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這時候已經理得很清楚了:神瑛侍者下凡后,投胎賈府,成為公子賈寶玉;而石頭,則是他從胎里帶來的那塊通靈寶玉,是沾光跟著神瑛一起混入凡間的。 后來黛玉第一次見寶玉時,心下詫異,覺得十分面善,而寶玉也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便是因了神瑛的甘露前緣,卻不是因為絳珠草和那塊石頭有什么過節。 石頭,最多是在一僧一道的袖子里偷聽過“還淚”仙緣,并在今世見證了這段公案,因此,當它劫滿之后回到青梗峰,便重新變回一塊大石,字跡分明,記下了整個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故事,聊供空空道人抄寫罷了。 換言之,石頭就是個見證者、抄寫板,雖有靈性,卻非人類,就算提拔到頂格兒,也就相當于一面知生死辨是非的“風月寶鑒”罷了,是怎么都不能與寶黛二人比肩的。 在寶黛初見時,書中第一次出現了已經化身通靈寶玉的石頭,并借黛玉之眼形容寶玉“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點明“五色絲絳”,卻沒有說玉是什么顏色。 直到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寶釵跟寶玉討了玉來托在掌上細看,書中才有了一段正面描寫:“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 這種比較寫法很是漂亮,因為黛玉注重的是寶玉這個人,不是他的玉,所以大名鼎鼎的通靈寶玉在她眼中就只是“一塊美玉”而已,卻不會細打量;但是寶釵就不同了,她惦記著“金玉姻緣”的大使命,對寶玉這個人雖諸多不滿,對于他戴的這塊玉可是極為重視,恨不得用放大鏡辨認清楚了的,所以就寫得十分詳細,從形狀到顏色到質地到裝飾都一一提及,完全是收藏家見到老古董的眼神心勁兒。 這段描寫跟開篇一僧一道施展幻術時變出的寶玉模樣是前后呼應的,只是把“扇墜”的形容換成了“雀卵”,把“鮮明瑩潔”分解為“燦若明霞,瑩潤如酥”。 “明霞”是什么顏色?往簡單里形容應該是緋紅,復雜些則是神話故事里的“五色”。可以想象,寶玉的通靈美玉不是翠,而是翡,即紅色美玉,光照下呈現五色,燦若明霞。 后來鶯兒替寶玉打絡子,寶釵出主意:“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寶玉問:“只是配個什么顏色才好?”寶釵說:“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 什么叫“犯色”呢?就是說同色相配,互為犯色。換言之,那塊玉的主色調是紅色,如果絡子也用紅色,就犯色了。 綜上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首先,石頭既然已經幻化成通靈玉被賈寶玉銜在口中帶入紅塵,自然不可能再分身變成賈寶玉這個人。程高本說石頭修煉成仙,變成神瑛侍者下凡,將兩者合二為一,完全說不通。可是因為發行多,夠普及,便已經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紅樓常識,這是最讓人痛心的。 其次,寶玉的那塊玉是以紅色為主的五色石,而不可能是影視劇中常常選用的白玉或翠玉。女媧煉五色石以補天,留下這第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怎么也不可能是塊綠石頭吧?倘如此,我們現在見到的晚霞,可也就跟著變成了綠色的天空了。 很多讀者被影視劇和連環畫影響了心態,想當然地認為美玉就應該是翠玉或羊脂玉,對于“紅玉”的說法乍一聽很難接受。 但是這里還有幾個輔證:寶玉前身為赤瑕宮神瑛侍者,赤即紅,瑕為“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脂批語),這也明確點出了他轉世后口里銜的那塊玉應該是紅色。所以寶玉住的地方叫作“怡紅院”,曹雪芹批書的地方也叫“悼紅軒”。而寶玉素來又一個“愛紅的毛病兒”。加上絳珠仙草的“絳”也是紅的意思,“絳珠”即為紅淚,所以寶玉書房名為“絳蕓軒”——無論怎么看,通靈玉都只能是紅的。 也正因為石頭是紅色,所以《石頭記》誕生歷煉的地方,自然便是怡紅院、悼紅軒了。 一株草的心愿 林黛玉的第一次出場在什么時候? 受影視劇影響,大多人對黛玉的第一印象就是她的初入賈府,“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去。”并借寶玉眼光濃墨重彩,形容其神情樣貌,給了一個很驚艷的亮相,詳見于書中第三回。 那是全書的第一場重頭戲,不但上演了“寶黛初見”這樣的大關目,還借黛玉的眼光腳步細寫了榮國府的輝煌鼎沸。所以不但很多影視劇以此為開篇,就連一些白話縮水版紅樓書也是從這里開始,這就給很多讀者和觀眾造成誤解,以為這就是林黛玉的第一次出場。 但其實早在第一回故事開篇,書中就借著甄士隱的夢境鄭重介紹了林黛玉的根基來歷。只不過,那時候她還不叫林黛玉,而只是一株草,絳珠仙草。 古代的大戶人家,房子前一定會有照壁,不使人直見內院;同樣的,一位真正閨秀的出場,又怎能揭簾直見?非但要千呼萬喚,更需要層層鋪墊。 黛玉在作者的心目中太高貴太清靈了,以至于不敢直呼其名,直出其人,而要借助一個夢來介紹她。 那么美麗柔弱的女子,也只能出現在世人的夢里吧? 這還不算,即使在甄士隱的夢里,他也不是直接見到了她,而只是聽見一僧一道講述她的故事,真是虛之又虛,幻之又幻。 在夢里,一僧一道且行且說: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 多么空靈虛幻卻又鄭重華麗的出場! 難怪甲戌本在此有側批:“飲食之名奇甚,出身履歷更奇甚,寫黛玉來歷自與別個不同。” 前世今生輪回之說原出自佛教,這使我想起另一個佛經故事來:傳說孔雀王有五百個妻子,卻只鐘愛青雀一個。因為青雀喜歡喝甘露,吃蜜果,孔雀王便每早采來奉養,就像差役那樣甘為隸使,以至于為獵人所乘,設陷阱捉了它獻給國王。 這么巧,絳珠草也曾得甘露灌溉,且以蜜青果為食,但卻多飲了灌愁海的水,至于郁結纏綿,多愁善感,與青雀的命運剛剛相反——孔雀王是因為青雀而誤墮紅塵的,絳珠草卻是跟隨神瑛而入世歷劫。 “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這段話說得極為婉約動人,幾乎替天下癡情女兒說出了心里話,翻譯成大白話就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所以今生來還債,為你傷心,為你流淚,都是我心甘情愿,無怨無悔。 ——后來,她果然為他流了一世的淚,并且“至死不干,萬苦不怨”(蒙府本批語)。 程偉元、高鶚的120回《紅樓夢》里,讓林黛玉臨死前咬牙切齒地喊著“寶玉你好……”咽了氣,有些讀者會覺得夠慘烈,夠煽情,是續書里的精彩篇章。 但是從情感上說,把“萬苦不怨”改成“死不瞑目”,這個境界顯然低了很多個檔次。 黛玉為報恩而來,焉得銜恨而去?這豈非成了以怨報德? 原本凄美空靈的“三生石畔舊精魂”的木石仙緣,變成了一場“癡心女子負心漢”的俗世苦情戲,表面是同情黛玉,其實是褻瀆仙子,完全違背了絳珠草“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的初衷了。 即使從寫作手法上來講,續書里一邊是寶玉成婚,一邊是黛玉喪命,也實在太戲劇化,全不符合前八十回慣用的迂回婉轉的白描手法。 且說那一僧一道講故事的時候,原有兩個聽眾:一個是甄士隱,另一個是石頭。 石頭后來也跟著神瑛侍者下了凡,成為寶玉口中銜著的通靈玉,從頭至尾旁觀了整個“還淚”的因果,之后仍回到青梗峰下,變回一塊大石頭,“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但是與石頭有一面之緣的甄士隱呢,出家之后是否另有作為?與寶黛二人又有過什么樣的遇合?八十回后遺失,令我們不得而知,因此便有了眾多猜想,莫衷一是。 但可以肯定的是,夢里僧人在講完這個“三生石畔舊精魂”的故事后曾嘆息: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