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季曉鷗回家就病倒了,高燒,燒得滿嘴胡話,連夜被父母送進醫院,急診醫生一聽前胸后背,滿肺水泡音,得,肺炎,立刻收治住院。 季曉鷗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醫院過了一個慘淡的春節。病房內外空落落的,大概除非萬不得已必須留醫的病癥,其余人都回家過年了。初二那天她退了燒,喝下一碗小米粥,終于有力氣坐起來了。對前來探視的父母,她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爸,你的筆記本電腦借我用用。” 眼見女兒開始痊愈,趙亞敏提到嗓子眼兒的一顆心總算復了原位,收斂多日的本性又露出原形,將一摞喪葬費的賬單扔在季曉鷗面前——這是她幫季曉鷗洗衣服時發現的,開始了例行的家庭教育時間。 “我說節前怎么天天見不到你的人影兒,原來在忙這個呢!這是誰呀?人死了還得你出錢?我要哪天沒了你有這孝心嗎?啊?二十九那天小云找我,說大家都等著工資紅包回家過年,我一查你銀行的賬,好嘛,敢情一分錢沒有,敢情都拿去給外人充大方了!最后還得我貼錢給她們幾個發了工資。你說說,別人家的兒女過春節都幾千幾萬地孝敬父母,我養你圖什么呢?我這輩子欠你的嗎?” 季兆林當然明白是怎么回事,雖然認為季曉鷗有點兒犯傻,但既答應了女兒要嚴守秘密,他就不能出爾反爾毀了慈父的形象,只好苦勸妻子:“好了好了,曉鷗還病著呢,你少說兩句。” 季曉鷗自知理虧,當初沖動之下答應為湛羽的喪事出錢,的確沒有考慮美容店的正常支出。所以她低著頭,任憑母親喋喋不休,只裝作什么都沒有聽見,專心用電腦搜尋湛羽案的信息。季兆林的電腦用的是無線網卡上網,速度十分緩慢,打開一個網頁需幾十秒,或者根本就打不開,季曉鷗的躁性子被磨得火苗亂竄。 趙亞敏坐了一會兒,見季曉鷗始終蔫蔫的,對她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體諒女兒大病初愈,她終于網開一面,跟著季兆林回家去了。臨走前不忘強行收走筆記本電腦,叮囑她少看電腦多休息。 病房內又只剩下季曉鷗一人,她合眼躺了一會兒,心煩意亂地坐起來,給方妮婭打了個電話,求她帶幾份最近幾天的報紙來。 方妮婭一個多小時后才趕到,背著一個碩大的黑色軟皮包,里面不僅有報紙、雜志、水果和零食,她還將自己的ipad也帶到病房。見到她,季曉鷗才似見到真正的親人,被她的細心體貼感動得無言以對。但方妮婭的情緒卻不是很高,臉色黃黃的像生過一場大病,眼睛下面有明顯的眼袋,眼泡微腫,像是昨晚哭過。 季曉鷗伸出手指揉揉她的眉頭:“怎么啦?怎么大過年的一點兒喜興氣兒都沒有?是不是你公公婆婆來過年,跟他們吵架了?” 方妮婭搖頭:“不是。是件特別惡心的事兒,惡心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你先別問,等我心情好點兒再告訴你。” 季曉鷗便拍拍她的手背:“好的,妮婭姐。” 方妮婭低頭抽了抽鼻子,忽然又說:“湛羽的事,我剛在網上看到。看了他的照片,我才知道他叫湛羽。那么好看一小孩兒,怎么命那么背呀?” 季曉鷗本來斜倚在枕頭上,聽到這句話,上半身彈簧一樣挺直了:“網上現在說什么?” “說什么的都有,全亂了,我一句兩句還真說不清楚。曉鷗,怎么連你都被扯進去了?雖然他們沒點名,可那些背景,一看就是你。” 季曉鷗怔了一下:“說我什么?” “說你和嚴謹,說你和湛羽,嗐,我還是別轉述了,你自己上網看去吧。你也真夠倒霉的,怎么攪進這種爛事兒里去?湛羽就甭提了,我跟你說過吧,這孩子一身都是故事,復雜著呢,你還不信,怎么樣,我沒說錯吧?” 季曉鷗扯扯嘴角,苦笑一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有那嚴謹,如今網上他的照片到處都是,從他爺爺輩兒算起,三代家世都被人肉搜索出來了,你說說,憑他的身家和條件,甭管男人還是女人,他想要什么人弄不到手啊?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兒非湛羽不行?殺人也就算了,還碎尸!你說說,是不是他們性取向不一樣的人,思維方式也和咱們不一樣啊?” 季曉鷗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疲倦地閉上眼睛。 “曉鷗,你怎么啦?” 季曉鷗開口,聲音里透著無限疲憊:“我有點兒累了。” 方妮婭知趣地站起身:“我正好還有點兒事,就不陪你了,ipad你先拿著用,要想上網,出門隨便找個有wifi的地方就行。不過你看的時候可悠著點兒,千萬別上火。網絡就那樣,什么鳥都有,不上網你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么多傻×和變態。” 等方妮婭離開,季曉鷗抱著ipad,趁著當班的護士不注意,溜出了病房,在醫院附近找到一家肯德基。正值春節,人很少,她點了一杯熱紅茶和一份薯條,找了個角落坐下。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蹭店里的免費wifi。 由于春節,網絡的訪問量比平常少得多,但季曉鷗還是很容易就在常去的大型論壇里找到了幾個她想找的帖子。其中最熱的一個帖子,題目是“12·29碎尸案的真相”,因一度首頁置頂,點擊數達到幾十萬,評論更是馬上就突破一萬條。她打開原帖,僅僅瀏覽了二十多頁,便實在看不下去了,啪一聲將ipad反扣在桌面上,只覺齒根一陣陣發酸,是剛才因緊張將牙齒咬得過緊。 對于熱點事件,網上的評論總是呈現出泥沙俱下的鮮明特征。以前遇到類似的事情,才不管正方反方誰對誰錯,只圖看個熱鬧,一旦同樣的遭遇降臨在自己身邊,面對那些不負責任的言論,甚或言辭惡毒的人身攻擊,季曉鷗才明白什么叫網絡暴力,什么叫切膚之痛。 在那些熱帖里,湛羽在同性酒吧做男公關的身份被徹底揭穿,有人甚至上傳了他在“別告訴媽媽”酒吧里和同性客人調笑親熱的照片。照片中的湛羽風流輕佻,將春節假期前他的同學為他塑造出的自強不息的大學生形象徹底粉碎。于是那照片下跟隨的一片評論,那些感覺被利用被騙取了同情心的網友,幾乎都是破口大罵,用詞之臟簡直讓人目不忍視。 至于嚴謹,在這個帖子里,強大的人肉搜索將他扒得更加徹底。不僅他本人的信息被完全披露,連他父親的名字與官職都被公開。在那些支離破碎的信息拼湊下,他儼然一個現代版的高衙內:巧取豪奪,貪贓枉法,好色貪杯,人格扭曲。 而在由網民自行演繹的被害人與殺人嫌疑犯糾葛不清的情感劇里,季曉鷗亦有份出演。一個自稱知情人的id中間現身,將她拖進泥潭。這個id的名字也叫“正義使者”,和季曉鷗在林海鵬手機上看到的那篇文章的作者像是一個人。在他的描述里,季曉鷗被稱為j女士,是一個腳踩兩只船既拜金又好色的女人,毫無羞恥地游走在老少兩個男人之間。于是順理成章地,網友開罵便直奔了下半身和生殖器而去,字里行間都似帶著刻骨的仇恨,還有人叫囂著要人肉搜索她,貼她的照片出來示眾。 面對如此荒唐的指責和攻擊,季曉鷗被氣得手腳冰涼,她不知道這個網名叫作“正義使者”的人到底和她有什么冤仇,要如此編造故事詆毀她?她控制不住地沖動,想要登錄上去澄清真相,可是敲下一大段文字之后,需要按發送鍵的那一刻,她又猶豫了。將近十年廝混網絡的經驗,讓她明白,在網上沒有講道理的地方,這種事只會越描越黑。她說得越多,暴露的個人信息也會越多,怕只怕引火燒身,像以前的類似案例一樣,最終的局面會完全失控:當事人的現實世界被摧毀得一敗涂地,而網絡上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id,換個網名就能抹去過往一切痕跡,像初生的嬰兒一般純潔無比地重新來過。 在怒火中燒的同時,也有份恐懼漸漸盤踞在她的心頭。這幾天躺在病床上,回憶起和嚴謹相識后的點點滴滴,她不能相信像嚴謹那樣簡單直接、面冷心熱的人,能做出如此滅絕人性的舉動,即使對湛羽最后出現在嚴謹住處這件事始終耿耿于懷,她也不能在嚴謹與殺人兇手間畫上等號。看到有人在帖子中頻頻質問,為何公安局遲遲不能對嚴謹實施正式逮捕,是不是因為他的父親是軍職干部,所以官官相護?再聯想年前從林海鵬手機上看到的那篇網文,她感覺這些看似松散的網絡言論中,似有一股明顯的引導傾向,要把湛羽案與司法黑幕強行捆綁,仿佛要故意強化社會對官二代這個群體的仇恨,將嚴謹作為官二代的典型推向輿論旋渦。假如她的感覺正確,那么又是誰,或者說是什么力量要處心積慮地置他于死地? 季曉鷗呆坐了很久,腦子里像一鍋煮開的水,反復煎熬著那些扎人心肺的字眼兒。在她的腦海深處,有一個令人煩惱的印象,有一個說不出的迷迷糊糊的疙瘩。她認為是嚴謹的被捕使自己感覺煩惱,因為這種意料之外發生的禍事總是會讓人感到心煩意亂的。眼瞅著窗外天色已暗,怕護士發現了責怪,她返回了病房,心里卻始終充滿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那一夜她翻來覆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自從火化那天在夢中見到湛羽告別,再加上幾天的高燒和昏睡,不管她是否情愿,他的影子就如同漸漸褪色的剪紙,在她心中終是一天天淡了下去。可是嚴謹不會。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嚴謹。起初只是局部和平面,他桀驁不馴的短發、濃黑的眉毛、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那些局部漸漸合并起來,有了弧度和輪廓,最終合成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 黑暗中她看著他,迎著他深黑發亮的眼睛,一遍一遍地問:“你到底有沒有殺湛羽?” 但每次他都不回答,嘴唇抿得緊緊的,黑色的瞳孔里只有哀傷和痛楚。 熬到兩點,她爬起來找護士要安眠藥,結果被值班護士訓斥了兩句,并被趕回病房,然后她幾乎睜著眼睛失眠到天亮。 是夜同樣失眠的,還有看守所內的嚴謹。他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看守所內度過一個難忘的春節。 除夕那天,恰好是他刑事拘留七天期滿的時間,一大早他就被帶出監室,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被放出去了,他自己也認為終于熬到頭了,和所有人鄭重告別,將在看守所內買的被褥、鞋、煙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留給同室的犯人,自己披著那件沒有紐扣的外套,一身輕松邁出了鐵門。然而這一次,他依舊沒能走出看守所的大門,而是被帶到了提審室,簽署了一份逮捕證。 嚴謹對著那份逮捕證看了很久,忽然覺得這一出戲的情節完全沒有邏輯,荒唐得可笑,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但笑是無論如何笑不出來的。 他知道,刑事案件的逮捕證并不是隨意簽發的,需要市局和檢察院兩級批準。他的逮捕能被批準,證明專案組已經找到了關鍵性的證據。可現實中他根本沒有殺過人,有什么證據能讓檢察院同意批捕? 過去的七天,專案組沒有任何人同他接觸,送逮捕證的,也是兩位素未謀面的年輕刑警。無論嚴謹如何發怒如何咆哮,兩人都是一般無二的面無表情,任他隨意發泄。 嚴謹感受到從未經歷過的巨大壓力,哪怕十幾年前的生存訓練,他一個人在四面荒野無水無糧無救援的狀態下都未經歷過的恐懼。從他進了看守所,就被與外界嚴密隔離,至今也不知道外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像是被扔進一個巨大的黑洞,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努力都被吸收得干干凈凈,聽不到一點兒回應。他第一次意識到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個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無論你是什么人,無論你曾有過什么背景,都會在這面銅墻鐵壁前被撞得粉碎。 想通這點,他終于冷靜下來,順從地在逮捕證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問:“我什么時候可以見律師?” 刑警冷冰冰地回答:“能見的時候自會通知你。” 都以為再不會見到嚴謹了,他原樣返回讓同監室的人大吃一驚,好像見到了外星人。尤其是李國建,眼神發直,嘴張得幾乎能塞下一個雙黃蛋。嚴謹上去抽了他后腦勺一下:“犯什么傻?是老子回來了。” “謹哥,怎么回事?您不是說要回家過年了嗎?” “爺沒那福氣,這回是正式逮捕。不過你們這幫小子有福,又能跟著吃大戶了。” 李國建撓撓后腦勺,尷尬地笑了兩聲,沒有接話。 嚴謹刑事拘留的這七天里,除了家人來送過三萬塊錢,還有一些得知消息的朋友,也陸陸續續地來過看守所,人肯定見不到,他們就留錢。嚴謹人緣好,來看他的人很多,不過三天工夫,他個人賬戶里的余額就達到了上限三十萬元,沒法兒再往里充錢了,可送錢的人還是源源不斷,看守所不得不通知嚴謹的家人,將他賬戶里的錢提走一部分。這邊剛提走,那邊又有新錢涌入。所以在過去的幾天里,嚴謹所在的六號監室,每個人都在幫嚴謹花錢。雖然看守所里能花錢的地方也不多,除了那個小超市。小超市里貨物品種有限,但香煙、方便面和火腿腸是管夠的,袋裝烤鴨之類的用來改善一下伙食的食物也是足夠的。每天早、中、晚三頓飯,都會有人替嚴謹把干部食堂的飯菜送過來,他吃不完的東西,監室里的所有人,只要乖乖不鬧事,都能分到一些打打牙祭。這對一天三頓吃的都是看守所缺鹽少油的正常伙食的人來說,簡直比春節聯歡晚會還要令人期待。帶組的干警也對他特別客氣,比他剛進來的時候客氣多了,顯然是外邊有人專門打點過了。短短七天,嚴謹就成為六號監室里名副其實的老大,李國建反而淪落成他的跟班。 看到嚴謹返回六號監室,不少人打心眼兒里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里包含的不僅是對物質享受的期待,還有對嚴謹本人的信任。他雖然是以殺人嫌疑的罪名進來的,可是為人處世沒有一絲暴戾之氣,只要不跟他搗蛋,他對監室里所有人都一視同仁,而且他來了之后,也不許李國建他們再對任何人實施體罰,更不能欺負新進來的嫌犯。 其他人心里暗暗高興,嚴謹心里卻有點兒堵得難受。歪在大鋪上抽了幾根煙,他漸漸緩過勁兒來,開始接受自己目前的處境。從最壞處往好里看,批捕之后他就可以見委托律師了,也可以和家人通信了,不管怎樣都好過如今的處境。 想明白了,他的臉色便陰轉多云,幾乎打結的眉毛也舒展了。見他顏色稍霽,李國建趁機湊上前,壓低聲音說:“謹哥,問你件事兒。” “說。” “您真的殺人了嗎?” 嚴謹看他一眼:“你覺得呢?” “我不相信。” “那不就結了?”嚴謹苦笑一聲,“我也不相信。” “家里給找律師了嗎?” 嚴謹搖頭:“不知道。待這兒七天,外邊的消息一點兒都進不來。” 李國建便說:“嗯,那批捕也好,總算能見到律師了。謹哥您可得往寬里想,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嚴謹嗐一聲:“你不用安慰我,老子不怵這個。我問你,從批捕到一審,大概得多長時間?” “不好說,看案子了。短的一兩個月,長的兩年都有。你看四號監室,有一個經濟案的,公安局遞交的案件材料,被檢察院駁回兩次了,既不能判又不放人,這都兩年多了,還押著呢。” 嚴謹不出聲了,半閉眼睛拿手摸著下巴和腮幫上的胡子,摸了好半天,李國建都懷疑他睡著了,他卻突然睜開眼睛:“哪兒能搞個剃須刀來?這整天胡子拉碴的太影響哥們兒形象了。” 李國建笑了:“謹哥,這兒又沒有花姑娘,您打扮得再好看也沒人看呀。” 嚴謹臉一拉:“你怎么這么多話?” 李國建趕緊賠笑:“行行行,我這就想辦法去。” 一旦明白得在這個環境里學會隨遇而安,嚴謹身體中的樂觀主義者基因就開始占上風。他必須得找點兒樂子打發時間,才能把每一個焦慮的日子延續下去。他坐起來,看了看左右。這會兒正是上午學習的時間,大家都按照李國建的指示,盤腿坐在大鋪上,大部分人都閉著眼睛,說是默背《看守所條例》,其實是在打盹補覺。只有嚴謹正前方的地板上,靠墻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兒,正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看得入神。按說看守所里是不允許看書的,唯一的例外是法律書籍。嚴謹伸手把那本書取過來,果然是本《法律大全》。 面對男孩兒惶恐不安的眼睛,他合上書在手心里拍了拍:“看得明白嗎?” 男孩兒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看不太懂。” “那你看什么呢?”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