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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颯然成衰蓬-《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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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通平城下一役,你若不救朕,該有多好。你父親去世后,世間再無第二人知道方氏血脈的秘密,你不必做誰的柏奚,朕求死得死,連季昶也能如愿得到皇位,這也算是各得其所。可是,你就是不愿。”

    帝旭不假思索,隨手點下一子。

    “相識三十年,彼此以命換命不知有多少回,皇帝不皇帝,又有什么干系。”方諸沉吟片刻,正要落下一枚白子。

    “即便朕奪走你珍愛的女子也罷?”帝旭淡淡道。

    方諸落子的手指稍稍猶疑,依然準確地飛出一步:“那孩子,她從來就不該是我的。”

    帝旭抬眼看著棋盤對面的人,神色促狹一如少年,眼神卻含有隱痛:“你當朕已經不認識那枚扳指了么?”

    回答他的,是長久的沉默。

    帝旭以手支額,指間玩弄著棋子,態度閑雅。沉吟間,他倏地瞥一眼門外,道:“誰說還有時間下一盤棋?這就有人找上門來了。”說著伸手一抹,攪亂了滿盤棋子。

    方諸哂了一聲:“老模樣,眼看要輸,總得找個借口把這一局廢掉。”一面將白子逐一揀入翡翠樽中,一面曼聲道:“硝子,是你?”

    現身門外的黑衣軍漢答道:“是我,總管。”

    “是你的人?”帝旭收揀著黑子,問道。

    方諸蓋上棋樽的鑲金翡翠蓋子:“不算是。”

    “季昶的人?”帝旭亦將棋子收拾了,兩樽棋子端整地擱在棋盤之上。

    硝子走進門來,凜然答道:“也不算是。我自己一個人。”

    帝旭失笑,道:“這人倒有意思。”

    “昏君。”硝子腰間長劍錚然出鞘,指向帝旭,“原先我亦不信你竟能昏庸至此,寧愿自欺欺人,以身犯險,潛身羽林軍中十年,暗地阻撓昶王反謀。可是,十年實在太長,長得讓我不得不看清了你。今日殺你毫不冤枉,卻是替天行道。”

    帝旭霍然起身,廣袖飄拂:“乾坤玩弄朕,朕亦玩弄乾坤。天若有道,為何不降雷將朕殛殺,要假凡人之手?朕十數年亂暴之行,為何至今才有報應?”他將視線轉向硝子,眉目愈加飛揚,狷傲不可一世。“是朕親手殺了自己,與天何干?”

    鼙鼓聲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寧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后宮。那有如巨獸腳步般的鼙鼓聲,混雜著萬千呼嘯奔涌的人聲,使得帝旭手邊夜光杯內嫣紫的葡萄美酒漾起重重細紋。仁則宮方向,當風揚起了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著風雷的鉛云向金城宮席卷過來。

    多像當年,離瀾江南,征鴻哀哀。那時候,他們都還是縱馬奮鞭的年紀,黑地金蟠龍紋的王旗與血樣赤紅的流觴軍旗,在豪雨中交相輝映。

    帝旭回頭對硝子輕慢笑道:“留名史冊的人只能有一個,機會轉瞬即逝。你若要動手,就趁早。”

    硝子尚來不及反應,身后卻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陳硝子,走到這一步才背叛你的主子,未免太遲。”門外站立著的男子抽出長刀,遙遙向硝子虛指。他背著光,面容黑得混沌一色。

    硝子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你的主子待你又如何?他不放心你,又安排我混入黑衣羽林伺機暗殺,你可曾知道過有我這樣一個人?府中的消息是我走漏,他亦疑心不到我,卻一氣殺了二十來個家奴。你聽你主子的話,我的主子卻只是我自己。”

    符義黝黑的面孔紋風不動,手中金刀受殺意激蕩,發出了幽幽的嗡鳴聲。符義身后的沉默人墻忽然被一個慌亂的喊聲撞開,圓臉矮胖的織造坊主事施霖擠將進來,踮起身體向符義耳語幾句。符義一貫平板如鐵的臉上竟顯露出明顯的震驚來,手中金刀劃然反手,逼住了施霖不過一寸長短的脖子:“你敢發誓你說的是真的?!”

    施霖哆嗦著女人一般紅潤飽滿的唇與遍身的垮肉,顫巍巍地說:“我、我怎么能知道真不真……可是不過一個早晨,京中就全傳遍了啊!”

    “出去傳令,傳播謠言者,不論戰功、銜位、出身,全部視同陣前擾亂軍心,格殺勿論!”符義撤了刀,一把揪過施霖,又猛力將他向人墻中推去。那滾圓的身軀如同一塊投入海中的石,激起的漣漪越擴越遠。

    一道凌厲劍風倏地擦過符義耳邊。他愕然回首,見硝子趁眾人分神,已經向帝旭心口送去了電光石火的一劍。帝旭不閃不避,長身而立,揚起傲慢的笑。劍身深深沒入帝旭胸口,一直從后心穿透出來。

    人群嘩亂。硝子睜大了失神的雙眼,猶如親眼見到了此生最難以置信的夢魘。

    待到他想到要將長劍抽回時,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脈。硝子聽見自己的尺骨與橈骨寸寸折裂的聲音。

    帝旭面不改色,他身邊的人卻猛然弓起了背。

    虛空中,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沖破了他的胸膛。起初并不覺得疼痛。他扶住了翡翠棋盤,低頭看見自己的胸口緩緩沁出血來。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實在已經太疲累了。他舒服地嘆了口氣,終于抬頭向帝旭露出一個笑容,唇邊的舊刀痕輕輕勾起。隔著罔罔如流水的歲月,一如他十三歲那年,與仲旭并肩張旗殺出帝都時,尚帶稚氣的面龐上那無憂無懼的笑容。六翼將繪卷上那弱冠少年頎長俊秀的姿容,至今亦猶可分辨。

    殿門外的人墻登時退卻數尺。這些兵士皆是跟隨符義轉入近畿營的黃泉關老兵,每一個都曾在軍神祠內六翼將繪卷前虔誠地上過香。

    “莫非是……”

    “不會錯,是靖翼王!”

    “太監……”

    “不,清海公……”

    “清海公不是早就死了嗎?”

    雜亂的竊竊人聲如繩索,漸漸將潰亂的意識纏緊:“柔德安眾曰靖,剛克為伐曰翼”……他實在早就是一個死人,一枚烏漆靈位,在廟堂內占據不見日光的一角,金粉寫著謚號——靖翼王。

    “鑒明。”清冽明凈的聲音穿破黑暗,暫時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想要說些什么,血卻嗆進了他的氣管,每一次呼吸都帶出衰竭破碎的氣聲,和鐵一般的腥味。

    帝旭扶住他的肩,微笑道:“你愛干凈,那劍我就不拔出來了,省得讓你噴了一頭一臉的血。”

    方鑒明亦微笑著,什么也沒有說,不過輕輕頷首。

    帝旭轉頭掃視著戰戰兢兢進逼過來的軍士,伸出三指,拗斷了自己胸前的劍柄,好讓胸膛里的劍刃不妨礙動作,鏘然拔出腰間長劍,桀驁地指向眼前的人群。

    就在此時,海嘯般的人聲自四面聚攏。那一句流言,即便是格殺勿論的命令也壓制不住,最終由無數喏喏私語匯聚成一個巨大而惶恐的聲音,遮天蔽日而來。

    ——“船翻了,昶王死了!”

    帝旭眉眼間陡然點亮一道光彩,喃喃自語道:“呵,朕越發喜歡這個熱鬧收場了。‘殺百余人,力竭而崩’——這樣寫在史書上,才像是朕啊。”

    他厲叱一聲,劍鋒催發閃電般犀利的殺氣,橫斬千軍,血霧模糊了視線。

    方諸仿佛看見黑暗與寒冷的藤蔓飛速抽枝生葉,從黃泉里向自己攀附上來。記憶化為浩大茫瀚的云海,澎湃萬狀。

    厲痛穿透胸口,如同一支向時間深處射出的箭,帶他溯流而上。千萬張血污破碎的面孔上傷口愈合,皺紋抹平,飛了霜的蒼蒼鬢角上,霜花漸次融化——歲月奔流倒轉。

    燈花搖曳。

    十九歲的少年雙手攏住燈盞,跳躍的火苗漸漸靜了下來。少年看著指縫間透出艷艷的紅,那是燈火照亮了他身體內奔流著的新鮮血液。

    他轉頭看著病榻上的年輕男子。曾是飛揚桀驁,叱咤萬軍的光復之王,此時只像是一尊沒有呼吸的石像——除了胸口上那仍頑強滲出血跡的箭傷。

    少年取出纖巧的薄刀,不緊不慢地將鋒刃湊在燈上灼了一灼。一旁紅泥爐上,藥已煎成,在文火上咕咕冒著魚眼大的泡。少年把薄刀擱下,起身將藥汁傾入碗中,稍晃一晃,凝神看那烏黑混沌的湯水,蒸蒸裊繞著白氣。專注的神情,恍如一柄新開刃的劍,寒光凜凜照人。

    少年將藥碗擱下,又取過薄刀,比著手腕稍稍使力,便將自己腕上劃開。他將手臂抬高,著迷似的看著那赤紅的靈藥滴落,暗弱燈火下,鮮血如珠如玉。

    殷厚的紅,一絲絲融進濃濁的黑,終于不見影跡。碗中的濃稠液體,忽然漾起了琥珀般的光,越發明亮,逐漸不可逼視。

    從完成秘術的那日起,他與仲旭的命,盤根錯節,血肉共生,再不可分。

    猶如兩顆塵埃般的種子,一同執著地拱出細芽,展開子葉,在每一次死生邊緣、每一場搏命廝殺中漸漸長成參天巨樹。然后,眼看著從根須開始潰爛,無能為力。或許是錯了,但他不甘心就此回頭。自始至終,不愿放手的人不是仲旭,而是他自己。是他用命運的鎖鏈將兩個人捆綁在一處,走到人生終結,走到再無前路,這漫長艱難的旅途,今日終于到了盡頭,再無什么可以牽系。

    那自由奔馳于草原的蠻族少年,是從他雙臂中放出的鷹隼,亦將會是君臨瀚州的王者。而海市……念及于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開了他的胸膛。那英姿颯爽的少女將回到塵土飛揚的人間,結婚生子,在平凡日子的間隙中,偶爾懷想起他,又或許會將他全部忘卻。終其一生,她不會知道他是如何珍愛她。如射手珍愛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愛雙殼中唯一的明珠——他亦從來不需要她知道。他愿將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寧靜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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