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后廚瑣屑與司棋的煙火氣 (一) 《紅樓夢》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判冤決獄平兒行權》畫風突變,開篇柳五家的與小幺兒一番插科打諢,語言潑辣俚俗,充滿市井的鮮活靈動,唯妙唯肖,與前文大觀園群釵及小丫頭的言語又自不同。 通過這些對話所傳遞的訊息,除了表現出賈府下層奴才的生活常態之外,同時也補寫出了上層主子所進行的一系列管理改革的后續發展。比如: “今年不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象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象那黧雞似的,還動他的果子!昨兒我從李子樹下一走,偏有一個蜜蜂兒往臉上一過,我一招手兒,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見了。他離的遠看不真,只當我摘李子呢,就屄聲浪嗓喊起來,說又是‘還沒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還沒進鮮呢,等進了上頭,嫂子們都有分的’,倒象誰害了饞癆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沒好話說,搶白了他一頓??墒悄憔四敢棠飪扇齻€親戚都管著,怎不和他們要的,倒和我來要?!? 這段話照應前文“柳葉渚邊嗔鶯咤燕”,都是在繼續鋪陳描寫兩個狀態: 一是探春分干到戶后,各位責任管理者監督得有多么勤謹嚴苛;二是賈府奴才的關系有多么盤根錯節。正如小幺所說:“單是你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里聽哈,里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么事瞞了我們!” 五兒想進怡紅院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守角門的末流奴才倒已經先聞了信兒了。自然是怡紅院的丫頭漏了風聲,被園中丫鬟泄露了出來。后文中五兒去找芳官,小燕兒說她“姐姐太性急了,橫豎等十來日就來了,只管找他做什么?!笨梢娨话?。 而小幺口中所謂“成體統的姊妹”,頂天也不過是大觀園的大丫鬟罷了。但是已經足以讓小幺洋洋得意擺起雞犬升天的嘴臉了。這也側寫出五兒為什么那么想進怡紅院。 接著小蓮花兒為雞蛋同柳五家的斗嘴,則是補寫大觀園自立小廚房的狀況。 蓮花兒說:“叫你來,不是為便宜卻為什么。前兒小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么忙的還問肉炒雞炒?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面筋的,少擱油才好?!忝Φ牡拐f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兒一次,就從舊年一立廚房以來,凡各房里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聽?!? 這是接起前文鳳姐五十一回末,鳳姐和賈母王夫人商議:“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帶著姑娘們在園子里吃飯一樣。等天長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 王夫人因作主:“后園門里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里,單給他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里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狍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辟Z母還因此大力夸獎鳳姐細心周到,真心疼小叔子小姑子。 此處才著力寫出這另設廚房之利弊:利在著實便宜,弊在另生事端。 柳家的算了一筆賬: “說我單管姑娘廚房省事,又有剩頭兒,算起帳來,惹人惡心: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兩只雞,兩只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作什么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的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大廚房里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連前兒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議了要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兒來,現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來給我,我倒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的去。這三二十個錢的事,還預備的起。’趕著我送回錢去,到底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里頭,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那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著這個錢,全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里只替他念佛。沒的趙姨奶奶聽了又氣不忿,又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那里有這些賠的?!? 短短一段對話,夾寫了探春、寶釵、趙姨娘迥然不同的做人方式,和老太太奢華堪比皇宮內苑的飲食排場。同時明確點出:大觀園常住人口,公子小姐和丫鬟們總數約在四五十人。平均下來,除寶玉外,每位姑娘院中用著大約四五個丫鬟。這些伏侍小姐的貼身丫鬟原比別的奴才體面,柳家的謔稱其為“二層主子”,后文婆子們打罵司棋時更稱之為“副小姐”,果然是“成個體統”! 而司棋,正是這場廚房風波的高潮,她的蠻橫跋扈仗勢欺人在這場戲里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正是《紅樓夢》筆法最高明的地方,沒有人是絕對的好人或壞人。 許多演繹故事和戲劇中,司棋作為自由戀愛的女主角,給描寫得三貞九烈,才德兼備,這是不符合原著形象的。 司棋是大觀園丫鬟中煙火氣味最足的丫鬟,所以把她的重頭戲安排在后廚房是有道理的?!笆成砸?,人之大欲存焉”,這樣一個口味刁鉆性格潑辣的人,自然談起戀愛來也不是像小紅那樣遮遮掩掩,而是直接在園子角門山洞里里付注行動,大行魚水之事了。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把她安排作“繡春囊”的原兇了。 (二) “原來那司棋因從小兒和他姑表兄弟在一處頑笑起住時,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風流,常時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眼去,舊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從,二人便設法彼此里外買囑園內老婆子們留門看道,今日趁亂方初次入港,雖未成雙,卻也海誓山盟,私傳表記,已有無限風情了。忽被鴛鴦驚散,那小廝早穿花度柳,從角門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著,又后悔不來。” 第七十二回開篇的一段故事表明,司棋其實是挺冤的,她與表哥潘又安私相授受,有動機有布署有行動,卻還沒來得及實踐,沒有真正成事,卻被鴛鴦驚散,弄得一個跑了,一個病了,真正棒打鴛鴦。 最重要的,是這段話前前后后照應了三件事: 一是第二十七回中,紅玉替鳳姐傳話回來,“只見鳳姐不在這山坡子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里出來,站著系裙子,便趕上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沒理論?!? 司棋從山洞出來,且系裙子,顯然是進去小解了。此時鴛鴦也尋了此隱避之處想要小解,估計是同一處。正因司棋每每貪其方便,熟悉地形,才會選了這里來偷情。 這里再次見出司棋的煙火氣,是個坐言起行的行動派,潑辣粗糙,想干就干,大白天里放著茅廁不去,卻跑到山洞里小解,以小見大,可知性情; 第二件事照應的是留門看道之事,正應了賈母生日宴晚上尤氏看見角門大開,無人把守之事。想來既有司棋買囑婆子之事,自然也不乏他人,此處窺一斑而知全豹,大觀園里藏污納垢昭然若揭; 第三件是“海誓山盟,私傳表記”之事,這表記就是繡春囊了。想來二人正在私相授受你儂我儂之際,偏被鴛鴦驚破,嚇得繡春囊也掉在洞中忘了拾回,致被傻大姐兒拾到,惹出一場抄檢大觀園的慘劇來。 如果說司棋是招致大觀園慘劇的罪魁禍首,一點也不冤枉。 尤三姐以鴛鴦劍自刎,鴛鴦女驚散了一對野鴛鴦,世上的事,就有這么多無心之失,奈何,奈何! 柳五兒之死 書中自五十九回至六十一回,嗔鶯咤燕,召將飛符,玫瑰露,薔薇硝,大鬧怡紅院之后又接著廚房里一場雞蛋大戰,真是眼花繚亂,寫得特別有生活氣息。 只可惜芳官、蕊官等大戰趙姨娘,雖然爭得一時義氣,過后王夫人抄檢大觀園時,到底還是翻出舊賬,將所有一干人逐了出去,且因芳官分辯“并不敢挑唆什么?!蓖醴蛉吮阋灰粩德洌骸澳氵€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干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 真看得讀者一愣:柳五兒死了?就這么死了?柳五兒怎么就死了呢? 前文五兒和芳官傾訴心事時曾說過:“一則給我媽爭口氣,也不枉養我一場;二則添了月錢,家里又從容些;三則我的心開一開,只怕這病就好了。便是請大夫吃藥,也省了家里的錢?!? 進怡紅院做丫頭,竟然是為父母爭口氣的揚眉之事,讀來真正令人心酸。 可憐這樣低微的愿望竟未能實現,禍端便出在“玫瑰露與茯苓霜”一案上。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