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三班的班主任閻青總是說,高一(3)班有兩匹害群之馬。 一匹是嚴謹,體育特招生,籃球打得非常好,卻一直不求上進,從進了高中的大門,成績就總在倒數幾名里徘徊,而且仗著人高馬大,什么事都敢出頭,打架惹事,頑劣不堪,讓人頭疼。但是這小孩兒實誠,沒那么多歪心眼。 最讓閻青頭疼的,其實是另一匹劣馬——孫嘉遇。 孫嘉遇和嚴謹不太一樣。他是正經考進來的,成績雖然總在班級十五名左右晃蕩,可人長得干凈漂亮,又挺會來事兒,所以頗得幾個女老師的歡心。比如教數學的陳芳老師,盡管屢屢恨鐵不成鋼,卻總是不忍對他求全責備。但是閻青私下一提到孫嘉遇,就氣得牙癢癢。照他的說法,這學生就是一典型的“蔫兒壞”,甭看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可班里一旦捅了什么婁子,你去調查吧,后面一準兒少不了他的攛掇。 陳芳老師便替閻青總結:“拿大白話兒說,這孩子就是個狗頭軍師,對吧?” 閻青恨恨地回答:“對,這小子就是一狗頭軍師。”想了想又補充,“您看過《沙家浜》吧?嚴謹要是像胡傳魁,孫嘉遇就是那刁德一!” 這句話惹來其他老師一陣哄笑,陳芳嗔怪道:“小閻,你這有點兒過了,哪兒有這么說自己學生的?” 閻青哼一聲,繃緊臉收拾自己的課本和教案,一時沒有接話。 旁邊一老師笑完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哎,我說閻老師,給你提個醒兒,你們班那個尖子生,叫程睿敏是吧,最近你得多留點兒意。” “啊?”閻青一下上了心,都走到辦公室門口了,又拐回來,“他怎么了?” 這個程睿敏,是班里的學習委員,成績拔尖,人懂事,又聽話,簡直就是照著閻青心里理想學生打造出來的模子,唯一的缺點,就是性格有點兒孤僻,不大合群。不過閻青覺得,學生嘛,只要學習成績優秀,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計。聽到這得意弟子仿佛也有了什么不好的苗頭,閻青難免心驚,接著追問一句:“他怎么了?” “早戀。”那老師說。 “不能吧,這孩子多老實啊!”閻青一點兒都不愿意相信。 “嗨,我也就提醒你一下,(2)班的劉蓓,就是天天穿得像花蝴蝶一樣的那個女生,你留意一下這倆人。” “什么?”提到劉蓓,閻青立刻信了七八成。身高一米六八的劉蓓,在高一年級實在太扎眼了。這個年紀的女生,因為學校對學生儀容近乎苛刻的要求,同樣的校服一上身,再清秀的孩子看上去都像個土豆,混在一起難以分出甲乙丙丁,可穿在劉蓓身上,硬是比其他人好看。這樣的效果,自然歸功于她模特一樣的兩條長腿,還有酷似電影明星寧靜一般的長相。 急怒之下,他拔腿就往外走,“這幫臭小子,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沖冠一怒為紅顏,其實說來說去說的都是一件事,男人自古難過美人關。閻青可真不想自己最喜歡的學生也毀在這件事上。 他只顧著大踏步往高一年級的教室方向走,壓根兒沒聽見那老師追在后面叫:“哎哎哎,小閻老師,您可千萬別上火,教育學生也要講究點兒方式方法。” 那年閻青老師剛滿三十歲,正是要熱情有熱情,要精力有精力的年紀。除了擔任(3)班的班主任,他還同時兼任(3)班和(5)班的英語老師。閻青的眉眼,乍看上去有點兒像當年正走紅的四大天王之一——香港的歌星黎明,因此他在女生中的人緣極好。但在男生堆里的口碑,就不那么好聽了。男生們私下叫他“閻王爺”,無其他原因,只因閻青的教學方式實在太狠了點兒,尤其是對男生。 學校的早自習,每天清晨七點二十到七點五十,一三五語文,二四六英語,冬夏無阻。 這天是周二,早自習過后正好連著兩節英語課。七點二十五分,閻青背著手在門外站了會兒,對門里面咿咿呀呀的讀書聲感到十分滿意,這表示他一直強調的令行禁止執行得不錯,符合他一貫的教學宗旨:班主任在和不在都應該一個樣。 于是閻青滿意地走上講臺,并不說話,只咳嗽一聲,眼神威嚴地在全班同學的腦袋上方掃視一遍。 班主任那深具威懾功能的目光,探照燈一樣刷刷掃過,不少學生顯然感覺到那眼神的壓力,抬起頭偷偷打量著閻青,讀書聲霎時小了很多。唯有來自后排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依然抑揚頓挫地在教室里回蕩:“theydidnotpayanyattention.intheend,icouldnotbearit.iturnedroundagain…” 有學生開始趴在桌子上哧哧地笑,閻青的瞳孔立刻收縮成兩把雪亮的小匕首,怒目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個聲音毫不畏懼,最后一句“ican'thearaword”,在閻青強自壓抑的怒氣里,還是極其敬業、字正腔圓地收尾,元音飽滿輔音清晰,完全符合閻青一向強調的發音原則,只是語氣里帶著太過明顯的挑釁。 閻青苦心營造的凝重氣氛被徹底破壞,學生們紛紛回頭,拍桌子遞小話,邊笑邊偷看閻青的臉色。 高一(3)班共有五十四人,七排座位,一排男生一排女生,每排八人,因為男多女少,所以最后一排只有六個男生。閻青心里的兩匹害群之馬——孫嘉遇和嚴謹,就都坐在最后一排。那有早戀嫌疑的好學生程睿敏,也坐在最后一排。 而方才那個聲音的主人,就是嚴謹。 說起嚴謹這個學生,雖然拿起書本就頭疼,卻有一個長處無人能及,他在語言方面具有驚人的天賦,模仿起各省方言惟妙惟肖,年前新年晚會上一首《戀曲1990》更是震懾了全校師生,讓不少人都以為是羅大佑原聲再現。 閻青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下講臺,一直走到倒數第二排的位置,才允許自己的聲音在喉嚨胸腔里開始共鳴,“嚴謹,站起來!” 他太明白他這幫學生了,就是想惹急了他看他發怒的樣子。他要是真的落進他們的圈套,才真是枉為人師,多吃這十幾年的白米。 嚴謹扭過脖子看看他的老師,態度還是很恭謹的,聽話地站起身:“是,閻老師。” 閻青背著手繞到他的身后,淡淡問道:“你想干什么?” “我?沒想干什么,背課文啊!”嚴謹對答如流,顯然早有準備。 閻青的眼睛瞇了瞇,冷笑一聲,心說還跟我玩心眼兒呢小子?我開始做老師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滿地亂爬呢!于是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背課文?好啊,好事兒啊,老師成全你。今兒早自習,你就站著背吧,背不完后面還有一節課。” 這下嚴謹不干了,大聲問:“閻老師,你這是變相體罰。憑什么?我做錯什么了?” 閻青回頭笑笑,笑得最后一排幾個男生全都毛骨悚然。他們不怕閻青發脾氣,就怕他這種笑,他這么一笑,就意味著沒什么好事兒,不定什么人要倒霉了。 閻青說:“你要覺得一節課時間太短,還有第二節課。” 嚴謹大怒,粗口幾乎脫口而出,卻被中途截斷了,有人在他的小腿脛骨上狠踢了一腳,疼得他差點兒叫出聲,一回頭,見同桌孫嘉遇正沖他做手勢,示意他閉嘴。 嚴謹雖然喜歡在班上充老大,可他只服一個人,就是孫嘉遇,在他面前,嚴謹總是服服帖帖地沒辦法撒歡兒。此刻孫嘉遇既然讓他噤聲,他就只好委屈地站著翻開課本,有一搭沒一搭地瞟兩眼。 閻青回到講臺上,清清嗓子宣布:“把書都合上,統一放在左上角,每人拿出一張白紙。” 講臺下面頓時傳來一片低低的哀嘆聲。學生們照他的要求收起課本,課桌蓋噼里啪啦開合的聲音大得夸張,借機宣泄著他們心中的不滿。 因為閻青閻老師又要聽寫生詞了。 三天兩頭聽寫單詞,動不動就罰抄單詞幾十遍,學生的反感閻青不是不知道,但他認為,想學好英語單詞量是基礎,這是提高英語成績的最有效手段,現在反感,將來他們就知道感激老師的嚴格了,閻青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嚴謹對閻青的話充耳不聞,正撅著屁股趴在課桌上,借著前排同學脊背的掩護,興致勃勃修煉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之術,忽然感覺衣袖被人拉了拉。他低下頭,就見孫嘉遇手心朝上放在桌面上,手心用鋼筆寫著四個字:要求坐下。 嚴謹看看閻青,后者正用目光快速掃描著一排排桌面。他略微猶豫一下便明白了孫嘉遇的意思,迅速舉起右手。 閻青一時間沒有注意到他,精神完全集中在最后排靠窗處的程睿敏身上。程睿敏正側頭看著窗外,神色恍惚,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樣子。 嚴謹只好提高聲音叫一聲:“老師!” 閻青回過頭,硬邦邦地問:“什么事?” “桌子太低,寫字兒夠不著,我能先坐下嗎?” 閻青上下打量他幾眼,相比嚴謹的長胳膊長腿,課桌的尺寸的確小了點兒,他的嘴唇剛動了動,還沒有開口,嚴謹已經“撲通”一聲坐下了,沒有一絲遲疑,然后從課桌抽屜里摸出一頂棒球帽扣在腦袋上。 閻青看不慣:“嚴謹你出什么洋相,教室里戴什么帽子?” 嚴謹咳嗽兩聲,又裝模作樣擤擤鼻涕,甕聲甕氣地回答:“我感冒了。” 閻青一時找不出什么破綻,只好狠狠剜他一眼,沒再說話。 孫嘉遇趴在課桌上,低著頭拼命忍笑,直到閻青刀子一樣的目光朝他掃過來,他才趕緊假模假樣坐直身體,一臉正經地望向閻青,雙手卻在課桌上向嚴謹悄悄比出兩個“v”字,嚴謹的報答是從課桌下狠狠給了他一拳。 兩人這點兒小動作哪兒瞞得過閻青,但他沒顧上搭理他們,因為早自習很快就要結束了。所以他暫時放過這兩個淘氣包,把英語課代表叫到講臺前,代替他念課后生詞的中文翻譯,而他自己,就背著手從教室前踱到教室后,為的是防止有人作弊打小抄。 閻青自己做學生的時候,也有過不少作弊的損招。自從當了老師之后,才明白以前作弊的行為有多可笑,因為老師在臺上居高臨下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認真答題的人和搞小動作的人往往是涇渭分明的。以閻青過去和現在的經驗為作弊做個總結,那就是作弊手段是次要的,關鍵是心理素質,一定要淡定,完全淡定,尤其要真心地告訴自己——我沒抄……沒抄……沒抄…… 可惜,能做得到的學生鳳毛麟角,再怎么鎮定,還是會有蛛絲馬跡落在反抄經驗豐富的老師眼里。 按說教室后排一向是測驗考試作弊的重災區,今天卻安靜得異常,也正常得異常。閻青來回走了兩趟,看到的都是規規矩矩低頭寫字的身影,他覺得這未免有些太反常了,而事有反常即為妖,這點他深信不疑。 再走兩趟,閻青的注意力鎖定在嚴謹的棒球帽上。過了一會兒,整間教室都回蕩著閻青憤怒的吼聲:“嚴謹,你給我站到講臺上去!” 于是高一(3)班目瞪口呆的學生們,眼睜睜看著閻青和嚴謹一路撕扯著到了講臺前。閻青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嚴謹頭上的棒球帽,嚴謹則拼命掙扎,死死按著不肯松手。 閻青個兒沒嚴謹高,力氣也拼不過他正青春年少的學生,可他這回顯然是被氣得狠了,攥著嚴謹外套的衣襟,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整句囫圇話,一時間臉都白了。 嚴謹平日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但這天班主任失態的模樣,不知為什么就讓他有點兒心虛,他看著閻青,不知所措地松開手。 那頂棒球帽被翻過來,在全班同學面前亮相,原來帽檐上粘滿寫得密密麻麻的小紙條,全是這次要默寫的單詞。 閻青把帽子摔在講臺上,終于緩過一口氣來,望著嚴謹譏諷地問:“你翻白眼翻的,不怕把你那六條眼肌累成肌肉勞損?” 學生們里有反應極快的,已經哈哈笑出聲,又過了片刻教室里嘰嘰嘎嘎笑成一片。這個作弊的招兒還真算得上新鮮,至少以前沒人試驗過。 閻青一掌拍在講桌上,震得桌角的粉筆盒都跳了起來:“笑什么笑?你們有這個聰明勁兒,為什么不肯用在正道上?孫嘉遇!” 這聲“孫嘉遇”太過突然,正笑得歡暢的孫嘉遇嚇了一跳,笑聲戛然而止。 “你也上來!”閻青瞪著他冷笑,“上來,讓同學們都開開眼!” 孫嘉遇磨磨蹭蹭走上去,臉上竭力做出滿不在乎的表情。 “褲腿撩起來!” 孫嘉遇心頭怦怦直跳,卻梗起脖子,色厲內荏地反問:“干什么?” 閻青根本就懶得跟他啰唆,上前一把撩起他的牛仔褲腿,沿著襪子插了一圈的小抄便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是在蹺起二郎腿大抄特抄的時候太肆無忌憚,掩護沒有做好,被閻青發現了。 “看見沒有?看見沒有?”閻青氣得直喘粗氣,再次大力拍了一下講桌,粉筆灰頓時飛揚而起,“好……好……算你們行……我天天給你們強調單詞的重要性,你們就這么對付?你們這是對付誰呢?對付我?值得嗎?你們這輩子是為了誰活著,為我?為你們父母還是為你們自己?啊?” 班主任大發脾氣,學生們嚇得不敢出聲,都仰起臉惴惴地望著他,孫嘉遇則抿了抿嘴,把臉轉向窗外,教室里一時寂靜得讓人難堪。 閻青注視著講臺下一張張年輕飽滿的小臉,那些或者茫然或者無動于衷的表情,忽然間令他心灰意冷。他垂下眼睛鎮定了一會兒,再仰起臉時已經徹底冷靜,對兩個耷拉著腦袋的學生說:“你們兩個站講臺上默寫,其他同學我們繼續。” 連抓了兩個現行,這一次沒人再敢虎口拔牙,都老老實實的,或者低頭寫字,或者抓耳撓腮。 晚自習時批改過的單詞測驗被發回來了,課代表同時帶回閻青的命令:“錯一個詞的,第一單元所有生詞每個抄十遍,錯兩個的,每個抄二十遍……錯十個的,每個抄一百遍……以下類同,明天一早檢查。” 這番話換來一片哀鳴之聲。嚴謹旁邊一個叫許志群的男生,湊過去摟住嚴謹的肩膀,按著他的腦袋威脅道:“都是被你連累的,老子不活了,跟你同歸于盡!錯了十一個,每個抄一百一十遍,今天晚上不用睡覺了。” 嚴謹一邊掙扎一邊笑:“少來,那會兒你抄得不也挺歡實?你運氣好,沒讓‘閻王爺’抓個正著。跟你說,老子更慘,一共錯了二十六個。” 許志群嘿嘿笑起來,終于放了手,忽然想起另外一個人來,回頭問他:“孫嘉遇,你錯了幾個?” 孫嘉遇下巴頦兒擱在手臂上,正歪頭假寐,長長的睫毛顫了兩顫,卻只裝作沒聽見。早晨丟人現眼一回,搞得他一天都蔫蔫的沒有精神。何況因為昨晚貪看電視劇,沒有按時復習當天的功課,所以他的成績不比嚴謹好多少,一共錯了十八個。第一單元九十多個生詞,每個抄寫一百八十遍,合起來可就是一萬六千遍! “你別裝睡了!”嚴謹用力扒拉他的腦袋,“說說,怎么辦?‘閻王爺’今兒真邪行,好像瘋了,咱還真抄呀?” “一個字都不抄!”孫嘉遇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坐起來,“他這么做,就是體罰,赤裸裸的體罰,上次抄得我手都快廢了。我們現在的時間很寶貴,不能浪費在沒有價值的事情上。如果我們再次屈服,就是在助長他的歪風邪氣。” “靠!”嚴謹抓起一本書就扔了過去,“叫你嘴硬!早上你說的,他肯定不會發現,結果呢?” “你給我滾蛋!”孫嘉遇毫不客氣地把書扔回去,正中嚴謹的腦門,“要不是你太笨,他怎么會發現?還他媽的把我也連累了!” 嚴謹摸著腦門抽口涼氣,撲上去壓在他身上,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笑罵:“嘿,還來勁了不是?你敢再說一遍?我只要稍微使點兒勁,你這小脖梗就得咔吧一聲折了。” 孫嘉遇在下面掙扎著叫許志群的外號:“胖子,你干嗎呢?還不趕緊滅了他?” 許志群哈哈笑著撲上去,將兩個人都壓在身下。他一百八十斤的體重一壓上去,最下面的孫嘉遇差點兒窒息了。幾個人正笑鬧成一團,冷不防窗邊的程睿敏站起來,一臉厭惡地說:“你們能不能出去鬧?你們不想學習別人還要學習呢。” “喲喲喲喲喲喲,”嚴謹從許志群的身下抽身站起來,嬉皮笑臉地打量著他說,“什么人嗑瓜子嗑出你個臭仁兒來?找抽呢吧,敢管爺的閑事?” 嚴謹在班里一貫驕橫,不少招惹過他的人都吃過他的苦頭,所以除了后排幾個死黨,其他同學對他一向敬而遠之。程睿敏是這學期才調到最后一排來,跟這幾個男生的脾氣性格都格格不入。他最討厭嚴謹,嚴謹自然也更討厭他。 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少男少女最流行的服飾是短夾克蘿卜褲再加旅游鞋,時髦與否的標志,和褲子前襟處的褶子有莫大關系,褶子越多越時髦,最夸張的款式,在褲子里面塞只雞可能都看不出來,學校里一時間幾乎人人都是這樣的打扮。只有程睿敏與眾不同,除了必須穿校服的日子,他一直穿著規規矩矩的襯衣西褲,黑色軟皮鞋擦得干干凈凈,冬天時便在襯衣外套上深色羊毛衫,雪白的領子翻出來,外面則是一件深灰色的厚呢大衣。相比其他同學裹得像包子一樣嚴實的羽絨服,他永遠都是個異數。 嚴謹老覺得程睿敏就是個不懂時尚的小土包子,不知道著名的beyond樂隊,不明白什么是hip-hop,也不會玩街機,再加上程睿敏說話時偶爾會帶點兒不易察覺的南方口音,就更有理由讓他鄙視這個只懂埋頭學習的書呆子。 他以為程睿敏吃不住恐嚇,一句話就得被嚇退回去,沒想到程睿敏毫不示弱,站在比自己高一頭的嚴謹面前,目光堅定地看著他:“現在是晚自習時間,你們不想學習請出去,別影響其他同學。你們這么做叫沒有公德知道嗎?” 嚴謹被說得惱羞成怒,氣沖沖地擼起袖子:“你是不是真的皮癢欠揍啊?想我揍死你?” 程睿敏眼神一冷:“你試試!” “噢噢噢,哥們兒走一個嘿!”旁邊觀戰的學生開始起哄,教室里響起此起彼伏的口哨聲。說起來程睿敏雖然是學習委員,又是老師們的寵兒,但是因為性格過于孤傲,在男生中的人緣不是特別好。可他居然敢去挑戰班里的小霸王嚴謹,大家都覺得挺驚奇的,倒是要看看誰能壓誰一頭。 “嚴謹!”眼見形勢要失控,孫嘉遇趕緊躥過來擋在兩人中間,“算了算了,你當心人家告到班主任那兒去,回家你又吃不了兜著走。” “去他媽的!我怕他個兔崽子告狀?”嚴謹依然嘴硬,卻像被人掐住七寸,氣勢不由自主弱下去。要說這世上還真有他怕的東西,就是他爸書房里掛著的那根馬鞭,據說是解放時四野開進北京時期的文物。 “對不起啊!”終于穩住了嚴謹,孫嘉遇回頭沖程睿敏笑笑。 程睿敏扭頭看看他,眼神里飽含著冷淡和鄙視,然后不聲不響地坐下,翻開課本和作業本,再也沒有看他們一眼。 這個輕蔑到露骨的表情讓嚴謹十六歲的心靈深受傷害,氣得鼻子都要歪了,以至于過了很長時間他依舊耿耿于懷,見到程睿敏就想上手揍他。那天的放學路上,他便對著死黨們抱怨了一路:“要不是你們攔著,我準揍得他滿地找牙!” 嚴謹大哥既然表示憤慨,幾個小弟自然責無旁貸地附和,唯有孫嘉遇嘿嘿笑了兩聲,繼續不緊不慢地蹬著車,一邊哼著流行歌曲,并不接他的話茬。直到在中山公園門前分手,才拍著嚴謹的肩膀說一句:“你那法子太笨,那叫引火燒身懂不懂?瞧我的,怎么讓他生不如死。咱們回見。” 被算計中的程睿敏對此卻一無所知,他在晚自習后被數學老師陳芳留了下來。這樣的小灶最近經常開,因為再過半個月,就要開始奧數選拔賽了。 陳芳和閻青的脾氣完全相反,什么時候都是和風細雨不急不躁,雖然她從來沒有板臉發過脾氣,在學生中的威信卻挺高,甚至學生們有個少年維特的小煩惱也愿意和她談一談。 師生兩人在高一年級辦公室完成當天的功課,陳芳用熱水燙了個蘋果交給程睿敏,叮囑他吃完再走,別在路上頂著涼氣吃了胃痛。 程睿敏的母親常年駐外,他自小跟著外公長大,所以對來自女性的呵護總有一種特殊的依戀。抱著那個碩大的紅富士,他近乎珍惜地小口小口啃著,下意識想把這溫馨的時刻刻意拉長。這倒正中陳芳下懷,她正好也想找個機會和程睿敏聊一聊。她對中學生早戀的態度,并不像閻青那樣深惡痛絕,可是程睿敏這樣的好學生,如果因為這種事分心影響了學習,實在讓人可惜。 陳芳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詞句,才小心翼翼地問:“程睿敏,聽說你最近和二班的劉蓓關系挺好?” 程睿敏似乎被噎了一下,趕緊咽下嘴里的蘋果,抬頭看著陳芳,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讓陳芳不由分說就軟了心腸,立刻補上一句:“我就是聽說,隨便問問。” 程睿敏錯開目光,猶豫片刻才回答:“陳老師,我沒做過壞事。” 如此直接,反而讓陳芳難以繼續,她笑笑說:“老師相信你。老師也是從你們這個年齡過來的,很理解你們,可你們年紀太小,很多事都沒有定型,這人生的路長著呢,以后的變化有多大你現在根本想象不出來。該專心學習的時候分心去做別的事,將來你一定會為現在浪費的時間后悔。” “我沒有浪費時間,也沒有耽誤學習。”半天,程睿敏又憋出一句話。 “程睿敏,”雖然陳芳已經把聲音盡量放得溫和,但語氣中多少還是帶著點兒責備的分量,因為她不明白程睿敏的抵觸情緒為什么這么大。“老師相信你,希望你別讓老師失望。” 程睿敏垂下腦袋沉默不語,只拿手指緊緊摳著那半個蘋果,掐得蘋果表皮上出現了幾個深深的指甲印。 “程睿敏?”陳芳疑惑地叫他。 程睿敏還是低著頭,過了一會兒,一大滴溫熱的水珠滴答落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 陳芳吃了一驚,也嚇了一跳:“你說說你,你可是個男孩兒啊,老師又沒說什么重話,你哭什么呀?” 水珠落得更急,幾乎連成一條線。 陳芳一時間簡直哭笑不得,這個學生心思一直比較重她是知道的,小小年紀通身上下就帶著點兒拒人千里的淡漠,可她沒想到這孩子竟如此禁不起批評。她滿懷挫敗地取過自己的毛巾,“好了好了,知道錯了就好,擦擦眼淚,讓其他同學看見多丟人哪!” 程睿敏卻一把推開她的手,站起身就離開了辦公室,那沒吃完的半個蘋果,就留在他剛才坐過的椅子上。 程睿敏出了辦公室,就直奔水房而去。仲春的夜晚,溫度依然很低,水龍頭里流出的水冰涼刺骨。當他重新抬起頭,滿臉淋漓的水跡,早已分不清何處是水,何處是淚。 水滴流入眼睛,熱辣辣地生疼,他抬手去抹,身邊卻有人拽拽他的袖子,遞過來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嫩黃色的,隱隱散發著淡淡的花露水味兒。拿著手絹的手,細白纖直,手背上卻有四個圓圓的“酒窩”,一只屬于同齡女生的手。 程睿敏低頭看看,沒有伸手去接,而是轉身走了。 他走出很遠,寂靜的走廊上就只能聽得到他自己的腳步聲,身后的人并沒有追上來。雖然在意料之中,但他的心中卻無端地黯然一下,耳邊仿佛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 教室后面的車棚,此刻空蕩蕩的,昏黃的白熾燈冷清清地照下來,仿佛一束舞臺上的追光,籠罩著程睿敏那輛孤零零的自行車。 他開了車鎖,正要騎上去,卻感覺車輪不太對勁。彎下腰一看,前后兩個輪胎居然都癟癟的,已經一點兒氣都沒有了。他蹲下身,借著燈光仔細瞅了瞅,發現前后輪胎上的氣鼻兒皆是空的,兩個氣門芯都被人拔掉了。 一向懂事禮貌的好學生,也忍不住爆了粗話:“他媽的!” 互拔氣門芯一直都是男生間互相報復的最常見手段,此事發生得頻繁,又屢禁不止,為了方便學生,學校只好在傳達室常年都備著氣門芯和打氣筒。 程睿敏忍著氣將自行車推到大門口,向傳達室的大爺借了氣筒,裝好新氣門芯,呼哧呼哧打了半天,車輪依然癟癟的不見鼓起,換了前輪,又呼哧呼哧打半天,額頭上都累出了一層薄汗,依舊多少空氣進去,多少空氣出來。最后他直起身,束手無策地愣在當地。 傳達室大爺被他的動靜驚動,撩起門簾走了出來,按按車胎,經驗老到地下了結論:“前后胎恐怕都被扎了,去補胎吧。” 校門口倒是常年有一個修自行車的攤位,但只是白天出攤。程睿敏沒有辦法,只能將自行車重新推回車棚鎖好,準備乘夜班公交車回家。 他沿著校園小徑往大門走,沒走多遠,便聽見身后有叮當叮當的車鈴聲,他以為自己擋了別人的路,就往路邊讓了讓。那輛紅色的女式自行車卻在他的身后急剎車,車上的人偏腿兒跳了下來。 “程睿敏,你站住!”一個女生的聲音。 程睿敏站住了,語氣冷淡:“劉蓓,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沒回家?” 那叫劉蓓的女生回答:“不是為了等你嗎?” 靜默了片刻,程睿敏將雙手插進外套的兜里,又開始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謝謝,以后別再等我了。” 劉蓓輕笑了一聲:“程睿敏,你天天這么裝累不累呀?我要不等你,你今兒打算走路回家嗎?” “是。” 劉蓓推著車加快兩步,走到他的前面:“不如你騎我車回去吧?” 程睿敏終于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那你呢?” 對面的女生長著一張五官深邃的臉,眉眼烏黑,嫵媚中帶點兒野性,光滑的皮膚在路燈下呈現出骨瓷一般細膩的光澤。此刻她被程睿敏問得一愣,因為按正常男生的反應,這會兒應該喜動顏色地回答:“好啊,我帶你回去。”但是程睿敏偏偏不按常規出牌,他居然問她:“那你呢?” 劉蓓怔了一會兒,突然生氣了,將自行車朝他身上一搡,“我自己走回去!” 說完她就撒開手,急行軍一般甩開他,朝前大步走出去。不過才走了十幾步,她聽到身后傳來車鈴的叮當聲。程睿敏追上來,在她前方不遠處捏住了剎車。 “上來吧。” 盡管他背對著她,聲音淡得像已泡過十幾遍的清茶,但劉蓓已經抿起嘴,勝利地笑了,接著利索地跳上了后座。 程睿敏的父親和劉蓓的母親是同事,兩家住在一棟宿舍樓里。兩人早已熟識,卻是第一次結伴回家。這段日子劉蓓一直在找借口接近他,程睿敏心里明鏡一樣,但他卻不知道如何回應才算合適。他長這么大,從來都沒有學會如何去拒絕別人的好意,更不會用生硬的態度去傷害一個女孩兒,而且,對劉蓓的接近,他并不反感,反而因為少年的虛榮貪享著這點兒被人喜歡的快樂,尤其對方還是一個引人注目的漂亮女生。 這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車輪在柏油馬路上沙沙碾過,空氣中蕩漾著槐花的清甜。心思各異的少年與少女,彼此間最接近的物理距離不過幾厘米。埋頭騎車的程睿敏,聽到劉蓓輕輕哼著一首歌:讀你千遍也不厭倦,讀你的感覺像三月,浪漫的季節,醉人的詩篇…… 劉蓓的聲音帶些鼻音,有點兒磁性,有點兒魅惑,柔軟的春風將她的歌聲送進他的耳朵,仿佛一根羽毛在輕輕撩撥著他的耳廓,讓人不由自主地酥軟下去。 程睿敏咬咬嘴唇,及時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然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將那些不該有的念頭都排出了腦海。 終于快要到家了,橫在兩人面前的是一座鐵路立交橋,火車在橋上走,行人和汽車都從橋下穿過。程睿敏及時在下坡前剎住車,對劉蓓說:“我要下坡了,你抓穩。” 劉蓓仰起頭:“我抓哪兒呀?” “隨便。” 劉蓓說:“好,那我就隨便咯。” 程睿敏尚未反應過來,她已經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腰。程睿敏的身體一下繃緊了,仿佛被電流強擊了一下。 “你干什么?放手!”他努力想讓聲音顯得嚴厲一些,可惜紊亂的氣息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聰明的劉蓓,如何會聽不出來他的色厲內荏? “我可以放手,可我要是從車上掉下來,萬一摔傷了,你會每天背我上學嗎?”劉蓓笑嘻嘻地問,手臂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抱得更緊了。 “會讓人看見的。”程睿敏有些惱怒。 “看見就看見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呀?” “你放開!” “好啊,我放開。”劉蓓滿不在乎地放開雙臂,“那你就這么沖下去吧,我摔下去也沒關系。” 程睿敏和嚴謹對峙都能做到毫不怯陣,對著會耍賴皮的劉蓓卻毫無辦法。他嘆口氣,無奈道:“抱好,我要下去了。” “好嘞!”劉蓓一邊答應一邊重新抱住他,因為得意,嘴邊笑出了兩個小小的梨渦,“這可是你說的啊!” 程睿敏沒出聲,只是眼角眉梢帶上了一點兒促狹的笑意。接著他支在地上的那只腳輕輕一點,隨即撒開雙把,將兩只手臂像鳥兒翅膀一樣張開。劉蓓沒想到他會在下坡時玩大撒把,嚇得尖叫一聲。自行車便載著兩人,在她充滿恐懼的叫聲余韻里,朝著橋下飛速滑了下去。溫煦的春風從兩人年輕的臉頰邊掠過,穿過他們烏黑的發梢,帶走的,卻是每個人都擁有過的青春無悔,快樂燦爛。 程睿敏家住在一樓,門前有個很小的院子。別人家的院子都用磚墻圍起來,只有程家是白色的木質籬笆,并且沿著籬笆的腳下栽滿了薔薇。此刻正是薔薇盛開的季節,稠密的花葉將籬笆完全遮蓋,并從小小拱門的上端垂吊下來,仿佛童話中樹林矮人的木屋。 程睿敏推開虛掩的院門,回頭看看站在門口的劉蓓,她正扶著車把,眼巴巴地看著他。面對她充滿希望的眼神,他發覺自己似乎做了一件蠢事,但已無法挽回。他低下頭,用力抿緊了雙唇,抿出了左邊臉頰上的酒窩。這于他是一個無奈的表情,但看在劉蓓眼里,卻更像是一個羞澀的微笑。 于是她滿足了,朝程睿敏擺擺手:“明天見。” 程睿敏想說的話,一個字都沒有來得及出口,就被這句“明天見”盡數堵了回去。他只能被動地望著她離開的背影,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單純的給予和喜愛,也能變成他人心里的負擔。 鎖好院門,程睿敏從書包里取出家門鑰匙,登上幾步臺階,正要將鑰匙插進鎖眼,卻聽見門內傳來一聲物體墜地的脆響,接著是他父親的咆哮聲:“離婚?你想都不要想,做夢!” 有細弱的女聲說了一句什么,然后“砰”一聲,又有什么東西重重地砸在屋門上,還伴隨著玻璃落地的粉碎聲,嚇得門外的程睿敏倒退幾步,差點兒從石階上摔下去。 他捂起耳朵,倒著一步步退下臺階,一直退到院門處。夜風輕輕地吹過,薔薇的花瓣零落地飄下來,落在他的頭頂和肩頭。這個童話一般的小院里,卻從來沒有上演過童話里的情節。自他初二從廈門回到北京,每次母親回國述職,這樣的爭吵便如家常便飯一般,而且這幾年愈演愈烈。 父母間緊張的關系,他也不知道該站在誰的一邊。他在下意識中是恨母親的,因為離婚是她最先提起的,可他又從小異常地渴望她,渴望她能像別人的母親一樣對他多些關注,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工作上,她的目光流連在書本上的時間,也比落在他身上的時間更多。而父親,或許他身上繼承了更多母親的基因,或許他從小跟著外公長大,所以,他對父親始終親近不起來,感情上總是更多地偏向母親。 父親的大嗓門仍在繼續,母親偶爾插幾句話,她的聲音并不高,但他明白母親那張嘴的殺傷力,明明那么溫柔地吐出幾個文雅的詞,卻往往讓人無地自容。這一次,他從母親的聲音里,聽到一個陌生女人的名字,和父親的名字連在一起。他不想再聽下去了,打開院門走了出去。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