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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分 園的的內外-《魯迅的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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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孔乙己的時代

    這題目該是“孔乙己時代的東昌坊口”,因為太長一點,所以從略,雖然意思稍欠明了。孔乙己本來通稱孟夫子,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但是他時常走過這條街,來到咸亨酒店吃酒,料想他總是住的不遠吧。那時東昌坊口是一條冷落的街,可是酒店卻有兩家,都是坐南朝北,西口一家曰德興,東口的即咸亨,是魯迅的遠房本家所開設,才有兩三年就關門了。這本是東西街,其名稱卻起因于西端的十字路口,由那里往南是都亭橋,往北是塔子橋,往西是秋官第,往東則仍稱東昌坊口,大概以張馬橋為界,與覆盆橋相連接。德興坐落在十字路的東南角,東北角為水果蓮生的店鋪,西邊路北是麻花攤,路南為泰山堂藥店,店主申屠泉以看風水起家,綽號“矮癩胡”更為出名。路南德興酒店之東有高全盛油燭店,申屠泉住宅,再隔幾家是小船埠頭,傅澄記米店,間壁即是咸亨,再過去是屠姓柴鋪和一家錫箔鋪,往南拐便是張馬橋了。路北與水果鋪隔著兩三家有賣扎肉腌鴨子的沒有店號的鋪子,養榮堂藥店,小船埠頭的對過是梁姓大臺門,其東為張永興棺材店,魯迅的舊家,朱滋仁家,到了這里就算完了,下去是別一條街了。中間有些住宅不能知道,但是顯明的店鋪差不多都有了,關于這些有故事可說的想記一點出來,只是事隔半世紀,遺忘的恐怕不少,也記不出多少罷了。

    二 咸亨的老板

    咸亨酒店的老板之一是魯迅的遠房本家,是一個秀才,他的父親是舉人,哥哥則只是童生而已。某一年道考落第后,他發憤用功,一夏天在高樓上大聲念八股文,音調鏗鏘,有似唱戲,發生了效力,次年便進了學,他哥哥仍舊不成,可是他的鄰號生考上了,好像是買彩票差了一號,大生其氣,終于睡倒在地上把一棵小桂花拔了起來。那父親是老舉人,平常很講道學,日誦《太上感應篇》,看見我們上學堂的人有點近于亂黨,曾致忠告云,“從龍成功固好,但危險卻亦很多,”這是他對于清末革命的看法。晚年在家教私塾,年過從心所欲,卻逾了矩,對傭媼毛手毛腳的,亂寫憑票予人,為秀才所見,大罵為老不死,一日為媼所毆,媳婦遙見,連呼“老昏蟲該打”。有一回,本家老太太見童生匆匆走去,及過舉人房門外,乃見有一長凳直豎門口,便告知主人去之,后問童生,則笑答是他裝的弶,蓋以孝廉公為雉兔之類,望其觸弶一跌而斃也。同時在臺門內做短工的有一個人,通稱皇甫,還不知道是王富,有一天在東家灶頭同他兒子一起吃飯,有一碗腌魚,兒子用筷指著說道,“你這娘殺吃吃,”父親答道,“我這娘殺弗吃,你這娘殺吃吧。”娘殺是鄉下罵人的惡話,但這里也只當作語助詞罷了。這兩件都是實事,我覺得很有意思,多少年來一直記著,現在寫了出來,恰好作為孔乙己時代之二吧。

    三 小酒店里

    無論咸亨也罷,德興也罷,反正酒店的設備都是差不多的。一間門面,門口曲尺形的柜臺,靠墻一帶放些中型酒瓶,上貼玫瑰燒五加皮等字,藍布包砂土為蓋。直柜臺下置酒壇,給客人吊酒時順便摻水,手法便捷,是酒店官本領之所在,橫柜臺臨街,上設半截柵欄,陳列各種下酒物。店的后半就是雅座,擺上幾個狹板桌條凳,可以坐上八九十來個人,就算是很寬大的了。下酒的東西,頂普通的是雞肫豆與茴香豆。雞肫豆乃是用白豆鹽煮漉干,軟硬得中,自有風味,以細草紙包作粽子樣,一文一包,內有豆可二三十粒。為什么叫作雞肫豆的呢?其理由不明白,大約為的嚼著有點軟帶硬,仿佛像雞肫似的吧。茴香豆是用蠶豆,即鄉下所謂羅漢豆所制,只是干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是桂皮,也是一文起碼,亦可以說是為限,因為這種豆不曾聽說買上若干文,總是一文一把抓,伙計也很有經驗,一手抓去數量都差不多,也就擺作一碟。此外現成的炒洋花生,豆腐干,鹽豆豉等大略具備,但是說也奇怪,這里沒有葷腥味,連皮蛋也沒有,不要說魚干鳥肉了。本來這里是賣酒附帶吃酒,與飯館不同,是很平民的所在,并不預備闊客的降臨,所以只有簡單的食品,和樸陋的設備正相稱。但是五十年前,讀書人都不上茶館,認為有失身份,吃酒卻是可以,無論是怎樣的小酒店,這個風氣也是很有點特別的。

    四 泰山堂里的人

    泰山堂藥店在東昌坊口的西南拐角,店主是申屠泉,有魯迅的一個同高祖的堂叔在里邊做伙計,通稱桐少爺。他的父親浪游在外,客死河南,人極乖巧,有點偏于促狹,而其子極愚鈍,幼育于外婆家,外婆歿后送還本家,其叔母不肯收容,遂流落宿門房中。曾以族人保薦,申屠用為伙計,本家人往買蘇葉薄荷或蒼術白芷,輒多給好些,但亦有人危懼,如買大黃麻黃而亦如此,那就大要誤事了。申屠家臨街北向,內即堂屋,外為半截門,稱曰搖門,搖讀作去聲,一日申屠方午飯,忽有人從門外拋進一塊磚頭來,正打中他的禿頭,遂以斃命,兇手逃走無蹤,街坊上亦無人見者,成為疑案。或云,申屠為人看風水,圖謀別家墳地,因而招怨,亦未可知,唯拋磚暗殺,方法甚奇,一擊命中,如此本領亦屬少有,或只因妒其暴發,略施騷擾,不意擊中耳。

    申屠既死,桐少爺遂復失業,族人醵資,令賣麻花燒餅,聊以自給,但性喜酒,好好的賣了幾天之后,常去喝一次,不但本錢即竹籃也就不見了,歸來愧見本家,則掩戶高臥,族人恐其餓死,反加勸慰,再買一籃予之。桐少爺雖愚鈍而頗質直,平生不作竊盜,有時出語亦殊有理致,一日自嘆運蹇,詈其父曰:“只是下蛆似的下了就算。”我們局外人傳開了這句話,也著實替他感到一種心痛,誠如魯迅昔時戲言,父范學堂之設置,其切要正不下于師范也。

    五 水果蓮生

    東昌坊口東北角的水果攤其實也是一間店面,西南兩面開放,白天撤去排板門,臺上擺著些水果,似攤而有屋,似店而無招牌字號,主人名蓮生,所以大家并其人與店而稱之曰“水果蓮生”云。平常是主婦看店,水果蓮生則挑了一擔水果,除沿街叫賣外,按時上近地各主顧家去銷售。這擔總有百十來斤重,挑起來很費氣力,所以他這行業是商而兼工的,主顧們都是街坊,看他把這一副沉重的擔子挑到堂前來,覺得不大好意思讓他原擔挑了出去,所以多少要買他一點,無論是楊梅桃子或是香瓜之類。東昌坊口距離大街很遠,就是大云橋也不很近,臨時想買點東西只好上水果蓮生那里去,其價錢較貴也可以說是無怪的。近處有一個小流氓,自稱姜太公之后,他曾說水果蓮生所賣的水果是仙丹,所以那么貴,又一轉而稱店主人曰華陀,因為仙丹只有那里發售,但小孩們所怕的卻并非華陀而是華陀太太,因為她的出手當然要更緊一點了。這店里銷路最好的自然是甘蔗荸薺,其中更以甘蔗為大宗,雖然初夏時節的櫻桃,體格瘦小,面色蒼白,引不起詩人的興趣來的,卻大為孩子們所賞識,一堆一堆的也要銷去不少。至于大顆的,鮮紅飽滿的那種櫻桃呢,那只有大街里才有,價錢當然貴,可是一聽也并不怎么大,因為賣櫻桃照例用的是“老十六兩”秤,原來是老實六兩,那么半斤也只是說三兩的價錢而已。

    六 傅澄記米店

    在小船埠頭與張馬橋之間,只有幾家人家,即是傅澄記米店,咸亨酒店,某姓棧房,屠家小店,又一家似是錫箔店老板的住宅。傅澄記在人們口頭上只稱傅通源,因為是從那里分出來的,老主人竭力聲明,他是傅澄記,招牌上也明明寫著,可是大家都不理會,在他們看來這似乎是多事,而且說慣了也難改。那小主人通稱小店王,年少氣盛,又有點傻頭傻腦的,常與街坊沖突,碰著破落大家子弟,便要被“投地保”,結果討饒了事,拿一對紅蠟燭,和一堂小清音,實在只幾個人亂吹打一陣,算是賠禮,這樣的事不止一次,有一回和咸亨的那文童吵架,大家記得最是清楚。他娶妻后幾年沒有兒子,乃根據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道理,又娶了一房小,可是米店從此就大為熱鬧,風潮不斷發生,時常逼得小店王走投無路,只要尋死。有一天他大叫要去投河,可是后門臨河他并不跳,卻要往禹跡寺前去,相距有半里以上,適值下雨,他又穿起釘鞋,撐了雨傘,走出店門,街上看的人不少,都只當作戲文看,沒有一個人去攔阻他,直等他一面喊著投河去,在雨中走了幾丈路之后,這才由店里的舂米師傅挽著“扭糾頭”,赤著膊冒雨追上去,拉了他回來。這個喜劇如不真是有人看見,大抵說來不易相信,真好像是《笑林廣記》里的故事,而且還是編得不大好的,但這實在是街坊的一個典故,不單是知道,就是看見的人也還有,可以說是一點沒有虛假,就只是太簡略,但存一個梗概罷了。

    七 屠家小店

    屠家小店沒有字號,但他們自稱是屠正泰,大概從前曾經開過這么一個店,所以名號還保存著,現在的卻是牌號什么都沒有,只是臨街一間店面,也沒有柜臺,當街一個木柵欄,直角放著錢柜,也算是曲尺形。檐下橫放鋪板,陳列十幾堆炒豆炒花生之類,每堆一文錢,一個長方木盒,上蓋玻璃,中分數格,放置圓眼糖,粽子糖,茄脯梅餅,也是一文一件,還有幾塊長方的梨膏糖,每塊四文,那銷路就比較的鈍了。里邊存放著多少松毛柴和小塘柴,這小店的貨色便盡于此了。店里的主人是個老太婆,名叫寶林太娘,娘家在山里,那些柴便是由她的兄弟隨時送來的,兩個兒子都在外路學生意,身邊只留存一個女兒,近地小孩們去買豆和糖,和她很稔熟,稱之曰寶姊姊。老太婆照例念佛宿山,這位寶林太娘卻更是熱心,每年夏天發起宣卷,在本坊捐集一點錢,在她小店的對過搭起臺來,高宣寶卷。寶姑娘每日坐在小店里砑紙,可是聽熟了寶卷,看慣了臺門里人的斯文生活,影響了她的人生觀,造成小小的悲劇。她從小許給山里的遠親,家貧不能備禮,男家便來搶親,她從后樓窗爬出,想逃往東鄰的樓里去,失足落水,河里恰泊著男家的船,被撈起來載了去了。她終于不肯屈服,末了提出條件,要親郎不罵娘殺,不赤腳,才可成婚,男人是種田,實在辦不到,結果只好退還聘禮解約。她回到家里以后,常在樓上,店頭就少看見,不久病死了,在鄉下說是女兒癆,大概只是肺病吧,這時期與孔乙己之歸道山當相去不遠。這種事在鄉下常有,是一個小悲劇罷了,但這事實在卻是很可悲的。

    八 長慶寺

    魯迅在小說《懷舊》中說及張睢陽廟,原是指塔子橋的唐將軍廟,不過事實上還有點出入。唐將軍附屬在長慶寺里,只有一間廟,一座墳,不能擺下幾桌酒席,所以實際上或者要間壁的穆神廟才能應付,那里在清末曾經辦過小學堂。長慶寺是坐西朝東的一個大寺,小姑母家在那里做過水陸道場,我住了好幾天,知道得很清楚,那時的住持是傳忠傳榮與阿和這一代,但是上一代更有名,便是魯迅的記名師父,阿隆師父,他法名的一字失傳,當面只叫隆師父,背后通稱阿隆而已。據先君說,有一天他在那里,阿隆正躺在大煙榻上,聽見隔壁房內兩個小和尚吵鬧扭結,問知乃是搶奪解結錢,起來大聲喝止,這一件小事很能傳出禪房里的空氣來。人家做法事,有“解結”一段落,用黃頭繩各串二三十文制錢,由閨秀打成各種復雜花結,裝瓷盤內,和尚們口念“解結解結解冤結”等歌詞,一面把結解開,連繩帶錢都放進袖子里去,算是一宗外快。那小和尚便是傳忠傳榮,是阿隆的嫡傳法嗣,此外還有一個阿和,則是普通的徒弟,法名應是“傳和”,卻也失傳了。民國以來的第三代通稱阿毛或毛師父,似乎已經沒有法名,有人問他家在哪里,他回答說的是哪一個家,因為他家有三個,即寺里,父家與妻家,真是所謂出了家更忙了。

    隆師父自必有其隆師母,傳榮法師曾有名言,說“要不然小菩薩是哪里來的呢”,只是未見經傳,齊甘君的連環圖畫上所見的大概是她唯一的喜容吧(見《魯迅的童年》上冊中)。

    九 兩種書房

    現代的青年大都沒有受過塾師的薰陶,這是一種幸福,但依據塞翁得馬的規律,同時也不免是損失。私塾里的教法多是嚴厲煩瑣得不合理的,往往養成逃學,不愛用功的習慣,能夠避免這種境遇是很好的事,但因此不知道書房的情形,看小說或傳記時便不很能了解。例如魯迅在《朝華夕拾》里所講三味書屋的先生,和《懷舊》里的禿先生不是一回事,這在文章的性質上,一是自述,一是小說,固然很明了,在所記事件上也一樣的清楚,不可能混為一談的。因為三味書屋是私塾,先生在家里開館授徒,每節收束修若干,學生早出晚歸,路近的中午也回家去吃飯,有錢人家則設家塾,雇先生來教書,住在東家的家里,如禿先生那樣,這完全是兩種辦法。魯迅家里一直請不起先生,只是往先生家走讀,所以三味書屋當是實在情狀,《懷舊》里的家塾則是虛擬的描寫,乃是小說而非真的回憶,即如讀夜書,非在家塾也是沒有的事。有人講魯迅的故事,把這兩件事團作一起,原因一半是由于不明白從前書房的區別,但是把人品迥不相同的兩位先生當做一個人,未免對于三味書屋的老先生很是失敬了。《懷舊》里影射辛亥革命時事,那時魯迅已是三十一歲,自然也不能據為信史,說他是正在讀《論語》了吧。

    一〇 禿先生是誰

    魯迅的第一篇小說,民國元年用文言所寫的,登在《小說月報》上面,經發見出來,在雜志上轉載過,雖然錯字甚多,但總之已有人注意了。不過這里發生一個誤解,有好些人以為禿先生就是三味書屋的主人,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魯迅在書房里的老師只有這一位壽懷鑒先生,是個飽學秀才,方正廉介,書錢一年四節,每節兩元,不論所讀何書,魯迅曾從他讀過《爾雅》,這在全城里塾中也是沒有的事。在《朝華夕拾》中著者對于他有相當敬意,那兩句“金叵羅顛倒淋漓,千杯未醉,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顯出老先生的神氣,卻不是仰圣先生模樣,這和《懷舊》比較就可以知道的。禿先生的名稱或者從王廣思堂坐館的矮癩胡先生出來也未可知,其舉動言語別無依據,只是描寫那么一個庸俗惡劣的塾師,集合而成的罷了。但中間敘說他,“先生能處任何時世,而使己身無幾微之痏,故雖自盤古開辟天地后,代有戰爭殺伐,治亂興衰,而仰圣先生一家,雖不殉難而亡,亦未從賊而死,綿綿至今,”深刻的嘲罵鄉原,與后來的小說同一氣脈,很可注意。耀宗擬設席招待,乃是實事,所謂張睢陽廟則是指那狙擊元將琶八之宋衛士唐將軍祠也。后圃古池雖系實有,卻亦不明晰,至于撲螢墮蘆蕩事乃是涉筆成趣,未可據為典故,正如起首云“門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歲實如繁星”,也并非事實,不過所寫的那個景象的確是極好的。

    一一 壽先生

    覆盆橋壽家,即是三味書屋,前清末年在紹興東半城是相當聞名的。壽先生名懷鑒,字鏡吾,是個老秀才,以教讀為生,他的書房是有規矩而不嚴厲,一年四節,從讀《大學》起至《爾雅》止,一律每節大洋兩元,可是遠近學生總是坐滿一屋的。說也奇怪,學生中間并不曾出若干秀才舉人,大抵只是為讀書識字而來,有大部分乃是商家子弟,有的還做著錫箔店的老板吧。壽先生教書與一般塾師有不同的一點,給學生上書時必先講解一遍,大概只有一個例外,便是魯迅讀完五經和《周禮》之后,再讀一部《爾雅》,這“初哉首基俶落權輿”一連串無可發揮,也只好讀讀而已。先生居家很是儉樸,有一年夏天,只備一件夏布大衫,掛在書房墻壁上,他有兩個成年兒子,一矮一長,父子三人外出時輪流著用,長的(先生身材也很高)覺得短一點,矮的穿了又很有點拖拖曳曳了。這已是光緒戊戌以前的事,壽先生的次子移居北京,現今住在三味書屋的已經都是孫輩,對于那時的事情什么都不能知道了。

    一二 壽先生二

    凡是品行惡劣的人,必定要裝出一副道學面孔,而公正規矩,真正可以稱得道學家的,卻反是平易近人,一點都不擺什么架子。我有一個本家長輩,是前清舉人,平日服膺程朱,不以詞色假人,每早又必朗誦《陰騭文》若干遍,可是晚年漁色,演出種種丑態。相反的是三味書屋的壽先生,他持身治家十分謹嚴,一介不取與,叫兒子往街換錢,說定九八通行制錢,回來一百百的復算,發見中間一處有缺,立即叫兒子肩了去要求補足,他拿出給人家時也總是實數(九八,九六或五四,依照慣例,不再缺少),可以通用的錢,決不摻雜標準以下的小錢以及沙殼白板。他的兒子進了秀才,報單到時,他托出三百文板方大錢來,門斗嫌少,他便說這是父親時代傳來的老規矩,如若不滿意,可以把秀才拿回去吧。但是他平常對人無論上下總是很和氣的,在書房里也決不看《陰騭文》等異端的書或《近思錄》,只是仰著頭高吟,“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這兩句話記在魯迅的《朝華夕拾》中,卻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賦,或者是吳谷人的吧。

    一三 馬面鬼

    中國向來不大贊成無鬼論,至少如書中所記錄,《晉書》的阮瞻,《玄怪錄》的崔尚,《睽車志》的宗岱,著了無鬼論,終于被鬼現形所折服,其論亦遂不傳。我雖然做不出什么論,可是也不相信有鬼的,這樣我說得稍為客氣點,留出余地讓人家可以也相信有鬼,我自己則深信形滅神不能獨存,也沒有見過鬼形聽到鬼聲的經驗。這種經驗是可以有的,我們見聞好些這一類的報告,并不一定是虛謊,有一部分是精神錯亂的幻覺,一部分是疑心生暗鬼的誤會。二者之中以后者比較的為多,譬如說看見一團白物,這可能是白衣人或一只白狗,聽見吱吱呷呷的鬼叫,這或者本來就是老鼠蝙蝠以及鴨子。先君是不信鬼的,卻見過鬼,有一回在光緒初年他在親戚家吃酒,回家時已過半夜,提著一盞燈籠獨自走著,走進一條小弄的時候,忽然看見不遠地方站著一個矮鬼,身子只有三尺,臉狹而長卻有一尺多,披著長頭發分散兩邊。他心想這回倒好,有運氣看到鬼了,一直走上去,那鬼也不退避,還是站在那里,及至走得很近,舉起燈籠來在鬼面上一照,這才呼了一聲掉轉頭跑了去了。原來外邊是個廢園,泥墻半坍了,有一匹白馬在缺處伸出頭來觀望著。后來先君常說,“我好容易見到了馬面鬼,就只可惜乃是一匹真的馬。”他很頑固的主張無鬼,說他死了也不會變鬼的,在他三十七歲故去的時候還說一無所見,這個庭訓我總是真心遵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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