當你是妹妹,所以我的事情都沒瞞過你。你也知道我不過是個庶女,在家里沒有地位,不敢出頭給家里人添麻煩……”
南漪自己是庶女,明白她的難處,抿了抿唇點點頭,“我知道的,程姐姐。你告訴了我這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謝你。”
程燕琳給她擦了擦眼淚,長長嘆了口氣,“哎,你這樣哭,我心里真難受。罷了,你就像我妹妹一樣。這一回就當我豁出去了!我問問你,你敢不敢跟我去婺州?我?guī)闳フ椅覀兇笊?,你去求他,只要他發(fā)話,你姐姐肯定能放出來!”
南漪聽她這樣一說,片刻猶豫都沒有,忙點頭,“我敢!”然后同阿勝交代了幾句便上了她的車。
南漪也走了,家中女孩子歡笑聲突然沒了,仿佛少了什么。十姨太不敢大聲哭,躲在屋子里低聲啜泣。三姨太也沒了意思,百無聊賴地依在門上嗑瓜子,瓜子也不香了。忽然聽見南老爺在屋里喚她,讓他把箱子里那件藏青色長袍拿出來。
三姨太不知道老頭子犯什么毛病,但也只得照做。雖然人瘦,嘴有些歪,但南老爺梳妝打扮好卻仍然能隱約窺見曾經(jīng)的一派倜儻風度。
三姨太疑惑地問:“老爺,您這是要去哪里?”
“會個朋友。”
阿勝從外頭跑回來,“老爺信送到了。”
“去把我說的東西拿出來?!?
阿勝跑開了,不一會兒捧著一個匣子進來,在他面前打開。三姨太伸著脖子一看,竟然是洪武年間的青花纏枝牡丹紋龍耳瓶。她早聽姨太太們傳過,南家有這么一個特別值錢的寶貝。明太祖當年在景德鎮(zhèn)珠山設立御窯廠,也就是明代景德鎮(zhèn)最早的官窯。而傳世到今,御窯廠完整的瓷器根本沒留下幾件,可算得是孤品。她只當這東西被南舟卷走了,原來是老頭子交給阿勝藏著了!
“老爺,您拿這個做什么?”
“去換那個死丫頭!真是孽障,我南家一點家底,都讓這些討債鬼敗壞光了!”雖然罵罵咧咧,可南老爺還是轉著輪椅往外走,沒有絲毫遲疑。
飯局定在了廣德樓。他許久沒有出過門,外頭驕陽烈烈,刺得他眼睛生疼,心也虛了起來。他從云端落入泥潭,故友舊交所剩無幾。得意時眼高于頂,并不曾廣結善緣,如今再舔著臉出山,未必不知道會等來一場羞辱。
南老爺?shù)攘藘蓚€多小時不見人來,便讓阿勝再去請。阿勝來來回回跑了十多趟,都快要勸南老爺放棄了,劉師霖終于在酒樓快打樣前現(xiàn)身了。他沖南老爺一抱拳,“老同窗別來無恙,我俗務繁忙,叫你久等。”
南老爺一整天沒正經(jīng)說過話,嗓子像黏住了一樣,聲音沙啞。明知道對方是故意為難,還是同他客套了幾句,然后說明了來意。
這是個大案子,劉師霖也有耳聞,涉及軍方,他實在說不上話,更沒打算幫他活動,便是左右推脫。
南老爺一招手,阿勝把匣子放到他眼前打開?!拔夷霞乙矝]什么好東西留下來了,這是太祖的私藏,送給劉兄,請你看在昔日同窗的情分上,多費心幫忙打點,把我那不成器的丫頭救出來?!?
劉師霖立刻拉長了臉,冷笑了兩聲,“南兄還有臉同我提什么昔日同窗之情?你也有求人的一天嗎?當年我母親在你家做工,被你的姨太太誣陷偷盜。那時我求你,你是如何對我的?你真以為我跟你一樣是老糊涂,全忘了嗎!”
阿勝見南老爺?shù)氖衷谖⑽㈩澲?,生怕他發(fā)起火來。不料他不甚清晰的聲音平靜地問:“那要怎樣,才能平息劉兄的怨氣?”
“我娘已經(jīng)百年了,今日你跪下,給我娘的在天之靈磕頭賠罪?!?
阿勝氣不過,“你……”
南老爺制止了他,顫巍巍的讓阿勝扶起他,然后跪在了地上,面向西方,“南之蒔少時無狀,叫老夫人含恨。今日給老夫人磕頭陪罪,望老夫人在天之靈,大人大量不再計較?!比缓筮B磕了三個頭,再起來的時候,額上已經(jīng)青紅一片。
阿勝緊緊咬著唇不叫眼淚掉下來。老爺怎樣的脾氣,他再清楚不過。這樣折辱他,無異于挖心剜肉。
劉師霖的氣也平了,這才冷冷地說:“雖然我在司法廳里做事,但這軍政大權都在那些軍閥手里,我說了不算。更何況是同亂黨攪和在一起,茲事體大,恕在下無能,幫不上南兄!”說完便是拱手而出。
阿勝終于憋不住眼淚,忙去扶南老爺,“老爺您別氣,咱們再想辦法!”
南老爺憋著一口氣,一言不發(fā),只是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肩背佝僂。半晌才虛弱地道:“回家吧?!?
程燕琳陪著南漪在軍部的接待室里坐了一整個下午都不見江啟云,好容易天色擦黑人才見魏子良回來取當日的報文。程燕琳問起江啟云,魏子良偷瞥了眼南漪,才壓低聲音道:“林小姐過來了……”后面的話不用再說程燕琳懂了,但南漪卻是不明白,急切地求他想辦法見一面大少。
魏子良實在受不了女孩子這樣無聲的流淚,說:“南小姐你別著急,我去匯報看看。但大少來不來,我可做不了主?!蹦箱羟Ф魅f謝,坐立不寧地等了好一會兒,魏子良來了,將兩人接到江啟云的行轅里。
見到江啟云,南漪將事情前因后果講了一遍,含著淚請求道:“家姐不過一個弱女子,在監(jiān)獄這么久,不知道吃了怎樣的苦。我愿拿身家性命擔保,姐姐絕對不會做那種激進的事情?!?
江啟云面色沉靜地聽完,淡淡道:“這件事我會叫人去看看。時候也不早了,燕姨帶南小姐先找個酒店住下吧?!?
南漪還想再求,程燕琳掃來一個眼神制止了她。南漪千里迢迢來求人,已經(jīng)是強忍著難堪。這時候想起當初姐姐一個人闖妓院、入裴宅,又是怎樣的艱難境況?心如刀絞又自恨無能。
程燕琳同她上了車,叫汽車夫在外頭等著,然后撫著她的手安慰道:“南漪,你再這樣哭我的心都要碎了……對不起,是我沒用,在江家也說不上什么話……”
南漪再難自持,淚如雨下,“程姐姐你不要自責,你已經(jīng)幫我很多了。是我沒用,太沒用了!我救不了姐姐,也辜負了程姐姐你這么遠帶我來……”
程燕琳看著她無助地哭了一會兒,才狀做遲疑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
南漪從淚眼中抬目,“程姐姐,快告訴我,有什么辦法?只要能救姐姐,我連命都可以不要!”
程燕琳愛憐地抹著她的眼淚,“傻丫頭,誰會舍得要你的命呢……你也不是什么都沒有啊。”
南漪不明所以。程燕琳捧了捧她的臉,“只要你舍得了自己,誰會拒絕你這樣的美麗的人呢?”
南漪驀然心驚,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呆了半晌,擦干了眼淚,理了理頭發(fā),推開了車門。
程燕琳忽然拉住她的手,也紅了眼,擠出兩滴眼淚來,“南漪,你要想清楚啊,沒有回頭路的。”
南漪咬了咬唇,點了點頭,還是下了車。
見她進了別墅,程燕琳長舒一口氣。她坐在車中,抽了煙出來,點燃后夾在手里,嘲諷地往空中吐了幾口煙圈。二樓的燈一直亮著,人沒下來。她看了看手表,估摸著時間,等著這一場好戲。
梅氏的丫頭茜紅當年當眾對她出言不遜,梅氏也不過惺惺作態(tài)地責怪了兩句。她知道,梅氏瞧不起她這樣向程氏搖尾乞憐的庶女。平日里面上再客氣,總有一不留神就露出輕蔑的時候。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這一步棋,既能報梅氏的羞辱之仇,也能叫江家家宅不寧。這樣一個連環(huán)計,真是自己都要佩服自己。
她費盡心思結交南漪,等的就是這樣一個好機會。先構陷了南舟,再算計南漪。南漪若有能耐擠走梅氏,可比梅氏好拿捏多了。梅氏有娘家撐腰,她不敢明著來。不過是三天兩頭讓“女朋友”同江啟云偶遇罷了。
但這回她有預感,南漪不爭不搶,反而比那些心存了攀高的女人們成算更大。就算擠不走梅氏,也夠叫她窩囊一陣,更會叫程氏對南家的人心存不滿。程氏最怕會興風作浪的女人,這一下來了姐妹兩個,她更不會同意。那么南舟想進江家的門,幾乎就沒有可能了。
但她還是妒忌的,南漪也是庶女,但看得出她同姐姐的關系是真好,也被她姐姐保護的好。白得像一張紙,又傻又天真。她呢?只有她自己,什么都沒有。曾經(jīng)有一份真心,如今也找不回來了,她怎么能不恨?
程燕琳又看了看手表,南漪已經(jīng)進去快一個小時了。
南漪就這樣枯坐在客廳里。魏子良看著不落忍,上去敲了敲江啟云的書房,江啟云正在看他剛才送過來的報文。
魏子良囁嚅道:“大少,南小姐等了快一個小時了。要不,再見見吧?”
江啟云放下報文,捏了捏眉心。魏子良不知道他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斟酌著正想再說一遍,江啟云終于開了口,“叫她上來吧。”
南漪并不害怕。這種事情叫她心生厭惡,但她此時竟然一點都無所謂了。她算什么呢,反正已經(jīng)是這樣的了,同一個男人或者同兩個男人,沒什么區(qū)別。
進了江啟云的書房,魏子良掩上門走開了。南漪一直垂著頭坐在沙發(fā)上,江啟云也不說話,只是不見喜怒地看著她,“南小姐還有什么事?”
“還是我姐姐的事情。”聲音婉轉悲戚。
“我已經(jīng)說過,會叫人去查?!?
倘若南漪了解這個人,就知道根本沒有必要再求他一次。他是一言九鼎的人,要不就拒絕,既然答應了,就會去做。不存在所謂敷衍。
南漪不說話。在她看來,那不過是一句敷衍的話。叫人去查,什么時候去查,叫什么人去查?剛才程燕琳告訴她,很多女孩子進了監(jiān)獄都會被人輕薄,有的甚至……她不愿再想,她自己經(jīng)歷過那樣的事情,知道是何等的屈辱絕望,她不能讓南舟再走她的老路。
江啟云見小姑娘一直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她的手不安地攥著旗袍,最后忽然攥成了拳,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她霍然起身,抬手就開始解旗袍的扣子。“小女子身無長物,大約唯有一張臉還能入人眼。小女子經(jīng)歷坎坷,早非冰清玉潔。大少若不嫌棄,愿自薦枕席,伺候大少?!痹捳f得很快,生硬沒有情緒,像在背書給夫子聽。
拔了簪子,散了頭發(fā)。長發(fā)擋住胸前雪峰,春光卻泄了一線。她不著寸褸地站在他面前,一直垂著眼。雙眼有淚,卻是沒落。
江啟云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偏了頭,抓了桌子上的打火機和香煙。打了幾次,火沒有打著,只得又扔回桌上。壓住心中涌上來的一絲怒氣,“呵!原來我在南小姐心里就是這么一個——叔叔。既然剛才答應過你,便不會食言?!?
南漪微微苦笑,“無功不受祿,受了大少的恩惠,小女子內(nèi)心忐忑。無以為報,愿大少笑納?!?
她那樣一個笑,并非委屈并非嬌戚,卻是慘烈。如同伍子胥為報父兄之仇,拖著病體沿路乞討,東奔于吳般的慘烈。
江啟云莫名更加惱火,卻又不是平常那種怒火,只覺得難耐,聲音里也有了戾氣,“你想好了?”
“想好了……”她閉上眼睛。一轉眼天旋地轉,被人抱起。肩章冷硬,如鈍刀割肉。還好,不疼的。
江譽白沒有允許是不能主動去見老帥的,連打聽老帥的行蹤都顯得居心叵測。但這回事出緊急,他想父親喜歡南舟,一定會出面的。于是旁敲側擊,打聽到了老帥晚飯后會到沈家同沈厚晟下棋。他知道老帥棋癮大,往往沒有三四個小時不會收局。但還是防備著老帥提前回家,他早早將車停在了沈家附近,焦急地等著。在車里坐不住了,便從車里出來,在沈家大門外的樹下等。
到了夜涼如水,起了風,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雨。他怕錯過老帥,不能到車里避雨,索性在雨里站著。
遠遠一輛車停下來,大門緩緩打開,駛了進去。過了一會兒有人撐著傘跑過來,“四少,你怎么站在外頭?下這么大的雨,進來坐吧!”是沈丹妮。
江譽白想起來,沈厚晟是她的大伯父?!安挥昧耍以谶@里等我父親?!?
沈丹妮見他神色凝重,并不知道他的家事,只當是他做了什么叫老帥不高興的事情,等著認錯。
“丹妮,怎么還不回來?雨下大了!”她的堂姐遠遠地喊著。
沈丹妮應了一聲,然后把傘塞給他,“拿著傘吧,我大伯父棋癮上來不知道要殺多少局?!?
江譽白道了聲多謝,兩個人便沒有什么話了。她沒有借口再留下,只好商量的語氣道:“那我先進去了?”
江譽白牽了牽唇角,給了她一個禮貌的微笑。沈丹妮抿了抿唇,手搭在額前往回跑。江譽白忽然快走了兩步把傘舉到她頭上,“沈小姐留步,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沈丹妮忙點點。
窗外的雨連綿不休,沈丹妮快速換了衣服到了花廳。老帥果然在同大伯父下棋,輸多贏少。她是沈家小兒子的最小的一個女兒,慣被寵愛。除了愛好有點稀奇古怪,性格卻比較溫順,也沒什么嬌奢的脾氣,所以人緣很好。
她拿著牌坐到老帥旁邊,笑著說:“江伯父,我?guī)湍D轉運吧?您抽一張牌,我保證您看了牌就能贏大伯父。”
老帥喜歡年輕人,便欣然同意。抽了張牌出來,一翻牌面,上面寫了幾個字:“四少在外頭等您?!?
老帥不動聲色地把牌還了回去。沈丹妮焦急地望著他,可他并沒有什么表示,也不看她,只笑著說:“沈兄,再來一局,看看丹妮的牌靈不靈”。
沈丹妮更肯定是江譽白犯了什么錯,這位嚴厲的父親才故意冷落他,叫他反省。
雨越下越大,甚至打起了雷,震得她心慌。她想再出去看看,但被大伯母叫去讀報紙。大伯母不識字,卻又愛聽八卦新聞。沈丹妮分身無力,只得去了大伯母的房間里,心不在焉地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聽見汽車的嘟嘟聲,她忙放下報紙跑到窗戶邊,見老帥的汽車開了出去,心里總算放下了塊石頭。
她一轉身看見大伯母很有深意地在沖她笑,“今天這是什么事情勾住咱們阿幺的魂了?光電影明星的名字都念錯了兩個?!?
沈丹妮臉一紅,“我哪里念錯了?大伯母不要冤枉人,是這雷打的嚇人?!贝皯暨@時候哐當一聲,是沒鎖緊被風吹開了。她借著由頭去關窗,怕被大伯母看出自己的異樣,抱怨道:“瞧這雨多大!”
瓢潑的雨如從天上倒下來的,雨刷刷到最大,前方仍舊看得不清楚。老帥的車一出沈家,江譽白就忙走過去拍車窗,把汽車夫嚇了一跳。侍從官下意識拔槍,待看清楚是誰后,從車里下來上去同他說話,然后轉身回到車上,“老帥,是南舟小姐出了點事,進了覃橋監(jiān)獄,四少想請您出面把南小姐放出來?!?
老帥的目光落在搖擺的雨刷上,聲如雨冷,“叫他自己去城防司令部去?!笔虖墓僮旖莿恿藙樱€是沒說什么,下車同江譽白轉達了他的意思。江譽白目光里的失落叫人不忍卒看,侍從官轉頭上了車,車便開出去了。
江譽白從來不知道春天的雨,竟然會比關外的冬天還要冷。他不是沒去過城防司令部,只是跑了幾回,雖然他們知道他是江家四少,可也知道這個少爺是沒有實權的。唯一的通融不過是允許他去見見南舟,同意帶些東西進去,同意不為難她,單獨給她弄個牢房。而其他的就免談。
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干的,傘被風吹走了。“為什么!”他嘶吼了一聲,雙腿一軟跪到了雨水里。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既然不喜歡他,何必生下他?既然已經(jīng)拋棄,為什么又要把他帶走?給了他希望,又一步一步把他的希望掐死。與其這樣,他不如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父親!
滿目金粉的繁華不過五彩的肥皂泡,一戳即破。他也曾自欺欺人地覺得一切似乎都還好,但真相永遠這樣殘酷。他這樣無用,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他咬著牙跪在雨水里,任憑雨水兜頭澆下去。拳頭砸向了地面,一拳又一拳。手上的痛終于讓他找回一點理智。
沈丹妮舉著傘在遠處站著,不敢靠近。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可那一聲絕望的嘶吼,叫她忽然感到難以名狀的心疼。她不敢走上去讓他難堪,只躲在遠處靜靜地看著他緩緩地站起來。那背影那樣落寞可憐。直到什么都看不見,她才發(fā)覺自己哭了。
江譽白回到家里的時候嚇了胡管家一大跳,整個人像被人抽了魂一樣沒了生氣,渾身上下水淋淋的。胡管家忙給他放熱水伺候他洗澡換衣,然后又叫廚房弄了姜湯,看著他喝完了睡下了。自始至終,他一言不發(fā)。
胡管家見他躺下去了,這才悄悄掩上門。他在門外站了良久,最后拿定什么主意似的,到了書房掛了一通電話。
電話接到了老帥的私人線路。
“四少他很不好,少爺……”
“一點事情都解決不了,以后怎么辦?”
“少爺,您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叫我跟著他、保護他,卻又不告訴他。您這樣冷待他,他心里多苦?”
電話那頭人不說話,半晌才如嘆息般說:“我是為了他好。他若自己不夠強,沒人能護得了他一世,更別說照顧旁人周全?!?
“那南小姐……”
“讓他去找啟云?!?
那邊的電話掛斷了,胡管家無奈地放下電話。熬到了天亮,借著給他送早飯的機會,暗示他去找少帥。盡管江譽白平日里看著什么都無所謂,但胡管家最知他骨子里的傲氣。他對江啟云既敬且慕,因為在江家身份地位的云泥之別,反而更要自尊,更不會主動親近。
江譽白只是默默地吃著東西,仿佛什么都沒聽見。老胡又道:“我從前跟著的老東家,最愛打太極拳。我也沒學會什么,但記得一句話,今日也送給四少——‘曲中求直,蓄而后發(fā)。’”
江譽白手里的勺子頓住了,再看胡管家,他人已經(jīng)退了出去了。他端起碗把早飯吃干凈,掀開被子下了床,換上衣服立刻開了車去婺州。
到地方的時候天剛蒙蒙亮。魏子良起床早,正在吃早飯,見了他詫異道:“四少怎么來了?”
江譽白將南舟的事情說了一遍,魏子良攬著他的肩到一旁,“四少不用心急,今天我就會帶著大少的手令過去?!?
事情順利地叫他不能相信。魏子良很有深意地一笑,低聲道:“南小姐昨天就來了?!比缓鬀_樓上努了努嘴。
江譽白訝然地看著他,目光里全是詢問?!澳箱簦俊?
魏子良點點頭。
江譽白滿腹狐疑,她怎么找上江啟云的?魏子良拍拍他肩頭,寬慰道:“放心吧,這么一點小事?!?
江譽白有瞬間的怔忪,這么一點小事?就這樣的一點小事,他卻連碰了多少釘子。一根一根全都扎進心里,叫他于自欺欺人的繁華幻影里疼醒。
他謝過魏子良,回到了車里。連夜奔波,人疲憊不堪,心更累。他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絕不能這樣下去了。
第二天,南舟就覃橋監(jiān)獄里放出來了。人看著憔悴不少,好在沒受什么苦。江譽白緊緊把她攬在懷里,同她保證,“以后不會了……”
南舟滿腹委屈,也顧不得旁人,抱著他哭了一會兒。終于平息下情緒,握住他的手,他疼得“嘶”了一聲。南舟拿起他的手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受了傷。
“手怎么傷了?”
“沒事,不小心擦傷的?!?
南舟看他眼窩深陷,大約是這幾日都沒休息好,“對不起,你費心了。”
“傻話?!彼谒~頭親了親?!盎丶野伞!?
車子開遠了,身后的人還沒開口。萬林低聲問:“二爺,九姑娘已經(jīng)放出來了,那陳司令的局,您還去不去?”
“去,走吧?!?
次日,遠遠見江譽白的車開走了,裴仲桁才下了車去了南家。畢竟在人家下頭討飯吃,阿勝再不喜歡裴家人,還是開門讓他們進來。
南舟剛吃了東西躺下,聽說裴仲桁來了,便要穿衣服起來。他人在門外,聽到里面的動靜,猜到她大約是要起來見客,便提了提聲音,“我沒什么要緊事,看看九姑娘就走?!?
南舟身上還有些乏,也懶得下床見客,便索性披了衣服叫他進了屋,又叫阿勝搬了張椅子給他。
裴仲桁走進來,注意到她床褥上有一處壓痕,應該是剛才江譽白坐過的地方。他靜了靜心,在椅子上坐下。
到今日,南舟已經(jīng)很久沒瞧見他了。雖然人還是那個人,但說不清哪里又有點不一樣。流連聲色場所的人不該帶著色氣嗎?他卻看著潔凈的很,人看著清凈,眸子也純凈。不知道是太會偽裝,還是天生如此?
“二爺稀客。這樣見客真是失禮。”
他從她語氣里聽出些嘲諷,但假裝沒聽出來。“九姑娘這回受驚了,好些沒用?”
她回應的并不積極,偶爾敷衍地答他兩句,人也懶懶的。裴仲桁心里卻已經(jīng)如刀割過一遍了,真真是自討沒趣。他的心被她扎了個根刺,心越動,刺越深,但她卻渾然不覺。果然是人動了情,最先丟的就是自尊。還忍不住捧到人家面前來,哪怕踩上兩腳也心甘情愿。
他最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也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緩緩開口道:“船的事情,九姑娘不用擔心,好好養(yǎng)病吧?!闭f完人就起身要走。
一聽他說起船的事情,南舟果然立刻就涌出許多內(nèi)疚來,“誒”了一聲,叫住他。
裴仲桁轉過身來,沉眼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這回給二爺添了這么多麻煩,真是過意不去?!?
她早就知道何家鉞在做什么。她心底是贊成他們的活動的,所以他無處落腳時,她才聘用了他。但何家鉞這樣不對,他若帶走的是她的船,她也就算了。但這船不是她的,她人生信條里沒有慷他人之慨這回事。
裴仲桁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早已經(jīng)知道她下面要說什么了。
那一日他去找她問何家鉞的事情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打聽清楚他的背景底細。他在兩道上消息靈通,他們這些人未來會做什么事情,他也能估算出來一二。這人倘若肯好好工作倒也沒什么,怕就怕暗地里還在活動,到時候通平號也難逃關系。因此他才需要向南舟打聽,她到底對何家鉞的事情知道多少。從她那時候的反應來看,她應該知道何家鉞是做什么的了。既然如此,他也索性給她做順水人情。但暗地里已經(jīng)未焚徙薪,有了完全的對策。
東窗事發(fā),這事他一點也不意外。對于一個精于計算的生意人來說,再差的局面,他都能變成“有利可圖”。
“但我真沒料到他會把船也開走……二爺放心,人是我找來的,這事情我定然負責到底。就算二爺不追究,總歸這筆賬記在我頭上。”她誠意拳拳地望著他。
裴仲桁面上不見什么情緒,仿佛總是事事能置身事外,而不是一個損失慘重的船東。他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卻很平和,“我說過了,這事和你沒什么關系,不要往心上去。好好休息,養(yǎng)息好身體最重要,旁的事不要擔心。”
但他越是這樣說,她心里越是過意不去。想來他的種種,似乎這個人也算不得怎樣的壞。
南舟的理性會讓她對裴仲桁退避三舍,說什么做什么都要深思熟慮,恐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落入他的陷阱里。那時候他會撕下面具,露出獠牙,吃人不吐骨頭;可感性上來說,她實在覺得裴仲桁沒那么不堪。不論接人待物、行事做派,收鋒內(nèi)斂,都屬于很叫人舒適的那類人,更何況還長著張賞心悅目的臉。她陸陸續(xù)續(xù)聽過他很多傳言,也可以說像傳說。有的是船上人說的,有的是阿勝聽來轉述的,有的則是在碼頭無意聽人聊天聽到的。傳說里的裴仲桁心狠手辣,卻又仗義慈悲。反正她聽了只是一笑,很多事情傳來傳去,誰也不知道當初是個什么樣。
只是覺得這個人總是很遙遠,他的事情都不大真實的樣子。心里那些對裴家人的恨意,不知道在哪一天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她乍想起來會偷偷吃上一驚。甚至如今看他,如同看一個朋友。既然當他是朋友,有些話就很難藏得住,她斟酌著道:“二爺也要保重些身體……”
她這絕對不是句客套話,話里有話。但他不明所以,疑惑地望著她。
南舟忽然覺得是不是自己管得太寬,沒立場。但話已經(jīng)說出來,也收不回去?!啊宜母缭陂L春巷廝混過了半年,回家的時候都快沒人形了……”她垂著頭攥著身上的薄被。言下之意,他這幅身體,熬這幾個月大約也是熬得很虛了。
裴仲桁眉頭微蹙了一下,立刻明白她在說什么。有一點欣喜,有又有點惆悵,“誰說的?”
“四爺……”
“不是你想的那樣?!彼f得很坦蕩,擲地有聲不像騙人。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松柏竹菊般的清正端方,叫人的猜測像是侮辱了他。
南舟有點無地自容,丟了人家的船,還冤枉了人家,更加過意不去。囁嚅地“哦”了一聲。
裴仲桁告辭離開,沉著臉上了車。
萬林不知道今天裴益哪里又觸了裴仲桁的霉頭,兄弟兩人關起門來不曉得在干什么。只聽見房內(nèi)東西倒地,裴益鬼哭狼嚎,喊著“哥,別打了,再也不敢了……仔細累著……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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