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通靈寶玉什么色? 探佚紅樓,一定要兼備四個方面的知識:第一自然是熟讀原著之外,對于基礎紅學,包括版本學、曹學等皆有了解;第二是對于清代歷史背景,社會風俗禮儀要熟知;第三要有充分的詩詞和戲曲知識貯備,否則無法體會書中的諸多暗喻;第四是探佚者本人要有豐富的小說創作經驗,這樣才更能從創作角度去想象曹雪芹的思維方式與布局可能。 我個人探佚紅樓的優勢在于,除了是一個著書七十余部的小說家之外,同時是一位昆曲編劇和詩詞老師,之前因為創作“大清三部曲”等作品,對于前三清的歷史做過很長時間的研究,這就仿佛是一種宿命:在我所有的創作和學習中,似乎每一步都指向紅樓,更接近太虛幻境的牌坊,幾乎是逼著我去叩響大觀園的門扉,走進海棠詩社,為十二釵磨硯洗墨,旁聽她們的吟風弄月,憐惜她們的花飛水流。 探佚之前,我們要先弄清幾個簡單的概念,首先是對于通行本與脂批本的了解。 《紅樓夢》通行本共計120回,后四十回為高鶚、程偉元續編,所以通常又稱為“程高本”,是發行最大影響最廣的版本,我小時候看的也是這個版本,從九歲到十五歲,看了五六遍都是這個版本,心里存了很多疑惑。 后來才知道原來后四十回是偽續,這使我豁然開朗,也悵痛不已。張愛玲說程高本是“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因為甩不掉。”刻薄是刻薄了些,但也真形象。程高二位的可恨之處在于,不僅續貂后四十回,還對前文做了很多編輯刪改工作,使得真相越發撲朔迷離。 其實,原著在傳抄的過程中,在印刷本出現之前就有過很多不同版本,再加上通行本的影響,這就造成了很多概念上的混淆。比如林黛玉進賈府時到底多少歲?秦可卿死在哪一年?元妃過世時有多大?還有,賈寶玉和他與生俱來的那塊通靈玉究竟是什么關系?與林黛玉前世結緣的,究竟是石頭還是神瑛侍者? 這些答案,只能在再三熟讀脂批本后剝繭抽絲。 所謂脂批本,就是在印刷本出現之前的《石頭記》手抄本。曹雪芹成書過程中,是一邊創作一邊交人謄抄的,這謄寫的人中有朋友也有專門的抄書匠,這就難免會出現謄寫錯誤。而且曹雪芹邊寫邊改,每次交出的版本都與前面的版本有所不同,這抄寫本自然也就不同,而抄寫本流傳出去后,又有人將不同抄本再匯總重抄,又稱“過錄本”。而且脂硯齋等主力抄本隊員,還喜歡邊抄邊批,將自己的讀后感題于書上,而后人在抄錄時,會把這些批語也一并抄上。批語的人中有脂硯齋、畸笏叟等人,其中以脂批最多,所以這些帶有批語的抄本,我們統稱為“脂批本”。 脂批最重要的價值在于:脂硯齋等人既是曹雪芹的朋友,又主要負責謄寫匯總,所以對全書后半部的布局走向了然于胸,并且看到過遺失的原稿,所以批語中往往于感嘆今昔時透露出人物的大結局,這種“劇透”對于我們探佚紅樓有著莫大的裨益。 以石頭為例,在通行本中,神瑛侍者和石頭似乎是一件事,正如同絳珠仙草修成人形,遂轉世為林黛玉一樣;程高本經過增刪校改,也把石頭點化成仙,提拔為神瑛侍者,再投胎做了賈寶玉,就此混淆了“神瑛”與“石頭”的概念。 然而在早期脂批本《石頭記》中,這兩件事卻是分得很清楚的。 我們先說這石頭的由來,原為女媧煉石所遺。典出《淮南子*覽冥訓》: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列,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焰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又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背方州,抱圓天。” 在這里,最需要注意的一個詞是“五色石”。所以神話故事里說,每天黃昏時我們看到西方彩霞滿天,那便是女媧修補過的地方。 而寶玉那塊玉的來歷,也正是被棄而未用的這么一塊“五色石”。 迄今發現的最早的紅樓版本也就是甲戌本中,在開篇第一回有一大段交代石頭變形記的文字,被后人刪掉了,是說石頭因無才補天,被棄于青梗峰下,日夜悲號慚愧,忽一日見到一僧一道遠遠而來,遂行求告。原文作: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那里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并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在這里,一僧一道顯然是做廣告的高手,深諳包裝之道,既然應承了要帶那石頭去人間歷煉,卻又嫌它“質蠢”,于是先施幻術為它整型,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寶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又特地在上面鐫了幾句廣告語,并且賣了個關子,不肯告訴石頭上面寫的是什么字。但我們卻從后文可知,那就是寶玉出世時所銜的通靈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且說這段描寫,有問有答,有因有果,將石頭想下世受享的一點凡心、以及僧道施展幻術為其變形的整個過程描寫得極為生動。但是不知為何,自庚辰本開始,便將整段刪去,直接讓一僧一道“來至石下席地而坐長談,見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石頭的通靈成了自發的過程,沒有僧道什么事了。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刪改呢?是曹雪芹覺得過程太冗長,對話太繁瑣,故而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中刪掉了這段嗎?但是后面接著說幾世幾劫后,空空道人來至青梗峰時,見到的仍是一塊歷歷有述的巨石,正應了前面仙師與石頭說的“劫終之日復還原質”的約定,若是曹雪芹刪改,應該不會照應不到,可見此處刪節絕非作者原意。 石頭再出現時,書只翻了幾頁,時間卻已過了幾劫,已經是在甄士隱的夢中了。一僧一道出場時的形象仍是銜接開篇,說說笑笑遠遠而來,“且行且談”地講起了一個故事,這真是夢中有夢,不愧為“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這個故事,說的就是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了。 僧人說得非常清楚,西方靈河岸三生石畔有絳珠草,赤瑕宮神瑛侍者每天灌以甘露,使其得延歲月,修成女體,因為想著要報恩,五內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聽說這神瑛侍者要下凡造歷,便決意跟隨前往,立誓說:“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在這段描寫中,世界被分為了三個層次: 第一層是三生石畔的絳珠草與神瑛侍者,第二層是甄士隱夢里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第三層才是甄士隱的俗世肉身,以及他馬上就要從夢中醒來后遇見的賈雨村。 那么這個時候石頭在哪里呢? 它在道人的袖子里。 開篇時,僧道為石頭整型刻字,石頭曾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僧人笑道:“你且莫問,日后自然明白的。”便袖了那石與道人飄然而去。 ——彼時,石頭是揣在僧人袖子里的。 然而在甄士隱的夢里,僧人講完故事后說:“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甄士隱遂上前請教蠢物為何物。而從袖中遞出石頭與他的,卻是道人,笑著說:“若問此物,到有一面之緣。” 這時候,石頭上刻的字已經揭了一半謎底:“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后面還有幾行小字。” 此時,石頭與甄士隱都在第二層世界,也就是甄士隱的夢里。 在夢里,甄士隱與石頭有一面之緣,但對于絳珠與神瑛,卻只有聽的份兒。同時一僧一道提起石頭時,是稱之為“蠢物”的,因為那是經了他們的幻術點化才有機會下世歷劫的一塊“廢材”而已;但對于神瑛侍者,他們的口氣卻是充滿敬意,不敢小覷的。 況且,從僧人的話中我們得知,這時候神瑛侍者是已經“在警幻案前掛了號”,而石頭,則還要等著一僧一道“將這蠢物交割清楚”,既便從這一點說,石頭和神瑛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夢在這時候醒了,甄士隱回到了第三層世界——俗世,再次見到了一僧一道。 幻境里的一僧一道“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俗世中的的一僧一道,卻是“那僧則癩頭跣足,那道則跛足蓬頭”,妙的是仍然是“瘋瘋顛顛,揮霍談笑而至”——這一僧一道三次出場,行頭雖然大相徑庭,姿勢倒是從來不換的。 僧道去后,甄士隱遇到了賈化也就是賈雨村,于是“真事隱去,假語存焉”,接下來的故事便隨著“假話”的腳跟兒進行下去了。于是我們跟著賈雨村去揚州鹽政見了林黛玉,又跟他一起護送林黛玉進了賈府,見到了賈寶玉和他的玉。 同僧道的身份相反,石頭在幻境被稱為“蠢物”,到了俗世,卻成了“命根子”。 這同嬌杏與英蓮在出場時是一仆一主,不久命運卻掉了個過兒一樣,令人唏噓。 接著石頭下凡,第一次提及是在第二回里冷子興對著賈雨村演說榮國府奇事之時,說賈寶玉“一落胞胎,嘴里便銜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 這是全書第一次交代石頭的下落,也是第一次提到玉的顏色,乃是“五彩晶瑩”,正合了女媧補天的五色石之說。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