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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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直到睡著,江琢都覺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什么東西。她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聽到窗外墨香跟誰在對話,墨香說小姐睡了,請先生先回吧。然后她便聞到絲絲縷縷安神的香氣。
那香氣是萱哥喜歡燃的,小時候她因為什么事睡不著時,萱哥就吩咐仆役給她點這香。
夤夜來訪,就為送這安神的香嗎?這東西明明差喚下人來送就好了。
江琢捂住被子繼續睡去,直到第二日晨起天光大亮。
她沒有胃口用早飯,想著索性無事不如去大理寺點卯。結果人剛進去,便被同僚圍了起來。
“聽說昨日江寺丞也在?”
“今日早朝,陛下昭告萬民尋回二皇子李承豫,竟然是國公府二公子岳萱,江小姐知道這件事嗎?”
“江小姐,聽聞昨日陳王違例返京,皇帝竟然沒有提也沒有訓斥,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江琢頓時頭大如斗,她推說自己有公務要忙,便又從大理寺鉆出來。待走到東市,心情方平復了些。
市井喧嘩間酒肉香氣、歌姬舞女、沿街小販或雜耍藝人混亂中又有別樣情趣,倒是煙火人生讓人心中寬慰。
路邊小攤在賣餛飩,江琢坐下點了一碗。
餛飩皮薄餡料足,蘑菇和豬肉剁碎加了蝦米,滾燙間肺腑里都是香味。江琢小心吹涼一勺咽下,心情好了些。
賣餛飩的是個腰系粗布圍裙臉頰紅潤的大姐,她一邊細心地把案板上灑落的面粉用刀刮起,一邊跟正看護爐火的大哥閑聊。
“聽說了沒?當年皇后那個小兒子,沒有死呢。”
“客多起來了,你甭說閑話。”看爐火的大哥一邊拉動風箱,一邊提醒她道。
大姐倒是渾不在意,又湊過去低聲道:“奴家聽說,那兒子原來一直養在國公府,是那個沒出過門的二公子,就是前一段時間貼滿告示欄的欽犯。”
“我知道知道,”那大哥抬手擦掉大姐臉頰上的面粉,開口道:“我也知道你想說什么,你別說了,小心給人聽去。”
原來一直不讓大姐多說,是因為這個。
那大姐倒是不在意的樣子:“有什么?若是二公子做了皇帝,咱們還用怕暗衛誣告嗎?”
若二公子做了皇帝……
江琢心中滾動著這句話。
她吹開湯碗邊的香菜碎末,聽到那男人嘆了口氣:“國公爺養出來的孩子如果做了皇帝,咱們就有好日子過了。”
作為嫡子,他的確更有可能做皇帝。
他做了皇帝,百姓的日子便會好過些嗎?
萱哥曾說起苛捐雜稅,曾說起墾田新政,但她以為他只是好奇才琢磨的。沒想到或許他內心深處的意識里,一直是顧著天下百姓的。
就算坐在國公府安靜的院子里閑適地喝茶,他心里也裝著天下。富商做得再大也不可能達濟萬民,只有居于廟堂之上,才能牽一發而動全身惠濟百姓。
他們說得對,萱哥若做了皇帝,百姓們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江琢仰頭喝掉碗里的湯水,把銅板拍在案上。
“店家,結賬!”她抿嘴道:“這個給你,那個,也送給你們了。”
她聲音不大,被車水馬龍的喧鬧聲掩蓋,故而無人聽見。
江琢轉過身去,看著熱鬧的市井,心中郁郁之氣緩緩吐出。
送給你們了。
她在心中嘆息:我那么好的萱哥,就送給你們做皇帝吧。
這么嘆息過又覺得舒爽許多,在街角買了架造型古樸的小風車,緩緩走回家。
江宅外站著十多名護衛,看衣著打扮,該是如今安國公府的人。他們就站在門外,江琢走近幾步,聽到有個聲音在護衛中間響起:“勞煩門房大爺,我等就不進去了,既然寺丞大人不在,便等在這里,不宜進去叨擾。”
這青嫩的、稚氣卻裝作老成的聲音,不是岳曾祺又是哪個?
江琢遠遠地咳嗽一聲,護衛們連忙讓開,便見岳曾祺被他們護在中心。恐怕這是萱哥的安排吧,可這么護著,江琢感覺岳曾祺像是竹林中一朵矮蘑菇,能不能吸到空氣啊?萬一有護衛體味不好……
想到這里她便想笑,祺兒見她回來,眼睛亮起來,對她深深鞠躬道:“江寺丞,岳氏曾祺,來江宅感謝救命之恩。”
感謝救命之恩,也沒見抬著銀子什么的啊。萱哥也太摳門了吧。
再說這孩子,昨日才從肅王府逃脫,結束了被圈禁的生活。今日便出府答謝嗎?如此教養未免苛刻,如果是她帶著,就隨性自在便好。
江琢微笑著點頭,引祺兒到宅院內。他走在江琢身邊,挺著胸脯,邁開步子,臉上神情嚴肅緊抿嘴唇,慢慢走過垂花門進入宅院,又走進前廳。
前廳里早有墨香安排好茶點,還有一個丫頭仆役伺候。
岳曾祺肅然道:“可否請下人暫時退避,我有要事跟寺丞大人詳談。”
喲,準備說什么呢?難道還想參與黨爭拉攏朝臣不成?
江琢抿嘴看他一眼,揮手把下人屏退。墨香或許不覺得自己是下人,仍在分茶。
“也請這位,咳,姑娘暫避。”他看向墨香道。
“咦。”墨香短促地驚訝了一聲,便關上門出去。
這下屋內便只余江琢和岳曾祺兩人。
“岳少爺有什么事呀?”江琢覺得好玩,看著他肅穆的神情道。
岳曾祺轉過身看著江琢,他臉上的神情一點點褪去,眼淚瞬間飚出,張嘴大喊一聲:“姑姑!”便撲到了江琢懷里。
“姑姑!”他哭著道:“萱叔說你就是姑姑!說你為了活命易了真容!怪不得昨日侄兒覺得你親切!姑姑,咱們家的人……”
這孩子說不出后面的話。
咱們家的人……只剩下咱們三個了。
他很快就會知道,其實不算萱哥,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江琢落下淚來,拍撫著他的后背蹲下抱住他。
“都過去了,”她更咽道:“咱們的仇人都已經伏法,以后有姑姑和萱叔叔護著你,不用怕了。”
祺兒很快止住了哭泣,他從袖袋中掏出白帕認真擦去淚水:“祺兒要快點長大,護著姑姑。”
“好。”江琢點頭。
所有的孩子都是從懂得承擔責任開始慢慢長大的,她不必在侄兒面前偽裝歲月靜好。
祺兒又道:“姑姑不搬回府中住嗎?府中人少,好寂寞。”
“現在還不行。”江琢捏了捏他的小臉:“你覺得寂寞,姑姑就給你請二十個教學先生進府。君子六藝五德四修,你都要學起來啦。”
祺兒破涕為笑:“那侄兒還是寂寞著吧。”
姑侄倆說了許久,江琢留岳曾祺用午飯。由于特地交代過廚房,做的都是祺兒愛吃的。這孩子顯然許久不曾好好吃飯,但餐中禮儀卻一樣不落,并沒有狼吞虎咽忘記節制。
等吃完飯,碗筷撤下,墨香來稟報說岳世子來了。
雖然坊間都知道如今岳萱便是二皇子,但是未在太廟舉行歸祖儀式前,還不能以皇子相稱。
“萱叔來接我了!”祺兒有些驚喜地站起來,自顧自推開門去院中迎。岳萱仍然一身白衣腰無墜飾,單從穿著打扮并不能看出他的皇族身份。只是舉止間藏不住的器宇不凡以及隱隱流露出的王者氣度,讓他與別的人可以輕易區分開來。
江琢看著他走近,覺得自己之前真是沒有特別留意他的身份問題。其實那時候父母親對他和大哥管束嚴格,卻給了萱哥很多自由,未必不是這個原因吧。
岳萱在院中撫著祺兒的頭跟他說話,眼神中寵溺和怕他被寵溺壞的擔憂都有。然后祺兒便點點頭,轉身跟江琢道別。
“風車給你。”江琢說著便把在街市上買到的風車遞給祺兒,他忘了裝小大人,開心收在懷里,便在一群護衛護小雞仔般的保護下走出了院子。
岳萱的目光追著祺兒消失在垂花門那里,才轉身看向江琢。
大廳的門開著,她一身青色衣衫盈盈而立,除了那一張小臉,周身都是芽兒的氣息。
“芽兒。”他輕聲道。
“吃飯了嗎?”江琢僵硬的神情終于舒展,緩緩道:“萱哥。”
聽到她這么喚自己,岳萱嘴角有了笑容,他臉上的擔憂也褪去了些,看著她道:“有些事,我要親自來跟你解釋。”
“不用解釋什么。”江琢側過身子:“進來坐吧,一直給你備著你愛喝的茶。”
夏日的午后蟬鳴聲聲,江琢聽到了那年事情的真相。
永安八年,國殤之年。
瘟疫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漸漸蔓延到京城。岳芽的父親正領兵抗擊匈奴,軍中也有兵將染疾,耗時三年的戰事竟然因為一場天災停了下來。
而在京都,人們的日子也并不好過。
民眾染病無藥,為求一線生機涌入京都。為宗室安定故,皇后殿下邀請凡是有十歲以下孩童的宗親入宮避疾。正是這個時候,岳芽的母親牽著兩個幼子步入宮中。
她那時并不知道,原本應該是避疾之地,卻又是禍事之地。宮城內沒有瘟疫,宮城中有更可怕的人心。
到宮中沒幾日,岳萱便染疾起了熱。按照安排,岳夫人需獨自帶著病兒住在一處偏僻的小院落,閉門不出。可岳鉤還沒有發病,為了避免波及長子,岳夫人留下貼身丫頭照顧岳萱,她狠心把岳鉤帶出宮城送回岳府。
風雪里岳夫人剛安頓好岳鉤便又駕車返回皇宮,剛進宮門,她看到有內侍護衛拖著十多個白麻布袋丟上馬車拉走。岳夫人問詢之下,知道是發熱的宮婢被處死。
她心中焦慮,疾步往宮內走,沒多久便見禁軍戒嚴,說是二皇子被人戕害,要尋找潛入宮中的刺客。
岳夫人因此被阻,等了三四個時辰才獲準放行。剛到安頓了岳萱的小院,丫頭卻撲出來哭著說二公子不見了。
說是她打了個盹,醒來便見二公子不知去哪里了。因為岳萱染疾,是被勒令禁止外出的。所以丫頭不敢聲張,小心找過一圈卻沒有找到。
那一夜,岳夫人打著燈盞,在宮禁中能夠走動的范圍尋了一夜。到天亮時,她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宅院門口。岳夫人撲過去,那人卻不是自己的兒子。
“岳夫人,”李承豫跪在地上:“我知道您兒子去了哪里。”
那一天,李承豫去禁地的路上濕了鞋襪,踉踉蹌蹌磕在雪地里。他又回去換衣服,等再過來便晚了。推開宮禁大門,他看到岳萱躺在地上,他的喉嚨被人割破,一地的血。
雖然知道他死了,但李承豫還是想轉身呼救。這時候他卻聽到了腳步聲。出于警惕,才五歲的孩子跳入院子里三米深的枯井里,小心聽著動靜。
是他的兄長李瑋到了。
然后他聽到李瑋說:“你就算是替承豫死吧。”
李承豫在那個枯井里,聽到李瑋離開又回來,聽到安和縣主驚慌之下哭泣的聲音,聽到禁軍來了宮婢來了,聽到他們說要搜查,聽到他們說要安葬。
他等了一整夜,才順著繩子爬上來。
“好孩子,”岳夫人蹲下去,拍撫著他的背慟哭道:“好孩子,我這就帶你去見皇后殿下,我要去把我的萱兒帶回來,我的孩子就算死,也要死在我的懷里。”
“不,”李承豫抓緊岳夫人的衣袖:“若想真相大白查出是誰殺了人,如今這種情況更好。”
死的是皇子,才會被重視,才會嚴查。若死的是尋常將領家的兒子,又是染病后才死的,必然會被輕視。況且再深想一層,岳氏的孩子在宮中死了,難免會心生齟齬,那么皇帝以后說不定會因此擔憂岳氏的忠心。
岳夫人看著李承豫,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五歲孩童說的話。
“那你……”她問。
“我要走了,”李承豫道:“因為上個月父皇對宰相說他要立我為太子,短短一個月,他們在我飯碗里投毒三次,在我被褥里藏了毒針,現在又讓刺客進宮。我的母后夜夜不睡看護我,她知道敵人就在宮中,卻不知道是誰。今日你的孩子替我死了,我不能拿命還給你。但我知道今日刺殺說不定也有長兄的關系,他心思簡單容易被人蠱惑,我若還在這宮中,活不到長大就會死掉。”
李承豫仍然跪在地上,對岳夫人磕了個頭。
“若我能長大,若我有能力,會報答岳家。”
他說著站起身子,拱手作別,小小的身影沒入風雪中。
“你怎么出去?”岳夫人忍住悲傷問。
李承豫轉身:“太醫往返宮內外,我會偷偷藏在馬車后面。”
“你出去了怎么活?”
小小的孩子面露堅毅:“我要偷偷去北地找外祖父,隱姓埋名。”
岳夫人心中酸澀。
在不久前岳將軍寄來的書信中,她已經知道皇后族人居住的城池被匈奴擊破。那里如今是戰地,李承豫小小孩童,如何去千里尋親。
天空漸漸發白,岳夫人捂著自己疼痛異常的胸口,勉強立住身子,看著眼前又要轉身的孩童。
風雪刺痛她的臉頰,她淚如雨下,不知道接下來的決定是對是錯。然而在那個孩子離去之前,她終于道:“如蒙不棄,就讓岳氏護佑你長大吧。”
茶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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