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小紅謀愛亦謀生 小紅,原名林紅玉,是賈府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兒,卻被分在怡紅院做了個灑掃丫頭,連跟寶玉說句話的機會也沒有,眼面前兒的事,更是一件也夠不著。 難得的一遭兒,還被秋紋碧痕痕夾槍帶棒地好一陣搶白,罵得小紅心也灰了。但是正在挫敗之際,因聽見婆子說起賈蕓帶人進園種樹之樹,立刻便“心中一動”,已經情絲別系,又有了新目標新計劃了。 這是第二十四回《癡女兒遺帕惹相思》里的內容,但是交代小紅出身時只說“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之后一路鋪敘敷衍,直到第二十七回才借著紈之口說明:“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鳳姐聽了,笑著說了句:“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對天聾地啞。那里承望養出這么個伶俐丫頭來!” 可是問題出來了:管家之女,按理說背景強大,眾人都該巴結她才是,如何只做了怡紅院的一個二等小丫頭,以至受盡晴雯、碧痕這些人的閑氣?還有,林之孝夫妻兩個真的是一對天聾地啞嗎? 其實大謬不然。一則在王熙鳳眼中,萬人都是蠢鈍貨色,她對人的褒貶原做不得準;二則在王熙鳳面前,一干下人自然都是服服帖帖惟命是從,縱然伶牙俐齒又如何敢于施展呢?三則林之孝夫妻為人老辣,城府深沉,最是懂得藏拙裝愚的道理,所以“天聾地啞”未始不是一種處世態度和行事手段而已。 可記得書中最會守愚的人物是誰嗎? 乃是薛寶釵。“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第八回) 而王熙鳳對她的評價是什么呢? 正如其私下里與平兒所議:“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第五十五回) 在王熙鳳眼中,口才了得的尤氏是個“鋸了嘴的葫蘆”,又沒口齒又沒才干的,連寶釵都是不大說話不能管事的人;然而事實上,第五十六回中“識寶釵小惠全大體”,充分證明了寶釵并不是寡言少語沒意見不理事的。再看平日里她與寶黛的對答,何嘗是口訥沉默之人?無論是對寶玉比出語錄講六祖惠能的故事,還是對黛玉打趣反擊針鋒相對,都足見伶牙俐齒言辭了得,但在鳳姐眼中,卻落了個“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形象。那么鳳姐所評價的林之孝家的“天聾地啞”又如何當得真呢? 寶玉的生日宴上,林之孝家的特地帶著幾個婆子來園中查看,察顏觀色,見機行事。一則怕有正事呼喚,二者恐丫鬟們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約束,飲酒失態。探春忙說并沒有認真喝酒,林之孝家的笑道:“我們知道,連老太太叫姑娘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頑罷了。我們怕有事,來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頑一回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素日又不大吃雜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怕受傷。”有理有據,進退得宜,這哪里是不會說話的人呢? 到了晚上,怡紅夜宴前,林之孝家的又帶人來查夜,先叫了上夜的人來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又問寶玉睡了沒有,且說:“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兒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腳漢了。”又勸寶玉不該對襲人直呼名字,“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里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襲人、晴雯等忙忙解釋,林之孝家的還不算完,又足的說了一大篇話,又吃了茶,這才擺駕辭宮——譜兒比誰都大,話比誰都多,非但不聾不啞,簡直耳聰目明,多嘴多舌,堪稱話癆了!而晴雯說他“嘮三叨四,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可見這樣的表演已經不是一回兩回,這林之孝家的向來話多且密,不是好惹的。哪里是“天聾地啞”的光景? 奇怪的是,在這場交鋒中,眾丫鬟對林之孝家的極為奉承小心,然而對她的女兒小紅,如何卻會橫加欺凌呢?豈不矛盾? 自相矛盾的還不只這一處,二十五回寶玉魘魔法病癒后,小丫頭佳蕙同紅玉發牢騷:“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 然而晴雯哪里來的老子娘呢,而小紅貴為管家林之孝之女,如何倒倚仗不上“老子娘的臉面”呢? 所以也有一種可能是,作者在最初塑造小紅這個角色的時候,并沒想過要把她安排作林之孝的女兒。不過是在鳳姐提問時,隨手一筆,給她派了個身世。睛雯乃至晴雯的哥嫂多渾蟲、多姑娘兒也是這般。 林之孝兩夫妻在府里不但有臉面,且是在鳳姐夫婦面前真正說得上話的。鳳姐潑醋,逼得鮑二家的上吊自殺,林之孝家的進來悄悄回鳳姐:“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娘家親戚要告呢。我才和眾人勸了他們,又威赫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可見兩夫妻是有決斷且做得主的人。 又因鳳姐外強中干地發威,說:“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他,只管叫他去告。”那林之孝家的為難,雖不勸,卻也不肯聽從,因見賈璉向自己使眼色,才出來等著。賈璉出來,又找了林之孝商議,命人作好作歹,許了二百兩銀子才罷。其后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兩入在流年帳上分別添補開銷過去——不但要替主子遮掩奸情,連主子貪污也要幫忙遮掩,這林之孝也真算得上貼身心腹了。 并且這心腹還不似旺兒等人只是聽命辦事的,而是有自己的主張見解,第七十二回林之孝與賈璉的一番對談中,劈頭便問:“方才聽得雨村降了,卻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可見耳目聰明,連政事也是關心的。 接著又議起家事來,主動提議說:“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有營運,二則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糧月錢。再者里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該使四個的便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里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太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孳生出人來。” 這番話,遙遙對應探春、寶釵的興利除弊,不愧是大管家,充分顯現了林之孝夫妻非但不是天聾地啞,而且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世情練達,人事精明。上自本家爺們與官爺的交往,政局行情,下至奴才門人之子的家事,兒女情長,竟無不了然,且自有見解,便在璉二爺面前也是可以大模大樣地高談闊論,長篇大論的,這里哪有一點“天聾地啞”的意思呢? 那么作為他們的女兒林紅玉,又怎會是等閑之人呢?第二十六回開篇,小紅曾同小丫鬟佳蕙說:“俗語說的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番見識既清醒又長遠,何曾是十七八歲小丫頭的眼光頭腦?顯然深受父母教誨,耳濡目染,遂有此悟。 這也同時解釋了為什么林紅玉身為管家之女,卻會屈尊于怡紅院只做一個灑掃喂鳥的二等小丫頭,連端茶沏水都沒資格。 通常來說,府中的丫頭將來的出路有三種:第一種是攀高枝兒,被哪個主子看中收房,納為妾室,比如平兒、襲人便是了;第二種是年齡大了,便在奴才中擇個小子一嫁一娶,再生下小奴才來,便如李嬤嬤罵襲人時所說的“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第三種則是蒙主子恩開發了,還其自由身,另向外邊擇婿完婚,做正經夫妻。茜雪被攆出府的冤案真相就該是這樣,正常放了出去,自行婚配了,故而將來有報答寶玉之事。 林之孝夫妻兩個在賈府做了大半輩子,算得上有錢有勢,卻畢竟是奴才;其女小紅是家生子兒,生下來就注定要做奴才;但是林之孝會愿意小紅也做一輩子奴才,將來再為賈府生下第三代小奴才來嗎? 從林之孝勸賈璉的話看來,他不但眼光敏銳,而且處事小心,頗懂得未雨綢繆的道理,絕不是個貪圖眼前利益的人。他讓賈璉勸賈赦、賈政少與賈雨村親近,免得沾染是非;又讓賈璉向老爺太大建議,裁減人手,節省開支。這些都不是普通愚人奴才可以有的心胸見地,其心思甚至比賈赦、賈政更加細密呢。 這樣的一對夫妻,生下一個既聰明伶俐又有些姿色的女兒小紅來,如果他們存心讓小紅攀高枝兒,自然會想方設法在主子面前進言,給小紅安排個最輕省體面的活計。但是他們沒有這樣做,而是把她放在空空的大觀園里掃地看院子,分明是不希望她顯山露水。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