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即使走進刑偵隊的詢問室,嚴謹也沒有弄明白他被拘傳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兩位便衣對他十分客氣,可是守口如瓶,無論嚴謹如何逼問,他們的回答只有一個:快到了,到了你就知道了。害得嚴謹把自己最近一年多的行蹤仔仔細細回想了一遍,自覺并沒有做過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情。除非是多年前和俄羅斯做邊貿生意時,基于某些原因,不得不鋌而走險踩在法律邊緣上做的那些事被人咬出來了。 他坐在詢問室里,開始沒有人理他。后來有個穿制服的干警進來,給他送了一杯茶。嚴謹怒氣沖沖地詰問:“怎么回事?有沒有個能說話的,告訴我到底什么事?” 那干警讓他少安毋躁,說大家都在開會,等會議結束了,自會有人來見他。 嚴謹又等了半個多小時,終于聽到門鎖打開的聲音。他一回頭,就看見兩個警察推門進來,其中一位個子不高膚色極深,正是前幾天見過的那位刑警——趙庭輝。 嚴謹心頭頓時一松,明白今天的拘傳和早年做過的那些事沒有關系。此刻他的耐心已被磨到盡頭,可態度還保持著虛偽的誠懇:“你們還想了解劉偉什么情況,盡管跟我說呀,我特愿意配合你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是我盡一個公民義務的光榮時刻??赡銈円蔡粔蛞馑剂税桑竽甓斨腋改傅拿?,居然弄一張《拘傳證》來?你們也不想想,要是驚著老人家怎么辦?” 趙庭輝慢騰騰繞過他面前的桌子,在椅子上坐下來,然后開口:“請你來,并不是為了劉偉?!? “不是因為劉偉?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找我干什么?” “我們為什么找你,你心里應該很明白吧?” “對不起,我真不明白。這輩子我就沒干過違法的事兒,樹葉兒掉下來都怕砸了頭,老實巴交一守法良民?!? “你會明白的?!壁w庭輝面對面審視著他的臉,嘴角雖掛著一絲笑意,可是目光灼灼,看得人后背冒汗,“我們會讓你明白的。” 誠如趙庭輝所言,嚴謹的確明白了,只不過他的明白,發生在三個小時之后。 在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里,當他察覺警方繞著圈兒反復套問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晚的行蹤,反復追問他何時、何地、和誰在一起、都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時,他終于意識到,原來警方認為,他和湛羽被殺案有關。 意識到這一點,他的第一感覺不是憤怒,而是可笑。他問趙庭輝:“趙警官,你們是怎么把我跟這個案子連起來的?就因為我說過劉偉有殺人嫌疑嗎?” 趙庭輝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半晌,然后取出一個小塑料袋,示意旁邊的年輕警察,拿到嚴謹跟前去,讓他好好看一看。 塑料袋里封存著一個銀黑色的金屬物件,四厘米見方,表面鐫刻著橄欖枝的花紋,還有“都彭”的醒目標志。 嚴謹驚得呆住了。這個東西他太熟悉了,就是他在去年二月十四日生日那天,在酒店丟失的那個打火機。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將近一年之后,竟會在警察手里看到它?;饳C的底部,有三個模糊的字母:m-a-y,像是被人用指甲或者其他尖銳物體劃出來的??梢源_認它正是他當初遍尋不著的那只打火機,如假包換。 他抬起頭:“你們從哪兒找到它的?” 趙庭輝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反問他:“認識它嗎?” “認識。”嚴謹回答得坦蕩,“一個朋友留給我的遺物,去年年初不小心弄丟了??墒?,它怎么會落到你們手里?” 趙庭輝示意年輕警察收回打火機,然后說:“這個我倒可以告訴你。是我們在拋尸現場的死者遺物里發現的?!? “什么?”嚴謹像聽到一聲驚雷,“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趙庭輝笑了笑。今天的審訊中,他第一次露出笑容:“為什么你會覺得不可能呢?” 從知道湛羽出事,嚴謹就一直認定,他的死,與劉偉有很大的關系。 按照劉偉以前的做事風格,此番就算不涉及女人,他想干掉湛羽的念頭肯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湛羽仗著嚴謹的庇護,在酒吧街日漸囂張,不再把他放在眼里的時候,他大概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打算。而湛羽的被害,應該發生在平安夜離開自己的住處之后。所以這些日子,他安排了人一直在尋找劉偉的下落。 但在公安機關的調查材料中,此案的犯罪嫌疑人及其犯罪動機卻有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版本。 由于沒有找到湛羽的手機,警察對犯罪嫌疑人的排查,首先是從湛羽常用的手機號碼通話記錄開始的。他在被害前半個月通話記錄里的每一個號碼,都被一一調查,可是并未有太大收獲,因為那些號碼大都是他的同學。最終一個北京市的固定電話號碼引起警方的關注,因為它來自一個特別的酒吧,一個同性酒吧,酒吧的名字更加特別,叫作“別告訴媽媽”。順藤摸瓜查下去,湛羽在色情酒吧從事特殊行業的事實一下子暴露在警方面前。這個事實如此令人震驚,完全顛覆了由父母、師長和同學描述的那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形象。 至于那個在死者衣物中發現的打火機,警方走訪這家酒吧時,被多人指認是湛羽的隨身之物,湛羽生前經常對人提起,打火機是嚴謹第一次見面時送他的信物。有嚴謹的名字罩著,很多人有所忌憚不敢對他太過分,因此這個打火機便成了他在酒吧街的護身符。就這樣,打火機的原主人嚴謹進入公安機關的視線,成為重點嫌疑人之一。 發覺警察拘傳的真正目的之后,嚴謹不肯再回答任何問題,被逼問急了,他會問:“我有沉默的權利嗎?有嗎?” 就這樣整整僵持了七十二個小時。專案組幾個人實施車輪戰術,輪番訊問也被拖得疲憊不堪,更別提三天三夜無眠無休的嚴謹,到了最后,即使他是鐵打的意志,也瀕臨崩潰的邊緣。 對一般的案子來說,審到這種地步時就應該暫時放人了。但對“12·29”專案組來說,鑒于案情重大,證據又相對齊全,即使犯罪嫌疑人的口供為零,也絕對不能讓他回去。于是申請刑事拘留便成了必然之事。 最終在《刑事拘留證》上簽字的時候,嚴謹依然不敢相信,不相信這種只會出現在影視劇中的狗血情節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懷疑過去七十二小時的經歷只是場不近情理的荒唐噩夢,是老天看他過得太舒服才跟他開的一個黑色玩笑。但是尋常的噩夢,只要他睜開眼睛就能醒來,這場噩夢,則不知要持續多久。 嚴謹并不知道,自“12·29”專案組成立,雖然時間不長,但根據偵查調查的結果和一應證人的證言,專案組已經掌握了大量的證據。最關鍵的幾條對他十分不利:第一,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晚,公寓的保安及對門的鄰居都親眼看見,湛羽進入嚴謹的家;第二,對門、樓下的鄰居均可以證實,當晚嚴謹家里似乎發生過激烈的沖突,并有疑似掙扎、打斗和家具翻倒的動靜;第三,根據對被害人遺體的技術勘驗,推斷死者湛羽的被害時間為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五日之間,而湛羽自二十四日當晚進入嚴謹家之后,再也沒有在別處出現過,直到十二月二十九日,拾荒人發現尸體碎塊。關于第三點,警察還調出嚴謹所住小區當晚的監視錄像,的確可以看到湛羽進入小區的鏡頭,卻找不到他離開小區的畫面,這是一個最關鍵的證據。至于作案動機,通過一系列對嚴謹社會關系的調查,很多人可以證明,他與被害人長期保持不正當關系,最近因被害人從事非法色情生意,兩人關系急劇惡化,因此不排除因情殺人的可能。 偵查機關的證據看上去確鑿充分,并且證據鏈相對完整,邏輯嚴密,嚴謹實際上已經陷入了百口莫辯的境地。 對于看守所,嚴謹并不陌生。十幾歲時因打架斗毆,已經幾進幾出。但那時他走進看守所鐵門時,心里是篤定的,因為他知道很快,最多在這里待一個晚上,就會有人出面把他“撈”出去。但是這一回事涉殺人嫌疑,他心里十分清楚,除非他父親親自出面,否則取保候審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他被連夜送進看守所,跟著押送的專案組警察跨過警戒線,按照程序脫光衣服,體檢、留指紋,再重新穿上襯衣、外套、褲子和襪子,跟著看守所的警察走向光線陰暗的深處。 此刻的他,與方才站在警戒線之后的他,已不再相同:牛仔褲上的拉鎖被扯掉,外套上的銅紐扣一個不剩,原來釘扣子的地方,現在是一個個小小的黑洞,皮靴被沒收了,因為里面有鋼板,而按照看守所的規定,嫌疑人所有的衣物上都不允許有鐵制的物體存在。他就這樣披著外套,要害部位洞開,光腳踏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跟著警察穿過好幾道鐵門,最終站在了最后一道鐵門外面。而鐵門里面,就是他在看守所的第一站,刑拘組的監室。從這里,他從有名有姓的公民嚴謹,變成了0382號。 那是深夜,監室鐵門被拉開時,發出刺耳的巨大聲響,室內正在熟睡的人們都被驚醒,接二連三地爬起來,連隔壁監室都有人從狹小的探視口伸出頭來,上下打量著嚴謹。 嚴謹聽到警察對監室內的某個人說:“給你們送個新人。他的案件特殊,你給我看好了!” 一個粗糲的嗓音道:“他怎么不在過渡號待七天,直接給送這兒來了?” 警察不耐煩的聲音:“跟你說了,他的案子特別大。我告訴你啊,不要碰他!你們惹不起!”接著他在嚴謹背上推了一把,“0382,喊報告,進去!” 嚴謹一步邁進監室,并沒有按要求喊聲報告。警察狠狠地瞪他一眼,卻沒為難他,咣當一聲關上鐵門。外面門鎖一陣亂響,他的腳步聲伴著“看什么看都滾回去睡覺”的呵斥聲,漸漸遠去,身后留下的,是一個由盜竊、搶劫、強奸、殺人等各種各樣犯罪嫌疑人組成的世界。 嚴謹筆直地站在鐵門邊,冷冷地打量著里面的一切。二十多平米的房間內,其實就是一條大通鋪再加上過道,房間盡頭是一平米左右的衛生間,大通鋪上睡滿了人,人擠人人挨人,除了靠門幾個人睡得稍微寬敞點兒,留給大多數人的位置,連平躺的可能都沒有,只能頭腳相錯側著睡,更別提翻身了。這會兒一屋十幾個人都歪歪斜斜坐起來,直勾勾的目光肆無忌憚地落在他臉上,層層疊疊,讓他感覺臉皮上像被糊上了一層厚厚的糨糊。 他知道,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要和這些人在同一個監室里待上一段時間。如果他運氣好,七天以后,刑事拘留期限一到,專案組若不能以足夠的證據逮捕他,就只能放了他。運氣不好,專案組申請延長刑事拘留期限,他就要這里待上三十七天——嚴謹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會背到真有正式逮捕那一天。 “喂,新來的!”方才和警察對話的那個人盤腿坐在通鋪上發話了,“你叫什么名字?犯什么案子進來的?”聲音不大,可是很兇。 嚴謹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把通鋪上一件棉衣扒拉開,一屁股坐在鋪板上:“哪位兄弟擠擠,給哥們兒騰個地方?” 盤腿而坐的那位立刻變了臉色,“去,給他松松骨!” 通鋪上當即跳下來三個人,把嚴謹擠在了正中間。雖然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但是他們對嚴謹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和結實的肌肉還是有所忌憚,三人都惡狠狠地瞪著他,可沒有一個人上前。 嚴謹轉過身,對通鋪上的人說:“你最好躺下睡覺,甭招爺動手,也給你幾個兄弟留點兒活路?!? 這一瞬間,他從背對大門轉向面對大門,從門口射進來的燈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而那人臉上被怒火燒變形的五官,像被速凍了一般頃刻凝固,仰起頭仔細打量半天,他猶豫著開口:“你……您……您是謹哥?” 嚴謹愣了一下,沒想到在這里還能碰到熟人,他低頭留意了一下那人的長相,四方臉,眉眼很兇,肯定在哪兒見過,可叫不上名字。 那人從鋪上蹦下來,興奮得滿面紅光,“真的是你呀,謹哥!我叫李國建,那回跟著大哥在‘三分之一’吃飯,我見過您?!? 嚴謹這才恍然,原來此人是馮衛星的手下,心中深覺世界太小。但也略覺慶幸。他明白號子里的規矩,進來的新人都要先給下馬威的,他雖然不怕,可是真打起架來也麻煩,萬一傷了人,惹怒了干警不好收拾。這叫李國建的看起來像是這個監室帶組的老大,即所謂的“號頭”,既然和“號頭”認識,下馬威這一關看來是可以免了。 李國建果然對其他人說:“這是我大哥的兄弟,如今就是我大哥,你們誰讓他不高興,就是讓我不高興,聽見沒有?”接著朝睡他旁邊的那人用力踹了一腳,“你小子怎么一點兒眼色都沒有?滾那邊兒睡去,給大哥讓個寬敞地方。” 嚴謹趕緊攔著:“別,我今晚肯定睡不著,有個地方能放平了躺著就行。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彼f這話,是因為心里還存著萬一的念想。明天白天他被刑事拘留的消息就應該通知到家屬了,要是家里動作快,明晚也許就不用在看守所過夜了。 他雖然話說得客氣,可靠近監門處,還是為他騰出將近五十厘米寬的一處地方。嚴謹只好和衣躺下了,表示非常領情。 李國建睡在他旁邊,這時湊近了低聲問道:“謹哥,您是犯了什么事兒進來的?” 他挨得太近,一股夾帶著煙臭的口氣直撲在嚴謹臉上,嚴謹立刻轉開頭,言簡意賅地說了兩個字:“殺人!” 這兩個字如同最好的膠水,立即封住了李國建的嘴巴,他的臉猛一抽搐,扯開被子躺下去,壓低聲音吼一聲:“都他媽睡覺!” 監室里其他人陸陸續續重新躺下,室內漸漸響起高高低低節奏各異的呼嚕聲。嚴謹躺在剛騰出來的鋪板上。身下的木板還是熱的,保留著上一個人的體溫。耳邊除了徹夜的呼嚕聲,還有磨牙聲、放屁聲,以及說夢話的聲音,幸虧是冬天,監室內的氣味還不是特別難聞。門口的位置雖然寬敞,但有一盞徹夜長明的日光燈正好照在臉上,他的失眠癥果然害他一夜無眠。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