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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圣誕節(jié)，他看完資料，去了一家咖啡廳，坐了很久很久。并非這里的咖啡味道有多么純正，只因?yàn)檫@里的侍應(yīng)生會給客人無限續(xù)杯，只要咖啡杯空了，她就會走過來，倒?jié)M。

    所以，他才會忘了離開。

    一個黑發(fā)黑眸的小女孩走過凝了霜雪的落地窗前，似乎看見了他，隔著玻璃窗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仰頭望著他，白嫩的臉頰，柔軟的發(fā)絲，肉乎乎的小手，一下子觸碰到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時空好像在某一處發(fā)生了交錯。他仿佛站在了很多年前a市的某幼兒園教室門外，教室里的小孩子都玩瘋了，景安言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最角落，垂著臉，柔軟的發(fā)絲遮住了她的臉。他走過去，撩開她的頭發(fā)：“言言？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負(fù)你了？”

    她抬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含著晶瑩的水霧。

    “哥哥，為什么別人都有媽媽，我卻沒有？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為什么不要我了？”

    九歲的他，第一次嘗到心痛的滋味，他艱難地對她笑著：“言言，她沒有不要你，她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臨走之前，她還抓著你的手，說舍不得你，可是，她不能不走……”

    她眨眨眼，認(rèn)真地思索了許久：“她死了，對嗎？就像電視里演的一樣，閉上了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是的。”

    她垂下眼，小手緊緊地揪著衣襟。他以為她會哭，可她沒有，她抬起臉時，緊咬著唇，而后松開，問道：“那哥哥會離開我嗎？”

    這個問題，他根本無需思索：“哥哥不會離開你的，哥哥會永遠(yuǎn)陪著你……”

    那時的他，并不明白這個承諾意味著什么，更沒想過，“永遠(yuǎn)”兩個字已經(jīng)在年幼的女孩心中，變成了無法替代的心愿。她一直堅(jiān)信著他承諾的永遠(yuǎn)，也一直等待著他承諾的永遠(yuǎn)，他卻在她鼓起勇氣向他表白時，斷然地拒絕了她。

    她要糾結(jié)多少次，才能勇敢地站在自己哥哥面前說出那一句：“我真正愛的人，是你！”

    可他不但拒絕了，還一次次企圖讓她相信，他只當(dāng)她是妹妹，他不可能愛上她。他以為這是為了她好，他對愛情的麻木和冰冷已經(jīng)傷害了很多女人，他害怕再傷害到她。最后，她終于相信了，終于放了手，終于漠然地說出那句：“我已經(jīng)不再需要你，你走吧……”

    他這才恍然醒悟，沒有一個哥哥可以永遠(yuǎn)陪著他的妹妹，只有一個男人，可以永遠(yuǎn)守著他的女人。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沒有一個女人能融化他的冰冷，不是因?yàn)樗岳涞牵男脑缫驯灰粋€女孩占據(jù)。

    人生最悲哀的，不是失去了她，才后悔沒有珍惜，而是你珍惜她勝過珍惜自己的生命，但你沒有發(fā)覺，所以，她也不曾知道……手機(jī)響了，是母親打來催他回家吃飯。他從錢包里抽了一張鈔票遞給正準(zhǔn)備續(xù)杯的小妹，說了聲“不用找了”，便走進(jìn)冰天雪地的寒冷里。

    踩著薄薄的積雪，他莫名地憎恨起這個國家，憎恨起華盛頓的氣候，因?yàn)檫@種寒冷會讓他無法抑制地懷念記憶中最溫暖的手。雪夜里，景安言凍得渾身發(fā)抖，還會用雙手包住他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地哈著氣：“哥，你冷嗎？”

    他搖頭，拉開衣服，把她整個人摟在懷里，用大衣包裹住。那時候，天再冷，他都沒有過冷的感覺。

    有些愛情，愛得轟轟烈烈，愛得如膠似漆，落幕時，在心里留不下一絲印記，最多成為茶余飯后的一段笑談。有些愛情，愛得清清淡淡，愛得平靜如水，分開后，卻成為心中再也無法愈合的傷痕，即便不去碰觸，也有錐心刺骨的疼痛。

    他不會永遠(yuǎn)待在這個冰冷的華盛頓，終有一天，他會尋回他心中的溫暖。

    時間，有時你以為它走得很慢，可當(dāng)閑來無事翻日歷的時候，你或許會突然發(fā)現(xiàn)，一年的時間不過是轉(zhuǎn)瞬之間。一年后，又是初冬時節(jié)，天空陰沉沉的，一片陰霾。

    景安言坐在病床前，輕輕地用浸了溫水的毛巾為文哲磊擦拭著手臂，他又瘦了很多，因長期注射營養(yǎng)液，血管越發(fā)明顯，一雙手臂乍看上去像枯柴一般。

    “你到底還要睡多久？”她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她說話，但她還是不停地跟他說。

    醫(yī)生說要多跟他說些開心的事情，才有可能喚醒他。所以，她今天特意來告訴他一件開心的事情：“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眼睛脹痛，景安言用手背揉了揉，緩了緩，才繼續(xù)說下去：“我爸爸病倒了，骨癌晚期，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到了肝臟，醫(yī)生說他最多還能活半年，做手術(shù)的意義不大。”

    又停了很久，她才說：“我沒告訴他，我希望他最后的半年能活得開心點(diǎn)。

    這一次，我真的救不了他了，也沒人救得了他。你說，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有天理循環(huán)、因果報(bào)應(yīng)？是不是真的人在做，天在看……公司今年又虧損了……銀行一直在催還貸款，股東們都建議我停了那個景漠宇啟動的項(xiàng)目，就連齊霖也勸我停了那個項(xiàng)目。可我不會停，因?yàn)檫@是唯一的希望……

    我已經(jīng)找了bill注資合作，資金不成問題……不過，我還是決定賣了紅土山。”

    所有的股東一致反對，他們說，賣了紅土山，等于賣了景昊天和那些合伙人畢生的心血，賣了景天的根基。可她還是堅(jiān)持要賣，不是因?yàn)榫疤煺娴膿尾幌氯ィ膊皇且驗(yàn)榧t土山埋藏了太多的罪孽，而是紅土山的礦產(chǎn)越來越難開采，金屬含量也越來越低。

    賣了紅土山來挽救景天，這是爸爸最后的決定，但她怕那些股東打擾爸爸養(yǎng)病，所以，把這個“惡名”一力承擔(dān)下來。

    賣紅土山的那天，細(xì)雨霏霏，天色是孤寂的深藍(lán)，渲染得這個清晨如傍晚一般濃墨重彩。她沒有想到，景漠宇回來了。他變了很多，比過去更冷漠、更沉靜。

    一年后的重逢，應(yīng)是最感人的一刻。然而，她與他，只有一步之遙，微雨夾著初雪，落在他們中間，她與他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再也無法靠近彼此。

    視線短暫地對上，只有一秒而已，卻像比分別的三百多天更久。

    彼此擦肩而過，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也許，是過去話說得太多，以至于她此刻面對他，竟想不出還能再說些什么！

    于是，他們選擇各自走各自的路。

    車子啟動了，車輪將一地潔白的雪花碾壓得四處飛濺。她最后看了一眼后視鏡里的景漠宇，他竟然還站在原地，只是離她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模糊……

    手機(jī)又響了，這次是景昊天打來的。他問景安言拍賣的結(jié)果怎么樣。

    她舒了一口氣，盡量讓聲音聽來十分愉悅：“四千七百萬，比我們預(yù)想的高很多。還了銀行貸款和利息，足夠新項(xiàng)目的啟動資金了。”

    “是誰買的？”

    “景漠宇。”她本不想告訴他，怕景漠宇的出現(xiàn)會勾起他的感傷，對他病情不利，可是，拍賣紅土山如今是a市最受關(guān)注的新聞，即使她不說，他也很快會知道。

    “他回來了，你見到他了嗎？”爸爸的聲音有點(diǎn)急切。

    “嗯，見到了。他很好，意氣風(fēng)發(fā)。”

    “哦……讓他有空回來坐坐吧。”爸爸在電話里沉默了一陣，說，“如果他愿意的話。”

    “嗯。”她還能說什么，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子唯一的期盼，其姿態(tài)是如此的卑微。

    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沒有多少時間去期盼，所以，不管用什么方法，她一定不能讓他留下遺憾。

    景安言和一向難纏的bill討論了一個下午的合同，勉強(qiáng)算是達(dá)成了初步合作共識，但是，具體的合作細(xì)節(jié)，還要再進(jìn)一步討論。討論得差不多了，她收拾好文件，說：“bill，這兩天我會讓助理草擬一份合作協(xié)議書給你看看，如果沒有什么問題，我希望能盡快簽約，好讓項(xiàng)目早點(diǎn)啟動。”

    “好！”bill一口答應(yīng)，看看手表，“晚上有空嗎？不如一起吃晚飯，再詳細(xì)討論一下細(xì)節(jié)問題。”

    按道理說，和合作伙伴吃吃飯、聊聊天，可以讓合作更愉快、更順利，可bill看她的眼神似乎總表達(dá)出一種超越合作伙伴的關(guān)系的感覺，這讓她和他的每一次單獨(dú)相處，都要心存警惕，特別是在晚上。

    “很抱歉，我晚上和朋友有約，改天吧，改天我請您。”

    “朋友？齊公子？”bill用不太地道的中文說。

    “嗯……是。”

    “那好，祝你們玩得愉快。”bill很有紳士風(fēng)度地與她告別，雖然從小接受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她一向不認(rèn)為男人在女人臉上親一下，算是紳士禮儀。

    她剛打發(fā)走bill，齊霖又來湊熱鬧，跑來要她陪他參加朋友聚會，還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沒有找到女伴。

    景安言嘲諷道：“我們齊大帥哥還有身邊沒女伴的時候？開什么玩笑？！”

    齊霖理所當(dāng)然地回答：“出了點(diǎn)意外，約好的美女放我鴿子了，我才來找你江湖救急，你不會這么不講義氣，這點(diǎn)小忙都不幫吧？”

    “幫忙可以，老規(guī)矩，不喝酒，不能超過十點(diǎn)回家。”

    “沒問題。”他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職業(yè)套裝，“不過，穿什么衣服要聽我的。走吧，我先帶你買套衣服。”

    本以為正值冬季，齊霖不會給她選什么袒胸露背的裙子，她才答應(yīng)讓他買衣服。誰知他的品位還是那么低俗，冬裝竟然也給她選了件極為節(jié)省布料的，衣服緊緊地貼合著身體，好像生怕多加一寸布料就會虧本一樣。胸前的兩顆扣子，被繃得緊緊的，看起來隨時可能會掉落。她真不知道他在意大利到底學(xué)的什么藝術(shù)，該不會是某種行為藝術(shù)吧。

    “有沒有大一碼的？”她問售貨員。

    “尺寸剛剛好，就這件了。”不等她提反對意見，齊大少直接刷卡付款了，“言言，相信我的眼光，你很快就會感激我?guī)湍氵x的這件衣服。”

    感激？景安言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直到她跟著齊霖走進(jìn)包房，看見端坐在主位上的景漠宇，她才明白齊霖為什么要她做女伴，還這么殷勤地為她選衣服。敢情他是君子報(bào)仇，三年不晚。

    如果她沒猜錯，這次聚會應(yīng)該是為景漠宇接風(fēng)，所以，在座的大半都是景漠宇的朋友，自然也都認(rèn)識她。也正因如此，一見她和齊霖雙雙進(jìn)門，他們的表情剎那間變得豐富多彩，有幾個人往景漠宇的臉上瞟，偏偏景漠宇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好像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好吧，其實(shí)他們本來也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景安言這樣安慰自己。

    齊霖毫不避諱地把僵硬的她拉到景漠宇對面的空座位前，殷勤地幫她脫下身上的外衣，然后雙手搭著她的肩膀，將她按在了座位上。

    她無意間看向景漠宇的方向，正好撞見他一掃而過的視線。來不及捕捉到他的任何情緒，他已低下頭，看菜單。

    景漠宇將菜單一頁頁地從前翻到后，又一頁頁地從后翻到前，竟然一個菜都沒點(diǎn)出來。服務(wù)生耐心地守在旁邊，不敢多言，齊霖可沒那么好的耐性，一把搶過景漠宇手中的菜單。

    “點(diǎn)了這么久都點(diǎn)不出來，是不是吃西餐吃慣了，不知道中餐什么味道了？還是我來點(diǎn)吧。”說著，齊霖翻到一頁，拿著菜單問景安言，“這個雞湯炒燒蘆筍、翡翠彩蔬卷，很不錯，肯定合你的口味。”

    景安言坐直，刻意與有意無意靠近自己的齊霖拉開點(diǎn)距離，說：“嗯，你隨便點(diǎn)吧，我都喜歡。”

    “我點(diǎn)的，你都喜歡……”齊霖重復(fù)了一遍她的話，意思聽來卻大不相同。她低頭喝茶，干脆什么都不說了。齊霖一口氣給她點(diǎn)了一桌子的素菜。

    景漠宇淡然一笑，依舊顛倒眾生：“一年不見，齊少的口味清淡了不少。”

    “人都是會變的。”

    景漠宇看她一眼，沒再說什么。

    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果不其然，這些酒量都不差的男人久別重逢，喝酒就像喝水，一杯接一杯地干，不知不覺幾瓶烈酒見了底。包廂里的煙酒氣味越來越濃，再加上她身上的衣服勒得她有些呼吸困難，便以去洗手間為借口，溜出去透風(fēng)。

    坐在休息區(qū)的沙發(fā)上，景安言閉著眼睛倚在沙發(fā)上，微涼的空氣吹透了身上的衣服，一絲絲往肌膚里鉆。有點(diǎn)受不了冷，她起身準(zhǔn)備回包房，一轉(zhuǎn)身，意外地看見景漠宇站在她的身后。

    一時受驚過度，她愣了愣，竟忘了該說點(diǎn)什么。

    他嘲弄地勾勾嘴角：“怎么？不認(rèn)識我了？”

    不認(rèn)識？他就算化成灰，她都認(rèn)識。

    干笑兩聲，她找了個自以為不錯的開場白：“好久沒見了！”

    他看了她一眼：“我們上午剛見過。”

    “……”

    他還是沒變，總能讓她無言以對。

    “恭喜你拿下紅土山。哦，對了……”她終于想起了一個話題，“需要辦理什么更名手續(xù)，你找金助理就行，爸爸已經(jīng)委托他全權(quán)處理。”

    “嗯，我知道，下午他來找過我，把合同交給我了。”

    “哦，那就好！”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景漠宇沒有離開的意思，景安言也還站在原地，想說的話在嗓子里幾度徘徊，卻不知怎么說出口。景漠宇似乎看出來了，問：“有什么話，直說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的聲音里好像有些許期待。

    “你什么時候有空，能不能回景家看看爸爸？你離開的這段時間，他挺惦記你的……”

    提起爸爸，他的目光暗了暗：“等我有空，我會回去的。”

    她自然聽得出這是敷衍，卻也知道多說無益：“嗯，好吧。”

    景漠宇剛要開口，卻被齊霖的叫嚷聲打斷：“言言……哦！你們兄妹在聊天啊，那我不打擾了，你們繼續(xù)。”

    “齊霖，我有點(diǎn)累了，你送我回家吧。”

    “現(xiàn)在？哦，好！”

    回家的路上，她問齊霖：“為什么不早點(diǎn)告訴我今晚有景漠宇在？”

    “告訴你，你還會來嗎？”

    “……”

    “怎么？還是不能原諒他？”

    景安言搖搖頭：“沒什么原諒不原諒的，我從來就沒怪過他。齊霖，你知道嗎，愛的反義詞并不是恨，是淡然，因?yàn)橛泻蘧痛磉€有愛。我和景漠宇已經(jīng)過去了，沒有愛，又何談恨？”

    齊霖笑著瞟她一眼：“你要是真對他一點(diǎn)感情都沒有了，那不如成全了我這么多年的苦守，嫁給我吧。”

    “苦守？前幾天我還看見你和一個美女又摟又抱，如果這是‘苦守’，我看你巴不得苦守一輩子。”

    “言言，還是你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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