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分 魯迅在東京-《魯迅的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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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日常生活
魯迅在東京的日常生活,說起來似乎有點特別,因為他雖說是留學,學籍是獨逸語學會的獨逸語學校,實在他不是在那里當學生,卻是在準備他一生的文學工作。這可以說是前期,后期則是民初在北京教育部的五六年。他早上起得很遲,特別是在中越館的時期,那時最是自由無拘束。大抵在十時以后,醒后伏在枕上先吸一兩枝香煙,那是名叫“敷島”的,只有半段,所以兩枝也只是抵一枝罷了。盥洗之后,不再吃早點心,坐一會兒看看新聞,就用午飯,不管怎么壞吃了就算,朋友們知道他的生活習慣,大抵下午來訪,假如沒有人來,到了差不多的時候就出去看舊書,不管有沒有錢,反正德文舊雜志不貴,總可以買得一二冊的。
有一個時期在學習俄文,晚飯后便要出發,徒步走到神田駿河臺下,不知道學了幾個月,那一本俄文讀本沒有完了,可見時間并不很長?;丶襾碇缶驮谘笥蜔粝驴磿?,要到什么時候睡覺,別人不大曉得,因為大抵都先睡了,到了明天早晨,房東來拿洋燈,整理炭盆,只見盆里插滿了煙蒂頭,像是一個大馬蜂窠,就這上面估計起來,也約略可以想見那夜是相當的深了。
一六 舊書店
魯迅平常多看舊書店,假如懷中有點錢的時候,也去看新書,西文書是日本橋的丸善和神田的中西屋,德文則本鄉的南江堂,但是因為中西屋在駿河臺下,時常走到,所以平時也多進去一轉,再到東京堂看日本新刊書與雜志。至于文求堂的中文舊書就難得去買,曾以六元購得《古謠諺》二十四冊,不能算貴,大概只是那時不需要罷了。舊書店中大抵都有些西文書,比較多的有郁文堂和南陽堂總分店,都在本鄉,那一家總店在水道橋迤北,交通便利,魯迅與許壽裳便經常去看看,回寓后便說不知道又是哪一個小文學家死了,因為書架上發現了些新的文學書,說這話時很有點幽默氣,可是內里也是足夠悲慘的,在這里就可以知道當時文人的苦況了。舊書店以神田為最多,其次是本鄉,大概因為神田學生太多良莠不齊的緣由吧,那里的書店老板與小伙計也更顯得精明,跪坐在賬桌一隅,目光炯炯,監視著看書的人,魯迅說這很像是大蜘蛛蹲踞在網中心,樣子很有點可怕,這個譬喻實在比“蹲山老虎”還要得神。交易幾回,有點熟識了,自然就好得多,特別是真砂町相模屋的主人小澤,書雖不多,卻肯替人往丸善取書(因為他曾在那里當過學徒)。與魯迅很要好,有許多西書都是由他去托丸善往歐洲去買來的。
一七 服裝
魯迅在弘文學院與仙臺醫專的時代,當然穿的是制服,但是后來在東京就全是穿和服,大概只在丙午年從中國出來,以及己酉年回國去的時候,才改了裝,那也不是西服,實在只是立領的學生裝罷了。他平常無論往哪里去,都是那一套服色,便帽即打鳥帽,和服系裳,其形很像鄉下農民冬天所著的攏褲,腳下穿皮靴。除了這皮靴之外,他的樣子像是一個本地窮學生,在留學生中間也有穿和服的,但不是聳肩曲背,便很顯得拖沓擁腫,總不能那么服貼。但閑中去逛書店,或看夜市,也常穿用木屐,這在留學生中也很少見,因為他們多把腳包得緊緊的,足指搭了起來,運動不靈,穿不上木屐了。
和服都是布做的,襯衫之外,有單夾棉(極薄)三套,又有一件外衣,也是夾的,冬天加在上邊,褲則只是短褲,別人也有穿絨布長腳襯褲的,他卻一直不用。東京冬天的氣候大抵與上海差不多,他便是那么的對付過去。棉被一墊一蓋,是日本式的,蓋被厚而且重,冷天固然合用,春秋兩季也一樣的使用,并沒有薄棉被。這些衣被都是以前所有的,在東京這幾年中間差不多沒有添置什么東西。
一八 落花生
傳說魯迅最愛吃糖,這自然也是事實,他在南京的時候常常花兩三角錢到下關“辦館”買一瓶摩爾登糖來吃,那扁圓的玻璃瓶上面就貼著寫得怪里怪氣的這四個字。那時候這糖的味道的確不差,比現今的水果糖仿佛要鮮得多,但事隔四五十年,這比較也就無從參證了。魯迅在東京當然糖也吃,但似乎并不那么多,到是落花生的確吃得不少,特別有客來的時候,后來收拾花生殼往往是用大張的報紙包了出去的。假如手頭有錢,也要買點較好的吃食,本鄉三丁目的藤村制的栗饅頭與羊羹(豆沙糕)比較名貴,今川小路的風月堂的西洋點心,名字是說不出了。有一回魯迅買了風月堂新出的一種細點來,名叫烏勃利,說是法國做法,廣告上說什么風味淡泊,覺得很有意思,可是打開重重的紙包時,簇新洋鐵方盒里所裝的只是二三十個鄉下的“蛋卷”,不過做得精巧罷了。查法文字典,烏勃利原意乃是“卷煎餅”,說得很明白,事先不知道,不覺上了一個小當。
在本鄉一處小店里曾買到寄售的大垣名產柿羊羹,裝在對劈開的毛竹內,上貼竹箬作蓋,倒真是價廉物美,可是買了幾回之后,卻再也不見了,覺得很是可惜,雖然這如自己試做,也大概可以做成功的。
一九 酒
魯迅酒量不大,可是喜歡喝幾杯,特別有朋友對談的時候,例如在鄉下辦師范學堂那時,與范愛農對酌,后來在北京s會館,有時也從有名的廣和居飯館叫兩樣蹩腳菜,炸丸子與酸辣湯,打開一瓶雙合盛的五星啤酒來喝。但是在東京卻不知怎的簡直不喝,雖然蒲桃酒與啤酒都很便宜,清酒不大好吃,那也算了。只是有一回,搬到西片町不久,大概是初秋天氣,忽然大家興致好起來,從近地叫作一白舍的一家西洋料理店要了幾樣西餐來吃,那時喝了些啤酒。后來許壽裳給他的杭州朋友金九如餞行,又有一次聚會,用的是中國菜,客人恭維說,現在嘴巴先回到中國了。陪客邵明之引用典故,說這是最后之晚餐了,大為主人所非笑,但那時沒有什么酒,不知是什么緣故。魯迅不常在外邊吃飯,只是有時拉許壽裳一二人到神樂坂去吃“支那料理”,那是日本人所開的,店名記不得了,菜并不好,遠不及維新號,就只是雅座好,尤其沒有“富士山”,算是一件可取的地方。在我看來,實在還是維新號好得多,他的嘈雜也只是同東安市場的五芳齋相仿,味道好總是實惠,吃完擦嘴走出就完了。魯迅在北京也上青云閣喝茶吃點心,可見他的態度隨后也有改變了。
二〇 矮腳書幾
留學生多不慣席地而坐,必須于小房間內擺上桌椅,高坐而看法政講義,最為魯迅所譏笑,雖然在伍舍時許朱錢諸公也都是如此的。他自己只席地用矮腳書幾,別人的大抵普通是三尺長,二尺寬吧,他所用的卻特別小,長只二尺,寬不到一尺半,有兩個小抽斗,放剪刀,表和零錢,桌上一塊長方的小硯臺,上有木蓋,是日本制一般小學生所用,墨也是日本制品,筆卻是中國的狼毫水筆,不拘什么名稱,大概是從神田的中國店里買來的。紙則全是用的日本紙,預備辦《新生》雜志的時候,特別印了些稿紙,長方一張,十四行每行三十四字,紙是楮質,格子不大,毛筆寫起來不大合式,如用自來水筆,倒還適宜,但他向不用這類筆,便是開單托書店買西文書,也還是拿毛筆寫德國字。雜志辦不成,稿紙剩得不少,后來也沒有什么用處。平常抄文章,總用一種藍印直行的紙,店里現成的很多,自己打格子襯著寫,多少任意,比較的方便。大部的翻譯小說,有十萬多字的《勁草》和《紅星佚史》,都是用這種稿紙,在那小書桌上抄錄出來的。后者賣掉了,前者退了回來,在別處也碰了兩個釘子,終于下落不明。
二一 勁草
《勁草》這部小說是從英文翻譯出來的,英文名為“可怕的伊凡”,是講伊凡四世時的一部歷史小說。原作者是俄國的亞歷舍托爾斯泰,比那老托爾斯泰還要早,他著作不多,這書卻很有名,原來的書名是“克虐茲舍勒勃良尼”,譯意可以說是“銀公爵”。克虐茲的英譯是潑林斯,普通多稱親王,不過親王總該是王族,所以異姓的潑林斯應是公爵吧,舍勒勃良尼意云銀,他是里邊的主人公,忠義不屈,所以中文譯本改稱書名為“勁草”,意思是表彰他,實在那書中的主人公也本不是伊凡。伊凡四世是俄國史上有名的暴君,后人批評他說恐怕有點神經病,因為他的兇殘與虔敬都是異乎尋常的。他雖不是主腳,卻寫得特別好,與那怯弱迷信的,能在水桶里看出未來的磨工是好一對,書里有好些緊張或幽默的場面,令人不能忘記,在稿子遺失之后,魯迅有時提起磨工來,還覺得很有興趣。這書抄好,寄給某書店去看,說已經有了,便退了回來,后來那邊出了一部《不測之威》,即是此書的另一譯本。民國以后魯迅把《勁草》拿給別家書店看過,當然沒有希望,有人說什么報上可以登,乃改名為“銀公爵”,交了過去,也沒有消息,這事大概在民五吧,已是三十五年前事,那部藍格抄本就從此杳如黃鶴了。
二二 河南雜志
魯迅的《新生》雜志沒有辦起來,或者有人覺得可惜,其實退后幾年來看,他并不曾完全失敗,只是時間稍為遲延,工作也分散一點罷了。所想要翻譯介紹的小說,第一批差不多都在《域外小說集》第一二兩冊上發表了,這是一九〇八至〇九年的事,一九〇八年里給《河南》雜志寫了幾篇文章,這些意思原來也就是想在《新生》上發表的。假使把這兩部分配搭一下,也可以出兩三本雜志,問題只是這乃是清一色,若是雜志,總得還有拉來的稿子吧。他雖是替河南省分的刊物寫文章,說的還是自己的話,至少是《文化偏至論》與《摩羅詩力說》,在《新生》里也一定會得有的,因為這多是他非說不可的話。他那時頂佩服拜倫,其次是匈牙利俄國波蘭的愛國詩人,拜倫在英國被稱為撒但派詩人,也即是惡魔派,不過魔字起于梁武帝,以前只用音譯摩羅,這便是題目的由來。本來想從拜倫謝理講到別國,可惜沒有寫全。許壽裳也寫有文章,是關于歷史的吧,也未寫完。他寫文章很用心,先要泡好茶,買西洋點心來吃,好容易寄一次稿,得來的稿費就所余無幾了。他寫好文章,想不出用什么筆名,經魯迅提示,用了“旒其”二字,那時正在讀俄文,這乃是人民的意義云。
二三 新生
魯迅的《新生》雜志終于沒有辦成,但計劃早已定好,有些具體的辦法也已有了。稿紙定印了不少,至今還留下有好些。第一期的插畫也已擬定,是英國十九世紀畫家瓦支的油畫,題云“希望”,畫作一個詩人,包著眼睛,抱了豎琴,跪在地球上面。英國出版的《瓦支畫集》買有一冊,材料就出在這里邊,還有俄國反戰的戰爭畫家威勒須卻庚他也很喜歡,特別其中的髑髏塔,和英國軍隊把印度革命者縛在炮口處決的圖,這些大概是預備用在后來幾期上的吧。雜志擱淺的原因最大是經費,這一關通不過,便什么都沒有辦法,第二關則是人力,實在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魯迅當時很看重袁文藪,他們在東京談得很好,袁就要往英國去,答應以后一定寄稿來,可是一去無消息,有如斷線的風箏了。此外連他自己只有三個人,就是十分努力,也難湊得成一冊雜志。那時我得到兩三冊安特路朗的著書,想來抄譯成一篇文章,寫出一節,題曰“三辰神話”,魯迅用稿紙謄清了,等許壽裳來時傳觀一下,鼓勵大家來動手,可是也沒有什么后文。幸而報未辦成,那文章也未寫出發表,否則將是一場笑話,現今拿出那幾本書來看,覺得根據了寫《三辰神話》實在是不夠的。
二四 吃茶
魯迅的抽紙煙是有名的,又說他愛吃糖,這在東京時卻并不顯著,但是他的吃茶可以一說。在老家里有一種習慣,草囤里加棉花套,中間一把大錫壺,滿裝開水,另外一只茶缸,泡上濃茶汁,隨時可以倒取,摻和了喝,從早到晚沒有缺乏。日本也喝清茶,但與西洋相仿,大抵在吃飯時用,或者有客到來,臨時泡茶,沒有整天預備著的。魯迅用的是舊方法,隨時要喝茶,要用開水,所以在他的房間里與別人不同,就是在三伏天,也還要火爐,這是一個炭缽,外有方形木匣,灰中放著鐵的三腳架,以便安放開水壺。茶壺照例只是所謂“急須”,與潮汕人吃工夫茶所用的相仿,泡一壺只可供給兩三個人各一杯罷了,因此屢次加水,不久淡了,便須換新茶葉。這里用得著別一只陶缸,那原來是倒茶腳用的,舊茶葉也就放在這里邊,普通頓底飯碗大的容器內每天總是滿滿的一缸,有客人來的時候,還要臨時去倒掉一次才行。所用的茶葉大抵是中等的綠茶,好的玉露以上,粗的番茶,他都不用,中間的有十文目,二十目,三十目幾種,平常總是買的“二十目”,兩角錢有四兩吧,經他這吃法也就只夠一星期而已。買“二十目”的茶葉,這在那時留學生中間,大概知道的人也是很少的。
二五 看戲
魯迅在鄉下??瓷鐟?,小時候到東關看過五猖會,記在《朝華夕拾》里,他對于民間這種娛樂很有興趣,但戲園里的戲似乎看得不多。他自己說在仙臺時常常同了學生們進戲館去“立看”,沒有座位,在后邊站著看一二幕,價目很便宜,也很好玩。在東京沒有這辦法,他也不曾去過,只是有一回,大概是一九〇七年春天,幾個同鄉遇著,有許壽裳,邵明之,蔡谷清夫婦等,說去看戲去吧,便到春木町的本鄉座,看泉鏡花原作叫做“風流線”的新劇。主人公是一個偽善的資本家,標榜溫情主義,欺騙工農人等,終于被俠客打倒,很有點浪漫色彩的,其中說他設立救濟工人的機關,名叫救小屋,實在也是剝削人的地方,這救小屋的名稱后來為這幾個人所引用,常用作談笑的資料。還有一次是春柳社表演《黑奴吁天錄》,大概因為佩服李息霜的緣故,他們二三人也去一看,那是一個盛會,來看的人實在不少,但是魯迅似乎不很滿意,關于這事,他自己不曾說什么。他那時最喜歡伊勃生(《新青年》上稱為“易卜生”,為他所反對)的著作,或者比較起來以為差一點,也未可知吧。新劇中有時不免有舊戲的作風,這當然也是他所不贊成的。
二六 畫譜
魯迅在日本居住,自壬寅至己酉,前后有八年之久,中間兩三年又在沒有中國人的仙臺,與日本學生在一起,他的語學能力在留學生中是很不差的。但是他對于日本文學不感什么興趣,只佩服一個夏目漱石,把他的小說《我是貓》《漾虛集》《鶉籠》《永日小品》,以至干燥的《文學論》都買了來,又為讀他的新作《虞美人草》定閱《朝日新聞》,隨后單行本出版時又去買了一冊,此外只有專譯俄國小說的長谷川二葉亭,講南歐文學的上田敏博士,聽說他們要發表創作了,也在新聞上每天讀那兩種小說,即是《平凡》與《渦卷》,實在乃是對人不對事,所以那單行本就不再買了。他為什么喜歡夏目,這問題且不談,總之他是喜歡,后來翻譯幾個日本文人的小說,我覺得也是那篇《克萊格先生》譯得最好。日本舊畫譜他也有點喜歡,那時浮世繪出版的風氣未開,只有審美書院的幾種,價目貴得出奇,他只好找吉川弘文館舊版新印的書買,主要是自稱“畫狂老人”的那葛飾北齋的畫譜,平均每冊五十錢,陸續買了好些,可是頂有名的《北齋漫畫》一部十五冊,價七元半,也就買不起了。北齋的人物畫,在光緒中上海出版的《古今名人畫譜》(石印四冊)中曾收有幾幅,不過署名沒有,所以無人知悉,只覺得有點畫得奇怪罷了。
二七 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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