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萼菱花共照臨,風吹影動碧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現,好似姮娥傍月陰。 這一回,按照張愛玲的說法,是突然“眼前一亮,像鉆出了隧道”的一回。(《紅樓夢魘·自序》)眼前一亮是真的,在我看起來,倒不僅僅是因為從此回開始我們回到了原作,而是因為從一開始的孫雪娥、鄭愛月,到后文的銀獅子、銀香球,到八面被磨得如一汪秋水般明亮的鏡子,一片銀白晶瑩,反射出了冷冷的寒光。 從這一回的敘述,可以反照出許多那佚失的五回之中的情事。比如此回開始,西門慶生日當天,“只見韓道國處差胡秀到了門首”,言韓道國在杭州置了一萬兩銀子緞絹貨物,已經抵達臨清鈔關,缺少稅鈔銀兩,未曾裝載進城。西門慶大喜,叫陳敬濟去見鈔關錢老爹,過關時青目一二云云。胡秀何人?其來歷完全未曾交待;錢老爹在此前也沒有提到過。西門慶曾經讓韓道國得到苗青的消息快些報告他,也沒有下文。在漏去的五回里,必有一段文字講述韓道國等人在揚州見苗青,胡秀應該就是韓道國在揚州得到的助手。又西門慶生日酒席,點了幾個妓者供唱,惟有鄭愛月遲遲不來,說被王皇親府叫去了。張竹坡以為是指王招宣府,誤。西門慶對應伯爵說:“我倒見他在酒席上說話伶俐,叫他來唱兩日試他,倒這等可惡!”西門慶定下愛月,是在夏提刑家的酒宴上,想來也必有一番描寫。而且夏提刑家的倪秀才推薦溫秀才,也可能是在同一酒宴上。又桂姐、銀兒在西門慶生日這天都在,桂姐道:“我每兩日沒家去了。”則桂姐、銀兒之來與往,也必有交待。五十二回中應伯爵見西門慶為桂姐說人情,趁機要挾著桂姐在事情過去后請他們吃酒,詭稱是給老鴇補生日酒,則佚失的五回中想來也應該提到,因為此書向來極為細致,幾乎從來沒有伏線之后不聞下落的情況。又任太醫給瓶兒看病,這次來赴西門慶的生日酒宴,見面寒暄道:“昨日韓明川說,才知老先生華誕。”韓明川何人?前文一概沒有交代。然而此前西門慶每請親戚朋友,除了吳大舅、二舅、花大舅,總有一個莫名其妙的沈姨夫,從此之后,比如說五十九回中給官哥吊孝時,便首次出現了一個“門外韓姨夫”。門外即城門外。韓姨夫住在城外,任太醫也住在城外:因為那天生日酒宴之后,“先是任醫官隔門去得早”——隔門,就是隔城門也。去得早,一來城外路遙,二來日暮了,怕關城門。丁朗已指出詞話本任太醫夜里來給瓶兒看病,是因為“陋儒”不知“城門啟閉有時,夜間根本不可能進城行醫”。[1]至于這個韓姨夫韓明川是何許人也,和王六兒、韓道國有沒有關系,則不可得而知了。 玳安深知西門慶性格:定下愛月是在夏提刑宅里,倘不來,在夏提刑跟前就會覺得丟面子。愛月被玳安帶來,西門慶問她:“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拿不得你來?”愛月只是笑,既不辯解,也不回答,同眾人一直往后邊去了。落后,眾妓女在陪酒時都有說有笑,惟有愛月不言不語。這種神秘的沉默與微笑,和桂姐出場時的能說會道又不一樣,然而比在夏家酒宴上見面時“說話兒伶俐”,當更使西門慶動心。 此回開始,寫西門慶去雪娥房里歇宿,并點出“也有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一年多,是從去年三四月間,發現雪娥與來旺的私情開始算起的。次日雪娥便對著來供唱的四個妓女自稱“四娘”,引來金蓮和玉樓的一頓嘲笑。我們發現是西門大姐帶著四個唱的去雪娥房里,而且金蓮、玉樓嘲笑雪娥時在瓶兒處,瓶兒未發一言。金蓮說:“若不是大娘房里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楊姑奶奶,李大姐有銀姐在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輪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我們注意到金蓮在說玉樓時忽然稱“你”,可見金蓮說話的時候是看著玉樓說的,和玉樓關系較親密。后來金蓮又“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里有人,等閑不往他后邊去。’”點出“向桂姐”,便是點出“不向銀姐”。銀姐是瓶兒一派,瓶兒又與西門大姐相好,西門大姐是西門慶前陳氏之女,而雪娥是陳氏的陪房也。西門慶家的黨派,在此清清楚楚地顯示出來。又小玉的機靈,也在這一段中寫出——不愧后來成為玳安的妻子,繼承西門慶的家業。不過金蓮的一番巧言終于只是狡辯,因為當日晚上西門慶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一宿,次日二十九日,楊姑娘走了,西門慶并沒往玉樓處歇;吳銀兒還未走,西門慶倒在李瓶兒處歇了一夜。秀才溫必古來與西門慶作館,詞話本寫他“年紀不上四旬,生的明眸皓齒,三牙須,豐姿灑落,舉止飄逸”;繡像本作:“生的端莊質樸,絡腮胡,儀容謙仰(抑?),舉止溫恭”。端莊、質樸、謙抑、溫恭,比豐姿灑落、舉止飄逸好,因為與后文雞奸畫童的行為能夠形成更強烈的反差。絡腮胡也比明眸皓齒和三牙須佳。因為三牙須是中年秀才的常態,絡腮胡則別致,不落俗套,讀至此,一個溫秀才活脫脫從紙上跳出來。 此回下半,講述瓶兒為官哥兒消災,拿著一對銀獅子,叫薛姑子替他印造《陀羅經》。薛姑子拿著就走,玉樓精細,便命伙計賁四跟著她去,“往經鋪里講定個數兒來,每一部經該多少銀子,到幾時有才好”。這一細節有幾個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明明又暴露出補寫的破綻——五十七回中薛姑子勸得西門慶施舍了三十兩銀子造經,為兒子求福,分明是贅筆;二,不僅是贅筆,西門慶與薛姑子討價還價斤斤計較一節,可能還是從這里得來的靈感;三,玉樓雖然也和金蓮一樣嫉妒瓶兒,但是卻回護瓶兒的錢財,與金蓮處處要占個瓶兒的便宜不同,因為玉樓向來手頭有錢,沒受過錢財的苦,用不著妒忌瓶兒之財,又不像月娘那么貪婪,眼紅瓶兒的財物,又做過數年商人妻,深諳治家之道,商家主婦的精明不自覺就流露出來;四,銀獅子是下回雪獅子的預兆,銀獅子在此被融化成銀子為官哥兒消災,卻沒想到雪獅子驚嚇官哥致死,而雪獅子也終于被西門慶摔死,因為雪不是長久之物也,所以下一回中,西門慶一旦“露陽”,而雪獅子立消矣。又花子虛在獅子街死去,瓶兒從獅子街娶來,武松曾在獅子街酒樓尋西門慶報仇,殺死了李外傳:獅子一出現,就有兇事發生。后來那個致命的夜晚,西門慶也是從王六兒在獅子街的家回來的。 玉樓背地里和金蓮兩個人說,瓶兒施舍銀獅子、銀香球造經是白費了金錢,玉樓更是看不慣瓶兒手頭撒漫、容易被騙。然而正說著,大門口來了一個磨鏡子的老兒,磨完鏡子之后,哭告兒子不成器、妻子臥病,于是玉樓給他一些臘肉、兩個餅錠,金蓮則把潘姥姥帶來的小米量了二升給他,又捎帶兩根醬瓜。金蓮早先打狗、打丫頭驚嚇了官哥兒,潘姥姥來勸阻,被金蓮罵了一頓,回房里去哭,次日一早便走了。張竹坡評道:“以己母遺之物,贈人之不能養之母,不一反思,直豬狗矣。”張竹坡一意以“苦孝說”解釋這部小說,然而《金瓶梅》比單純的“苦孝”復雜得多。金蓮搶白潘姥姥,潘姥姥誠然可憐,但是潘姥姥也完全不理解金蓮的心情——在一個妻妾滿堂的家庭里,做一個無子、無錢、又無娘家后臺、甚至連丈夫寵愛也失去了的妾是怎樣的艱難。至于磨鏡子的老兒,無論是張竹坡還是繡像本的無名評點者都對一個細節保持緘默:在老兒走后,平安說他是個油嘴的騙子,“他媽媽子是個媒人,昨天打街上走過去,不是常時在家不好來!”金蓮責備他:“早不說,做甚么來!”平安道:“罷了,也是他造化。”平安這一番話,真乎,假乎?我們難以知道。然而這個突如其來的情節卻把這一簡單的憐貧濟老行為大大地模糊了。不僅用自己被氣走的母親拿來的小米救濟磨鏡叟的金蓮被含蓄地批評,就連自作聰明、認為李瓶兒糊涂撒漫的玉樓也成了嘲諷的對象。 又金蓮、玉樓命來安去自己屋里叫丫頭取鏡子,來安一共拿回八面鏡子,其中金蓮的四面,玉樓兩面,剩下兩面卻是春梅的,“捎出來也叫磨磨”。玉樓的丫頭蘭香,眼見得就不如春梅,而春梅與金蓮、玉樓比肩可知。許久不見春梅,卻在兩面鏡子里透出了消息。 又每次西門慶慶壽,必寫一句“喬大戶沒來”。沒來,是因為不是官身,不好排座次也。薛、劉二內相又必點一出《韓湘子升仙會》,影射人世繁華總是虛空。 注釋 [1]丁朗著:《〈金瓶梅〉與北京》,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