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阁_书友最值得收藏的免费小说阅读网

【第六十三回】韓畫士傳真作遺愛 西門慶觀戲動深悲 (親朋祭奠開筵宴 西門慶觀戲感瓶兒)-《秋水堂論金瓶梅》

    對比繡像本和詞話本的回目,后者強調本回的整體內容,而前者特意拈出“畫遺像”這個小小事件,并把畫遺像稱為“傳真”。這一番“真”的“傳真”,又映射“假”的“傳真”:因為在后來搬演的戲文《玉環記》里,有一折“傳真容”,戲中的女主角玉簫在臨死前畫下自己的肖像,寄給遠方的情人韋皋。作者借用戲里的“傳真”,暗示韓畫師為瓶兒“傳真”也不過是假,與《玉環記》中的“傳真”沒有任何區別。然而西門慶,這個“假”的人物,卻深深地沉溺于“假中之假”:當他看到瓶兒的畫像極為逼真,便不由得“滿心歡喜”——這種歡喜,頗令人感到啼笑皆非;而當《玉環記》中的女主角唱到“今生難會面,因此上寄丹青”的時候,西門慶則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張竹坡說:“瓶兒之生,何莫非戲?乃于戲中動悲,其癡情纏綿,即至再世,猶必沉淪欲海。”西門慶是小說人物,小說人物而為小說中搬演的戲文所感動,可以說是虛空之虛空,雙層的虛妄而無謂。然而小說中的人物自不知其為小說人物,這是作者借以提醒讀者的關節。繡像本比起詞話本來,少了很多儒家道德說教,多了佛家思想中的“萬物皆空”,或者道家思想中的“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莊子·齊物論》)。

    然而此書人物何止西門慶一人如此?我們看李桂姐來吊喪,看到吳銀兒,便問:“你幾時來的?怎的也不會我會兒?原來只顧你!”——死亡,尤其是一個正當青春妙年的美麗女人的悲慘死亡,對于桂姐絲毫沒有任何觸動,只把吊孝當成和同儕拔尖斗氣的機會。應伯爵與西門慶爭執旌銘上瓶兒的名份(稱恭人還是室人),我們也許會覺得詫異:何以小人如伯爵,卻突然守起禮來?但實際上伯爵為的不是死者,而是生者:瓶兒已是死了,正室吳月娘還在,月娘的哥哥吳大舅還在,怎好為了已死的瓶兒而得罪健在的吳月娘、居官的吳大舅?至于月娘見到妓女鄭愛月“抬了八盤餅、三牲湯飯來祭奠,連忙討了一匹整絹孝裙與他”,則活生生地畫出月娘小心翼翼、斤斤計較的氣質,然而月娘的小家子氣不是表現在別處,而是表現在對奠儀的答謝上,蘊涵了更大的諷刺性。

    款待眾吊客看戲,搬演的是描寫韋皋、玉簫兩世姻緣的《玉環記》——玉簫為相思而死,轉世投胎做人,再次追隨韋皋。西門慶一貫喜歡應伯爵的插科打諢,這是書中唯一的一次他對伯爵的貧嘴表示不耐:“看戲罷,且說什么。再言語,罰一大杯酒!”而這也是全書中唯一的一次,圓融練達的伯爵沒有能夠揣摩到西門慶的心思,或者,在接連幾天的勞碌中,一時忘形,和桂姐調笑,泄露了他對瓶兒之死的淡漠。也許是為了彌補,過后伯爵幫西門慶攔住眾來客不叫散:在這種時刻,對于西門慶來說,只有異乎尋常的熱鬧才可以減輕一點寂寞與悲傷。那種又害怕孤獨、又希望在觀戲時留下一些感情空間以思念瓶兒的心理,被極好地描畫出來。

    本來要離開的眾人再次坐下之后,西門慶特地吩咐戲子們“揀著熱鬧處唱”,又說不管唱哪段,“只要熱鬧”。戲文本是西門慶——還有一切看戲的生者——為了逃避和忘卻死亡而做的努力,卻又正因為它內容的背景和它的熱鬧,襯托出物在人亡的孤寂冷清。西門慶的眼淚是值得憐憫的,然而落在金蓮、玉樓、月娘等人的旁觀冷眼里,無非是嫉妒吃醋的緣由。則浪子的悲哀,因為無人能夠分擔而顯得越發可憐。這一段“觀戲動深悲”的描寫,在熱鬧的鑼鼓聲中寫出來,格外清冷感人。西門慶一生喜歡熱鬧,喜歡女人,這是他第一次被一個女人遺棄,落入死亡所帶來的寂寞。權勢、富貴,什么也不能夠救助,什么也不能夠挽回。

    瓶兒死后,似乎反而比生前更加活躍于西門慶的生活中。從第六十二回到七十九回,她的存在以各種方式——聽曲、唱戲、遺像、夢寐、靈位、奶子如意兒的得寵、金蓮的吃醋、皮襖風波——幽靈一般反復出現在西門府,一直到西門慶自己死去,瓶兒才算真正消逝。

    而在韓畫師口里,我們再次得見瓶兒的白皙與美麗:“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曾在岳廟里燒香,親見一面,可是否?”岳廟燒香的婦女,何止成百上千?五月一日到九月十八,已經過去四個多月,偏偏還記得這么清楚,一方面我們看到宮廷畫師的眼力,一方面也可以想見瓶兒容顏的出眾。對于我們讀者,作者這細細的一筆,宛似畫師所作的遺像:在死亡的黑暗中陡然劃過一道流星的軌跡,照亮了已成文字之朽的佳人的“真容”。

主站蜘蛛池模板: 徐闻县| 观塘区| 江西省| 龙山县| 南乐县| 玉树县| 海宁市| 万安县| 兴业县| 锦屏县| 安远县| 郑州市| 大悟县| 汉川市| 西华县| 巢湖市| 玉溪市| 湘乡市| 无棣县| 聊城市| 东阳市| 嘉定区| 罗城| 顺义区| 凤庆县| 芒康县| 盐源县| 盖州市| 定日县| 含山县| 吴忠市| 惠州市| 大埔区| 大英县| 河津市| 武胜县| 花莲县| 崇义县| 灵川县| 固阳县| 合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