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颯然成衰蓬-《九州·斛珠夫人》
第(1/3)頁
此去天涯,他與她,薄弱的緣分,或許今日已到盡頭。
織金銀雷紋與萬字紋的紅氈從大殿中直鋪出去,這華麗的道路還看不見盡頭,便被門外白冷的日光湮沒了形跡。
方諸在人叢之后,看她一步步踏過紅氈。玄色翚雉袆衣,重重團了本色暗花與金紅纏絲繡,艷麗冷肅,襯出唇上銀紅的一點胭脂。飛長眼睫濃黑沉重,仿佛一雙鎖,鎖閉了曾是流盼清揚的雙目。那賭酒論劍的男裝少女像是被從這個身體里逐了出去,而眼前這步不染塵的雅靜美人,只不過是借了尸身的死魂,他全不認識。
踏出紫宸殿門的那一刻,冷冽的陽光照得她一時盲了雙眼,然而她依舊那樣走下去,不偏不倚。一早便沒有風,漫天米粒般的細雪不緩不急直直落著,滿地烏壓壓的人匍匐無聲。
為了將龍尾神送歸居所,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于二月初一自天啟出發,帝旭寵妃斛珠夫人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其中十八抬鎏金飛角大檐子一頂,是龍尾神與斛珠夫人的座乘。
登上檐子的那刻,她稍稍偏回了頭,清碧的眼向丹墀上掃去蝴蝶振翅般輕疾的一眼。那個人還在——重重人影之后,若隱若現,正是他一貫的所在。
昶王擁兵自立眼看就在旦夕之間,近日里總要有一場兵亂,不在京城,就在海濱。此去天涯,他與她,薄弱的緣分,或許今日已到盡頭。
相隔過于遙遠,即便目光曾經相接,他們自己亦無從知曉。浩蕩的雪幕將他們分隔開來,緩慢而不可阻擋。
儀仗行列自繼翰門逶迤出城,延伸數里之長,蔚為大觀。天享十五年的早春,帝都百姓記憶最深的,卻不是這豪奢的行列,而是數日后天啟內驚濤駭浪般的叛亂,至于新帝的登基,那已經是秋盡冬來時節的事情了。
離開帝都的七日間,瑯繯始終在海市膝上昏睡著,偶爾醒來飲幾口海水。人們亦無能為力,只得看著瑯繯清涼濕滑的肌膚一日一日失去原本的光澤,及踝的長發間凝出了鹽霜,一把病骨輕如蝴蝶,恍然就要隨風飄走,卻又不肯海市與玉苒以外的人近身。她們只得不停輪流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這夜在行轅歇宿時,海市終于倦極,等不得玉苒回來便沉沉入睡。
夜里,海市被輕輕推醒。她猛然坐起,環視四周,看見瑯繯安然在她身邊睡著,方舒了口氣。
“怎么了?”海市轉頭詢問喚醒她的玉苒,見玉苒眼中隱隱含淚,不由心口一窒。
玉苒退后一步,在床邊正色跪下,雙手送上一疊衣物,道:“夫人,您走吧。”
海市翻動那疊衣物,都是男子裝束,神色愈加銳利:“走?你要我去哪?”
“夫人,今日中午近畿營副將符義軟禁了大將賀堯,現正集結兵馬,明日凌晨即將領兵二萬徑犯禁城,擁立昶王。”
“什么?”海市失聲。瑯繯被驚動,亦惺忪地張開了眼。
玉苒將衣物送到海市手中,頓首道:“事起突然,張承謙將軍正在設法解救賀堯,取得兵符。明日我們便可抵達海邊,上寶船送神的只有夫人、昶王、三國使臣,以及各人親隨,他們一定會乘機對夫人不利,夫人此時不走,就再難有機會了。”
海市凝神瞧了玉苒片刻,露出了笑意:“玉姑,原來你也是義父手下的人么?”
玉苒聞言慈和一笑,眼角起了紋路:“奴婢不過是個看著皇上和世子長大的老宮人。”
海市搖頭輕笑。那個人啊,明明已是身陷重圍,卻還念著要放她自由。可是,事到如今,未免太遲。他就這樣親手在她身上劃下傷痕,又徒勞地捧來珠玉寶石敷在她的傷口上。她要的是最尋常簡單的傷藥,他卻無論如何不能給她。
海市以袖掩面,靜靜坐了片刻,再起身時,似已定了主意。她將玉苒拉起,問道:“玉姑,你能將消息火速送回帝都么?”
玉苒眼睛一亮,答道:“能。消息此時送出,明日清早便能抵達帝都。”
“好。你便讓他們在民間散布流言,就說——”海市眨了眨眼,“就說昶王一行在海上遇上了颶風,舟毀人亡。如此一來,若是帝旭被殺,皇室血統便就此斷絕,叛軍之中為了爭奪權力,勢必要先來一場內訌。快去。”
玉苒深深頷首,旋即出門傳信。片刻之后,玉苒推門進來,面有喜色:“消息已然出發。”
海市亦稍舒了口氣:“唯今之計,也只有如此,趕不趕得及,這就要看天命了。”
玉苒取過那些男裝,道:“夫人,玉苒這就伺候您換裝。”
海市卻輕輕擺手:“不急。行轅外有兵士守衛,丑時三刻趁他們交接再走不遲。”
“是。請夫人休息,丑時奴婢會喚夫人起來。”玉苒說著,便要退下。
“玉姑。”海市喚道。
“是。”
海市替瑯繯理了理頭發,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義父他小時候,是個什么樣的人?
玉苒一怔,隨即展開了溫暖的笑。
“世子與皇上,是當年宮中最伶俐可愛的兩個孩子。世子被送進東宮與太子一同教養時才五歲,常常騎著小馬與皇子們一同出游。皇子中以皇上騎術最高,自然世子與皇上也特別親厚些。皇上少年老成,雖說樣樣勝過太子,卻因為母親出身低賤,處處受制,在宮中難得一個同齡友人,也便十分疼愛世子。太子對下人頤指氣使,靠近馬匹倒每每畏怯,亦不喜歡看旁人騎馬射箭,常鬧別扭不準世子與皇上出游。”
玉苒說著,微笑著嘆了口氣,仿佛陷入了深遠的回憶之中。
“所以,每逢節慶,各皇子齊聚御前的時候,是皇上最高興的時候。旁的皇子都在討先帝與太后的歡心,只有皇上拉著世子躲到一邊去玩耍。皇上十五歲那年,正月十五元夕夜,皇上帶著世子甩開宮人,扮作出游的貴家公子,要往民間賞燈。誰知還沒出宮,便給太子撞見了,于是攛掇太子也換了衣裳,三人各騎了馬同去。誰知在永安大道上,太子的坐騎被炮仗驚了,太子被顛下鞍子,一足掛在馬鐙內不得脫身,硬是被拖出去好幾丈路。那時皇上身手已十分敏捷,縱馬追著太子的坐騎,輕身一躍就騎了上去,想要將馬控住,再將太子拉上馬鞍。誰知那馬吃了驚嚇,人立起來,眼看就要將他甩下鞍去。這時候世子追在后面急急連發五箭,竟然全都射中了那馬兩條后腿的膝彎,那馬才終于跪了下來,皇上便拔出匕首將它殺了。五千羽林軍聞訊嘩啦啦闖進燈市,將他們迎回禁城。皇上與世子只是面色發青,說不出話來,隔日便好了,太子卻足足休養了一個月。那可是當年京城里鬧得最大的一場亂子啊。那時候世子不過十一歲。先帝本來是要重罰他們,又心疼他們這樣友愛,只好下旨將兩個孩子各打三杖了事。那之后,這兩個孩子越發好得什么似的,一同騎馬練武、研習兵書、在棋盤上用棋子推演陣勢,像兩棵比肩的楊樹一樣,見風就長。若不是那場戰亂,他們不至于就……”玉苒忽然說不下去,悄悄側轉了臉。
“玉姑,”海市像孩子般拭去眼角濕潤,微笑道,“謝謝你。”
“夫人,您知道嗎?”玉苒轉回頭來,指尖拈起海市脖頸間掛著的鑲水綠琉璃金扳指,“這是老清海公送給世子的,皇上當年討了好幾回,世子都不肯給他呢。”
海市沉默了一刻,抬頭對玉苒凄然道:“對不住,玉姑,我不能走。倘若我還能為他做些什么,我便不能走。”
玉苒尚來不及收回拈著扳指的手,臉頰上便挨了熱辣辣的一巴掌,耳內轟鳴不已。
“老奴放肆!”海市倏地站起身來,指著玉苒的額頭厲聲痛斥,“好大的膽子!莫要以為你服侍了皇上這么多年,便可以對主子不敬!”她揚聲喊道:“衛兵!衛兵!來給我把這老賤人拖出去!”
玉苒愕然捂著面頰,呆愣地望著海市。
衛兵遠遠聽見喧鬧,匆匆趕來,正趕上斛珠夫人大發雷霆,鮫人死死抱住夫人的手臂,不住搖頭落淚。
“明日要出海送神,不可妄破殺戒,真是太便宜了你!”年輕的皇妃盛怒之下摔碎了桌上的茶盞,恨恨道,“你們把她拖出去給我好生看管,明日決不許放她上船,待我送神回來,再慢慢收拾這張老皮!”
玉苒怔怔看著那張決絕而美麗的、孩子似的臉孔,猛然閉上了雙眼,老淚縱橫,順從地讓衛兵將自己架了出去。最后一名衛兵恭謹地為海市掩上房門。
瑯繯依然跪在床邊,緊抱住海市的手臂,哀懇地搖晃著她,海市卻闔著眼,久久不答她。
天際已初露了曙色的端倪。可是,京中的那個人,還來得及看見明日的曙光么?
禁城極頂。
紫宸殿的重檐廡殿頂上風勢浩大,并肩站立其上的二人衣袂飄舞,直欲飛去。街衢縱橫如棋盤,屋宇如豆,廣袤帝都盡收眼底,直到視線為黯嵐山脈所遮擋。
“鑒明,將延命之約解開吧。事到如今你再不允,也不過多予我半日壽命,白賠上你自己,并無意義。”帝旭俯瞰著開平門外,二萬叛軍蠕蠕如蟻,擁著十數輛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嘩著向開平門撞擊過來。
方諸沉默有頃,忽然開口道:“旭哥,我明白了,那時候你說的話。”
“什么?”帝旭不曾轉過臉去,依然直視前方。
“那天,我們就坐在這兒,躲在吞脊獸和鴟吻后面偷看季昶出發去注輦,你說,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里該有多好。”方諸眼里有著溫暖的笑意。
“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里……”帝旭昂然仰頭望天,嗅知血氣的尸鷲已然遠遠盤旋,伺機待下。他淺淡一笑,不再言語。
方諸笑道:“旭哥,還有時間下一盤棋。”
帝旭環顧腳下帝都,片刻,道:“走罷。”
金城宮內,宮人已走避一空,箱柜傾倒,整匹的金翠綢緞堆積遍地。百余盞白牛皮燈無人熄滅,兀自在白日天光中暗弱地亮著。
黑白棋子錯落于翡翠棋枰,勢力消長,侵吞傾軋,永遠困囿于經緯縱橫之間,是命運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半枰殘棋間,數十年人生隱約崢嶸。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德州市|
蓝田县|
灵宝市|
明星|
健康|
鄄城县|
北辰区|
长泰县|
静宁县|
开化县|
南京市|
丹凤县|
安图县|
海伦市|
平乐县|
毕节市|
枞阳县|
南宁市|
长治市|
天祝|
鸡西市|
巴林右旗|
邓州市|
上犹县|
六安市|
威信县|
北海市|
田林县|
新建县|
定襄县|
阿克陶县|
时尚|
信宜市|
察雅县|
天柱县|
沐川县|
新野县|
忻州市|
大荔县|
万山特区|
宜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