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nèi)チ私Y(jié)此案。” 此前兩人亦曾對話,僧曰: “如今現(xiàn)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jié),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人世。” 道曰: “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處?” 其后又道: “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 “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 ——這里說得很清楚,正因為這段“還淚”公案,才勾出了眾多風流冤家跟著下世陪同,所以很明顯,神瑛與絳珠的因緣,便是整部《石頭記》的根本。 可笑近年來紅學家多有為“誰是紅樓第一女主”的問題打破頭的,有的說是史湘云,有的說是王熙鳳,還有的甚至說成是曇花一現(xiàn)的秦可卿——然而在僧道歷述木石前緣的夢境中,史、王、秦蹤影何在?不過是“又將造劫歷世”的“一干風流冤家”、“情癡色鬼”中的一員罷了,又怎么可以同神瑛與絳珠相提并論呢? 悲哀的是,甄士隱在夢中聽到這一番對話時,并不知自己的女兒甄英蓮,也是其中的一個“風流孽鬼”,屬于“已有一半落塵”中間的一個,猶自向一僧一道再三打探典故,真不愧名喚“應(yīng)憐”矣! 英蓮與嬌杏 紅樓第一回中,“甄士隱”(真事隱)與“賈雨村”(假語存)兩個大男人言行相對,而“英蓮”(應(yīng)憐)與“嬌杏”(僥幸)這一對小女兒也恰恰命運相照。 書中開篇甄士隱抱著英蓮上街,癩僧跛道看見了便大哭道:“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nèi)作甚?” “有命無運”,便是對英蓮一生命運的斷詞。 此時,英蓮還是個粉妝玉琢的三歲女娃兒,萬千寵愛,嬌生慣養(yǎng);而嬌杏呢,只是甄家的一個丫頭。 僧道去后,甄士隱正在發(fā)呆,賈雨村走了過來,陪笑施禮,沒話找話地套近乎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這是書中賈雨村與甄英蓮的第一次照面。 甄士隱“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于是,英蓮?fù)藞觯瑡尚由蠄觯疫@嬌杏的第一次亮相相當驚艷,頗有楊玉環(huán)“回頭一笑百媚生”的范兒—— “這里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nèi)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quán)腮。這丫鬟忙轉(zhuǎn)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并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 看紅樓的人都記得王熙鳳出場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卻原來早在第一回里,嬌杏已經(jīng)用了這樣的身段,先用“嗽聲”吸引了雨村的注意,再以“擷花”展現(xiàn)了美麗的姿態(tài),宛如一幅畫般,難怪賈雨村會“看得呆了”。 這還不算,她發(fā)現(xiàn)賈雨村看她,乍驚還避,欲去還羞,一邊轉(zhuǎn)身回避,一邊卻又頻頻回頭,完全是李清照詞中的調(diào)調(diào)兒:“見客人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般姿容作派,怎不讓身處困境的窮秀才自作多情,留念存想呢? 從此,那賈雨村對嬌杏念念不忘,只因她回顧他兩次,便以為嬌杏對自己有情,“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仲秋夜對月抒懷,還吟了兩句詩。 后來,他接受甄士隱資助的五十兩銀子,進京趕考中了舉,做了知府,烏紗猩袍地回來游街;而甄士隱卻十分可憐,不但丟了女兒,遭了火災(zāi),投靠岳丈又被百般奚落,終于隨道士出家去了。 兩個人的命運調(diào)了個過了,恰是一個僥幸,一個應(yīng)憐。 這時候賈雨村和嬌杏重逢了。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shù)饺巍Q诀哂谑请[在門內(nèi)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鬟倒發(fā)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見過的。于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第一回至此而終,賣了個關(guān)子。第二回接著細說封肅跟了公差去見賈雨村,回來說明緣故: “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貫胡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才在咱門前過去,因見嬌杏那丫頭買線,所以他只當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shù)箓袊@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wù)必探訪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 這時候賈雨村還在惺惺作態(tài),似乎找了封肅去只為敘舊,還特意打聽了甄家妻子女兒的近況,說了幾句現(xiàn)成安慰話兒。但是到第二天,就露出真意來了,“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zhuǎn)托問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 ——原來,報恩是假,好色是真。所有的造作,就只為了要嬌杏作妾。 可以想象,如果賈雨村是個知恩圖報的君子,既然得了甄士隱好處,那么一旦中舉,第一件事就該回姑蘇閶門葫蘆廟仁清巷去找到甄家,還銀謝恩;即使甄士隱一家已經(jīng)投靠岳丈遷了居,也不難打聽下落。 但是賈雨村根本沒想過要報恩,書中說他八月十五得了甄士隱的銀子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到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這中間,從趕考到放榜,選班到升遷,已經(jīng)過去三年有余,他早把甄家忘諸腦后——事實上,如果不是看到嬌杏,喚起色欲,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甄家的人。 這一點,從他后來打發(fā)門子的手法就看得出來。那門子本是葫蘆廟小沙彌,深知雨村出身的,給賈雨村出了個餿主意亂判了薛馮爭婢案,原指望從此得到重用。然而賈雨村卻“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yè)。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fā)了他才罷。” 知他舊時貧賤的不只有門子,更有曾助他五十兩銀子的甄士隱,他又怎么會樂意看見甄家的人呢?之所以還會跟封肅廢話,不過是為了娶人家丫頭罷了。那封肅原是個勢利小人,巴不得去奉承,自是一力撮和,“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 書中說那嬌杏:“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冊作正室夫人了。” 就此完結(jié)了一篇大團圓的嬌杏傳,并依照說書的標準格式用一句詩作結(jié): “正是: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在整個嬌杏傳里,最讓我觸目驚心的,就是最后這段里形容她的“命運兩濟”,正讓人想起僧道見英蓮時哭的“有命無運”,遙遙相對,卻有天壤之別。 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只因“有命無運”,最終淪為人妾;而一個擷花買線的丫鬟,卻“命運兩濟”,做了知府夫人;“命運”二字,真真令人感慨。 然而高鶚不解曹雪芹原意,竟在續(xù)書中讓香菱步了嬌杏的后塵,也來了個侍妾扶正,續(xù)貂手法如此拙劣,卻還有很多人昧心說后四十回亦為曹雪芹原筆,則已經(jīng)不是誤讀,而是荼毒了。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