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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她的原諒-《待他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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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一天愛一天,你活著,我就永遠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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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警車開到醫院的時候,寧凜的意識幾乎已經模糊了。

    警車閃爍的頂燈伴隨著不絕于耳的救護車車鳴聲,醫護人員匆匆趕來,將寧凜抬上擔架車往急救室推去。

    他僅剩下的那只手一直緊緊拉著匡語湉,即使看起來快要暈倒,他的手也沒有松開。

    匡語湉一直流著淚,跟著跑到急救室門口,寧凜把她的手抓得很牢,她嘴唇緊閉,去掰他的手指。

    掰不動,越掰他抓得越用力。

    “寧凜,快放手。”

    他沒有動,眼睛閉上,看起來就像睡著了。

    匡語湉一下就崩潰了,她滿臉是淚,哭著去拉扯他的手腕:“寧凜,你放手,快放手啊——”

    醫護人員無言地看著眼前獨臂的男人和哭泣的女人,經驗告訴他這男人雖然看起來很虛弱,但一時半會兒應該死不了,結果被他們這么一搞,弄得跟生離死別一樣。

    最終,江喻上前分開了他們,寧凜被送進了急救室,而他們則坐在外面走廊的長椅上等待。

    急救室門口人來人往,跟電視劇里一點也不像,匡語湉和江喻坐在木椅上,兩個人都垂著頭不說話,和周圍的焦灼比起來有些格格不入。

    頭頂白花花的光落在光潔的瓷磚上,反射出冰冷的一道光弧,生和死在這里看起來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寂靜里,江喻忽然開口:“我想起你了。”

    匡語湉抬起頭,看著他,眼睛很紅。

    江喻挺了挺腰板,滄桑的臉上閃過追憶,他回想,說:“很久以前,大概是十年前,還是十一年前,我記不清了,阿凜給我看過你,那會兒你還是個高中生。”

    他的聲音傳到匡語湉的耳朵里,卻像隔著層東西似的,她看著就快要失去理解能力了,含糊地“嗯”了聲。

    “你和那時候不一樣了,我見了你幾次都沒認出來。”江喻搖搖頭,露出頭頂幾縷花白的頭發,“我早就該想到是你的。”

    不怪他,那個籃筐下的女孩長什么樣,他忘記了,姚起東也忘記了,畢竟真的已經過去太久。

    江喻說:“阿凜是個挺狠的人,對敵人狠,對你也狠,但他最狠心對待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他仰起頭,問:“那些事,他和你說過了吧?”

    匡語湉手握著,微微點頭,無聲地用口型說出幾個字。

    江喻用手遮住眼睛,傴僂著身子,看起來仿佛一下蒼老了好幾歲。

    “那東西會影響腸胃功能,從食欲減退、胃部脹痛開始,慢慢會發展成胃炎、胃潰瘍,甚至胃癌。”

    他一句一句地說著,匡語湉坐在他身邊,麻木地聽。

    聲音進到她耳朵,但好像進不到她的腦子,江喻的音量不算高,但字字句句都清楚地穿過嘈雜,落到她的耳中。

    “寧凜是被逼的,沒辦法,逃不過的。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快沒有人樣了。不僅僅是身體上的,長期壓抑的環境和刀口舔血的生活,還有這幾年的吸毒經歷都讓他變成了一個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瘋子。

    “他越來越暴躁易怒,陰晴不定,記憶力下降和食欲消退只是最初的征兆,隨著戒毒治療的深入,他自身的信仰和對毒品的渴望產生了嚴重的碰撞,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出現了自殘傾向,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他會拿刀劃自己,或者用頭去撞墻。”

    所以他們把所有尖銳的東西都收起來了,還在治療室內的墻上和地上都鋪上了厚厚的海綿。

    有的時候,逼不得已,他們會把寧凜捆在床上。

    那時候他的免疫系統和器官功能已經受到了損害,他們害怕他出現腦出血或腎衰竭,更怕他感染尿毒癥,或者直接心臟衰竭。

    江喻日夜擔心,只想他能好一點。但寧凜毒癮發作的時候完全就是頭野獸,那種可怕又可憐的模樣連江喻都不愿意去回想第二次。

    他后來已經在求寧凜了:“阿凜!撐過去,你不要忘了,你說你想回家,你說還有人在等你!”

    寧凜明明答應過他,會活著,會活出個人樣,一日三餐,七情六欲,長命百歲。

    現在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算怎么回事!

    江喻感到心痛,他的心都快痛死了。他很多次都恨不得去老街找到那個女孩,不背遺書給她聽,就把她帶過來,她要是不肯他就綁著,讓她看看寧凜,什么都不用做,就陪著他。

    但寧凜不同意,他也有清醒的時候,次數不算很多,但只要清醒了,他就會變得很安靜,也很執著。

    他不許任何人去動匡語湉,他說他現在這個鬼樣不配出現在她面前。

    但他很想她,寧凜想匡語湉想得快死了。

    “有一次他清醒過來,忽然叫了我一聲,對我說:‘老師,我想要一幅畫。’”

    江喻無聲地嘆了口氣。

    省廳犯罪研究室的側寫師特地趕到了寮州,他和寧凜進行了很久的交流,然后把一幅人物畫交給了他。

    畫中的人是個女孩,眉眼清麗,扎著高馬尾,回頭對畫外的人笑。

    可寧凜接了畫,卻說:“好像不太像。”

    側寫師是接了任務來的,要寧凜說哪里不像,他再好好修改。

    寧凜盯著那畫看了很久,最終搖搖頭,說:“算了,就這樣吧。”

    江喻去看他,他把畫放在枕頭底下,躺在床上睜眼看天花板,臉上掛著一個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表情:“老師,我感覺我好像忘記她長什么樣子了。”

    他拍了拍枕頭:“好像挺像的,又好像不太像,他把畫給我看的時候我都蒙了。”

    江喻能理解,這不一定是毒品給寧凜造成的影響,他說:“忘記一個人長什么樣很正常,都這么久沒見到了。”

    “可這不應該啊。”寧凜搖搖頭,“我怎么會忘記她長什么樣子呢,不可能啊。”

    江喻說:“女大十八變,況且這么長時間了,她肯定和當初你離開的時候不一樣了。”

    寧凜一愣,他沒說話,伸手又把那畫拿出來。

    半晌,他搖搖頭。

    “不會的。”他沉聲道,“她不會變的。”

    ……

    江喻說:“毒品對阿凜的身體器官造成了不可逆的急慢性中毒損害,他的機體功能已經無法完全恢復了。”

    匡語湉低著頭,很安靜。

    她聽見了,但她現在已經喪失了思考,甚至江喻說的那些話在她聽來都覺得無關緊要。

    他就是個廢人了那又怎么樣!

    這重要嗎?重要嗎!

    匡語湉深深吸氣,低聲說:“我只想要他好好活著。”

    江喻偏過頭:“他已經戒了,但你真的相信他不會二次越軌嗎?”

    匡語湉堅定地點頭,她相信寧凜,她也相信江喻他們對他是一樣的信任。

    他不會讓他們輸。

    江喻:“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真正地戒掉毒品,那些戒毒成功的人,只是因為他們內心渴望的東西比對毒品的渴望還要強烈上一萬倍。他那時候想重新見你想得快瘋魔,比吸毒還渴望,你才是他真正的毒品。”

    說完,江喻把早就準備好的東西遞給匡語湉——一張銀行卡。

    這男人是真不懂浪漫,留的遺書里不會講好話,給的遺物也簡單粗暴,就只是錢。

    如他所言,不算多,但這已經是他畢生的積蓄。

    “就十幾萬塊,你先收著吧,密碼是你生日。”

    匡語湉沉默著接過卡。

    江喻猶豫著,面露難色,似乎覺得這要求很強人所難,但他還是豁開面子繼續說下去:“我馬上就要走了,以后我會定期往這張卡里打錢,一直到我去世那天。你不要嫌棄阿凜,他真的吃了很多苦,不管以后你們會怎么樣,你多去看看他,陪他說說話,吃點東西,可以嗎?就算我這個老頭拜托你了。”

    匡語湉握著卡,聲音發澀:“不用您打錢,我有工作,我……”

    江喻搖頭:“這是‘父親’給‘兒子’的,不是雇主給護工的,你不要反駁我。”

    他做了很多年的教授,言語之間有種不怒自威。匡語湉也很疲憊,沒有再和他爭執,只是默默地收起了銀行卡。

    又過了一陣子,急救室門開了,醫生走出來,問:“哪位是家屬?”

    江喻和匡語湉一同上前。江喻搶了先,說:“是我。”

    醫生對著結果開始例行公事般說著,語調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匡語湉捏著手指聽得很恭敬,宛如聽班主任訓話的學生。

    醫生講的很多詞匯被她忽略,聽到的就只有幾個關鍵詞,在腦海里作響。

    胃潰瘍、持續嘔血、肝損傷……

    和這些一比,軟組織挫傷反而是最輕微的。

    江喻皺眉聽著,身邊的人忽然轉頭走了。

    她腳步快速,行走匆忙,差點撞上聞訊趕來的姚起東。

    姚起東閃身讓開,想去拉匡語湉的手臂,沒拉著,他扯著嗓子問:“喂,阿凜沒事吧?”

    匡語湉不回答,悶頭往病房走。

    她來到病床前,寧凜的這些癥狀還沒到進icu的地步,但病房里也只有他一個病人。

    他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眉心緊蹙,仿佛又陷進了黑暗的夢魘里,又仿佛幽靈飄蕩在地獄烈火中,不得往生。

    匡語湉不知道他夢到了什么,她搬了把椅子坐到他身邊,靜靜等他醒來。

    匡語湉想哭,但再哭不出眼淚,她的心已經疼到快沒感覺,呼吸深深淺淺,肩膀一聳一聳的。

    “你贏了,寧凜。”她看著他,心里被一種世事無常之感填滿。

    他剛才在急診室里,她在想,倘若他真的死了,她會怎么樣。她其實和寧凜本質上是同一種人,他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犯下的過錯,永遠不會與過去輕松擁抱和解,他們只會鉚足了勁兒與生活、與自我較勁,然后在遺憾與愧疚里度過一生。

    還好,他沒有出事。

    還好,她不用經歷一次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她啞聲道:“你真厲害,我還喜歡你。”

    一只手伸過來,撫上她秀氣的眉,指腹順著眉毛滑向眼睛,抹去了她的眼淚,原來她還是哭了。

    “別哭了。”

    匡語湉攥著寧凜的手,一抽一抽的。她說:“我還以為你,你又……”

    寧凜笑了,問她:“怕我死?心疼我了?”

    匡語湉抽著鼻子:“我知道你有苦衷,沒關系的寧凜,都過去了。”

    全都過去了。

    他脫離沼澤,重回人間。

    他們還有很光明,很美滿的余生。

    可是,真的全都過去了嗎?

    程寄余、寧冽……還有很多在天上的無辜的人,他們真的都過去了嗎?

    寧凜睜著一雙好看的眼睛,他沒了力氣,因為沒有力氣,所以再也撐不住偽裝。他其實早就一無所有,悔恨和痛苦日日夜夜折磨著他,有些事被瞞過去了,可他的良心過不去,良心欠的債,這輩子都難還清。

    但他覺得,他至少還有匡語湉,他被她當成寶貝,她給了他無限的英勇,也讓他生了無限的怯懦。

    寧凜干燥的指尖握著她的手,手背上還插著針管,他的嘴唇很白,泛著一層干皮,輕聲說:“我殺過人……”

    匡語湉把他的手捧在手心,點頭道:“我知道,他們都是壞人。你是警察,是警方派去緝毒集團的臥底。”

    寧凜苦笑,他的聲音很低很低,語氣里有種放棄的頹然。

    “我第一次殺人,殺的是唐騫手底下的一個叛徒,但他其實只是個學生,為了替他媽治病,逼不得已才做了這個。他被警察抓了以后,扛不住審訊把唐騫的手下給招了……后來他媽要死了,他非要回醫院見她最后一面,前腳剛進的醫院,后腳就被帶到了我們面前。”

    唐騫自認為是個仁義者,只把毒品當生意,他喜歡念佛經,手上常年戴著佛珠,珠子被他摸得油亮,看起來慈眉善目。

    可他做的事情真不善良,所有的血腥都讓賀望歧那條狗做了,賀望岐是他的劊子手,但每一個死亡的號令都是他親口下的。

    那天賀望岐照例要清理門戶,唐騫卻阻止了他。

    唐騫把槍丟給寧凜,話很溫柔,說:“小寧,來,練練膽量。”

    那學生已經心如死灰,他知道他媽已經死了,也清楚自己這些年的交易量足夠讓自己判個死刑,左右都是死,他反而不怕了。

    他看著寧凜,眼神很淡:“你想殺就殺吧。”

    賀望岐嗤笑:“還挺傲。”

    唐騫看著那學生,忽然說了句:“和阿程挺像的。”

    阿程,就是那個死在西南邊陲的臥底程寄余。

    他的死因是自殺。

    程寄余在唐騫身邊待了很多年,大抵是因為實在想念家人,在最后一次遞出消息后,他小心翼翼地回去看了眼妻子,只是一眼,就一天,沒想到被賀望岐給發現了。

    程寄余當初加入他們團伙,說他和妻子的感情早已破裂。

    賀望岐起了疑,順著這條線去查,很快就查出來他是臥底。

    賀望岐勃然大怒,把程寄余的妻子和孩子都給綁了。程寄余剛開始還不承認,企圖以此保全妻兒。

    賀望岐拿過槍,槍口朝著他們母子,上了膛,遞給程寄余。

    “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就殺了他們。”

    而此時,唐騫就端坐在上位,宛如一個局外人,默默地看著這一出鬧劇。

    是的,鬧劇。

    他是個仁慈的魔鬼,在他的眼里,殺人只是一出鬧劇。

    程寄余很痛苦,手指顫抖著,渾身發冷。

    他試圖冷靜,試圖理智,但根本沒有用。

    最后他選擇了妥協,他放下槍,跪在唐騫的面前磕頭,承認了自己是臥底,求唐騫放過他的家人。

    可他把頭都給磕出血,黏稠的液體糊了他的眼睛,唐騫還是不說話,看他的眼神跟一條狗沒有兩樣。

    妻子和孩子不知何時被帶了出去,空曠的房間只有他們幾個人。

    程寄余絕望了,他拿著槍,抵著自己的太陽穴,對唐騫說:“求你。”

    唐騫笑了聲,意味不明。

    這聲笑代表著他在這場游戲里是絕對的主宰,絕對的贏家。

    程寄余扣動扳機,“砰”的一聲……

    程寄余自殺了,他的家人也死了。

    而現在,輪到寧凜了。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那學生的腦袋,寧凜握著槍,他心里對死亡是那么恐懼,恐懼到作嘔。

    賀望岐嘲諷地看著他:“怎么,舍不得?”

    話鋒一轉,他又說:“還是說,你也是條子?”

    這話說完,唐騫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他坐直身體,打量著寧凜。

    賀望岐:“哥,我早說了,寧冽他……”

    “砰”的一聲。

    剎那間,鮮血噴濺。

    那學生倒在地上,很快死去。

    原來從活人到尸體,只需要那么短的時間。

    唐騫很滿意,松了身體,沉聲道:“望岐,你別總跟小寧不對付。”

    寧凜拿著槍的手放下,他的神色很冷漠,但胃里卻翻涌出一陣陣絞痛,手里的槍變得很燙手,脊背爬上陣陣冷氣,渾身有種脫了力的疲憊和痛苦。

    他想吐,但不敢吐,只死死看著那具尸體。

    其實警校里有教過,第一次殺人,不應該仔細地去看尸體,否則極有可能會出現嚴重的心理問題。

    但寧凜沒辦法不看,那學生死的時候臉著地,正好朝著他,死不瞑目,眼里依稀可見他的倒影。

    那一刻寧凜就知道,他遲早要下地獄。

    或者說,他已經在地獄了。

    彌漫的硝煙散去,寧凜盯著自己的右手,這只手剛剛輕輕動了一下就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那個人應該也有朋友,有親人,有值得自己敬重的老師。

    可能也有自己的小葡萄。

    而他現在已經死了。

    是他開槍殺了他。

    ……

    寧凜在說這些的時候很平靜,他說:“我覺得我應該不得好死,沒想到我命大,沒死成,報應也很輕,只是沒了這只開槍的手,這么一想,老天爺也沒多公平。”

    匡語湉默默搖頭,她說:“不是的,寧凜,那些真的都過去了。”

    寧凜的眉宇里有著久久不散的陰冷,他問:“你會害怕我嗎?”

    匡語湉把頭埋在他的肩窩里,說:“不怕。”

    他變成什么樣子,她都不會害怕。

    寧凜的眼神卻變得越來越深,他笑了笑,舉起自己的左手,安撫一樣地拍拍她的脊背。

    他的話很淡,也很冷,他說:“可你知道嗎,就算是被逼無奈,我也確實殺過無辜的好人。”

    匡語湉一下愣住。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又被寧凜一把按住,死死摁在肩上,他不讓她看到他的臉,也不讓自己看到她的表情。

    “當年那個開槍擊殺寧冽的狙擊手,我親手殺了他。”

    2

    當時的情況非常危險。

    他們策劃了第一次收網行動,如果那次成功了,寧凜大概四年前就能回來,也不必失去一只手,不必被毒癮折磨得不成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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