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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故事新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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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近拾了兩塊石頭,支起石片來,放上松針面,聚些枯枝,在下面生了火。實在是許多工夫,才聽得濕的松針面有些吱吱作響,可也發出一點清香,引得他們倆咽口水。叔齊高興得微笑起來了,這是姜太公做八十五歲生日的時候,他去拜壽,在壽筵上聽來的方法。

    發香之后,就發泡,眼見它漸漸的干下去,正是一塊糕。叔齊用皮袍袖子裹著手,把石片笑嘻嘻的端到伯夷的面前。伯夷一面吹,一面拗,終于拗下一角來,連忙塞進嘴里去。

    他愈嚼,就愈皺眉,直著脖子咽了幾咽,倒哇的一聲吐出來了,訴苦似的看著叔齊道:

    “苦……粗……”

    這時候,叔齊真好象落在深潭里,什么希望也沒有了。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嚼起來,可真也毫沒有可吃的樣子:苦……粗……

    叔齊一下子失了銳氣,坐倒了,垂了頭。然而還在想,掙扎的想,仿佛是在爬出一個深潭去。爬著爬著,只向前。終于似乎自己變了孩子,還是孤竹君的世子,坐在保姆的膝上了。這保姆是鄉下人,在和他講故事:黃帝打蚩尤,大禹捉無支祁,還有鄉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記得了自己問過薇菜的樣子,而且山上正見過這東西。他忽然覺得有了氣力,立刻站起身,跨進草叢,一路尋過去。

    果然,這東西倒不算少,走不到一里路,就摘了半衣兜。

    他還是在溪水里洗了一洗,這才拿回來;還是用那烙過松針面的石片,來烤薇菜。葉子變成暗綠,熟了。但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撮起一株來,放在自己的嘴里,閉著眼睛,只是嚼。

    “怎么樣?”伯夷焦急的問。

    “鮮的!”

    兩人就笑嘻嘻的來嘗烤薇菜;伯夷多吃了兩撮,因為他是大哥。

    他們從此天天采薇菜。先前是叔齊一個人去采,伯夷煮;后來伯夷覺得身體健壯了一些,也出去采了。做法也多起來: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

    然而近地的薇菜,卻漸漸的采完,雖然留著根,一時也很難生長,每天非走遠路不可了。搬了幾回家,后來還是一樣的結果。而且新住處也逐漸的難找了起來,因為既要薇菜多,又要溪水近,這樣的便當之處,在首陽山上實在也不可多得的。叔齊怕伯夷年紀太大了,一不小心會中風,便竭力勸他安坐在家里,仍舊單是擔任煮,讓自己獨自去采薇。

    伯夷遜讓了一番之后,倒也應允了,從此就較為安閑自在,然而首陽山上是有人跡的,他沒事做,脾氣又有些改變,從沉默成了多話,便不免和孩子去搭訕,和樵夫去扳談。也許是因為一時高興,或者有人叫他老乞丐的緣故罷,他竟說出了他們倆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兒子,他老大,那一個是老三。父親在日原是說要傳位給老三的,一到死后,老三卻一定向他讓。他遵父命,省得麻煩,逃走了。不料老三也逃走了。兩人在路上遇見,便一同來找西伯——文王,進了養老堂。又不料現在的周王竟“以臣弒君”起來,所以只好不食周粟,逃上首陽山,吃野菜活命……等到叔齊知道,怪他多嘴的時候,已經傳播開去,沒法挽救了。但也不敢怎么埋怨他;只在心里想:父親不肯把位傳給他,可也不能不說很有些眼力。

    叔齊的預料也并不錯。這結果壞得很,不但村里時常講到他們的事,也常有特地上山來看他們的人。有的當他們名人,有的當他們怪物,有的當他們古董。甚至于跟著看怎樣采,圍著看怎樣吃,指手畫腳,問長問短,令人頭昏。而且對付還須謙虛,倘使略不小心,皺一皺眉,就難免有人說是“發脾氣”。

    不過輿論還是好的方面多。后來連小姐、太太,也有幾個人來看了,回家去都搖頭,說是“不好看”,上了一個大當。

    終于還引動了首陽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做著祭酒,因為知道天命有歸,便帶著五十車行李和八百個奴婢,來投明主了。可惜已在會師盟津的前幾天,兵馬事忙,來不及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車貨物和七百五十個奴婢,另外給予兩頃首陽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里研究八卦學。他也喜歡弄文學,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學概論,氣悶已久,便叫家丁打轎,找那兩個老頭子,談談文學去了;尤其是詩歌,因為他也是詩人,已經做好一本詩集子。

    然而談過之后,他一上轎就搖頭,回了家,竟至于很有些氣憤。他以為那兩個家伙是談不來詩歌的。第一、是窮:謀生之不暇,怎么做得出好詩?第二、是“有所為”,失了詩的“敦厚”;第三、是有議論,失了詩的“溫柔”。尤其可議的是他們的品格,通體都是矛盾。于是他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他們在吃的薇,不是我們圣上的嗎!”

    這時候,伯夷和叔齊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這并非為了忙于應酬,因為參觀者倒在逐漸的減少。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經逐漸的減少,每天要找一捧,總得費許多力,走許多路。

    然而禍不單行。掉在井里面的時候,上面偏又來了一塊大石頭。

    有一天,他們倆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這午餐已在下午了。忽然走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先前是沒有見過的,看她模樣,好象是闊人家里的婢女。

    “您吃飯嗎?”她問。

    叔齊仰起臉來,連忙陪笑,點點頭。

    “這是什么玩意兒呀?”她又問。

    “薇。”伯夷說。

    “怎么吃著這樣的玩意兒的呀?”

    “因為我們是不食周粟……”

    伯夷剛剛說出口,叔齊趕緊使一個眼色,但那女人好象聰明得很,已經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于是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圣上的嗎!”伯夷和叔齊聽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象一個大霹靂,震得他們發昏;待到清醒過來,那鴉頭已經不見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連看看也害羞,連要去搬開它,也抬不起手來,覺得仿佛有好幾百斤重。

    六

    樵夫偶然發見了伯夷和叔齊都縮做一團,死在山背后的石洞里,是大約這之后的二十天。并沒有爛,雖然因為瘦,但也可見死的并不久;老羊皮袍卻沒有墊著,不知道弄到那里去了。這消息一傳到村子里,又哄動了一大批來看的人,來來往往,一直鬧到夜。結果是有幾個多事的人,就地用黃土把他們埋起來,還商量立一塊石碑,刻上幾個字,給后來好做古跡。

    然而合村里沒有人能寫字,只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寫。

    “他們不配我來寫,”他說。“都是昏蛋。跑到養老堂里來,倒也罷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陽山里來,倒也罷了,可是還要做詩;做詩倒也罷了,可是還要發感慨,不肯安分守己,‘為藝術而藝術’。你瞧,這樣的詩,可是有永久性的:

    ‘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

    強盜來代強盜呀不知道這的不對。

    神農、虞、夏一下子過去了,我又那里去呢?

    唉唉死罷,命里注定的晦氣!’

    “你瞧,這是什么話?溫柔敦厚的才是詩。他們的東西,卻不但‘怨’,簡直‘罵’了。沒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況只有罵。即使放開文學不談,他們撇下祖業,也不是什么孝子,到這里又譏訕朝政,更不像一個良民……我不寫!……”

    文盲們不大懂得他的議論,但看見聲勢洶洶,知道一定是反對的意思,也只好作罷了。伯夷和叔齊的喪事,就這樣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納涼的時候,有時還談起他們的事情來。有人說是老死的,有人說是病死的,有人說是給搶羊皮袍子的強盜殺死的。后來又有人說其實恐怕是故意餓死的,因為他從小丙君府上的鴉頭阿金姐那里聽來: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經上山去奚落他們了幾句,傻瓜總是脾氣大,大約就生氣了,絕了食撒賴,可是撒賴只落得一個自己死。

    于是許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說她很聰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卻并不以為伯夷、叔齊的死掉,是和她有關系的。自然,她上山去開了幾句玩笑,是事實,不過這僅僅是玩笑。那兩個傻瓜發脾氣,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實,不過并沒有死,倒招來了很大的運氣。

    “老天爺的心腸是頂好的,”她說。“他看見他們的撒賴,快要餓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們。您瞧,這不是頂好的福氣嗎?用不著種地,用不著砍柴,只要坐著,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里來。可是賤骨頭不識抬舉,那老三,他叫什么呀,得步進步。喝鹿奶還不夠了。他喝著鹿奶,心里想,‘這鹿有這么胖,殺它來吃,味道一定是不壞的。’一面就慢慢的伸開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靈的東西,它已經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煙逃走了。老天爺也討厭他們的貪嘴,叫母鹿從此不要去。您瞧,他們還不只好餓死嗎?那里是為了我的話,倒是為了自己的貪心,貪嘴呵!……”

    聽到這故事的人們,臨末都深深的嘆一口氣,不知怎的,連自己的肩膀也覺得輕松不少了。即使有時還會想起伯夷、叔齊來,但恍恍忽忽,好象看見他們蹲在石壁下,正在張開白胡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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