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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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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煩惱無非就是這些絮絮的小事,奪罕總不能在她眼前鉆出來走掉,只得躺在樹上打盹,半夢半醒地聽她嘮叨。等她訴完了苦,回去干活,饅頭也早冷了,可奪罕還是會三兩口把它吃掉。

    第二年的夏天,柘榴的個子高了一寸,胸前有了雛鳥嫩嘴般的起伏。她是繡師技藝最出眾的弟子,已可以頂替她體弱的師父做些活計,繡坊里的女孩們也開始懂事了,不再需要她照料起居。她的抱怨越來越少,來了也時常不說話,只是背倚著柘榴樹,靜靜坐上片刻。

    海市也在長大。自出現在宮中的第一天起,她就是男裝打扮,宮人從來不準近身伺候。柘榴已完全長成少女身段的時候,海市依然瘦直筆挺,像一支纖細的矛。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知道,眼前的少年是鳳庭總管方諸的第二個養子,沒有人見過她幼小年紀女裝的模樣,只怕她自己也忘了。

    夏天的午后常有驟雨,奪罕與方鑒明在廊下鋪開紫蒲草席對弈,檐角雨水急落,匯成綿長白線簾幕,垂入霜平湖。海市喜歡穿著男孩兒的寬大素錦單衣,賴在棋枰旁讀一本閑書,呵欠不斷,終于伏在方鑒明膝頭睡去,嘴里還叼著半支沒吃完的桂花糖,男人總是輕輕替她把糖從唇間拿開。女孩指間的書頁半開著,被濕涼的風簌簌翻動。

    不下雨的日子,奪罕會在校場上與海市練習,他將刀劍之術傾其所有地傳授給她,卻始終不讓她接觸分毫使毒的技藝。使毒的人最終總會死在毒上,他記得鞠七七這樣對他說過。

    海市其實是怕血的,她扼死第一只兔子的時候是八歲,方鑒明不許她用刀,只準用雙手。兔子白凈肥碩,毛茸茸的,在女孩兩手虎口之間扭動踢蹬,吱吱尖叫。海市的手在發抖,兔子使勁一掙,翻身就跑,撞翻了屋角一小籃鴿蛋,眼看就要竄出廚房。方鑒明沒有理睬那兔子,仍在門外靜靜看著海市,手里握著一柄玉色緞面折扇,連眉梢都不曾動上一動。海市一咬牙,撲在方鑒明腳前,雙手摁住兔子溫熱的身軀,抓緊舉起,猛力往石板地上摔去。兔子立刻不動了,廚婦趕上來把它提走,晃晃悠悠,像是用毛皮包裹的一小袋肥肉。鴿蛋黃白橫流的地上,留下銅銖大小的一汪血跡。

    廚婦用黃姜與小尖椒把兔子燉了,湯汁鮮濃,是晚膳的一道好菜。每當方鑒明的目光移到海市身上,她便伸出筷子去,夾起一塊兔肉送進嘴里,努力咀嚼咽下。

    夜里,海市悄悄溜進奪罕的臥房,擠在他身邊。奪罕醒了,掀開被子讓她鉆進來。

    “怎么了?”他低聲問。

    “好像那兔子還在我肚子里扭來扭去,好像……好像它還活著一樣?!迸⑿⌒〉膬墒直淙缡?,不知在涼水里洗了多久。

    但海市很聰明,第二次殺兔子時,她便學會一掌拍在兔子后腦,干凈利落地讓它斷氣。

    四年后,海市開始與他們一同在夜間出門,有時一年兩三次,有時一月一兩次?;氐届V風館時,奪罕的臥房里總是備有一缸清冽冷水,供他清洗血污,不論季節冷暖。他知道海市的房里也是一樣。

    天享十二年春天,海市練箭時傷了臂膀,奪罕把傷藥送去她的房間,撞見她披著袷衣在炭盆上烘烤一匹剛洗凈的白帛,見他進來,立刻背轉過身。奪罕這才知道她早已開始束胸。他恍然想起她都十四歲了。

    也是這一年,盲眼繡師病得越發厲害。從頭年的秋天起,她便只能臥床,不見再出來走動。柘榴早過了及笄之年,許久不跟樹娘娘說話了,可即便奪罕出門十天半月,回來時仍能在樹下找到一只微溫的油紙包。

    柘榴偶然坐在樹下發呆,早起挑炭的劍師學徒見了她,臉會驟然紅透,腳下打結,幾乎連人帶著挑子摔倒在地。奪罕在樹冠里往下看,卻只能看見晨曦梳過柘榴低垂的濃密眼睫,像是他自己的烏金顏色。

    “師父她,大概快不行了。”柘榴低聲說。她把頭往后仰,靠在樹上,茫然盯著奪罕藏身之處,眼瞳是清澈明凈的茶色。

    一瞬間奪罕以為她看見了他,但他立刻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數層厚密枝葉將他擋得嚴嚴實實。

    “樹娘娘,如果我求您,讓師父不要死,您能不能答應?”少女停了片刻,沒有等到回音,自己苦笑起來,“您也只是一個凡人吧。我十七歲了,也知道一棵樹大概是不會吃饅頭的。你到底……是誰呢?”

    這一問令奪罕猝不及防,心跳得如此猛烈,他幾乎怕柘榴會聽見它在胸腔中撞擊的聲音。她站了起來,回身仰望巨木,奪罕不禁繃緊了軀體,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知道我不是什么樹娘娘,只是個騙子。奪罕的心好像被揉成了皺巴巴的一團。她會生氣的……她是不是要哭了?

    但少女什么也沒有做,只是張開手臂,環抱了樹身,將額頭抵在皴裂的樹皮上。

    滿樹的柘榴花蕾都鼓飽了,好像輕輕觸碰,就會炸開一串喧囂燦爛的花。

    “謝謝你?!彼穆曊f。

    那天夜里,奪罕如幽靈般站在繡師床前,看著這個枯瘦的中年婦人。她在出汗,周身衣物被褥都濕得溻在身上,眼窩深陷成凹,蠟黃皮膚緊繃在骨頭外面,兩頰燃燒著病態的紅。

    學徒在門外的小花廳里煎藥,扇火的小蒲扇還在指尖上掛著,人已經盹著了。繡師發著高熱,神志昏蒙,即使她醒來,那雙蝙蝠般的灰白盲眼也看不見奪罕。

    只耗了一刻工夫,奪罕便確知她并非中毒或受傷,侵蝕她生命的只是實實在在的病。宮中的醫官既已束手無策,他更不會有什么良方。

    繡師艱難地呼吸,每一次的動靜都像是微風穿過多孔的山石,發出古怪的嘯聲。

    奪罕低頭看自己的兩手。他有千種殺戮手法,卻沒有一技可活人命。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拿起床頭的布巾,替她擦去額上橫流的汗,而后轉身離開。

    六天后繡師過世了,死狀并不體面,臥房里彌漫著臨終失禁的惡臭。柘榴板著蒼白的臉,獨自提了一桶水,替繡師更衣,不讓其他女孩們插手。

    臥房的窗上糊著潔凈白竹紙,濾出溫潤燭光,那微不足道的光,在深重的夜里鑿開一個口子。奪罕隱身在屋檐下的陰影中,向窗縫內窺看。

    柘榴將布巾浸了滾燙的水,絞干,俯身輕柔地擦拭繡師的臉與身,又牽過死人冷硬的手指,緩緩擦拭,像是要把她再焐暖回來。

    天氣眼看要入暑,熱氣熏蒸,汗珠從少女發間滾下,淌過額頭,墜在鼻尖,她騰不出手,只能偏頭把汗抹到自己肩上,把光潔的鬢發也揉得蓬亂了。

    為繡師洗凈了四肢,柘榴再要去擦洗后背,尸體卻已僵硬。她咬著牙,用上了肩與手,竭盡全力想把繡師干癟的身軀翻過來。一試再試,卻總是徒勞。她愣怔地站了一會兒,終于雙膝落地,在床前跪下,像個孩子似的埋頭啜泣起來。

    奪罕心中不忍,幾乎要伸手推窗,喚她的名字。

    你想對她說什么?小聲音從虛空中浮現,冷冷嘲弄。說你就是那棵樹?說你在樹上偷看了她整整六年?她是個可以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人,你又算是什么呢?她甚至沒見過你的臉。

    我又算是什么呢?奪罕自問。

    他知道,在宮中侍奉方鑒明的人并不多,不過數十,宮外埋伏的暗線卻不知其數。朝臣都管他們這些人叫作黑衣羽林,即便在自家靜室議論起來,也需小心翼翼,又是疑懼,又是痛恨。他大概也算作這些人的一員……同樣見不得光的一員。

    奪罕低下頭,只是把緊握的指節抵住墻面,把全副力氣都無聲地使到那糙硬無知的土石上,他甚至不能一拳拳盡情捶打下去。除了起死回生,他本可以替她做任何事,易如反掌……但這一切必須隱藏在陰濕的角落里,絕不能為她所知。

    良久,窗內的柘榴終于站起身來,用衣袖擦干紅腫的眼,開門出去喊人幫忙。

    望了她的背影最后一眼,奪罕離開了那扇微光朦朧的窗,返身回到靜默的黑暗中。

    次日,奉方鑒明的手令,奪罕與兩名年輕的檢肅吏一同化名遠赴宛州,尋找顧大成舊部謀叛的證據。

    一生中,值得悔恨的事情數不勝數,但這是他日后最不愿想起的一樁。

    就在奪罕離開禁城的那一天,盲眼的繡師也被送還原籍安葬,三十一名弟子在宮門長跪叩頭送別。午后,從帝旭居住的金城宮來了一位內臣,褒揚了弟子們的感孝尊師之心,并當場賜下每人一盞杏仁茶,飲下杏仁茶的年輕繡女們當夜全都失了明。皇帝一向是任性的,宮中沒有了盲繡師,他便要自己造出來。

    奪罕兩個月后返回帝都,方鑒明遣了兩名霽風館的人時刻跟著他。奪罕深夜推門踏入那名傳旨內臣的寢室時,那兩人仍然緊隨近旁,面無表情地看著。

    內臣的鼻子被奪罕兩指死死捏緊,不能進氣,卻又畏懼送到嘴邊的劇毒粉末,不敢張嘴呼吸,只得在他兩臂的鉗制中可憐地抽搐掙扎,死去的時候面目早已青紫。

    “你們說,他是被毒死的,還是被憋死的呢?”奪罕放開手,讓尸體滑落到地上。

    “大公子,請您適可而止。”兩人中的一人低聲說道。

    “他是不是告訴你們,只要不殺皇帝,隨便我要取誰的性命都可以?”奪罕挑釁地盯著他們。

    身著黑衣的兩人沉默不語,麻利地從內臣床上扯下被子,卷裹著尸首抬了出去。再也沒有人提起過那個內臣,他消失在宮中,仿如從未存在過。

    奪罕回到霽風館時,又是夜里。遠遠看見校場上燃起兩列火盆,海市拉開一張六石的硬弓,瞇眼瞄準百步外的草靶。她性子太急,春天落下的肩傷還未大好,為防舊創復發,方鑒明站在身后,左手替她穩住弓腰上的望把,右手握住她張弦的右手。她的箭術是方鑒明傳授的,兩人同挽長弓,猶如緊貼的形與影,連氣息都勻和如一。

    女孩身量已到方鑒明肩頭,火光烈艷,在她蜜金色肌膚上更添了一重胭脂顏色,男裝正適合她纖瘦的身形,像個爽秀的少年。

    七月正是柘榴花樹盛放的時節,晚風徐來,落英揚墜如雨,灑得人滿頭滿肩。一瓣殘花恰落在方鑒明鼻尖,海市是孩子心性,轉頭看見,禁不住就笑了。箭仍在弦上,她騰不出手來,頑皮地仰起臉,呼地從他臉上吹去了那點碎紅。

    箭颯然離弦,卻沒有中靶。

    方鑒明肩背緊繃,溫雅面容上仍殘留著方才那一瞬的震愕與困惑。

    奪罕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

    是身體里曲折鎖閉的機關被逐層拆解,誰的指尖一觸,撥動了藏匿最深的那根清越鋼弦。

    是心腔里滿滿鼓起了飛揚的風,像是可以就此脫離身體,輕盈飛去。

    是自此以后,世間一切都與昨不同。

    可是,縱使他敢于站在柘榴面前,她也再看不見他了。

    收留海市之初,他曾問方鑒明為何獨獨留下這個女孩,得到的答案只是一個微笑。

    這一刻,奪罕知道自己唇邊也浮現了同樣殘忍的微笑。

    義父,您后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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