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鴻、春燕 上回末尾,繡像本寫西門慶為兩個歌童取名春鴻、春燕。此回開頭,“西門慶留下兩個歌童,隨即打發苗家人回書禮物,又賞了些銀錢。苗實領書磕頭謝了出門。后來不多些時,春燕死了,只春鴻一人。正是:千金散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詞話本此回開頭,卻道西門慶終究用兩個歌童不著,都送太師府去了,也并未提到給歌童取名,則詞話本后來忽然出現春鴻字樣,頗無來歷。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詞話本此回開頭與繡像本不盡相同,引用的兩句詩卻是一樣的。又春燕死,而春鴻獨留,暗示春去秋來:因為燕子總是與春天聯系在一起,鴻雁雖然也是候鳥,此處又稱春鴻,但中國古典文學中一般是把鴻雁與秋天聯系在一起的。 二秋衣帶來的寒意 這一年,從四月下旬詳細描寫西門慶家每日的事件,到六月上旬西門慶到東京給蔡京祝壽,至此已經“新秋時候”,整個夏天只是一筆帶過。又《金瓶梅》描寫的第一個節日是端午節,正是王婆打酒遇大雨的時候,西門慶與金蓮相親相愛度過節日;而最后一次寫端午節,只是在五十一回開始,以瓶兒給孩子做端午戴的絨線符牌及各色紗小粽子并解毒艾虎兒作為節日的側面點綴,旋即被西門大姐一番學舌氣得手臂發軟直掉眼淚,連同頭天西門慶試藥,一起成為病根。此外,《金瓶梅》上半描寫春夏景色極詳細(如二十五至三十五回全是寫春夏),然而自此回至西門慶死,偏重于描寫秋冬。這一回通過對西門慶、常峙節兩家人添加秋冬衣服的對比描寫,在炙手可熱的情形中,透露出了寒冷的消息。 寫常家貧寒的辛酸,不是在沒錢時寫出,而是在得到施舍后夫妻二人歡天喜地時寫出:常二取栲栳去街上買米買羊肉。回家時,老婆在門口接住——可見期盼之殷切——道:“這塊羊肉,又買它做甚?”聽上去好似責備,然而里面隱含著歡喜。最打眼的是衣服:西門慶家,月娘一個人的秋衣,由兩個小廝抬一只箱子(可見箱子之沉重)還只抬了一半;常峙節用西門慶施舍的十二兩銀子,給渾家買了五件衣服,“一件青杭絹女襖,一條綠綢裙子,一件月白綢衫兒,一件紅綾襖子,一件白綢裙兒”,自家買了兩件,“一件鵝黃綾襖子,一件丁香綢直身”,再加上幾件“布草衣服”,花了六兩五錢。《金瓶梅》寫衣服寫得盡多,惟有此處色色寫來,“寒酸之氣逼人”。而且月娘衣服是虛寫,只用“一箱”二字形容,卻只覺得富貴豪華;常二買的衣服件件備細寫來,似乎五光十色耀人眼目,卻只覺得寒酸。 常二夫婦“一段柴米夫妻文字”,是從貧寒之家的角度寫“酒色財氣”:常二請應伯爵吃酒,以求得他在西門慶面前的美言;得到周濟之前,被老婆抱怨不休,咒罵不止,常二對著銀子說道:“你早些來時,不受這淫婦幾場氣了。”常二買回肉與米,老婆說:“又買肉做甚。”常二戲對老婆道:“剛才說了許多辛苦,不爭這一些羊肉?就牛也該宰幾個請你。”老婆笑罵:“狠心的賊,今日便懷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萬聲親哥、饒我小淫婦罷,我也只不饒你哩。試試手段看!”老婆便笑的往井邊打水去了。常二的戲言,明明隱含狎媟之意,也是所謂的“飽暖思淫”。 西門慶躊躇半晌,只借給常峙節十二兩銀子,說是去東京花費的多了,這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你拿去好雜用”。明明大富人家,“拔一根寒毛比腰還壯”的,卻如此慳吝,又比較三十一回中曾經出手便借給吳典恩一百兩,則一方面因為寫了借據,一方面吳典恩做了官也。《紅樓夢》第六回中劉姥姥告貸,鳳姐說:“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作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罷。”又說:“給這孩子們作件冬衣罷。”全影《金瓶梅》此回。 常峙節的妻子在這一回里用過兩句俗語,從側面影射“秋涼如水”的結局:一是埋怨常二時說:“你平日只認得西門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濟,也做了瓶落水。”一是罵常二道:“梧桐葉落——滿身光棍的行貨子!”二語都是熱去寒來的征兆。瓶落水,是影寫瓶兒;而此回后半,西門慶要找個人掌管文書,應伯爵舉薦水秀才——水秀才者,后來替寫西門慶祭文的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