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季曉鷗伸手摸他的額頭,溫度不高,卻摸到一手冷汗。 “你不舒服?”她著急地問。 湛羽似乎打了個寒戰,推開她的手想站起來,試了一下沒有成功,又軟綿綿地趴回去,聲音微弱:“有點兒惡心。” “你又吃壞肚子了?你中午都吃什么了?” 湛羽搖頭:“沒吃。” “那你早上吃什么了?” 湛羽還是搖頭:“沒吃。” 季曉鷗瞪著他:“你從早上到現在一點兒東西都沒吃?” “昨兒晚上也沒吃。” “什么?”季曉鷗立刻就怒了,“你干什么去了?干什么也不能不吃飯哪!是不是網吧玩游戲玩上癮了?你說話呀!” 湛羽不出聲,憋了半天終于吐出兩個字:“加班。” 季曉鷗的怒氣一下減去幾分,可因為心疼還是生氣:“我說湛羽,什么工作值得你這么拼命?你想當勞模也得先掂量掂量你那點兒小身子骨兒呀!” 湛羽仰起臉看著她,無力地笑笑:“我回學校就吃。” 季曉鷗沒理他,轉身去了廚房,過一會兒端一碗臥了兩個雞蛋的方便面出來,放在湛羽面前。店里還有客人,她不能多說,只把筷子遞到湛羽手里叮囑:“今兒什么都別干了,吃完你去床上睡會兒再回學校。” 等季曉鷗送走方妮婭再次進來時,湛羽已經悄悄從后門走了,面條一筷子未動。她的運動服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邊。上面放著一張紙條,寫著:“姐,我先回學校了,下次來如果天晴幫你擦燈箱。” 這孩子居然又換回他自己濕透的上衣。想象他在濕冷的雨霧中凍得哆哆嗦嗦的樣子,季曉鷗覺得窗外的雨聲,每一下都似直接敲在她的心口上,一下一下地疼。她由衷地有種責任感,感覺自己有責任為這個家庭這個孩子做點兒什么了。 那天她在博客中寫道: 有時候我很想問上帝,對這個世界上的貧窮、饑餓、疾病和不公,你怎么能袖手旁觀、毫不作為呢?但我又怕上帝也許會問我同樣的問題。我肯定沒有拯救世界的能力,但我至少可以伸出手去挽救我能夠觸及的部分。 晚上回家,季曉鷗就問父親,股骨進口關節的替換手術大概需要多少錢。季兆林說手術費至少需要準備五萬。患者手術以后,如狀態不好可能需要更換進口藥物,另外術后患者需要長期臥床恢復,需要護工或保姆二十四小時照顧,這部分費用也要考慮。 于是季曉鷗將李美琴的病情和現狀整理一下,寫了個帖子貼在一個人流量挺大的著名bbs上,詢問這種狀況是否有渠道可以申請醫療救助。 很快就有人回帖,除了對重見sars幾個字表示震驚之外,大部分都勸她別白費勁,有人拿身邊的例子現身說法,說就算申請被批準了,像紅十字會之類的慈善救助也是杯水車薪,一次性給你八百或一千的困難補助,能解決什么問題啊? 季曉鷗不死心,再接著回帖詢問是否可以申請其他的民間慈善基金。這回有人質疑了,說北京市政府對非因公感染的非典后遺癥患者也有免費醫療的政策,為什么不去指定醫院登記?又說季曉鷗這帖子有騙錢的嫌疑。 看到這條回帖,季曉鷗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顧不得和那人理論,關上網頁就去打電話。 因為怕趙亞敏啰唆,她沒敢找父母,而是找到父親帶的住院醫生小高大夫幫忙。恩師的女兒求助,小高大夫不敢怠慢,連忙找在定點醫院工作的同學打探消息,半個多小時后就回了電話。 然而小高大夫帶來的信息卻讓季曉鷗極度失望。 原來非因公感染的后遺癥患者,要得到免費醫療是有標準的,癥狀必須嚴重到一定程度才能達標。患者登記以后,需由專家不定期進行評估,判斷是否達到免費醫療的標準。而那條線是相當苛刻的,北京市至今也不過一百多非因公感染的患者接受免費醫療。總而言之,以李美琴目前的狀況,可以先登記,通過評估的希望不是沒有,但幾率相當小,而且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進行評估。 季曉鷗放下電話,滿面沮喪,坐在沙發上半天沒有出聲。方才那點兒興奮涌起的燥熱,瞬間冷下去,她一籌莫展,這件心事只能暫時擱下,以后另想辦法。 一星期后湛羽再來“似水流年”,臉上的外傷已經恢復,和季曉鷗有說有笑,看不出任何情緒上的異常。他果然兌現諾言,從隔壁五金店借來一架梯子,將梯頭往門上一靠,拎塊抹布便爬上去。 燈箱上“似水流年”四個大字,從開店之初就再沒有仔細擦洗過,此刻塵滿面鬢滿霜。燈箱掛在離地四五米的高度,鋁合金梯子極其單薄,勉強支撐著湛羽的體重,在風中搖搖晃晃,讓人不由得為他捏把汗。幫他扶梯子的小妹一聲驚叫,嚇得季曉鷗臉都白了,急忙跟客人說聲抱歉,張著兩只沾滿按摩膏的手跑出去。 “湛羽,你小心!”她仰起頭叫。 “沒事兒!”他低下頭沖她笑。 暮春的陽光直射下來,他的身后是雨后湛藍的天空和上午十點的陽光。他的笑容和牙齒一樣晃眼,仿佛平靜的湖面涌起了波瀾,晃得讓季曉鷗感覺到微弱的眩暈。 湛羽最終沒有完成任務,擦到一半,不小心被暗處一塊凸起的鐵皮劃破了手指,季曉鷗說什么也不許他再干了,強迫他從梯子上爬下來。 用創可貼包好傷口,湛羽想回學校。季曉鷗讓他別走等她忙完這陣還有事找他。沒想到季曉鷗這一忙,一直忙到午飯時間才能抽出空來。后面的房間里,湛羽正用她的電腦跟人在qq上聊天,見她進來,趕緊關了qq站起來,神色頗有些不安。似乎害怕季曉鷗責備他,沒經允許就使用她的電腦。 季曉鷗倒是毫不介意,從書桌下取出兩個手提紙袋,放在他面前。 “你今天應該回家去吧?順路帶給你媽。” 一只紙袋里全是一包一包的中藥,湛羽扭頭望向季曉鷗,臉上寫著一個明白的問號。 “大概一個月的量,改善股骨壞死的。”季曉鷗解釋,“我媽給介紹的老中醫,你媽不方便出門,我就去開了點兒藥,先吃著試試,看看有用沒用。另外告訴你媽一聲,安心調養,把身體調理好了才能做手術。至于關節手術的費用,一定會有辦法的,千萬不能著急。” 湛羽嗯一聲,又去看另一只紙袋。 另一只紙袋里,是一件灰綠色的防雨風衣和兩套嶄新的衣服:格子襯衣,羊毛背心,棉布休閑褲,都是最保險最正常的學生裝扮。 季曉鷗說:“咱們學校的老師太保守了,所以沒敢給你買太時尚的,就怕哪位瞧你不順眼,直接讓你掛科。” 湛羽沉默了。他把目光慢慢從季曉鷗臉上挪開,去看自己的手,然后開始揉搓受傷指頭上創可貼的邊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地說:“謝謝!” “不喜歡這些衣服?” “不是。”他說,“我在心算,這回還要再給姐打多少小時的工。” 季曉鷗樂起來,連聲音都是笑的:“嗯,我要是買你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給個打包的優惠價嗎?” 沒有一點兒征兆,湛羽忽然臉紅。一點紅暈從顴骨泛起,越擴越大,一直到達耳根,最后把耳廓都燒得通紅。 季曉鷗怔住,不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話竟有如此威懾力。想一想,對著一個年紀比自己小六七歲的男孩兒,這種近似輕薄的言辭,的確造次了,頗有吃人豆腐的嫌疑。 她仰起臉,因為尷尬,也感覺臉皮熱辣辣地似在發燒。 湛羽當然沒有再為這兩套衣服給季曉鷗打工。第九次打工完畢,象征性地還完上次所欠的醫療費,季曉鷗便宣布已經兩清,雙方不再是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系。 湛羽反問她:“那我們是什么關系?” 季曉鷗認真地回答:“你是我弟,我是你姐。” 湛羽的眼神暗了暗,低聲咕噥一句:“我才不做你弟弟呢。” 聲音太小,季曉鷗沒聽明白,自去忙別的事了。湛羽的目光追著她的身影,安靜地看了好半天,然后他不聲不響地離開,沒有向季曉鷗告辭。 這邊湛羽前腳剛走,后腳就有電話找季曉鷗,原來是她爸爸季兆林。 季兆林說家里新買臺液晶電視,原來那臺舊康佳,問季曉鷗是否有地方處理,否則就賣給收舊電器的了。 想起湛羽家那臺二十多年前的舊電視,季曉鷗趕緊說:“給我留著,給我留著。” 季兆林說,要就趕緊拉走,不然晚上新電視進門沒地方放。 季曉鷗滿口答應,放下電話她卻咬著手指頭犯了難。她怎么把電視機弄到湛羽家去呢?打輛出租車吧,出租車司機不一定愛拉這活兒,找搬家公司吧,一臺電視機,又犯不著,求朋友吧,這會兒大部分人都在上班,而且一般的家用轎車,后備廂里能否塞下電視機的箱子還不一定。 翻開手機的名片夾,她一個一個看過去,終于看到一個人,一個車里足夠放臺電視機,而且不用上班的人。 嚴謹。 算起來嚴謹已經很久沒有找過她了。季曉鷗認為他終于厭倦了這場注定沒有結果的游戲,所以撤退了。但是兩人畢竟算得上熟人了,找他幫個忙應該還是可以的。 嚴謹這段時間過得很快樂,快樂得幾乎把季曉鷗忘掉。因為分別將近一年的發小兒程睿敏回北京了,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他的未婚妻,譚斌。 程、譚兩人回國第一件事,就是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沒辦任何儀式便了結終身大事。接下去程睿敏籌備注冊自己的新公司,而譚斌在國內申請到一個新職位,婚假結束忙著走馬上任,家里便經常剩下程睿敏一個人。如此一來,嚴謹的吃飯問題有了著落。前些年夜夜笙歌,山珍海味胡吃海塞,整個兒吃傷了,導致他對外面的飲食逐漸起了厭惡之心,對家常便飯反而情有獨鐘。嚴謹媽當然希望他經常回家吃飯,可是每次回去,嚴謹都要被迫接受一堆相親的要求,相比之下,他寧可賴在兄弟家里蹭飯。 程睿敏在國外待了一年,從前不食人間煙火的精英氣質消失殆盡,居然練就一手不錯的廚藝,幾個拿手的家常菜,土豆燒牛肉、蔥姜炒蟹之類的,連嚴謹這種對食物百般挑剔的人,都吃得贊不絕口。照他的說法,程睿敏之前多少年一直都在云里飄著,如今總算接了地氣,多少有點兒活人氣兒了。 不過飽餐之余,他也對自己兄弟的未來表示焦慮:“小幺,你就這么甘心做家庭婦男了?你們家譚斌可不是省油的燈,你就不怕她甩了你?” “真有這樣的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隨她去吧。”程睿敏說得輕描淡寫。 嚴謹頓時起了疑心:“你們的關系,已經有問題了吧?” “沒有。” 嚴謹才不相信:“咱倆認識二十年了,你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們要是沒毛病,我嚴字兒倒過來寫。” 程睿敏被逼得沒辦法,只得再透露一點兒:“譚斌說,感情上我索取過多,讓她心理負擔太重。我則覺得她為人處世為自己考慮得太多,為別人考慮太少,兩個人都有問題,都在調整。” “什么什么?”嚴謹大驚,迅速抓住了主要信息,“譚斌什么意思?嫌你累贅是不是?” 程睿敏笑笑:“我們夫妻倆的事,你一未婚人士就不要摻和了,你不懂。” “嘿——” “真的,先把你自己的問題解決了,再管別人的閑事兒吧!至少讓媽少為你操點兒心。” 類似話題總會戳到嚴謹的心窩子上,提起來他就有無數感慨:“我也想啊,兄弟。恨不能明天就帶媳婦兒和一大胖小子給咱媽看。可這事兒吧,真不賴我。主要是現在的姑娘太現實了!那小算盤,一個個打得叭叭響,算計得讓人害怕。” “好姑娘總是有的。” “可我碰不著啊。” “你自己不想碰罷了。” 嚴謹皺眉,然后若有所悟地點頭:“你說得對。每次想往深里發展發展關系,我都會想起老二,我想要是有天我也落到那種地步,究竟有沒有人能不離不棄跟著我?” 程睿敏沉默,然后輕輕嘆口氣:“要求太高了。嚴謹,你這樣的要求,簡直是在挑戰人性的底線。” “什么人性不人性的我不清楚,我就清楚一條,能做我老婆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得跟我一條心。做不到,那就算了。需要錢,我給,只要讓我高興。再多的,對不起,沒了!” 程睿敏搖頭,“這么多年你一直這樣,遇到喜歡的女孩只會用錢砸。你也不反思一下,想想為什么你的錢砸出去了,人還是留不下?” 嚴謹打了個大哈欠:“用錢砸都留不下,還能用什么?難道用你們知識分子說的那什么愛情嗎?甭逗樂了!” “你這種人,就是不撞南墻不回頭……” 這話嚴謹特別不愛聽,他哈哈樂了:“程小幺,我怎么覺得你說話越來越像你媳婦了?譚斌調教得你越來越出息了!” 程睿敏如此厚道的人都被激出脾氣,站起身扔下他進了書房。 嚴謹笑著追到書房門口:“不抽煙,不喝酒,再不好色,你說你這一輩子活得什么勁?” 程睿敏將書房門砰一聲關上了。 嚴謹提起拳頭砸門:“程睿敏,我提醒你件事,閣下的駕照正在年檢,待會兒可甭蹭我的車。” 程睿敏在里面不緊不慢地回他:“我也提醒你,幸好世界上還有樣東西,它叫出租車。” 季曉鷗的電話打過來時,嚴謹正開車載著程睿敏堵在東四環上。接完電話他對程睿敏說:“兄弟,對不住,哥得重色輕友一回,先辦完美女的事,再送你回去,反正你老婆天天加班,不回家吃飯。” 程睿敏回答:“你重色輕友也不是一回兩回,勞駕就別拿譚斌做借口了。” 雖然嚴謹去過季曉鷗家,輕車熟路,但因為堵車也花了將近一個小時。 一進小區,他就看到季曉鷗站在路邊最明顯的位置。暮春的太陽雖不炎熱,可太陽地里站上個把小時,也會被曬得頭暈眼花。季曉鷗白白凈凈一張臉,此刻像蒸熟的螃蟹一樣紅彤彤冒著細汗,令她的姿色大打折扣。 嚴謹剎車,嘴里嘀咕:“這丫頭是不是缺心眼兒呀?怎么不找個涼快地兒待著?”他有點兒不高興,本來是想在兄弟面前炫耀一下,但現在顯然無法達到目的了。 程睿敏帶笑瞅他一眼,沒有說話。 嚴謹連蹦帶跳地躥下車,一個勁兒道歉:“堵得厲害,對不起啊,東西呢?” 季曉鷗瞧著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有氣無力地踢了一腳身邊的大紙箱。 其實堵了一路也曬了一路,嚴謹的情況不比她好多少。腦門鼻尖都是汗,一件范思哲的白底棉布襯衣,袖子一直挽到胳膊肘,下擺一半掖在牛仔褲里一半落在外面,前襟背后一道一道全是褶子,兩千多的衣服被他穿成了一塊揉得稀皺的抹布。這要換了其他人,肯定一副邋遢落拓樣,可嚴謹一向自我感覺甚好,再狼狽的外表也不會影響他英雄救美時的倜儻風姿。 “交給我了,你先上車。”他氣宇軒昂地吩咐。 季曉鷗沒動地方,神色有點兒焦慮,“真是不好意思,我想再求你件事兒行嗎?” 她的聲音比平時柔軟,嚴謹十分受用,豪邁地一揮手,“說!” “上回你送我去的那個地方,百子灣那棟樓,還記得嗎?” “就那個要拆遷的,垃圾場一樣的地方?” “對。” 嚴謹想了想:“還行,應該能摸過去。” “店里有點兒急事,我得回去,沒法兒跟你過去。這個電視,麻煩你幫我送到那棟樓下好嗎?我弟弟會在那兒接著。” 嚴謹這才知道季曉鷗腳邊紙箱里裝的,是臺電視機。估量一下尺寸和重量,他出手了,像拎一個沒有分量的紙包一樣,輕輕巧巧撂在后備廂里。 然后他拉開后車門,“上車,我先送你回店里。” 季曉鷗晃眼間見前座還坐著一人,隔著遮陽膜看不真切。她退后一步:“不了,你有朋友在,不能再麻煩你。” “順路唄,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嚴謹想摟季曉鷗的肩膀,被季曉鷗閃身躲過了。 “不用了,謝謝你!”她堅持。 嚴謹無可奈何,“真不給我這個面子?” “抱歉,回頭我好好謝你。” “好吧。”嚴謹見好就收,并不糾纏,只是覺得一腔春水付之東流怪遺憾的,“那邊接頭的是誰?” “我弟弟。” “他叫什么?” “湛羽。湛江的湛,羽毛的羽。” 嚴謹點頭:“接頭暗號呢?” “我把你車的型號和車牌號都告訴他了,他會在路邊等你。” 嚴謹做了個ok的手勢,鎖了后備廂上車。就在他轉身上車的工夫,靠近季曉鷗這一側的車窗緩緩降下來。 那是個清秀的男人,黑框眼鏡,雪白的立領襯衣干凈時尚,年紀似乎比嚴謹年輕幾歲,卻比嚴謹穩重成熟得多。他在打量季曉鷗,眼神含蓄而禮貌,并不讓人感覺冒犯。這種溫文儒雅的氣質,在季曉鷗的生活圈里極其少見,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見季曉鷗看他,那男人朝季曉鷗笑了一笑,他有一副柔和的五官,因而那微笑的邊緣便如同初夏的晚風,柔軟而模糊,被季曉鷗點滴不漏地完全接收。 車走遠了,季曉鷗還站在原地發呆。方才透過后車窗,能清楚地看到車內兩人的舉動。嚴謹拍他的肩膀,胡嚕他的頭發,甚至掐著他的下巴說了幾句話,兩人的關系瞧上去好得不同尋常。 這一幕卻讓季曉鷗感覺十分憤慨:都說這年頭條件稍微好點兒的男人,要么早就有了女朋友,要么早就有了男朋友,現實證明此言不虛。比如剛才那位,雖然戴副眼鏡,但絲毫不影響賣相,從姿色到氣質都出類拔萃。還有嚴謹,盡管總是一股流氓腔,可是單論外表,無論如何也算得上高大英俊。這樣條件出眾的兩個男人,卻偏偏都好男風這一口兒,相比京城超過五十萬的大齡未婚女群落,簡直是驚人的資源浪費。 季曉鷗在觀察程睿敏,程睿敏也在后視鏡里觀察她。直到季曉鷗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程睿敏才收回目光。 他問嚴謹:“這是你的新女朋友?” “還不算。” “什么意思?” “沒上手。”嚴謹答得坦率。 程睿敏做恍然狀:“難怪你任勞任怨。” “那是。”嚴謹一點兒不覺得丟人,反而沾沾自得,“對我媽都沒這么孝順過。” 程睿敏迅速轉開臉,他真不好意思當著嚴謹的面大笑。 甭看嚴謹平日吊兒郎當,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那全是假象,實際上他的觀察力如同攝像機,記憶力堪比復印機,方向感則可以媲美衛星定位儀。幾乎一絲不差,他精確地沿著與季曉鷗上一次的行進路線,準確地停在那棟孤零零的舊樓下。 路邊有人跑過來,輕輕敲了敲車窗玻璃。 嚴謹笑嘻嘻地推開車門,和那人打了個照面,一張白皙秀氣的臉蛋驀然躍入視線,他像被雷劈了一樣定住,笑容凝固在臉上。 對方顯然對眼前的情景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呆住了。屏息片刻,他囁嚅開口:“謹哥,怎么是你?” “怎么又是你?你叫湛羽?你不是叫kk嗎?”嚴謹盯著他,驚異中夾雜著不屑,“怎么走哪兒老子都能看見你?你他媽的怎么就陰魂不散呢?” 湛羽不敢看他,迅速垂下眼簾,睫毛尖顫巍巍的,似乎充滿了不安。 “季曉鷗是你姐姐?” “嗯。” “親姐姐?” “不是。” “表姐?” 湛羽猶豫一會兒,搖搖頭:“也不是。” 嚴謹毫無預兆地拉下臉,仿佛誰欠了他幾萬塊錢,一言不發走到車后,將后備廂里的紙箱拖出來,砰一聲扔在湛羽面前。 湛羽嚇一跳,下意識后退了幾步,立定了再挑起眼睛,他臉上膽怯的神色忽然消失了,又變回那天在“三分之一”大罵“×你大爺”的那個kk。但他沒像上回一樣破口大罵,而是用他烏黑的眼珠惡狠狠地瞪著嚴謹。 嚴謹煩躁:“瞪什么瞪,想我揍你?” 湛羽狠狠回他一個白眼,抱起紙箱往樓里走。紙箱的尺寸和重量,襯得他的身形特別單薄,搖搖晃晃沒走幾步,便重重放下,換個角度再度抱起,走不了幾步又放下。 嚴謹吊著臉,冷眼瞅了一會兒,實在看不下去,回頭跟程睿敏說:“你先找個地方停車,等我一會兒。” 他大步走過去,一把推開湛羽,抓起紙箱扛在肩上,沒好氣地說:“小白臉兒就是不成事,前面帶路。” 和季曉鷗頭次上門一樣,嚴謹也被這個家庭一貧如洗的窘況給震驚了。他扛著箱子立在狹窄的過廳里,強烈感覺到自身存在的突兀。那些年代久遠的家具和電器,讓他恍然回到了八十年代。可就算三十年前,無論嚴謹的父母如何堅定不移地繼承艱苦樸素的革命傳統,家里總是四白落地,干凈敞亮。眼前的一切,已經超出了嚴謹的生活經驗。 他回頭看看湛羽。湛羽站在門邊,眼睛轉向別處,臉上的表情一片木然。李美琴被驚動,拄著雙拐從臥室挪出來,混濁的視線轉向這個貿然闖入的陌生人,完全是戒備的神氣——嚴謹的衣著、嚴謹的氣質、嚴謹的姿態,那種因環境優越而滋生出的自得和舒展,都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嚴謹放下紙箱,在客廳里走了幾步,就算他刻意收斂自己的身體語言,但在湛羽眼里,依然帶著高高在上的味道。 湛羽挑起眼睛斜看著他,語氣充滿挑釁:“瞧好了嗎您?瞧好了就請走人吧。我家地小門窄,容不下您這貴人。” 嚴謹不計較他的無禮,站在廚房門口朝里面張望一下,沖著大門的方向朝湛羽翹翹下巴,然后踏著操練一般的步伐率先走出門去。 湛羽猶豫片刻,最終默契地跟在他身后。兩人一前一后下樓,一直來到樓前的空地才停下腳步。 嚴謹想說話,卻覺得那些輕飄飄的字眼,在喉嚨口都變得異常艱澀。他從褲兜里摸出煙,又摸出一個打火機。打火機大概沒氣了,任他啪嗒啪嗒按了好幾下,卻沒有火苗冒出來。 湛羽盯著那只簡陋的一次性打火機,似乎想說什么,想了想又閉上嘴巴。 嚴謹努力半天也沒有把那根煙點著,只好把煙放在手心里揉著。他不打算說話,湛羽也不開口,兩人大眼瞪小眼面對面站著,周圍不時有鄰居進進出出,掃向他們的目光,都充滿好奇和疑惑。嚴謹只當沒看見。 沉默很久他終于開口:“上回在‘三分之一’,你想求我的,什么事?” 湛羽嘴角慢慢翹起,分明噙著一點兒笑,但眼神卻很冷,他說:“我求過你嗎?我什么時候求過你?你做夢呢吧你?” 嚴謹皺起眉頭,湛羽的表現讓他困惑,而且被拒絕之后的難堪,也讓他有些惱火。 以嚴謹的敏感,上次湛羽一開口,他就猜到湛羽遭遇了什么困境。在一些大型的夜總會和酒吧,色情業有嚴格的秩序,無論“少爺”還是“小姐”,跟客人出臺只能通過中間人牽線,基本不能私自挑選客人。有想反抗的,那些拉皮條的人自有辦法讓他們馴服,除非做到頭牌或者豁出去什么都不在乎了才有相對自由的可能。馮衛星下面的劉偉那批人就是以此為生。 嚴謹平日行事再荒唐離譜,卻一直堅守著一條碰不得的底線——不涉黃,不涉毒。前者妨人妻女,后者害人一生。不管利潤多么誘人,他也不會涉足跟黃毒兩字沾邊的行業,更不想因為一個不相干的人而卷進去。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也有自己的游戲規則,他為任何人破了規矩都得為此付出代價。這是上一次湛羽在“三分之一”下跪求救時他狠心拒絕的原因。但剛才在湛羽家看到的一切都讓他心軟。斟酌完利害關系,他鐵下心打算幫湛羽一個忙,可湛羽現在的樣子,仿佛并不想承他這份情。 和以前相比,kk好像變了,身上有些東西明顯不一樣了。他那張清秀單純的臉,看起來隨時可以撕破,變得固執而冷酷。這種感覺很熟悉,嚴謹仿佛在哪里見過,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只是他心里剛活泛起來的那點兒柔軟,又漸漸恢復了原來的堅硬。 路邊有只臟得辨不出底色的垃圾筒,嚴謹伸指一彈,將那支飽經蹂躪的煙卷準確地投入筒中。然后他點點頭,冷冷地說:“好吧,跟你姐說一聲,東西送到了,我任務完成了。”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