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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大淖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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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走了。”

    “再見。啊呀!——”

    “怎么?”

    “沒什么。我的手套落到你那兒了。不要緊。大概在小茶幾上,插梅花時忘了戴。我有這個!”

    “找到了給你寄來。”

    “當(dāng)然寄來,不許昧了!”

    “好小氣!”

    岸上的笑笑,又揚揚手,當(dāng)真走了。風(fēng)披下她的一綹頭發(fā)來了,她已經(jīng)不好意思歪歪地戴一頂絨線帽子了。誰教她就當(dāng)了老師!她在這個地方待不久的,多半到暑假就該含一汪眼淚向?qū)W生告別了,結(jié)果必是老校長安慰一堆小孩子,連這個小孩子。我可以寫信問弟弟:“你們學(xué)校里有個女老師,臉白白的,有個酒窩,喜歡穿藍(lán)衣服,手套是黑的,邊口有灰色橫紋,她是誰,叫什么名字?聲音那么好聽,是不是教你們唱歌?——”我能問么?不能,父親必會知道,他會親自到學(xué)校里看看去。年紀(jì)大的人真沒有辦法!

    我要是送弟弟去,就會跟她們一路來。不好,老詹還認(rèn)得我。跟她們一路來呢,就可以發(fā)現(xiàn)船上這位的手套忘了,哪有女孩子這時候不戴手套的。我會提醒她一句。就為那個顏色,那個花式,自己挑的,自己設(shè)計的,她也該戴。——“不要緊,我有這個!”什么是“這個”,手籠?大概是她到伸出手來搖搖時才發(fā)現(xiàn)手里有一個什么樣的手籠,白的?我沒看見,我什么也沒看見。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在船上。梅花,梅花開了?是朱砂還是綠萼,校園里舊有兩棵的。波——汽笛叫了。一個小輪船安了這么個大汽笛,豈有此理!我躺下吃我的糖。……

    “老師早。”

    “小朋友早。”

    我們像一個個音符走進(jìn)譜子里去。我多喜歡我那個棕色的書包。蠟筆上沾了些花生米皮子。小石子,半透明的,從河邊撿來的。忽然摸到一塊糖,早以為已經(jīng)在我的嘴里甜過了呢。水泥臺階,干凈得要我們想洗手去。“貓來了,貓來了,”“我的馬兒好,不喝水,不吃草。”下課鐘一敲,大家噪得那么野,像一簇花突然一齊開放了。第一次棲來這個園里的樹上的鳥嚇得不加思索地便鼓翅飛了,看看別人都不動,才又飛回來,歪著腦袋向下面端詳。我六歲上幼稚園。玩具櫥里有個joker至今還在那兒傻傻地笑。我在一張照片里騎木馬,照片在粉墻上發(fā)黃。

    百貨店里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們幼稚園的老師。她把頭發(fā)梳成圣瑪麗的樣子。她一定看見我了,看見我的校服,看見我的受過軍訓(xùn)的特有姿勢。她裝作專心在一堆紗手巾上。她的臉有點紅,不單是因為低頭。我想過去招呼,我怎么招呼呢?到她家里拜訪一次?學(xué)校寒假后要開展覽會吧,我可以幫她們剪紙花,扎蝴蝶。不好,我不會去的。暑假我就要考大學(xué)了。

    我走出艙門。

    我想到船頭看看。我要去的向我奔來了。我抱著胳臂,不然我就要張開了。我的眼睛跟船長看得一般遠(yuǎn)。但我改了主意。我走到船尾去。船頭迎風(fēng),適于夏天,現(xiàn)在冬天還沒有從我語言的惰性中失去。我看我是從哪里來的。

    水面簡直沒有什么船。一只鷺鷥用青色的腳試量水里的太陽。岸上柳樹枯干子里似乎已經(jīng)預(yù)備了充分的綠。左手珠湖籠著輕霧。一條狗追著小輪船跑。船到九道灣了,那座廟的朱門深閉在逶迤的黃墻間,黃墻上面是藍(lán)天下的蒼翠的柏樹。冷冷的是寶塔檐角的鈴聲在風(fēng)里搖。

    從呼吸里,從我的想象,從這些風(fēng)景,我感覺我不是一個人。我覺得我不大自在,受了一點拘束。我不能吆喝那只鷺鷥,對那條狗招手,不能自作主張把那一堤煙柳移近廟旁,而把廟移在湖里的霧里。我甚至覺得我站著的姿勢有點放肆,我不是太睥睨不可一世就是像不絕俯視自己的靈魂。我身后有雙眼睛。這不行,我十九歲了,我得像個男人,這個局面應(yīng)當(dāng)由我來打破。我的胡桃糖在我手里。我轉(zhuǎn)身跟人互相點點頭。

    “生日好。”

    “好,謝謝。——”生日好!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點明白。這個城太小了。我拈了一塊糖放進(jìn)嘴里,其實胡桃皮已經(jīng)麻了我的舌頭。如此,我才好說。

    “吃糖。”一來接糖,她就可走到欄桿邊來,我們的地位得平行才行。我看到一個黑皮面的速寫簿,它看來頗重,要從腋下滑下去的樣子,她不該穿這么軟的料子。黑的襯亮所有白的。

    “畫畫?”

    “當(dāng)著人怎么動筆。”

    當(dāng)著人不好動筆,背著人倒好動筆?我倒真沒見到把手籠在手籠里畫畫的,而且又是個白手籠!很可能你連筆都沒有帶。你事先曉得船尾上就有人?是的,船比城更小。

    “再過兩三個月,畫畫就方便了。”

    “那時候我們該拼命忙畢業(yè)考試了。”

    “噢呵,我是說樹就都綠了。”她笑了笑,用腳尖踢踢甲板。我看見襪子上有一塊油斑,一小塊藥水棉花凸起,既然敷得極薄,還是看得出。好,這可會讓你不自在了,這塊油斑會在你感覺中大起來,棉花會凸起,凸起如一個小山!

    “你弟弟在學(xué)校里大家都喜歡。你弟弟像你,她們說。”

    “我弟弟像我小時候。”

    她又笑了笑。女孩子總愛笑。“此地實乃世上女子笑聲最清脆之一隅。”我手里的一本書里印著這句話。我也笑了笑。她不懂。

    我想起背乘數(shù)表的聲音。現(xiàn)在那幾棵大銀杏樹該是金黃的了吧。它吸收了多少這種背誦的聲音。銀杏樹的木質(zhì)是松的,松到可以透亮。我們從前的圖畫板就是用這種木頭做的。風(fēng)琴的聲音屬于一種過去的聲音。灰塵落在教室里的皺紙飾物上。

    “敲鐘的還是老詹?”

    “剪校門口的冬青的也還是他。”

    冬青細(xì)碎的花,淡綠色;小果子,深紫色。我們仿佛并肩從那條拱背的磚路上一齊走進(jìn)去。夾道是平平的冬青,比我們的頭高。不多久,快了吧,冬青會生出嫩紅色的新枝葉,于是老詹用一把大剪子依次剪去,就像剪頭發(fā)。我們并肩走進(jìn)去,像兩個音符。

    我們都看著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比那些樹更遠(yuǎn),比那群鴿子更遠(yuǎn)。水向后邊流。

    要弟弟為我拍一張照片。呵,得再等等,這兩天他怎么能穿那種大翻領(lǐng)的海軍服。學(xué)校旁邊有一個鋪子里掛著海軍服。我去買的時候,店員心里想什么,衣服寄回去時家里想什么,他們都不懂我的意思。我買一個秘密,寄一個秘密。我壞得很。早得很,再等等,等樹都綠了。現(xiàn)在還只是梅花開在燈下。疏影橫斜于我的生日之中。早得很,早什么,嗐,明天一早你得動身,別盡弄那花,看忘了事情,落了東西!聽好,第一次鐘是起身鐘。

    “你看,那是什么?”

    “鄉(xiāng)下人接親,花轎子。”——這個東西不認(rèn)得?一團(tuán)紅吹吹打打的過去,像個太陽。我看著的是指著的手。修得這么尖的指甲,不會把手套戳破?我撮起嘴唇,河邊蘆葦噓噓響,我得警告她。

    “你的手冷了。”

    “哪有這時候接親的。——不要緊。”

    “路遠(yuǎn),不到晌午就發(fā)轎。揀定了日子。就像人過生日,不能改的。你的手套,咳,得三天樣子才能寄到。——”

    她想拿一塊糖,想拿又不拿了。

    “用這個不方便,不好畫畫。”

    她看了看指甲,一片月亮。

    “凍瘡是個討厭東西。”討厭得跟記憶一樣。“一走多路,發(fā)熱。”

    她不說話,可是她不用一句話簡直把所有的都說了:她把速寫簿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把另一只手也褪出來,很不屑地把手籠放在速寫簿上。手籠像一頭小貓。

    她用右手手指轉(zhuǎn)正左手上一個石榴子的戒指,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的意思是:

    看你還有什么說的!

    我若再說,只有說:

    你看,你的左手就比右手紅些,因為她受暖的時間長些。你的體溫從你的戒指上慢慢消失了。李長吉說“腰圍白玉冷”,你的戒指一會兒就顯得硬得多!

    但是不成了,放下她的東西時她又稍稍占據(jù)比我后一點的地位了。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有一種跟人打賭的光,而且像邱比德(丘比特)一樣有絕對的把握樣子。她極不恭敬地看著我的白圍巾,我的圍巾且是薰了一點香的。

    來一陣大風(fēng),大風(fēng),大風(fēng)吹得她的眼睛凍起來,哪怕也凍住我們的船。

    她挪過她的眼睛,但原來在她眼睛里的立刻搬上她的嘴角。

    萬籟無聲。

    胡桃皮硝制我的舌頭。

    一放手,我把一包糖掉落到水里,有意甚于無意。糖衣從胡桃上解去。但胡桃里面也透了糖。胡桃本身也是甜的。胡桃皮是胡桃皮。

    “走吧,驗票了。”她說話了,說了話,她恢復(fù)不了原來的樣子了。感謝船是那么小:

    “到我艙里來坐坐。我有不少橘子,這么重,才真不方便。我這是請客了。”

    我的票子其實就在身上,不過我還是回去一下。我知道我是應(yīng)當(dāng)?shù)纫粫湃ジ凹s的。半個鐘頭,差不多了吧。當(dāng)然我不能吹半點鐘風(fēng),因為我已經(jīng)吹了不止半點鐘風(fēng)。而且她一定預(yù)料我不會空了兩手去,她知道我昨天過生日。(她能記得多少時候,到她自己過生日時會不會想起這一天?想到此,她會獨自嫣然一笑,當(dāng)她動手切生日糕時。她自有她的秘密。)現(xiàn)在,正是時候了。

    弟弟放午課回家了,為折磨皮鞋一路踢著石子。河堤西側(cè)的陰影洗去了。弟弟的音樂老師在梅瓶前入神,鳥聲灌滿了校園。她拿起花瓶后面一雙手套,一時還沒想到下午到郵局去寄。老詹的鐘聲顫動了陽光,像顫動了水,聲音一半擴(kuò)散,一半沉淀。

    “好,當(dāng)然來。我早聞見橘子香了。”

    差點兒我說成橘子花。嗩吶聲音消失了,也消失了湖上的霧,一種消失于不知不覺中,而且使人知覺于消失之后。

    果然,半點鐘之內(nèi),她換了襪子。一層輕綃從她的腳上褪去,和憐和愛她看看自己的腳尖,想起雨后在潔白的淺灘上印一彎苗條的痕跡,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柔。怕太嬌縱了自己,她趕快穿上一雙。

    小桌上兩個剝了的橘子。橘子旁邊是那頭白貓。

    “好,你是來做主人了。”

    放下手里的一盒點心,一個開好的罐頭,我的手指接觸到白色的毛,又涼又滑。

    “你是哪一班的?”

    “比你低兩班。”

    “我怎么不認(rèn)識你?”

    “我是插班進(jìn)去的,當(dāng)中還又停了一年。”

    她心里一定也笑,還不認(rèn)識!

    “你看過我弟弟?”

    “昨天還在我表姐屋里玩來的。放學(xué)時逗他玩,不讓他回去,急死了!”

    “欺負(fù)小孩子!你表姐是不是那里畢業(yè)的?”

    “她生了一場病,不然比我早四班。”

    “那她一定在那個教室上過課,窗戶外頭是池塘,坐在窗戶臺上可以把釣竿伸出去釣魚。我釣過一條大烏魚,想起祖母說,烏魚頭上有北斗七星,趕緊又放了。”

    “池塘里有個小島,大概本來是座墳。”

    “島上可以撿野鴨蛋。”

    “我沒撿過。”

    “你一定撿過,沒有撿到!”

    “你好像看見似的。要橘子,自己拿。那個和尚的石塔還好好的。你從前懂不懂刻在上頭的字?”

    “現(xiàn)在也未見得就懂。”

    “你在校刊上老有文章。我喜歡塔上的蓮花。”

    “蓮花還好好的。現(xiàn)在若能找到我那些大作,看看,倒非常好玩。”

    “昨天我在她們那兒看到好些學(xué)生作文。”

    “這個多吃點不會怎么,筍,怕什么。”

    “你現(xiàn)在還畫畫么?”

    “我沒有速寫簿子。你怎曉得我喜歡過?”

    我高興有人提起我久不從事的東西。我實在應(yīng)當(dāng)及早學(xué)畫,我老覺得我在這方面的成就會比我將要投入的工作可靠得多。我起身取了兩個橘子,卻拿過那個手籠盡撫弄。橘子還是人家拿了坐到對面去剝了。我身邊空了一點,因此我覺得我有理由不放下那種柔滑的感覺。

    “我們在小學(xué)頂高興野外寫生。美術(shù)先生姓王,說話老是‘譬如’‘譬如’,——畫來畫去,大家老是一個擁在叢樹之上的廟檐:一片帆,一片遠(yuǎn)景;一個茅草屋子,黑黑的窗子,煙囪里不問早晚都在冒煙。老去的地方是東門大窯墩子,泰山廟文游臺,王家亭子……”

    “傅公橋,東門和西門的寶塔,……”

    “西門寶塔在河堤上,實在我們?nèi)サ米疃嗟牡胤绞呛拥躺稀@鲜菃栃睁牡睦咸刨I荸薺吃。”

    “就是這條河,水會流到那里。”

    “你畫過那個渡頭,渡頭左邊盡是野薔薇,香極了。”

    “那個渡頭,……渡過去是潭家塢子。塢子里樹比人還多,畫眉比鴨子還多……”

    “可是那些樹不盡是柳樹,你畫的全是一條一條的。”

    “………………”

    “那張畫至今還在成績室里。”

    “不記得了,你還給人改了畫,那天是全校春季遠(yuǎn)足,王老師忙不過來了,說大家可以請汪曾祺改,你改得很仔細(xì),好些人都要你改。”

    “我的那張畫也還在成績室里,也是一條一條的。表姐昨天跟我去看過。”

    我咽下一小塊停留在嘴里半天的蛋糕,想不起什么話說,我的名字被人叫得如此自然。不自覺地把那個柔滑的感覺移到臉上,而且我的嘴唇也想埋在潔白的窩里。我的樣子有點傻,我的年齡亮在我的眼睛里。我想一堆帶露的蜜波花瓣擁在胸前。

    一塊橘子皮飛過來,剛好砸在我臉上,好像打中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掩住眼睛。我的手上感到百倍于那只貓的柔潤,像一只招涼的貓,一點輕輕的抖,她的手。

    波——,豈有此理,一只小小的船安這么大一個汽笛。隨著人聲喧沸,腳步忽亂。

    “船靠岸了。”

    “這是××,晚上才能到□□。”

    “你還要趕夜車?”

    “大概不,我盡可以在□□耽擱幾天,玩玩。”

    “什么時候有興給我畫張畫。——”

    “我去看看,姑媽是不是來接我了,說好了的。”

    “姑媽?你要上了?”

    “她脾氣不大好,其實很好,說叫去不能不去。”

    我揉了揉眼睛,把手籠交給她,看她把速寫簿子放進(jìn)箱子,扣好大衣領(lǐng)子,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箱子我來拿,你籠著這個不方便。”

    “謝謝,是真不方便。”

    當(dāng)然,老詹的鐘又敲起來了。風(fēng)很大,船晃得厲害。每個教室里有一塊黑板,黑板上寫許多字,字與字之間產(chǎn)生一種神秘的交通,鐘聲作為接引。我不知道我在船上還是在水上,我是怎么活下來的。有時我不免稍微有點瘋,先是人家說起后來是我自己想起。鐘!……

    辜家豆腐店的女兒

    豆腐店是一個“店”,怎么會有個女兒?然而螺螄壩一帶的人背后都是這么叫她。或者稱作“辜家的女兒”、“豆腐店的女兒”。背后這樣的提她,有一種特殊的意味。姓辜的人家很少,這個縣里好像就是兩三家。

    螺螄壩是“后街”,并沒有一個壩,只是一片不小的空場。七月十五,這里做盂蘭盆會。八九月,如果這年年成好,就有人發(fā)起,在平橋上用杉篙木板搭起臺來唱戲。約的是里下河的草臺班子,京戲、梆子“兩下鍋”,既唱《白水灘》這樣摔“殼子”的武打戲,也唱《陰陽河》這樣踩蹺的戲。做盂蘭盆會、唱大戲,熱鬧幾天,平常這里總是安安靜靜的。孩子在這里踢毽子,踢鐵球,滾錢,抖空竹(本地叫“抖天嗡子”)。有時跑過來一條瘦狗,匆匆忙忙,不知道要趕到哪里去干什么。忽然又停下來,豎起耳朵,好像聽見了什么。停了一會兒,又低了腦袋匆匆忙忙地走了。

    螺螄壩空場的北面有幾戶人家。有兩家是打蘆席的。每天看見兩個中年的女人破葦子,編席。一頓飯工夫,就織出一大片。蘆席是為大德生米廠打的。米廠要用很多蘆席。東頭一家是個“茶爐子”,即賣開水的,就是上海人所說的“老虎灶”。一個像柜子似的磚砌的爐子,四角有四個很深的鐵鑄的“湯罐”,滿滿四罐清水,正中是火眼,燒的是粗糠。粗糠用一個小白鐵簸箕倒進(jìn)火眼,“呼——”火就猛升上來,“湯罐”的水就呱呱地開了。這一帶人家用開水——沖茶、燙雞毛、拆洗被窩,都是上“茶爐子”去灌,很少人家自己燒開水,因為上“茶爐子”灌水很方便,省得費柴費火,煙熏火燎,又用不了多少。“茶爐子”賣水,不是現(xiàn)錢交易,而是一次賣出一堆“茶籌子”——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小竹片,一面用鐵模子烙出“十文”、“二十文”……灌了開水,給幾根茶籌子就行了。“茶爐子”燒的粗糠是成挑的從大德生米廠躉來的。一進(jìn)“茶爐子”,除了幾口很大的水缸,一眼看到的便是靠后墻堆得像山一樣的粗糠。

    螺螄壩一帶住的都是“升斗小民”,稱得起殷實富戶的,是大德生米廠。大德生的東家姓王,街上人都稱他王老板。大德生原來的底子就厚實,一盤很大的麻石碾子,喂著兩頭大青騾子,后面?zhèn)}里的稻子堆齊二梁。后來王老板把騾子賣了,改用機(jī)器碾米,生意就更興旺了。大德生原是一個米店,改用機(jī)器后就改稱為“米廠”。這算是螺螄壩唯一的“工廠”。每天這一帶都聽得到碾米的柴油機(jī)的鐵煙筒里發(fā)出節(jié)奏均勻的聲音:蓬——蓬——蓬……

    王老板身體很好,五十多歲了,走路還飛快,留一撇烏黑的牙刷胡子,雙眼有神。

    他的大兒子叫王厚遼,在米廠里量米,記賬。他有個外號叫“大呆鵝”,看樣子也確是有點呆相。

    二兒子叫王厚堃,跟一個姓劉的老先生學(xué)中醫(yī)。長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

    大德生東墻外住著一個姓薛的裁縫。薛裁縫是個老實人,整天只知道低頭做活,穿針引線。他的老婆人稱薛大娘。薛大娘跟老頭子可不是一樣的人,她也“穿針引線”,但引的是另外一種線,說白了,就是拉皮條。

    大德生門前有一條小巷,就叫作辜家巷,因為巷子里只有一家人家。辜家的后門就開在巷子里,和大德生斜對門,兩步就到了。后面是住家,前面是做豆腐的作坊,前店后家。

    辜家很窮。

    從螺螄壩到草巷口,有兩家豆腐店。豆腐店是發(fā)不了財?shù)模歉闪诉@一行也只有一直干下去。常言說:“黑夜思量千條路,清早起來依舊磨豆腐。”不過草巷口的一家生意不錯。一清早賣豆?jié){,熱氣騰騰的滿滿一鍋。賣豆腐,四大屜。壓百葉,百葉很薄,很白。夏天賣涼粉皮。這涼粉皮是用萵苣汁和的綠豆粉,顏色是淺綠的,而且有一股萵苣香。生意好,小老板兩個月前還接了親。新媳婦坐在磨子一邊,往磨眼里注水,加黃豆,頭上插一朵大紅剪絨小小的囍字。

    相比之下,辜家豆腐店就顯得灰暗,殘舊,一點生氣也沒有。每天只做兩屜豆腐,有時一屜,有時一屜也沒有。沒本錢,買不起黃豆。辜老板老是病病歪歪的,沒有一點精神。

    辜老板老婆死得早,沒有留下一個兒子,跟前只有一個女兒。

    辜家的女兒長得有幾分姿色,在螺螄壩算是一朵花。她長得細(xì)皮嫩肉,只是面色微黃,好像是用豆腐水洗了臉?biāo)频摹I砩弦灿悬c淡淡的豆腥氣。

    一天三頓飯,幾乎頓頓是炒豆腐渣,不過總得有點油滑滑鍋。牽磨的“螞蚱驢”也得扔給它一捆干草。更費錢的是她爹的病。他每天吃藥。王厚堃的師父開的藥又都很貴,這位劉先生愛用肉桂,而且旁注:“要桂林產(chǎn)者。”每天辜家女兒把藥渣倒在路口,對面打蘆席和燒茶爐子的大娘看見辜家的女兒在門前倒藥渣,就嘆了一口氣:“難!”

    大德生的王老板找到薛大娘,說是辜家的日子很難,他想幫他們家一把。

    “怎么個幫法?”

    “叫他女兒陪我睡睡。”

    “什么?人家是黃花閨女,比你的女兒還小一歲!我不干這種缺德事!”

    “你去說說看。”

    媒人的嘴兩張皮,辣椒能說成大鴨梨。七說八說,辜家女兒心里活動了,說:“你叫他晚上來吧。”

    沒想到大呆鵝也找到薛大娘。

    王老板是包月,按月給五塊錢。

    大呆鵝是現(xiàn)錢交易。每次事完,摸出一塊現(xiàn)大洋,還要用兩塊洋錢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敲,以示這不是灌了鉛的“啞板”。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螺螄壩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那么多雙眼睛,辜家女兒的事情誰都知道了。燒茶爐子、打蘆席的大娘指指戳戳,咬耳朵,點腦袋,轉(zhuǎn)眼珠子,撇嘴唇子。大德生的碾米的師傅、量米的伙計議論:“兩代人操一張×,這叫什么事!”——“船多不礙港,客多不礙路,一個羊也是放,兩個羊也是趕,你管他是幾代人!”

    辜家的女兒身體也不好,臉上總是黃白黃白的,她把王厚堃請到屋里看病。王厚堃給她號了脈,看了舌苔,開了脈案,大體說是氣血兩虧,天癸不調(diào)……辜家女兒問什么是“天癸不調(diào)”,王厚堃說就是月經(jīng)不正常。隨即寫了一個方子,無非是當(dāng)歸、枸杞之類。

    王厚堃站起身來要走,辜家女兒忽然把門閂住,一把抱住了王厚堃,把舌頭吐進(jìn)他的嘴里,解開上衣,把王厚堃的手按在胸前,讓他摸她的奶子,含含糊糊地說:“你要要我,要要我,我喜歡你,喜歡你……”

    王厚堃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只好和她溫存了一會兒,輕輕地推開了她,說:

    “不行。”

    “不行?”

    “我不能欺負(fù)你。”

    王厚堃給她掩了前襟,扣好紐子,開門走了。

    王厚堃懸崖勒馬,也因為他就要結(jié)婚了,他要保留一個童身。

    過了兩個月,王厚堃結(jié)婚了。花轎從辜家豆腐店門前過,前面吹著嗩吶,放著三眼銃。螺螄壩的人都出來看花轎,辜家的女兒也擠在人叢里看。

    花轎過去了,辜家的女兒坐在一張竹椅上,發(fā)了半天呆。

    忽然她奔到自己的屋里,伏在床上號啕大哭。哭的聲音很大,對面燒茶爐子的和打蘆席的大娘都聽得見,只是聽不清她哭的是什么。三位大娘聽得心里也很難受,就相對著也哭了起來,哭得稀溜稀溜的。

    辜家的女兒哭了一氣,洗洗臉,起來泡黃豆,眼睛紅紅的。

    七里茶坊

    我在七里茶坊住過幾天。

    我很喜歡七里茶坊這個地名。這地方在張家口東南七里,當(dāng)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國的許多計里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給取的。如三里河、二里溝、三十里鋪。七里茶坊大概也是這樣。遠(yuǎn)來的行人到了這里,說:“快到了,還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送客上路的,到了這里,客人就說:“已經(jīng)送出七里了,請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壺茶,說了些話,出門一揖,就此分別了。七里茶坊一定縈系過很多人的感情。不過現(xiàn)在卻并無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連遺址也無人知道。“茶坊”是古語,在《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水滸傳》里還能見到。現(xiàn)在一般都叫“茶館”了。可見,這地名的由來已久。

    這是一個中國北方的普通的市鎮(zhèn)。有一個供銷社,貨架上空空的,只有幾包火柴、一堆柿餅。兩只烏金釉的酒壇子擦得很亮,放在旁邊的酒提子卻是干的。柜臺上放著一盆麥麩子做的大醬。有一個理發(fā)店,兩張椅子,沒有理發(fā)的,理發(fā)員坐著打瞌睡。有一個郵局。一個新華書店,只有幾套毛選和一些小冊子。路口矗著一面黑板,寫著鼓動冬季積肥的快板,文后署名“文化館宣”,說明這里還有個文化館。快板里寫道:“天寒地凍百不咋(5),心里裝著全天下。”轟轟烈烈的“大躍進(jìn)”已經(jīng)過去,這種豪言壯語已經(jīng)失去熱力。前兩天下過一場小雨,雨點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條一條斜道。路很寬,是土路。兩旁的住戶人家,也都是土墻土頂(這地方風(fēng)雪大,房頂多是平的)。連路邊的樹也都帶著黃土的顏色。這個長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鎮(zhèn),使人產(chǎn)生悲涼的感覺。

    除了店鋪人家,這里有幾家車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車馬大店里。

    我頭一回住這種車馬大店。這種店是一看就看出來的,街門都特別寬大,成天敞開著,為的好進(jìn)出車馬。進(jìn)門是一個很寬大的空院子。院里停著幾輛大車,車轅向上,斜立著,像幾尊高射炮。靠院墻是一個長長的馬槽,幾匹馬面墻拴在槽頭吃料,不停地甩著尾巴。院里照例喂著十多只雞。因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里有稗子,這些母雞都長得極肥大。有兩間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單間,可沒有。誰又會上車馬大店里來住一個單間呢?“碗大炕熱”,就成了這類大店招徠顧客的口碑。

    我是點名住到這種大店里來的呢。

    我在一個農(nóng)業(yè)科學(xué)研究所下放勞動,已經(jīng)兩年了。有一天生產(chǎn)隊長找我,說要派幾個人到張家口去掏公共廁所,叫我領(lǐng)著他們?nèi)ァ槭裁凑业轿翌^上呢?說是以前去了兩撥人,都鬧了意見回來了。我是個下放干部,在工人中還有一點威信,可以管得住他們,云云。究竟為什么,我一直也不太明白。但是我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wù)。

    我打好行李,挎包里除了洗漱用具,帶了一支大號的3b煙斗,一袋摻了一半榆樹葉的煙草,兩本四部叢刊本《分類集注杜工部集》,坐上單套馬車,就出發(fā)了。

    我?guī)サ娜齻€人,一個老劉、一個小王,還有一個老喬,連我四個。

    我拿了介紹信去找市公共衛(wèi)生局的一位“負(fù)責(zé)同志”。他住在一個糞場子里。一進(jìn)門,就聞到一股奇特的酸味。我交了介紹信,這位同志問我:

    “你帶來的人,咋樣?”

    “咋樣?”

    “他們,啊,啊,啊……”

    他“啊”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句。這位負(fù)責(zé)同志大概不大認(rèn)識字。他的意思我其實很明白,他是問他們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萬一我?guī)淼娜藭诠矌募S池子里放一顆定時炸彈。雖然他也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但還是問一問好。可是他詞不達(dá)意,說不出這種報紙語言。最后還是用一句不很切題的老百姓話說:

    “他們的人性咋樣?”

    “人性挺好!”

    “那好。”

    他很放心了,把介紹信夾到一個卷宗里,給我指定了橋東區(qū)的幾個公廁。事情辦完,他送我出“辦公室”,順便帶我參觀了一下這座糞場。一邊堆著好幾垛曬好的糞干,平地上還曬著許多薄餅一樣的糞片。

    “這都是好糞,不摻假。”

    “糞還摻假?”

    “摻!”

    “摻什么?土?”

    “哪能摻土!”

    “摻什么?”

    “醬渣子。”

    “醬渣子?”

    “醬渣子,味道、顏色跟大糞一個樣,也是酸的。”

    “糞是酸的?”

    “發(fā)了酵。”

    我于是猛吸了一口氣,品味著貨真價實、毫不摻假的糞干的獨特的、不能代替的、余韻悠長的酸味。

    據(jù)老喬告訴我,這位負(fù)責(zé)同志原來包掏公私糞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個小財主。后來成了衛(wèi)生局的工作人員,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廁。他現(xiàn)在經(jīng)營的兩個糞場,還是很來錢。這人紫膛臉,闊嘴岔,方下巴,眼睛很亮,雖然沒有文化,但是看起來很精干。他雖不大長于說“字兒話”,但是當(dāng)初在指揮糞工、洽談生意時,所用語言一定是很清楚暢達(dá),很有力量的。

    掏公共廁所,實際上不是掏,而是鑿。天這么冷,糞池里的糞都凍得實實的,得用冰镩鑿開,破成一二尺見方大小不等的冰塊,用鐵鍬起出來,裝在單套車上,運到七里茶坊,堆積在街外的空場上。池底總有些沒有凍實的稀糞,就刮出來,倒在事先鋪好的干土里,像和泥似的和好。一夜工夫,就凍實了。第二天,運走。隔三四天,所里車得空,就派一輛三套大車把積存的糞冰運回所里。

    看車把式裝車,真有個看頭。那么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塊,照樣裝得整整齊齊,嚴(yán)嚴(yán)實實,拿絆繩一煞,紋絲不動。走個百八十里,不興掉下一塊。這才真叫“把式”!

    “叭——”的一鞭,三套大車走了。我心里是高興的。我們給所里做了一點事了。我不說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對糞便產(chǎn)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這東西很貴。我并沒有做多少,只是在地面上挖一點干土,和糞。為了照顧我,不讓我下池子鑿冰。老喬呢,說好了他是來玩的,只是招招架架,跑跑顛顛。活,主要是老劉和小王干的。老劉是個使冰镩的行家,小王有的是力氣。

    這活臟一點,倒不累,還挺自由。

    騾馬大店的東房,——正房是掌柜的一家人自己住的。南北相對,各有一鋪能睡七八個人的炕,——擠一點,十個人也睡下了。快到春節(jié)了,沒有別的客人,我們四個人占據(jù)了靠北的一張炕,很寬綽。老喬歲數(shù)大,睡炕頭。小王火力壯,把門靠邊。我和老劉睡當(dāng)間。我那位置很好,靠近電燈,可以看書。兩鋪炕中間,是一口鍋灶。

    天一亮,年輕的掌柜的就推門進(jìn)來,點火添水,為我們做飯,——推莜面窩窩。我們帶來一口袋莜面,頓頓飯吃莜面,而且都是推窩窩。——莜面吃完了,三套大車會又給我們捎來的。小王跳到地下幫掌柜的拉風(fēng)箱,我們仨就擁著被窩坐著,欣賞他推窩窩的手藝。——這么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讓他從內(nèi)掌柜的熱被窩里爬出來為我們做飯,我心里實在有些歉然。不大一會兒,莜面蒸上了,屋里彌漫著白蒙蒙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懶洋洋的。可是熱騰騰的窩窩已經(jīng)端到炕上了。剛出屜的莜面,真香!用蒸莜面的水,洗了臉,我們就蘸著麥麩子做的大醬吃起來。沒有油,沒有醋,尤其是沒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我一輩子很少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那是什么時候呀?——一九六〇年!

    我們出工比較晚。天太冷。而且得讓過人家上廁所的高潮。八點多了,才趕著單套車到市里去。中午不回來。有時由我掏錢請客,去買一包“高價點心”,找個背風(fēng)的角落,蹲下來,各人抓了幾塊嚼一氣。老喬、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撲克牌接龍、蹩七。老劉在呼呼的風(fēng)聲里居然敢把腦袋縮在老羊皮襖里睡一覺,還挺香!下午接著干。四點鐘裝車,五點多就回到七里茶坊了。

    一進(jìn)門,掌柜的已經(jīng)拉動風(fēng)箱,往灶火里添著塊煤,為我們做晚飯了。

    吃了晚飯,各人干各人的事。老喬看他的《啼笑因緣》。他這本《啼笑因緣》是個古本了,封面封底都沒有了,書角都打了卷,當(dāng)中還有不少缺頁。可是他還是戴著老花鏡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寫信,或是躺著想心事。老劉盤著腿一聲不響地坐著。他這樣一聲不響地坐著,能夠坐半天。在所里我就見過他到生產(chǎn)隊請一天假,哪兒也不去,什么也不干,就是坐著。我發(fā)現(xiàn)不止一個人有這個習(xí)慣。一年到頭的勞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們迫切的需要。人,有時需要休息。他們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們?nèi)フ埣俚睦碛桑彩牵骸拔乙惶臁!敝袊霓r(nóng)民,對于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我,就靠在被窩上讀杜詩。杜詩讀完,就壓在枕頭底下。這鋪炕,炕沿的縫隙跑煙,把我的《杜工部集》的一冊的封面熏成了褐黃色,留下一個難忘的、美好的紀(jì)念。

    有時,就有一句沒一句,東拉西扯地瞎聊天。吃著柿餅子,喝著蒸鍋水,抽著摻了榆樹葉子的煙。這煙是農(nóng)民用包袱包著私賣的,顏色是灰綠的,勁頭很不足,抽煙的人叫它“半口煙”。榆樹葉子點著了,發(fā)出一種焦煳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樹的氣味。這種氣味使我多少年后還難于忘卻。

    小王和老劉都是“合同工”,是所里和公社訂了合同,招來的。他們都是柴溝堡的人。

    老劉是個老長工,老光棍。他在張家口專區(qū)幾個縣都打過長工,年輕時年年到壩上割莜麥。因為打了多年長工,莊稼活他樣樣精通。他有過老婆,跑了,因為他養(yǎng)不活她。從此他就不再找女人,對女人很有成見,認(rèn)為女人是個累贅。他就這樣背著一卷行李——一塊氈子、一床“蓋窩”(即被)、一個方頂?shù)恼眍^,到處漂流。看他捆行李的利索勁兒和背行李的姿勢,就知道是一個常年出門在外的老長工。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么衣服,有兩個錢全喝了。他不大愛說話,但有時也能說一氣,在他高興的時候,或者不高興的時候。這二年他常發(fā)牢騷,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他老是說:“這是咋搞的?咋搞的?”——“過去,七里茶坊,啥都有:驢肉、豬頭肉、燉牛蹄子、茶雞蛋……,賣一黑夜。酒!現(xiàn)在!咋搞的!咋搞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做夢娶媳婦,凈慕好事!多會兒?”(6)他年輕時曾給八路軍送過信,帶過路。“俺們那陣,有什么好吃的,都給八路軍留著!早知這樣,哼!……”他說的話常常出了圈,老喬就喝住他:“你瞎說點啥!沒喝酒,你就醉了!你是想‘進(jìn)去’住幾天是怎么的?嘴上沒個把門的,虧你活了這么大!”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氣。他是念過高小的。他給自己編了一口順口溜:“高小畢業(yè)生,白費六年工。想去當(dāng)教員,學(xué)生管我叫老兄。想去當(dāng)會計,珠算又不通!”他現(xiàn)在一個月掙二十九塊六毛四,要交社里一部分,刨去吃飯,所剩無幾。他才二十五歲,對老劉那樣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并不羨慕。

    老喬,所里多數(shù)人稱之為喬師傅。這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老于世故的工人。他是懷來人。年輕時在天津?qū)W修理汽車。抗日戰(zhàn)爭時跑到大后方,在資源委員會的運輸隊當(dāng)了司機(jī),跑仰光、臘戍。抗戰(zhàn)勝利后,他回張家口來開車,經(jīng)常跑壩上各縣。后來歲數(shù)大了,五十多了,血壓高,不想再跑長途,他和農(nóng)科所的所長是親戚,所里新調(diào)來一輛拖拉機(jī),他就來開拖拉機(jī),順便修修農(nóng)業(yè)機(jī)械。他工資高,沒負(fù)擔(dān)。農(nóng)科所附近一個小鎮(zhèn)上有一家飯館,他是常客。什么貴菜、新鮮菜,飯館都給他留著。他血壓高,還是愛喝酒。飯館外面有一棵大槐樹,夏天一地濃蔭。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樹蔭里。樹蔭在東,他睡在東面;樹蔭在西,他睡到西面,圍著大樹睡一圈!這是前二年的事了。現(xiàn)在,他也很少喝了。因為那個飯館的酒提潮濕的時候很少了。他在昆明住過,我也在昆明待過七八年,因此他老愿意找我聊天,抽著榆葉煙在一起懷舊。他是個技工,掏糞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愿報了名。冬天,沒什么事,他要來玩兩天。來就來吧。

    這天,我們收工特別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啊!

    這樣的天,凡是愛喝酒的都應(yīng)該喝兩盅,可是上哪兒找酒去呢?

    吃了莜面,看了一會兒書,坐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樣,總是老喬開頭。因為想喝酒,他就談起云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開遠(yuǎn)的雜果酒、楊林肥酒……

    “肥酒?酒還有肥瘦?”老劉問。

    “蒸酒的時候,上面吊著一大塊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這酒是碧綠的。”

    “像你們懷來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燒酒,不是甜酒。”

    過了一會兒,又說:“有點像……”

    接著,又談起昆明的吃食。這老喬的記性真好,他可以從華山南路、正義路,一直到金碧路,數(shù)出一家一家大小飯館,又岔到護(hù)國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么名菜,說得非常詳細(xì)。他說到金錢片腿、牛干巴、鍋貼烏魚、過橋米線……

    “一碗雞湯,上面一層油,看起來連熱氣都沒有,可是超過一百度。一盤子雞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雞湯里一推,就熟了。”

    “那就能熟了?”

    “熟了!”

    他又談起汽鍋雞。描寫了汽鍋是什么樣子,鍋里不放水,全憑蒸汽把雞蒸熟了,這雞怎么嫩,湯怎么鮮……

    老劉很注意地聽著,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這汽鍋是啥樣子,這道菜是啥滋味。

    后來他又談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頭菌、雞樅(7),把雞樅夸贊了又夸贊。

    “雞樅?有咱這兒的口蘑好吃嗎?”

    “各是各的味兒。”

    …………

    老喬白話的時候,小王一直似聽不聽,躺著,張眼看著房頂。忽然,他問我:

    “老汪,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下放的時候,曾經(jīng)有人勸告過我,最好不要告訴農(nóng)民自己的工資數(shù)目,但是我跟小王認(rèn)識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騙他,便老實說了。小王沒有說話,還是張眼躺著。過了好一會兒,他看著房頂說:

    “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為什么你就掙那么多?”

    他并沒有要我回答,這問題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會兒。

    老劉說:“怨你爹沒供你書(8)。人家老汪是大學(xué)畢業(yè)!”

    老喬是個人情練達(dá)的人,他捉摸出小王為什么這兩天老是發(fā)呆,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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