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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記的本來面目是怎樣的?-《中國文學研究·戲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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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齋壇鬧會……(陳眉公本)

    這決不是古本或元本的面目。元劇決不會是分為連續的二十折或二十出的,更不會是在每折或每出之前,有二字或四字的所謂標目的。即明初刻本的雜劇,其格局也不是如此。

    元刊本的雜劇三十種,每一種的劇文,都是連寫到底,并不分折的。明初周憲王刊的《誠齋樂府》三十余種,每一種的劇文,也都是連寫到底并不分折的。即宣德本的劉東生《嬌紅記》,其劇文也便是每卷連寫到底,并不分折的。

    所以,我們很可以想象,不僅《西廂記》之分為二十折,或二十出為非“古”,非本來面目,即臧晉叔《元曲選》的每劇分為四折或五折,也非“古”,也非本來面目。

    雜劇在實際上供演唱之資的時代,人人都知道其格局,且在實際演唱之時,也大都是一次把全劇都演唱完畢的,故無需去分什么折,什么出。全劇原是整個的。直到劉東生的晚年(宣德時代)還是維持著這樣的習尚。

    雜劇的分折人,約是始于萬歷時代,至早也不能過嘉靖的晚年。嘉靖戊午(三十九年)紹陶室刊本的雜劇《十段錦》,也還不曾有什么分折或分出的痕跡。

    為什么雜劇的分折,要到萬歷時代方才實現呢?這是很容易明白的,凡是一種文體或思潮在其本體正在繼續生長的時候,往往是不會立即成為分析的研究對象的。到了它死滅,或已成為過去的東西,方才會有更精密的探索與分析。萬歷時代是“南雜劇”(此名稱見于胡文煥的《群音類選》)鼎盛,而“北雜劇”已成了過去的一種文體的時候(且實際上也已絕跡于劇壇之上),所以,臧晉叔諸人,乃得以將它的體裁,加以分析,將它的劇文,加以章句。這情形正和漢代許多抱殘守缺的經生們對于周、秦古籍所做的章句的工作,毫無二致。

    《西廂記》的分折分出,便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實現了的。但因《西廂記》畢竟與其他元人雜劇,略有不同(篇幅特別長),故王伯良、陳眉公諸人,便于分折及分出之外,更于每折或每出之前加以二字,或四字的標目。這使《西廂記》的體式更近于當時流行的傳奇的樣子,也常因此使后人誤會《西廂記》并不是一部“雜劇”。

    王國維的《曲錄》便是這樣的把王氏《西廂記》放在“傳奇”部的班頭,而并不將她與《麗春堂》、《販茶船》、《芙蓉亭》等等同列的。

    王伯良、陳眉公諸本,為了求分折分出的齊整計,總要把《西廂記》分為整數的二十折或二十出。其實,《西廂記》的歌唱,原來決不是這樣的分為二十段的。

    《雍熙樂府》所收的《西廂記》是如底下的樣子分散為二十一段的:

    一)《點絳唇》    游藝中原,腳根無線如蓬轉

    二)《粉蝶兒》    不做周方埋怨殺法聰和尚

    三)《斗鵪鶉》    玉宇無塵

    四)《新水令》    梵王宮殿月輪高

    五)《八聲甘州》   懨懨瘦損,早是傷神

    六)《端正好》    不念《法華經》,不禮《梁皇懺》

    七)《粉蝶兒》    半萬賊兵

    八)《五供養》    若不是張解元識人多

    九)《斗鵪鶉》    云斂晴空

    一○)《點絳唇》   相國行祠寄居蕭寺

    一一)《粉蝶兒》   風靜簾閑

    一二)《新水令》   晚風寒峭透窗紗

    一三)《斗鵪鶉》   彩筆題詩

    一四)《點絳唇》   佇立閑階

    一五)《斗鵪鶉》   則著你夜去明來

    一六)《端正好》   碧云天黃花地

    一七)《新水令》   望蒲東蕭寺暮云遮

    一八)《集賢賓》   雖離了眼前悶

    一九)《粉蝶兒》   從到京師思量心旦夕如是

    二○)《斗鵪鶉》   賣弄你仁者能仁

    二一)《新水令》   玉鞭驕馬出皇都

    這次序雖是不依《雍熙樂府》之舊(《雍熙樂府》是以宮調為類的),而是依著《西廂記》的內容的次第,然已可見出渾不是王伯良、陳眉公諸本的二十折或二十出的式樣的了。王、陳諸本,雖未必是始分為二十折的祖本。(最早是分為二十折的《西廂記》今已不知為何本)不過依著明人分折的規則,本是應該將每一套曲皆分為一折的。何以王、陳諸本或其祖本竟不依慣例將《西廂》分為二十一折,而僅將她分為二十折呢?何以必要將第六段的《端正好》一套“不念《法華經》”云云,并入第五段《八聲甘州》一套“懨懨瘦損”云云之中,而不另成一折呢?這是一種不大可了解的錯誤的布置。大約總是因了要求折數的齊整而始如此的無端的并合了的。

    崇禎本的沈寵綏的《弦索辨訛》,便是這樣的分為二十一折的(將《八聲甘州》一套題作《求援》,將《端正好》一套題作《解圍》,分為二折)。

    后來葉堂的《納書楹》,收入《西廂記全譜》時,也便是同樣的分為二十一段(將《端正好》一套題作《傳書》,《八聲甘州》一套題作《寺警》的分開,各作一折)。

    以上是最足注目的后來的變異,很容易使我們看出決不會是“古本”或“元本”的真實面目。

    三

    就在天啟、崇禎之際,也已有人明白王、陳諸本的式樣,并非《西廂記》的“本來面目”了,于是即空觀主人凌初成,便自稱得到一種周憲王刊行的《西廂記》。這本《西廂記》分為五劇,每劇各有題目正名,又各分為四折。《端正好》一套,則放在第二劇第一折之中,而題著“楔子”二字,表示不入四折正文之例。他相信,這個式樣,乃是《西廂記》的本來面目。

    其實,即空觀主人的所謂周憲王本《西廂記》,據我看來,也便是“子虛公子”一流的人物。我想,在《西廂記》的版本考上,大約是不會有周憲王刊行的這一本子的。凌初成所謂周憲王本,與王伯良之所謂“古本”,其可信的程度是不相上下的。這都不過是“托古改制”的一種手段而已。

    我們在過去的記載里,找不出一點周憲王(朱有燉)曾刊行過《西廂記》的痕跡來。假如有此一本,何以王伯良、徐文長(說是假托的,但也是萬歷中刊行的)、陳眉公諸本,都從不曾提及一言半語,而直到凌氏的時候方才出現于世呢?

    第一個使我們不能相信的,乃是即空觀主人本《西廂記》的分劇分折的秩序整然的次第。我在上面已經提過,在萬歷時代以前,雜劇是沒有分折的風氣,每一劇都是連寫到底的,即周憲王自己刊行《誠齋樂府》也是如此刊印著的。周憲王對于他自己的著作,既然如此,為什么他刊印《西廂記》便又會那樣的分劇分折起來了的呢?這是說不通的。凌氏說:

    此刻悉遵周憲王元本,一字不易置增損。即一二鑿然當改者,亦但明注上方,以備參考。至本文不敢不仍舊也。(凌本例言)

    欲蓋彌彰,作偽者誠是心勞日拙!

    再則,凌氏為要維持著元劇必四折的常例,便把《西廂記》第六段《端正好》“不念《法華經》”一套,作為楔子,不入折數。其實元劇又何嘗沒有五折的呢(象《元曲選》中《趙氏孤兒》一劇便是五折的)。推凌氏之必以《端正好》一套為楔子者,意中多少總受有王伯良、陳眉公諸本之以此套包納入上一段《八聲甘州》“懨懨瘦損”一套之內的影響。但更重要的理由,卻是“近本竟去楔子二字,則此劇多一折,若并前《八聲甘州》為一,則一折二調,尤非體矣”(凌氏解證)。這真是聰明一世,蒙懂一時。凌氏難道竟不知道元劇有一劇五折的么?有人說,《端正好》“不念《法華經》”一套,為的是夾在“旦”唱的一卷或一本里,例以元劇每本必須“旦”或“末”獨唱到底之慣規,故此套當然是“楔子”,而不能當作一折。但《西廂記》的體裁本來是元劇常例所范圍不住的。《西廂記》在一折之中“末”、“旦”互唱之例甚多,這是元劇所未有的。更不用說是在一卷或一劇之中,未必皆是“旦”唱或“末”唱了。故惠明唱的《端正好》“不念《法華經》”一套,夾在“旦”唱的一卷之中是毫不足異的,不必因此便說他是楔子。如《端正好》一套為楔子,則在第四卷及第五卷中,張生、鶯鶯、紅娘皆各唱一折或二折,這些套曲,究竟這一套是楔子,那一套不是楔子呢?(關于《西廂記》為什么會和其他元劇的慣例不同的原因,我將在別一文里論之。)

    凌氏為了要證明他所依據的周憲王的本子,確是古本,確是《西廂記》的本來面目,便在卷首引著《點鬼簿》的一項記載:

    點鬼簿目錄(與周憲王本合)

    王實甫

    張君瑞鬧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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