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進入四月,天氣漸漸暖和了,蟄伏一冬的人們被陽光誘惑,戶外活動增多,“似水流年”終于熬過幾個月的淡季,生意熱乎起來,從店里的美容師,到經常出入美容店的顧客,都已經習慣了每天趴在店門口的路虎。但有一天,每個人都覺得今天似乎少了點兒什么。仔細一琢磨,原來那輛黑色的路虎,還有那個愛穿白襯衣的男人,都缺席了。 嚴謹去了天津,這是他不得已缺席的原因。 他名義上是“三分之一”的老板,實際上每個月來塘沽的機會并不多,除了每周一次點卯一樣的巡視,平時沒有大事不會輕易露面。店里的員工一旦看見嚴謹現身,就知道準是什么重要人物要來吃飯了,得趕緊打起精神認真對付。 “三分之一”占有地利之便,遠離市區,必要時船艙外舷梯一撤,獨立水中自成一國,沒有人多眼雜的煩擾,因此時不時會有神秘人物把這里當作請客密談之地。來時多數輕車簡從,要多低調有多低調。這次上門的吃客,排場卻有些特別。 十幾個人進門,一水兒的黑西裝白襯衣,而打頭的那一位,黑風衣敞著懷,露出里面白色的高領衫,頭皮剃得明光锃亮,進了室內依舊不肯摘下墨鏡,無論說話、咳嗽,還是清嗓子,動靜都是大起大落、整出整入的做派,惹得一層的顧客都忘記了吃飯,只顧伸直了脖子瞧稀罕。 能弄出這么特別的氣魄和排場的,沒有別人,正是嚴謹昔日的戰友,馮衛星馮老板。 嚴謹很不高興,因為他又見到了他不想見到的人,那位長得像中學老師一樣的黑社會老大——“小美人”。 馮衛星打招呼說帶人來吃飯,看著多年戰友和朋友的面子,嚴謹專門吩咐大廚好好伺候。可他沒提到“小美人”也來,對著這個人,嚴謹心里甭提多別扭了。但再不爽,最終還是得礙著面子進包廂打招呼。 一進門,一大桌子的人,呼啦啦站起來十幾個,“嚴哥”長“謹哥”短,敬酒的、寒暄的、擁抱的,亂成一片。 只有三個人比較冷靜,一直坐著沒動,馮衛星是一個,“小美人”是一個,第三個人,坐在小美人的右手邊,從嚴謹進來,他就一直低著頭,專心瞅著自己眼前的茶杯,仿佛茶杯里能開出朵花兒似的。 嚴謹眼神直掃過去,由于出現在視線中的目標太過意外,他竟愣了一下——坐在小美人身邊的,居然又是那個kk。 仿佛是心電感應,就在他鎖定目標的同時,kk也抬起眼睛瞟他一眼,笑了笑。 這一笑,讓嚴謹心里咯噔一聲,像有什么東西動了動。 雖然嚴謹完全不待見kk,覺得女人長個尖下巴是嬌俏,男人長那么個下巴就奔了陰氣沉沉那一路,可他不得不承認,這小“鴨子”確實長得漂亮,笑起來絕對可以用燦爛來形容,仿佛黑夜里突然跳出的太陽。 嚴謹一錯神的工夫,“小美人”已經站起來,按著他的肩膀在左邊空位坐下,那溫文爾雅的親熱勁兒,好像前些日子派人砸店的事,和他沒有一點兒關系。 連著兩次在類似的場合同時見到“小美人”和kk,嚴謹已經隱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到“小美人”搭在自己肩頭那只手,細長蒼白的手指,忽然間就感覺到一陣惡心。他不動聲色地換個姿勢,趁機躲開與“小美人”的身體接觸。 “小美人”絲毫未察覺他的厭惡,連聲叫起兩個手下給嚴謹敬酒賠罪。 沒等嚴謹推辭,這兩人便站起來倒酒,雖然嘴里說得恭敬,可那架勢一看就帶著挑釁的意味。其中一個一張嘴,門牙處兩個黑洞。原來這兩個人就是上回砸店傷人的主謀,又被嚴謹找人揍了一頓,其中一個至今嘴里還缺四顆牙齒沒有補上。 嚴謹低頭瞧一瞧,每人跟前三個玻璃杯,六十五度的白酒倒在玻璃杯里,每杯至少三兩,看來今天明擺著,“小美人”這是給兄弟報仇來了,不把自己灌到桌子底下去今天就難跨過這道坎。 眾人的眼睛都盯著嚴謹,他只是笑笑,讓服務生取來一個大碗,擼起袖子將三杯白酒全倒進碗里,然后在眾人驚詫的目光里,舉起碗說一句:“以前有對不住兄弟們的地方,今兒就以酒折罪。這一碗我干了,哥兒幾個隨意。”沒等對方接話,他已經仰起臉一飲而盡,氣都沒喘一口,將近一斤白酒,真的一口干了。 酒氣辛辣,烈得能抹到傷口上消毒,順著嗓子眼流進食道,像把燃燒的利刃一樣,擦出一道火花迸發的軌跡,嘶嘶燃燒著一路通進身體。 嚴謹撂下碗,說聲得罪了。“小美人”那邊的幾個人被他的舉動所震懾,一時間竟無一人出聲。嚴謹一甩門,走了。眾人也就眼睜睜看著他出去,屋內鴉雀無聲,只有嚴謹大力關門的余韻在屋內回蕩。 kk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背影,眼神忽明忽暗,似乎在尋思什么。 嚴謹強逞英雄出了門。沒邁幾步就感覺情況不妙。他酒量再好,也頂不住這么兇悍的喝法兒。畢竟是將近一斤白酒,不是一碗白開水。此刻沸騰的血流沖擊著心臟,心臟似跳動在舌根,剛剛咽下的液體在胃里膨脹,不僅嗓子眼火辣辣的,皮膚也像燒灼一樣難受,仿佛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稀薄炎熱。眼前物體的輪廓開始模糊并且搖晃起來,恍如站在行駛中顛簸的輪船上。 嚴謹扶著墻,汗水從額頭涔涔而下。有人上前扶他,被他一把推開。迎著服務生們驚慌詫異的目光,他盡量裝出沒事人兒的樣子,踉踉蹌蹌進了洗手間。 人人都說嚴謹酒量深不可測,十七歲起就笑傲西城,可沒人知道近些年他對一切刺激神經的物質——酒、咖啡、茶,還有可樂都異常敏感。因為曾經有五年多的時間,為了保持一個狙擊手穩定的內心和雙手,他嚴格謝絕上述一切影響人類注意力和判斷力的食物,甚至包括咳嗽糖漿。嚴格的禁忌之后,再開禁,原來的酒量還在,但后果就是他的身體對酒精的反應比一般人要來得激烈。 對著馬桶猛吐一陣,翻滾不停的胃部終于輕松了。放水沖掉穢物,嚴謹搖搖晃晃走出來,看到鏡中青白的臉色,索性把腦袋伸到水龍頭下,稀里嘩啦沖了個痛快,再閉著眼睛一甩頭,身后竟有人“哎喲”一聲。 嚴謹霍地抬起頭,鏡子里正用紙巾狼狽抹去滿臉水漬的人,是kk。 兩人貼得太近,近得讓嚴謹渾身不自在。他想自己真是喝多了,被人走這么近都沒有察覺,連最基本的反應都失去了。因為在正常狀態下,一般人想從身后接近嚴謹,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性。 嚴謹閃開身,帶著點兒厭惡的表情,他問kk:“你干什么?” kk低著頭,用擦過臉的紙巾抹身上的水漬。紙巾已經皺成一團,他依舊埋頭擦著,一下又一下,認真而執著,白色的紙屑留在黑色的襯衣上,仿佛頭皮屑,顯得醒目而刺眼。 嚴謹平日最不待見的就是娘娘腔的男人,尤其這男人還有皮肉生意的嫌疑。不耐煩之下他不再理會kk,將擦手紙團一團扔進廢紙箱,就往門口走去。 但是kk忽然做了個讓人意料不到的動作。他幾步搶前,趕在嚴謹開門之際,擦過嚴謹的身體,用膝蓋用力撞上了門。 嚴謹喝過酒,反應遲鈍很多,但他和平常人還是不一樣。幾乎是下意識的,身體完全沒有經過大腦的指示,側身,反扣,在kk的身體接觸他的瞬間,已經把kk臉朝下摔在地上,并將kk的雙臂反扭至背部,用膝蓋壓住他的手臂。 kk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雙肩處的劇痛讓他絲毫不敢掙扎,他帶著哭腔罵一句:“×你大爺!” “罵什么?再罵一句讓老子聽聽?” “×你大爺!” “嗬,小兔崽子嘴還挺硬!”嚴謹膝蓋略微向下用了點兒力。 kk的臉被擠在冰涼的地板上,眼淚完全不受控制,順著眼角嘩嘩往下流,手臂疼得他聲音都變調了,卻依舊嚷:“×你大爺!×你大爺!” 沒想到他這強硬的態度,倒促使嚴謹松開腿。他直起身,照著kk屁股狠踢了一腳:“沒廢了你胳膊算你運氣好,起來!” kk哼哼唧唧爬起來,揉完肩膀又揉屁股,仿佛復讀機附身,一張嘴還是那句:“×你大爺!” 如此被人反復問候自己的大伯父,嚴謹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他說:“你這么罵人太不劃算了,真的,容易讓人懷疑你的性取向,屬于殺敵八百自損三千的罵法兒知道吧?” 似被戳到痛處,kk臉色驟變,閉上嘴狠狠地盯著嚴謹,一句話更在喉嚨口,竟半晌發不出聲音。 嚴謹抱起雙臂上下打量著kk,“說吧,你想干什么?” kk斜著眼睛看他,直愣愣地反問:“我上廁所,行嗎?” 嚴謹心平氣和地回答:“行,你干什么都行。不過我告訴你,這會兒是我心情好,愿意和你多說兩句,過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kk的臉上有剎那呆滯,眼神的凝固在洗手間明亮的燈光下顯得特別分明。他很快低下頭,再仰起臉已經換了副表情,從眼神到語氣都松懈下來,楚楚可憐地望向嚴謹,眼圈微紅,聲音柔弱:“哥,您幫幫我,幫我一回,成嗎?” 要不是有神經和血管連著,嚴謹的眼珠子差點兒掉下來。kk的態度轉變太劇烈太戲劇化了,和剛才的牙尖嘴利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你說什么?” kk撲通一聲跪下了:“哥,劉偉他們都看您的面子,您給說說……” 嚴謹給嚇一跳,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外面有人咔嚓咔嚓擰門鎖,“媽了個×的,誰在里面呢?大白天鎖門干什么?” 聽聲音正是劉偉。嚴謹看看kk,kk也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眼神充滿了乞求。 外面劉偉還在嚷嚷:“開門!再不開老子踹門了!”然后嘭嘭巨響連續不斷,他真的開始踹上了。 嚴謹思索片刻,然后堅決地搖搖頭,背轉身面對鏡子整整頭發。身后的kk則絕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滿目決然,他站起身,用力拉開衛生間的大門。 劉偉一頭撞進來,拉下褲子拉鏈沖向小便池,嘴里還在罵罵咧咧:“他媽的你搗什么亂?又皮癢癢了不是?” kk沒理他,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嚴謹靠在洗手池邊發了會兒呆。kk臨走時那個表情,絕望得跟上刑場似的,像張定格后的照片,一直在他眼前晃動。 他皺皺眉頭,并不喜歡自己突發的惻隱之心。 回到自己辦公室,嚴謹關上門睡了五個多小時,才算把體內的酒精蒸發大半,勉強可以開車回北京了。 馮衛星和“小美人”一行早已離開,沒結賬,餐廳經理捧著賬單來請示嚴謹。 嚴謹瞟一眼賬單,見錢不算太多,就沒當回事。拉開抽屜取出一支雪茄,然后沖經理一抬下巴,“點上。” 經理趕緊撂下賬單,從上衣口袋取出專用火柴,湊上前點著了,有些好奇地問:“老板,認識您這么久,我就沒見您喝高過,今兒是怎么了?” 嚴謹一時沒說話,將兩條長腿蹺到桌子上,朝著天花板吐了口煙才開口:“給你講一故事吧。” “您說。” “從前有只海龜,人人都說他酒量高,某天卻喝醉了,大家問他:你怎么還會喝醉呢?這哥們兒答:唉,都怪章魚那孫子,非要和老子劃拳,丫那么多手,看都看不過來,真是輸慘了!” 經理笑得嗆住,咳嗽半天,最后給了三個字的評價:“算您狠!” 嚴謹開車回到家已是凌晨兩點多。 嚴格來說那不能算是一個家,只是他平時一個常駐的據點。一套位于朝陽公園附近的錯層公寓,面積不是特別大,但嚴謹貪圖它交通方便、設施齊全,又離父母家足夠遠,所以置了些簡單的家具,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來住幾天。 雖然體內的酒精基本已分解完畢,但下車的時候,他的腳步依舊有些趔趄,平日挺拔的腰背也有點兒佝僂。 他感覺腰疼。將近十年了,仿佛是對他的警告,每回他胡吃亂作之后,都得忍受一次同樣的折磨。下午的一碗白酒似引發了舊傷,腰椎處的骨頭縫里仿佛藏了一枚叫作“疼痛”的棗核,從那里放射出的鈍痛如同有節奏的馬蹄踢打踐踏著他,隨時有可能讓他動彈不得。 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放滿一浴缸的熱水,他小心翼翼地滑進去,合上眼睛仿佛睡著了,湊近了才能看清他臉上近乎僵硬的肌肉線條。太疼了,那個合金的小鋼釘像是有了生命,可以在身體里隨意亂竄。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酒精的殘留,或許是熱水的浸泡,他感覺心跳得很快……什么時候周圍變得漆黑一片,劇烈的震動,極其劇烈,河馬直升機的轟鳴……風太大了……戰友,小心側風,抓緊!抓緊!不!……大雨傾盆而下,看不到任何光亮,耳邊只有嘩嘩的聲音,冰冷的雨水澆在臉上,澆得人透不過氣,冷,真冷…… 嚴謹忽然驚醒,他發覺自己躺在浴缸里睡著了,身下的水已經變得冰涼。他晃晃悠悠地邁出浴缸,擦干了,對著鏡子轉過身,第二節腰椎處,灰白的一道疤痕,相隔十年依然觸目。 當夜剩下的三四個小時,他再沒有一絲睡意。有多久沒再做過類似的夢?旁人只知嚴謹這人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但沒人知道他經常失眠,經常做噩夢。夢中總有槍聲、直升機的轟鳴與叢林中的火光,他一個人在山路上跋涉,一下子掉下了懸崖,或者一下子掉到了河里被沖走,他想抓住什么東西,可是什么都抓不到,經常這樣掙扎著醒過來。醒來了就再難入眠。 這一刻,十年前的回憶紛至沓來,伴隨著濃稠的仿佛永遠刺不破的黑暗。伸出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他靜靜看了許久,直到南向的窗口,乳白色的晨光透過拉得嚴絲合縫的窗簾邊緣溢出來,臥室的一切漸漸有了柔軟的白色輪廓。 嚴謹拉開窗簾,窗外是青灰色的天空,沒有陽光,又是一個薄陰的日子。春日微涼的晨風撲上人臉,年復一年的熟悉感覺。是他已經去世的發小孫嘉遇提到過的,他說是一個叫普希金的俄國詩人曾經吟誦過的,在多年后令人回想到一段不完整的青春往事的那種感覺。 時令進入暮春,季曉鷗美容店的生意更加興旺。她每天早出晚歸,忙得腳不沾地,眼看著人就瘦了下來。 跟著氣溫一起升高的,還有房價。 關于房價的話題熱到什么程度呢?熱到客人們躺在美容床上,一邊接受美容師的按摩,一邊交換房價瘋漲的信息,熱到季曉鷗一天接十幾個中介的電話,問她賣不賣房子。每逢接到這種電話,季曉鷗總是淡淡回一句:“你送我一套別墅好不好?送我別墅我就可以賣房子了。”對方馬上偃旗息鼓,再也不會騷擾她。有一天季曉鷗心情好,就跟一中介多聊了兩句,那中介告訴她,奶奶留給她的這套房子,三年前僅值五十萬,現在至少可以賣到兩百萬以上。 季曉鷗的嘴一下張成了o形:兩百萬!這可是她目前將近十年的利潤總和! 回到家她忍不住向趙亞敏炫富:“媽,如今我也勉強算是個小富婆了,固定資產超過兩百萬了!” 趙亞敏使勁白她一眼:“你收斂點兒吧,這么大的人了,心里存不住一丁點兒事兒。讓你二嬸知道,不定又鬧出什么幺蛾子來。就你爸那濫好人脾氣,沒準兒就掏錢彌補人家損失去了。” 季曉鷗滿腔興奮一下被打擊到冰點,哼一聲便回自己房間去了。 雖然房價漲得離譜,可是不賣房子,兩百萬就是一個虛擬的毫無意義的數字,僅供季曉鷗在夢里數著鈔票樂一樂,天亮了她還得起身照顧她的美容店,做一個沒什么大出息的小店主,這是趙亞敏的原話。 下雨天,冷且潮濕,多數人嫌麻煩不愿出門,美容店顧客驟減,這樣的天氣往往是季曉鷗和店里美容師們的休息日。向來財迷兼苛刻的季老板,破天荒宣布放假半天,幾個美容師姑娘歡呼一聲很快消失不見,只留下季曉鷗一個人看店。 下午三點,雨越下越大,天色墨黑,暗得如同傍晚六七點的光景。為省電季曉鷗沒有開燈,泡杯熱茶坐在窗前,剛準備享受一下難得的清閑,湛羽冒雨來了。站在店門口的地板上,頭發濕淋淋貼在額頭,兩只褲腿滴答滴答不停淌水。 季曉鷗驚跳起來,這才想起今天又是湛羽打工還欠款的日子。自兩人約定以打工的方式抵扣醫療費后,這已經是湛羽第四次來店里了。說實話他在店里也做不了什么,但季曉鷗不想他為了兩千多塊錢心存愧疚,便費盡心機找出些活給他干。 見到湛羽的狼狽樣,她忍不住責備:“你怎么搞的?弄成這樣!” 湛羽說,出門忘帶雨傘,下地鐵正趕上雨最大的時候,一路狂奔到“似水流年”,仍淋了個透濕。 季曉鷗二話不說,拉起他就往浴室去,湛羽的手冰冷。 “這種天氣還往外跑,湛羽你傻呀還是怎么著?” “約好了,怕姐等我。”湛羽一向言簡意賅。 “你就不能打個電話來?” “宿舍電話壞了。” 季曉鷗嘆口氣,把湛羽推進浴室,翻出自己當睡衣穿的一套男式運動服,逼著湛羽換上。又找出兩包速溶姜茶,沖了杯滾燙的姜糖水。 湛羽雙手捂著茶杯,身上披著薄毯,依然冷得渾身發抖。 季曉鷗仔細地看看他,發現他的氣色十分難看,臉上透著缺乏睡眠的蒼白,嘴角和眼角各有一塊觸目的瘀青。 “這是什么?”季曉鷗拿手指輕輕碰碰他的眼角。 “打球,不小心撞的。” 季曉鷗看他一眼,顯然不相信他說的話:“在咱們生活的三維世界里,左眼角和右嘴角同時被撞到的幾率能有多大?你蒙我呢吧?” 湛羽垂著眼睛:“真的撞的。” “和人打架了?” “沒有。” “騙人!” “我沒騙你。” 兩人正低聲說話,忽聽見外面刷刷作響,一輛黑色的“英菲尼迪”沖破雨幕停在店門前的路邊。季曉鷗“咦”一聲,驚訝這種壞天氣還有客人上門。她剛要湊到窗前,湛羽已經伸手替她抹去玻璃上的哈氣和水霧。披肩不小心落下來,他的手馬上又伸過來,幫她攏好披肩,遮住她裸露的肩膀和脖子。 季曉鷗略微覺得不妥,湛羽怎么就成了她的動作的延續?而且他的動作和她銜接得又這樣好,難道他在一刻不停地觀察她?想了想,她開口,盡量放緩了聲音,以免臊著湛羽:“湛羽,我跟你說啊,跟我就算了,跟你同年齡的女生,你要對人沒意思,可千萬別跟人做這種小動作。” 湛羽回過頭,似乎十分不解:“為什么?” 季曉鷗挑揀著合適的詞解釋:“你長著一張堪稱禍害的臉,言行就該注意一點兒。你瞧,你稍微一溫柔,我都繃不住快要魂不守舍了,那些小女生哪兒經得起這樣的打擊?怕不得當場色授魂與?” 湛羽一下被逗樂了:“姐你太不了解現在的女生了!周末你去瞅吧,女生宿舍外面一溜兒豪車,有哪個車主人長得稍微平頭正臉,都算對得起觀眾了。我這樣的窮學生,她們才看不上呢。” 季曉鷗當即一臉哀怨:“你在諷刺我嗎?說我這個80后老得都和你有代溝了?” 湛羽剛要說話,卻被季曉鷗一聲“噓”給堵了回去。她指指窗外,讓湛羽專心看窗外的景色。 只見那輛英菲尼迪的前門打開,一個穿著深灰色風雨衣的男人撐把黑傘走出來,再走到另一側打開車門,扶出一個女人,傾斜雨傘護著她走上臺階。七八度的低溫,季曉鷗恨不得把冬天的棉襖重新找出來穿上,那女人卻穿一條輕薄的雪紡連衣裙,小小一件皮外套,看得旁人都替她感覺寒冷。 女人在雨里走得裊裊婷婷,男人把大部分雨傘覆蓋在她一側,兩個人走到房檐下,男人收攏雨傘,為她拉拉外套,再順手拂去她劉海上的水珠。一系列動作細心而溫柔,呵護之心溢于言表,在陰翳的雨幕背景前,好像在上演一場偶像劇,令旁觀者蕩氣回腸。 季曉鷗則看得上下嘴唇啪嗒一聲分開,半天合不上嘴。 等女人轉過頭,露出一張五官緊湊的小包子臉,季曉鷗更吃驚了,這毫不懼冷視死如歸的女人,竟是方妮婭。 季曉鷗還在猜測男人的身份,方妮婭已經嘰嘰喳喳地推門進來,“親愛的,親愛的,寶貝兒,你在哪兒呢?今兒怎么這么冷清啊?” 季曉鷗趕緊迎上去:“妮婭姐,你不是去香港了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方妮婭一陣風似的卷過來,瘋瘋癲癲地抱住季曉鷗,左右開弓親她的臉頰:“蜜糖,心肝兒,親愛的寶貝兒,親愛的姑娘,我想死你了!” 季曉鷗趕緊躲閃:“姐,你饒了我吧。” 方妮婭格格笑著放開她,轉向門邊的男人,嗲聲道:“老公,過來過來,這就是我經常跟你提起的,這兒的老板娘,季曉鷗。” 那被方妮婭稱作老公的男人,個子不高,五官平淡,長著一張讓人過目即忘的臉,唯一給季曉鷗留下印象的,是他的大腦門——人至中年發際線后退,那個腦門更顯得觸目。見季曉鷗瞧他,他只是沖季曉鷗點點頭,神色十分矜持,臉上連點兒笑模樣都沒有,渾身上下透著股拒人千里的冷漠勁兒。 季曉鷗便把微笑也降低到最微弱的地步,僅僅一聲禮貌的問候:“您好。” 方妮婭過去拉她老公:“你進來呀!站門口干什么呀?” 季曉鷗還沒有說什么,有人先冷冷地開了口:“請你們換鞋再進來好嗎?” 季曉鷗一扭頭,見湛羽拎著拖把站她身后,望著滿地的濕腳印,一臉慍怒,嘴抿成了一條直線。她趕緊圓場:“沒事沒事,擦擦就好了。妮婭姐,你們先坐。” 方妮婭卻怔怔盯著湛羽,問:“他是……?” 季曉鷗說:“我弟弟。” 湛羽卻搶著答:“鐘點工。”一字字咬得特別清楚。 方妮婭一撇嘴:“喲,鐘點工也這么厲害?” 湛羽瞪著她:“鐘點工也有職業尊嚴!” 方妮婭忽然拿手指掩住嘴,撲哧笑了:“哎喲,這么漂亮這么有個性的鐘點工,季曉鷗,你從哪個家政公司挖來的,也給姐介紹一個吧。喂——小伙子,你們有沒有買一送一的服務呀?” 眼見湛羽的臉徹底黑了下來,季曉鷗趕緊從他手里搶過拖把,推著他說:“去幫我把廚房熱水器打開,快點兒,一會兒要用。” 湛羽扔下拖把,扭臉走了。季曉鷗則賠笑著對方妮婭夫婦說:“我弟弟不懂事兒,你們千萬別介意啊!” 方妮婭噘起嘴抱怨,“你這個弟弟怎么有點兒二百五啊?一個玩笑都開不起!” 季曉鷗說:“小孩兒,你甭跟他一般見識。” 方妮婭又去晃著丈夫的手臂,“你瞅曉鷗的弟弟眼熟不眼熟?我怎么覺得這么熟呢?他是不是像一個演員,叫喬……喬什么來著?哎,我怎么突然記不起來了?叫什么呢?” 她的丈夫卻眼望著前方,神情凝滯,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老公?老公?” 方尼婭的丈夫沉默著,從她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臂,推開店門走出去。 “哎哎,陳建國,你給我站住!”方妮婭追到店外,叉著腰攔住他的去路:“你發什么神經啊?什么時候來接我?” 他站住了,抬起頭,又變成溫柔體貼的模范丈夫,“六點,我準時到。” 方妮婭指指自己的臉頰。他抬起眼睛,似乎是觀察了一下四周,蜻蜓點水般在她腮幫上吻了一下。 季曉鷗抿起嘴笑笑,背轉身回避。 直到躺在美容床上,臉上糊著面膜,方妮婭還在為丈夫的態度耿耿于懷:“好好的突然就犯神經病,你說我剛才做錯什么了,他那么對我?” “知足吧姐姐!”季曉鷗一邊為她做手膜一邊安慰,“你知道市面上如今都是些什么貨色?你老公那樣的男人,事業成功,又體貼專情,一切以老婆為重,北京城掘地三尺也難湊齊一個巴掌,你運氣多好啊!” “我運氣好?”方妮婭睜開眼睛,打量季曉鷗一會兒,忽然笑了,笑容里卻帶著幾分勉強和苦澀,“妞兒,姐跟你說句心里話,婚姻這事兒吧,你可千萬別為了那雙鞋的牌子委屈了腳,哪怕它掛著普拉達或者愛馬仕的牌子,你也別信,一定把腳放進去試試,牌子是給別人看的,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的腳知道。千萬別人前風光,回家脫了鞋滿腳血泡。” 季曉鷗笑一聲沒接腔,她知道方妮婭一直瞧不上丈夫,總是叫他鳳凰男。方妮婭說過,當年她根本看不起丈夫陳建國,木訥、寡言,一窮二白一小外科醫生,只知道埋頭工作,一點兒不懂吃喝玩樂。是她父母替她挑中并一力促成的,說他將來必有出息,出嫁時還陪送了他們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等陳建國從醫院辭職自己開了家醫療器械進出口公司,方妮婭的父親還幫了不少忙,這兩年陳建國才能羽翼漸豐,生意越做越大,他們的家也從當初那套一百平米的兩居室,搬進了獨立的豪華別墅。 眼看著方妮婭的出手越來越大方,但她的脾氣也越來越古怪。以前只是有點兒輕微的神經質,現在卻變得越來越尖酸刻薄。每回她來店里,幾個美容師都敬而遠之,只好勞駕季曉鷗親自出馬。 季曉鷗屢屢自嘲,自己不僅是美容師,還常常兼任心理醫生的角色。不僅方妮婭,其他客人似乎也愿意把她當作傾訴的對象,傾訴內容包括婆媳矛盾、夫妻關系、戀愛心得,甚至還有辦公室曖昧和婚外出軌。或許她們覺得季曉鷗離自己的生活圈子很遠,說給她聽無害無傷。但是聽多了糾結的故事,季曉鷗覺得自己都快有心理障礙了,恨不能在店里顯眼處掛一牌子,上面寫上“陪聊100美金每小時”,以杜絕這種情緒垃圾的傾瀉。 在輕柔手勢的催眠下,方妮婭終于累了,雙眼微閉呼吸漸沉,好像睡著了。季曉鷗怕她著涼,剛想給她加床毯子,冷不防方妮婭忽然坐起來說:“我想起來了,難怪你弟弟看著眼熟,我見過他。” “是嗎?”季曉鷗扶她肩膀讓她躺下,“見過就見過,你也用不著一驚一乍的呀!” 方妮婭仰起臉,似在苦苦思索,接著搖搖頭:“不對,怎么可能呢?季曉鷗,你弟弟到底做什么的?” “學生。他還能做什么?” “那就是我記錯了?”方妮婭顯得極其困惑,“你還記得今年情人節,咱倆在酒店電梯里遇到你那個開路虎的胡軍,他對面不是還有一人嗎?” “嗯,怎么啦?” “那人跟你弟弟長得真像。”說到這里,方妮婭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極不妥當,趕緊找補,“我是說,都挺漂亮的。” “我沒看見。”季曉鷗皺起眉頭,頗有點兒不高興,“不過,有你這么做比較的嗎?那什么人,跟湛羽能比嗎?” 方妮婭賠笑:“得,姐說錯了,對不起對不起。不過那么漂亮的孩子,真的讓人過目難忘。” 季曉鷗更不高興了:“甭找補了,越描越黑。” “是是是。”方妮婭不敢再說話,閉上眼睛裝睡,沒一會兒也就真的睡著了。 季曉鷗這才喘口氣,給她蓋上毯子,揉著酸痛的手腕起來尋找湛羽。 店后挨著廚房有間小北屋,以日式的推拉門和前邊店面隔離開,平時就是個倉庫,季曉鷗又置了一張床、一張小書桌和一臺電腦,防著天氣不好或者關店太晚無法回家的時候暫住一宿。 她找到湛羽時,湛羽正趴在電腦桌前,腦袋枕著手臂,似乎睡著了。 被季曉鷗的腳步聲驚動,他霍地坐直身體,觸目一張煞白的臉,嚇壞了季曉鷗:“你怎么啦湛羽?” 湛羽臉色雪白,眼圈卻圍著一抹粉紅,眼睛睜得很大,但目光散亂,只有眼神深處一點微亮,像寒潭中的兩塊碎冰,又冷又硬地放著光。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