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伯爵極力索落桂姐接王三官和臨時抱佛腳來求西門慶,“你這回才認得爹了?”是為了討西門慶的歡心,也是因為桂姐對他從來沒有個和氣的態度,不是罵他,就是躲開。吳銀兒便溫柔敦厚許多,因此當桂姐拜月娘為干娘時,伯爵便指點了銀兒一條計策,要她拜瓶兒為干娘。然而桂姐在西門慶的酒宴上唱思念之曲,也的確好像是在傳達對王三官的相思,看來這次是和王三官認真了。應伯爵對桂姐的索落,局外人看了覺得句句可笑,當局人如桂姐,便會覺得句句刺心,尤其他唱的那支講述妓女之苦的南曲:“老虔婆只要圖財,小淫婦少不得拽著脖子往前掙。苦似投河,愁如覓井。幾時得把業罐子填完,就變驢變馬也不干這營生。”竟然把臉皮極厚的桂姐也說得“哭起來了”。試想如果不說在痛處,又何以哭哉?然而就連厚顏無情如桂姐,也有此說不出的苦楚!這是《金瓶梅》的大慈悲之處。 西門大姐、陳敬濟、李瓶兒合出份子請月娘等人在花園里面喝酒、吃鴨子,月娘突然想起來,問道:“今日主人怎倒不來坐坐。”主人便指敬濟而言。月娘常常招引陳敬濟,容他和眾婦人一起飲酒,從不避嫌。“酒過數巡,各添春色”,語含譏刺。月娘被描寫為治家不嚴的始作俑者,就算是無心,仍然難以推卸在金蓮、敬濟之亂倫中應負的責任,然而這次不僅促成敬濟和金蓮的私情,而且關鍵在于他們的私情導致了黑貓嚇到官哥兒。這里的描寫,與第十九回在花園中飲酒開宴相呼應。詞話本關于金蓮撲蝶、敬濟調情,有大段重復;繡像本比較細心,不再寫金蓮撲蝶,只寫金蓮摘野紫花。 第十九回中,玉樓遠遠看到金蓮推敬濟,便從玩花樓把金蓮叫走。此回,玉樓從臥云亭叫瓶兒,瓶兒去和月娘等人說話,金蓮便趁機和敬濟在雪洞里調情。官哥兒被一個人留在雪洞外,“旁邊一個大黑貓”,把他嚇得大哭。五十一回的白貓引出這只黑貓,雪洞外的黑貓又接引后文號稱“雪獅子”的白貓,然而瓶兒在三十四回里也曾引逗玳瑁貓和哥兒耍子,三只貓兒不同,從吉到兇:玳瑁最平和,黑色固然不好,到白色才是孝服的顏色,是冰雪的顏色。 瓶兒性格中,也有和月娘一樣的愚鈍:桂姐來巴結月娘,月娘便立刻忘記了她的一切過惡;瓶兒前幾天剛剛因為金蓮而氣得手臂發軟,對大姐說早晚我母子二人會被她算計去一個,今日已經和金蓮對抹骨牌,后來又居然把孩子丟給金蓮一個人看管。 然而瓶兒之離開,官哥被驚嚇,就像月娘的流產,既是玉樓作俑,月娘也有責任。瓶兒說下面沒人看孩子,玉樓便說:“左右有六姐在那里,怕怎的。”月娘卻立刻命玉樓去看。月娘深知金蓮嫉妒,所以放心不下,而且上一回中接連兩次嘲諷金蓮,已經明明表示月娘從喜愛金蓮發展為憎惡金蓮矣。至于玉樓和小玉把孩子抱來后月娘問孩子何以哭,一向回避矛盾的玉樓這次卻毫不為金蓮遮掩,倒不是因為“不如此不足以脫掉干系”[1],而是因為月娘的丫頭小玉在旁,隱瞞不住也。 應伯爵、謝希大吃面,“登時狠了七碗”。“狠”字用得真精彩。謝希大又叫琴童取茶漱口,強調要溫茶,“熱的燙得死蒜臭”,也是極生動的語言。 注釋 [1]丁朗著:《〈金瓶梅〉與北京》,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1996年版,第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