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憶吹簫,玉人何處也?” 玉樓生日酒席上,月娘點了一支曲子“比翼成連理”,西門慶偏偏吩咐小優(yōu)兒改唱“憶吹簫,玉人何處也”,借以傳達他對瓶兒的思念之情。席上何止金蓮一人不憤?然而月娘深心,玉樓機靈:月娘既不高興西門慶點唱此曲,又看不上金蓮在酒席上和西門慶二人拌嘴——因為當眾拌嘴也是親密的一種表現(xiàn)——于是抽空便把金蓮打發(fā)走了;玉樓則十分明白瓶兒和金蓮在西門慶心中的分量,基本上已經(jīng)和現(xiàn)實妥協(xié),更兼秉性含蓄,所以雖然不快,也不肯表現(xiàn)出來,然而從此已經(jīng)開始病源。只有金蓮,熱烈而外向,敢于公開揶揄西門慶。只可憐玉樓在生日宴席上打扮得“粉妝玉琢”,更兼與西門慶小別重逢,而西門慶自從東京來家,還一直沒有去她屋中宿歇過一次,就連她的生日也無例外。金蓮向來與玉樓相好,但在這種利害攸關(guān)的時候便完全不想到“讓賢”。倘是瓶兒,必不如此。然而此時玉樓、月娘、金蓮,又有哪個記得瓶兒的這種好處?早就已經(jīng)只剩下吃醋了。 過后眾人在月娘屋里說話,姐妹們的醋意各以各的方式表達出來,夾雜著楊姑娘、吳大妗子、王姑子等人插科打諢,煞是熱鬧好看。雖然眾聲喧嘩,但各人口氣分毫不差。比如金蓮嗔西門慶叫給瓶兒戴孝,“他又不是婆婆,胡亂戴過斷七罷了!”大妗子便說:“好快,斷七過了,這一向又早百日來了。”和西門慶家較大妗子為疏、年紀較大、較糊涂的楊姑娘便問幾時是瓶兒的百日,月娘答道:“早哩,臘月二十六日。”王姑子立刻見縫插針:“少不的念個經(jīng)兒。”因為念經(jīng)便是王姑子的賺錢機會到了。月娘說:“挨年近節(jié),念什么經(jīng)!”月娘對西門慶追思瓶兒的一腔不滿,全在一句話中流露出來,但旋即意識到自己不免還是要隨順西門慶,遂又加上一句:“他爹只好過年念罷了。”雖然后來畢竟還是在臘月二十六日那天請來玉皇廟十二道士念了經(jīng)(第七十八回),可以想見月娘心中的不悅。玉樓則冷而韻,見楊姑娘勸金蓮:“你隨官人教他唱罷了,又搶白他怎的?”玉樓便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誰嗔他唱!俺這六姐姐,平昔曉得曲子里滋味……”月娘立刻響應(yīng):“他什么曲兒不知道!”則月娘不僅醋瓶兒,也醋金蓮的聰明。按,以唱曲暗傳機鋒,又回應(yīng)第二十一回“掃雪烹茶”時,金蓮借點曲諷刺月娘。 在玉樓的生日酒席上聽曲時,繡像本較詞話本多了一句:“那西門慶只顧低著頭留心細聽。”只這一句,便活畫出西門慶專注傾聽的神情。然而,因為低頭而看不見“粉妝玉琢”的玉樓,西門慶也正是所謂的不能“憐取眼前人”也。他在玉樓生日前后對玉樓的冷淡最終導(dǎo)致玉樓生病便是證明。 金蓮對于西門慶請黃太尉,不記得場面盛大、官吏勢要,單只記得西門慶在那天抱怨自從瓶兒死了,連一口好菜都沒得吃。繡像本評點者眉評:“六黃太尉何等勢焰?金蓮‘黃內(nèi)官’三字說得冰冷。可見真正情婦人、淫婦人胸中原無富貴。”金蓮的確不在乎富貴,只在乎人。這是金蓮可愛處,不得以“淫”字埋沒之。 在詞話本中,月娘后來命郁大姐唱《鬧五更》,曲詞全是相思難眠、情人負心之意。月娘心事也每每借唱曲寫出,不可因月娘自言不曉得曲子滋味就放過伊。 二“不知東方之既白” 西門慶和金蓮試驗白綾帶之后,“當下云散雨收,兩個并肩交股,相與枕藉于床上,不知東方之既白”。繡像本評點者眉批:“用得好蘇文!”蘇東坡《前赤壁賦》末句,寫蘇子與客人“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被移來此處,作者可謂錦心繡口、調(diào)侃西門慶與金蓮之甚也。然而,若沒有前面一大段描寫二人瘋狂做愛的文字,這最后二句“蘇文”的引用也不可能達到如此幽默的效果。《金瓶梅》中關(guān)于做愛的文字,誰能說是贅疣、是不必要的呢。作者往往于此際刻畫人物,或者推助情節(jié)的發(fā)展。西門慶與不同的婦人做愛,其中蘊涵的情愫都不同,做愛的動機、心情、風(fēng)格、后果也不同。如果讀者只能從中看到“淫”,那么這是讀者自己的問題。 有趣的是此回稍前,月娘等人聚集在上房聽薛姑子講說佛法,薛姑子宣講的,正是五戒禪師破戒戲紅蓮之后和好友明悟和尚相繼坐化、轉(zhuǎn)世為蘇東坡與佛印禪師的故事。這個故事,一方面是以“幻化”來喚醒讀者、預(yù)兆結(jié)局(須知后來西門慶的遺腹子孝哥,也是西門慶的轉(zhuǎn)世托生,出家后法名就叫作明悟),一方面又與回末引用蘇東坡《前赤壁賦》巧合。作者真是才子:雖然一字一句,也必不隨意放過。 洪楩《清平山堂話本》中有《五戒禪師私紅蓮記》,馮夢龍《古今小說》第三十卷有《明悟禪師趕五戒》。又有明中葉陳汝元所作雜劇《紅蓮債》,有萬歷函三館刊本,收在明末沈泰編《盛明雜劇》二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