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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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眼里只有羊排的鄭君玥,也察覺氣氛不對了。
眼前的女孩子向來從容,即便坑起家里有丹書鐵契的黃巨恃都是面色如常還帶著俏皮,可如今卻震驚間神情變幻。
一張臉先是煞白,接著通紅,人是靜靜站著的,可發髻上的步搖抖動得厲害。
為什么呢?
因為外面吵嚷著去抓反賊的官兵?
因為自己提起岳家逃走的二公子?
想到這里,鄭君玥的臉也白了。
身邊侍候著在炭火架旁烤羊排的店伙計正把椒鹽撒在肉上,鄭君玥對他緩緩道:“你先下去吧,余下的不用管了。”
伙計連忙把手中物什放下,出門時又輕聲合上包廂門。
“坐下來。”鄭君玥對江琢道。
江琢仍然站著思索,身子幾乎探出窗外。
“坐下,”鄭君玥又道:“兵丁已經過去,暗衛卻盯著京都里的每一寸,你這么站著臉色發白,會被人留意。”
江琢的視線這才緩緩收回,見鄭君玥正把啃凈的羊排碼放在一邊,神情里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她緩緩坐下去,想起他曾經在汴州岳家老宅祭奠的事。
室內的空氣靜得有幾分凝滯,江琢抬手倒了滿滿一杯酸梅汁飲下。微酸里帶著清甜的汁液劃過喉嚨,給她帶來幾分清醒。
“鄭大人,”她抬頭道:“安國公一家真的謀反?真的應該抄家滅族嗎?連一個活口都不能放過?”
鄭君玥想了想,視線停在她臉上片刻,又看向她握著的陶罐,道:“酸梅汁,給我也倒一杯。”
江琢提起罐子往下倒,因為有些失神,汁液高出杯沿幾乎灑出來。鄭君玥只得低下頭,小心吸掉一口。
等能夠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他才緩緩道:“應該。”
江琢瞪著他,想立刻起身離席而去。
所以滿朝文武包括大弘百姓,都認為安國公府理應滅族?
鄭君玥卻又道:“若真如周作胥所奏,真如三個將官呈遞信物證實,真如兵部核查那樣,國公爺真的和長子一起勾結外賊企圖謀反,則該殺。”他抬起頭看著江琢通紅的眼睛,停頓片刻,緩慢道:“可是,國公爺謀反了嗎?”
國公爺謀反了嗎?
江琢喉中酸澀一瞬,那是被她憋回去的眼淚。
鄭君玥又道:“本官當時在河南道陷入汴州的案子,等收到文書,才知道木已成舟回天乏力。”說完這句他站起身,面對著窗外濃綠的柳枝,和柳枝后繁華熱鬧的都城,以及都城遠處可見高高聳立的宮殿,頹然道:“本官不信,可本官,也只能杯酒祭之,別無他法。”
有這句話就夠了。
江琢的嘴角勾起,把手中瓷罐放下站起身。
她的目光卻不在宮殿上,不在楊柳和街市上,而是看一眼腰里佩劍,冷笑道:“的確回天乏力,但是有一個人曾跟奴家說過,不用仰仗天有公道,公道都是用雙手奪來的。”
這句話似曾在何處聽過。
鄭君玥猛然轉過身子,見包廂的珠簾“啪”地一聲打下來,江琢已經快步朝外面走去。他半個身子探出二樓窗外,等她走到大街上,急切地喊:“江小姐!”
江琢雖然戴著兜帽,還是聽到了他的話,抬頭向他看來。
鄭君玥想說你不要冒失啊。
想說此事復雜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想說你跟國公府又沒有什么關系,打抱不平也不該你來。
可對面酒樓里有人正看向他,街上那個算命卦攤前有人坐下隨便伸出巴掌,眼睛卻瞄向江琢。
于是他所有的話都只能硬生生憋回去,最后張了張口道:“結賬了沒?”
江琢在樓下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真是有心了。”
炙熱的開水從壺中滾落,燙開了明前毛尖細嫩的葉子。紫檀案前岳萱獨自煮茶,而節度使孟長寂正站在門口看著外面漸漸暗下去的天色。
“的確是有心。”孟長寂神情沉沉道:“他們不說在別處,說在平涼捉住了你。平涼是什么地方?國公爺曾在那里駐守八年,半數軍將都是他的舊部。”
岳萱唇角含笑點頭。
孟長寂的手握了握,譏笑道:“不就是想詐出營救你的人好一網打盡嗎?可惜他們的算盤這次要落空。”
早五日,岳萱便通過各種訊息糅合分析,知道了宰相元隼暗地里的動靜。所以在他們找到人假扮自己又做出平涼街市抓人鬧劇的同時,節度使府的信鴿已經飛往北地跟國公爺要好的各州府,知會這件事是陷阱。
所以他們隨便押解吧,就算一路敲鑼打鼓昭告天下,也不會詐出一個“反賊同黨”。
正聊著,門外有岳萱的人快步走來。
腳步很輕,人很瘦,像是隨時會從哪個磚縫鉆進去讓人找不著。
孟長寂讓過身子道:“你的麻雀來了。”
岳萱苦心經營的消息組織“雀聽”,孟長寂總打趣說是一堆麻雀瞎喳喳。
“什么事?”岳萱道。
那人垂頭:“澧城江小姐。”說著躬身把一張紙條送上:“飛來的,詳盡消息明日才能到達。”
最快的馬也比不了信鴿,但是銅管里塞的紙條寬窄有限,寫不了太多字。
岳萱低頭認真地看了紙條一眼,見孟長寂湊過來,笑道:“怎么?關心起了江小姐?”
孟長寂哼了一聲道:“小草你莫不是關在家里實在太閑?信不信我把你丟到大街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這話有了震懾作用,岳萱把紙條遞給他道:“清清白白,什么都沒有查出來。”
孟長寂幾分意外,低頭看了那上面極小的字:“說是詩書是江遙親自教的,這我信。可說她從未學劍?”
從未學劍可以連斬五城兵馬司九人小隊?
孟長寂還記得那晚在長街上,看到江琢持劍在血泊中冷笑的場景。那種神擋殺神的樣子,絕不是閨閣小姐做得出來的。
“真是見了鬼了。”他道:“還有什么?”
“還有件小事。”來人道:“江小姐午后出城去了。”
“去哪里?”
“走官道,向北。”
向北啊,京兆府沒有北邊的案子,她向北做什么?
“不會吧?”孟長寂看向岳萱,面露驚訝之色。
從平涼往都城的官道很寬,這是因為北邊戰事多,十八道府兵調軍往返頻繁,官道就越修越寬了。
二十多名官兵日夜兼程,自從接到欽犯鎖進車牢,沒有敢停下過半步。眼見夜色將黑,為首的將領高森卻不太急著回到都城。
不光是他,他的副手劉昌也不著急。
這是因為他們此次說是接人犯,其實是為了引安國公府同黨現身。從平涼送“岳萱”回來的兵士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阻撓,那也許是足夠保密。可他們出城迎接三十里,故意吵得京城人盡皆知,卻依然沒有人攔截。
這便怪了。
又奇怪,又失敗。
高森忍不住有些氣悶。
他在平定安國公府謀逆案時出了力,從六品副尉擢升為五品都尉。這一次如果能再捉住幾個反賊,便又立下戰功。
可如今空著手回去,怎么向大人們交代呢?宰相大人一無所獲,又并沒有捉住岳萱,明日早朝必然會被皇帝斥責。
這么一想,高森抬手示意軍將停下。
“原地安營扎寨!”他大聲道。
軍將下馬開始搭設簡易行軍帳篷,高森故意指揮他們做了個大開的守勢。那個假岳萱坐著的車牢,放在離官道最近的地方。
都這樣了,你們還不劫嗎?
高森時不時往南邊看,終于,天際最后一片晚霞由紅轉灰后,見一人一馬緩緩而來。
他心中一喜,差點便跳起來。
馬是今日新買的,說是個膽小的軍馬,因為在戰場上甩下騎兵逃竄,被賤賣給車馬行。可江琢一眼就看出來,這馬不是膽小,是烈性過盛。
想必那騎兵不能把它馴服又從馬上摔下,便找了個這樣的借口。
江琢在馬前站住,抬起手,馬兒猶豫片刻,便低頭把馬鬃偏向她。那是在等待她撫摸,是馬表示遵從的意思。
車馬行老板大驚失色,說剛才報的價格過低。可江琢已經翻身上馬,一拍馬臀嘚嘚走遠。
或許動物原本便比人類更有靈性,或許它能看到自己體內,藏著一個曾率千軍萬馬取敵軍首級的岳芽。
所以今日的開局很有利。
所以江琢發現對方距離京都僅僅五里不到,卻開始安營扎寨,便覺得更是順遂。
她輕夾馬腹緩緩向前,似乎是趕夜路的生意人。
距離營帳十來丈遠的時候,江琢看到了路邊正忙中有序收拾營地拿出口糧的兵將和那個車牢。
火把之下,一個男人正背對著她坐在里面。
江琢的心砰砰跳起來。
他席地而坐,看起來有些瘦弱卻很有生命力。頭發披散著遮住了一些面容,因為略微低頭,原本寬闊的肩膀此時有些含胸。江琢一眼看出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繡鹿紋杭絲錦袍,那正是萱哥最喜歡的衣服。
如今這件衣服上道道血痕遍布,顯然是受了鞭刑。
萱哥……
讓我救你。
馬兒漸漸靠近。
高森藏身在車牢后面的草叢里,只等著馬上來人揮刀砍向牢籠,他手中弩弓連射十發,把那人射成個窟窿。可那人漸漸近了,他便覺得越來越不對勁。
那是個女的。
雖然穿著騎馬的勁裝,長發挽在腦后,但身姿輕盈,細腰窄肩,雖看不清面容,觀之卻使人心癢。
是個,女反賊?
這便有意思了,看來今日在郊外歇對了,晚上的節目可以安排起來。
江琢的手停在劍上。
她這短劍雖然鋒利,卻不可用之砍破牢籠,所以今日她還準備了一把斧頭。臉上因為蒙了黑布,多少有些難受。沒關系,這一場戰斗不需要太久。
兩個小隊,一十八人,還有一個軍官一個副手,總共二十人。兵是大弘的兵,她會盡量不殺。殺掉副手,把軍官抓起來當作人質,然后救出萱哥騎馬逃走。
若有誰敢追來,弓弩伺候。
可是,暫時她還沒有看到軍官。
馬兒距離車牢越來越近,她甚至能看到萱哥的頭發被風吹得飛起一縷。車牢旁的軍士朝她投來警惕的目光,江琢夾緊馬腹,準備跳下去。
就在這時候,她看到了一樣東西。
馬車里的人,她的萱哥,坐著什么。
那是——
軟軟的,皮質泛黃,一本書。
馬兒繼續往前走,距離車牢一步之遙,從這個角度出擊剛剛好。
然而,她沒有下馬,沒有舉起斧頭,甚至不再停留。
她的萱哥,愛書如命的萱哥,不會坐著一本書。
這是個陷阱。
他們弄來萱哥的衣服,弄來他的書做樣子,可是畫虎畫皮難畫骨。
江琢輕夾馬腹,讓馬兒跑快一些,讓她像是一個看了個熱鬧迅速離去的路人。
這個時候,有一個聲音從身后響起:“你站住!”
高森盯著這女人,等著她劫囚,看著她近了,可是她只是斜睨車牢一瞬,便快速離開。
不對!
他們準備得萬無一失,假岳萱背對這女人,她應該認不出來。
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勢單力薄嗎?
更不對,既然來劫囚,必然知道他們有多少人。
難道真的是路人?
高森站起身來大喝一聲。
她卻沒有停,自顧自往前而去,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難道真的只是路人?
那便更好了,索性沒事,不如找個樂子。
高森翻身上馬,身后兵士要跟上,他擺手拒絕:“不準跟著!”
那女子的馬已經跑起來,高森快馬加鞭往前追,等追了快半里地,他高聲喊道:“禁軍都尉高森在此,馬上何人?快快下馬接受驗查!”
或許是懾于他的官職,對方果然停了下來。
高森……
江琢瞇眼轉身。
——那個人失去右臂,渾身是血撲進府中,對著母親喊:“夫人!老爺早朝后被陛下當場扣下!”
母親強裝鎮定,似乎沒有看到他身上的血,沉聲道:“護衛們呢?大少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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