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又是我們的《金瓶梅》作者顯現他的大手筆的一回了。這個橫空出世的才子,中國小說的莎士比亞,在這一回里,他以聲色娛我們的耳目,以人性的深不可測再次震撼我們的心靈。他給我們把人世盡情地看一個飽——先是一個妙齡佳人的污穢的病與暗淡的死,這里卻又寫她輝煌的出喪。至于她的情人,她為之出賣和害死了一個丈夫、趕逐了另一個丈夫,忍受了他的馬鞭子、冷遇和侮辱,他一方面在她的靈前和他們死去的孩子的奶媽做愛,一方面每天嗚咽流淚,恨不得和她一起死去。如果按照這部小說之繡像本的佛學思想背景,說這些都只不過是人生的幻象,那么它們真是強有力的幻象,因為一不小心,我們就會被它們昏眩了眼目:我們將看不到真正的感情可以和自私的欲望并存,而那似乎是淫蕩的,只不過是軟弱而已。 瓶兒的喪禮,極一時之盛。光是本家親眷轎子就有百十余頂,就是三院鴇子粉頭的小轎也有數十,“車馬喧呼,填街塞巷”,街道兩邊觀看出殯的“人山人海”。迎喪神會者表演武藝、雜耍,看得“人人喝彩,個個爭夸”。死本是最孤獨寂寞之事,卻演變成一個公眾盛典,而在這鼓樂喧天的公眾盛典當中,人們可以經歷一場集體的心理治療與安慰,忘記死的悲痛、恐怖與凄涼。 瓶兒出殯之后,搭彩棚的工匠準備拆棚,西門慶道:“棚且不消拆,亦發過了你宋老爹擺酒日子來拆罷。”宋老爹擺酒,是為了請東京來的六黃太尉。同一彩棚,分為二用:一者事死,一者事生,然而二者又都是炫耀與鋪張。把這兩件“盛事”并排放在一起,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它們共有的虛幻。在喪禮和酒宴之間,有一段凄清的文字,銜接起兩件“盛事”。西門慶來到瓶兒屋里,物在人亡,而床下依然放著她的一雙小小金蓮。西門慶“令迎春就在對面炕上搭鋪,到半夜,對著孤燈,半窗斜月,反復無寐,長吁短嘆,思想佳人。有詩為證: 短吁長嘆對瑣窗,舞鸞孤影寸心傷。 蘭枯楚畹三秋雨,楓落吳江一夜霜。 夙世已違連理愿,此生難覓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靈在,地下人間兩斷腸。 白日間供養茶飯,西門慶俱親看著丫鬟擺下,他便對面和他同吃,舉起箸兒道:‘你請些飯兒。’行如在之禮。丫鬟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 然而,緊接著這一段傷心的文字,我們便看到這一天夜半西門慶與奶媽如意兒的初次偷情:“兩個摟在被窩里,不勝歡娛。”次日,西門慶打開被吳月娘鎖起來的瓶兒床房門,尋出李瓶兒的四根簪兒賞她,“老婆磕頭謝了”。 唉,《金瓶梅》的作者是怎樣的一個人,才能有膽力、有胸懷面對這樣復雜的人間世,才能寫出這樣巨力的文字!這樣的文字,又怎么允許以輕薄的、淺陋的、淫邪的、狹隘的、道貌岸然的、自以為是的眼光讀它看它!有感情的人,往往流于感傷,極力地描寫悼亡深情之后,斷不許夾雜情色欲望;又或者那對世界充滿諷刺的人,便只能看到一切都是假,一切都是破敗,于是又會放手描寫情色欲望,譏刺西門慶的庸俗、勢利、淺薄。然而《金瓶梅》的作者,他深深知道這個世界不存在純粹單一的東西:如果我們只看到西門慶對瓶兒的眷戀,或者我們只看到他屈服于情欲的軟弱,都是不了解西門慶這個人物,也辜負了作者的心。從官哥兒誕生而招如意兒為奶娘,西門慶見如意兒何止千百次,但從來沒有動過心,從來沒有一言調戲。惟有現在,瓶兒這里人去樓空,他雖有心為瓶兒守靈,但是他是這樣一個軟弱的、自私的、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向來不能為愛一個人而犧牲任何個人樂趣的,如何能夠忍受這種孤獨寂寞哪怕只有幾天幾夜?喝醉了,走進瓶兒屋里,“到夜間要茶吃,叫迎春不應,如意兒便來遞茶,因見被拖下炕來,接過茶盞,用手扶被”。就是這么一點點對他的注意和關心,便足以令西門慶心動。這種屈服,不讓人覺得他可鄙,只覺得他是一個人,一個軟弱的、完全被感情與情欲的旋風所支配操縱的人罷了。然而,《金瓶梅》中的人物,又有哪個不是如此?他們沉淪于欲望的苦海,被貪欲、嗔怒、嫉妒、癡情的巨浪所拋擲,明明就要沉溺于死亡的旋渦,卻還在斤斤計較眼前的利害,既看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也對其他的沉淪者毫無同情,只有相互嫉恨和猜疑。 一個年輕美麗而有錢的女人,短短一個月便痛苦而污穢地死去,死前,豐腴的肉體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屋里充盈著污血的臭氣。這真是吳道官在喪禮上的文誥中宣讀的:“苦,苦,苦!”然而,這樣的苦——不僅是感情的,更是肉體的——也還是喚不醒這些充滿怨毒的靈魂,只是在喪禮的熱鬧中,在新鮮肉體的溫暖中,掙扎,躲閃,逃避。《金瓶梅》最偉大的地方之一,就是能放筆寫出人生的復雜與多元,能在一塊破爛抹布的骯臟褶皺中看到它的靈魂,能夠寫西門慶這樣的人也有真誠的感情,也值得悲憫,寫真情與色欲并存,寫色欲不只是簡單的肉體的饑渴,而是隱藏著復雜心理動機的生理活動,寫充滿了矛盾的人心。 在喪禮描寫之間,穿插眾官員借西門府第在十月十八日宴請六黃太尉:太尉被寫得勢焰熏天,派頭十足,“名下執事人役跟隨無數,皆駿騎咆哮,如萬花之燦錦”。巡按、巡撫以及山東一省官員都來參拜陪坐。然而究其來頭,不過是一個奉命迎取花石綱的太監而已。在極力描寫太尉勢要、宴席豐盛、眾官供伺、鼓樂鬧熱之后,我們看到太尉率先離去,眾官員謝過西門慶,便也一同離開,作者緊接著下了八個字:“各項人役,一哄而散”。收場冷雋,妙極。 眾人散去之后,西門慶留下幾個親戚朋友飲酒——我們讀到這里,情不自禁地微笑:西門慶宴請黃太尉,花錢費力,都是不得已的應酬趨奉,根本談不上個人樂趣,只有在應伯爵、吳大舅、傅伙計、韓道國這些人當中,他才能“如魚得水”,享受到一些快樂。這班人以應伯爵為首,紛紛回味黃太尉多么歡喜,巡撫、巡按兩個大員多么“知感不盡”——重溫方才的光榮,延續了已如煙花一般消失的熱鬧,為主人帶來新的滿足。應伯爵說:“哥就賠了幾兩銀子,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去了!”西門慶這一席酒,何止要花費上千兩銀子?他是做買賣起家的人,怎么能不心疼?伯爵的話,偏偏撫慰在他的痛處,伯爵真是千古清客之圣!而酒宴上這種種情景,不知怎的,令人覺得像西門慶這樣的人,就算巴結上了,還是可憐。 在酒宴上,正當酣暢快樂之際,西門慶命小優兒唱了一支《普天樂·洛陽花》:“洛陽花,梁園月,好花須買,皓月須賒。花倚欄干看爛漫開;月曾把酒問團欒夜。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離別。花謝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時來也?” 這真是一支極傷感的曲子,西門慶聽得“眼里酸酸的”,被伯爵看見,一口道破:“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過世嫂子來?”又勸:“你心間疼不過,便是這等說。恐一時冷淡了別的嫂子們心。”先說破心事,再軟款勸慰,伯爵的確是“可人”!偏偏被潘金蓮在軟壁后面聽到西門慶與應伯爵的對話,回來告訴吳月娘,妻妾由此議論起瓶兒的丫頭養娘,特別是如意兒被“收用”之后發生的變化:“狂得有些樣兒?”金蓮最擔心的,是如意兒得寵生子,則好容易去了一個李瓶兒和官哥兒,又來一個李瓶兒和官哥兒;月娘最擔心的,是西門慶把瓶兒的兩對簪子賞了如意兒,則月娘一直覬覦的瓶兒之財,不免要和如意兒分惠,于是各自暗懷心事,不做歡喜。 這一回之中,我們必須注意作者下筆的次第:看他寫一層勢利熱鬧,寫一層孤寂凄涼,再寫一層情色欲望;又一層勢利熱鬧,又一層酸心慘目,又一層嫉妒煩難。層層疊疊的意義,并不相互排斥,而是相互滲透,相互依托。死亡的利齒,何嘗能夠解開這難解的生命之密結? 繡像本此回回目,完全把六黃太尉略去,只是強調“死愿同穴”的癡情與“半夜口脂香”的淫樂之間的對比與張力,強調“孤靈”與“喪禮盛”之間的對比與張力,強調“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