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上墳,留下孫雪娥與西門大姐看家。二人在門口站立,看到一個搖驚閨葉的小販過來,遂使平安叫住。第五十八回中,玉樓和金蓮在大門口站立,曾使平安叫住過一個搖驚閨葉磨鏡子的老叟,臨了施舍財物,與此回情景遙遙相照,做下伏筆。然而此回的小販卻是來旺。來旺的出現,使這一清明與三年前的清明更加形成宛如鏡像的對照:在第二十五回的那個清明,來旺媳婦蕙蓮和月娘眾人都在后花園打秋千,當時來旺從杭州采買回來,進家之后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孫雪娥。當時以雪娥“滿面微笑”的描寫,把二人私情朦朧寫出。如今前后不過三年而已,雪娥卻已認不出來旺。繡像本評點者批道:“蠢甚。”雪娥的這種蠢笨,堪與上一回中月娘的蠢笨匹敵。比起金蓮在王婆家發賣,遠遠看見武松過來而即刻一眼認出,不啻天上地下。我們也可以知道,為什么月娘能夠對雪娥言聽計從,而終究不會喜歡金蓮。 月娘上墳回家,兩方面各自敘述白天的經歷:月娘極力炫耀與春梅的相遇,而吳大妗子也跟著夸說:“那時在咱家時,我見他比眾丫鬟行事正大,說話沉穩,就是個材料。”對比七十五回中,因春梅大罵申二姐,大妗子埋怨春梅“沖言沖語”“言語粗魯”,這里的馬后炮十分可笑。這是后來的《儒林外史》里面胡屠戶自夸早就看出女婿范進是文曲星下凡的那一類諷刺筆法。 月娘看到來旺,熱情鼓勵他上門走動,導致來旺與雪娥有機會重溫舊情,盜財私奔。月娘難道忘記了來旺當初與雪娥偷情的丑聞嗎?月娘見到來旺,只知極力詆毀金蓮,一口把蕙蓮之死全部推到金蓮頭上,難道月娘獨獨忘了雪娥在蕙蓮之死中的直接作用嗎?彼時正是因為雪娥與蕙蓮吵架,蕙蓮才上吊自殺,而雪娥怕西門慶來家責罰她,“在上房打旋磨兒跪著求月娘,教休提出和他嚷鬧來”(二十六回)。月娘又稱蕙蓮為“好媳婦兒”,難道也忘了蕙蓮和西門慶偷情,盡人皆知的丑事嗎?來旺說:“要來,不好來的。”月娘立刻回答道:“舊兒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沒了。”前半句話,和雪娥見到來旺時所說的話如出一轍,再次說明吳月娘和孫雪娥相差無幾;后半句,則明顯是說當初都是西門慶主張趕走來旺,我和他完全不同,現在他已死而我當家矣。這樣的話,分明暴露了月娘對西門慶的強烈不滿,即使在奴仆面前,也不肯絲毫維護西門慶。月娘怨恨西門慶、金蓮,都可謂到了極點,而西門慶死后,自己為所欲為的一番痛快,也可謂到了極點。后來月娘引來旺進儀門吃飯,用招待來旺的熱誠,來報復西門慶與金蓮,然而沒想到雪娥已經抓住機會,與來旺私語定約矣。敘述者評道:“正是不著家神,弄不得家鬼。”雪娥固然是家神,月娘更是家神。處處寫月娘治家不嚴的責任,簡直與西門慶的罪孽不相上下。當初,玉樓非常厭煩蕙蓮的風騷輕佻,也曾一力攛掇金蓮把來旺背后對西門慶、金蓮的威脅報告給西門慶。如今在來旺拜見月娘、玉樓的全過程中,玉樓再次不發一語,明明寫出玉樓冷眼旁觀和不贊成的態度。 雪娥與來旺跳墻偷情,又隔墻私遞財物,誠如張竹坡所說,和當初西門慶、瓶兒的所作所為十分相似。然而雪娥與來旺終究不能成其夫婦。被發現后,來旺準徒五年;雪娥官賣,只要八兩銀子,賣入守備府中。雪娥小視春梅,然而兩個月不到,便淪為春梅的奴婢,“孫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兒,換了艷服,滿臉悲慟,往廚下去了”。這實在是十分悲哀的句子——即使那遭受不幸的人粗陋如雪娥,也正因為這遭受不幸的人即是粗陋如雪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