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聽兩個姑子講述五祖投胎故事,輕易地把念頭引到生子一事上。王姑子趁機把薛姑子介紹給月娘,說薛姑子有結子安胎藥,又說薛姑子原先在地藏庵,如今轉到法華庵做首座了,“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經典兒,又會講說金剛科儀,各樣因果寶卷,成月說不了。”王姑子只不說出為什么薛姑子換了寺廟。月娘囑咐王姑子下次帶符藥來,又囑咐她不要對別人說。別人者,西門慶其他的妾也。 這種生子符藥需要頭生孩子的胞衣作引子,王姑子建議月娘用官哥兒的,月娘不肯,說:“緣何損別人安自己?我與你銀子,你替我慢慢另尋便了。”據明末清初的文人周亮工在筆記《書影》第四卷里記載:“江南北皆以胞衣為人所食者,兒多不育,故產蓐之家慎藏之;惟京師不甚論,往往為產媼攜去,價亦不昂。有煎以為膏者。”[1]月娘的話顯然與這種迷信有關。月娘不肯損害官哥兒,從積極的方面講,是存了一念之仁;從消極的方面講,如果她自己無子,則官哥兒的安危也直接關系到她作為嫡母的利益。但就算月娘存心“仁慈”,月娘的仁慈也只局限于自家人而已,“損別人安自己”只要發生在自己視線所及之外,也就沒有關系了。正因為月娘意識到尋胞衣是“損人利己”,她的自以為是的虔誠和仁善也就蘊涵了更深的諷刺。 月娘的心理,她的欲望與妒忌,往往在微細處描寫出來。比如這一回里,金蓮假裝丫頭逗眾人耍子,陳敬濟幫著金蓮哄人,說是西門慶托媒婆薛嫂花了十六兩銀子買來的一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兒”。月娘不由問道:“真個?薛嫂怎不先來對我說?”敬濟答:“他怕你老人家罵他,送轎子到大門首,他就去了。”月娘的驚訝與不悅從一句“真個”里面流露。敬濟的回答則巧妙而符合情理。下面“大妗子還不言語,楊姑娘道:‘官人有這幾房姐姐夠了,又要他來做什么!’”大妗子是月娘的嫂子,不好意思調唆身為正頭娘子的小姑吃醋,但是楊姑娘年紀大,又是玉樓前夫的姑姑,所以說起話來顧忌少些,道出了所有在場妻妾的心聲。于是月娘忍不住開口了:“好奶奶,你禁的!有錢就買一百個有什么多?俺每多是老婆當軍,在這屋里充數罷了。”雖沒有一字兒埋怨,卻已經怨聲宛然了。 金蓮裝丫頭,本來只是“哄月娘眾人耍子”,被瓶兒看見了大笑,說道:“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唬他們唬,管定就信了。”繡像本評點者指出:“不曰哄而曰唬,更深一步,可思。”而“管定就信”也妙得很,可見眾人都不以西門慶買丫頭為異也。后來見金蓮所扮的丫頭進來,“慌得孟玉樓、李嬌兒都出來看”,“慌”字也見出二人關心的程度。玉樓聰慧心細,從金蓮磕頭的方式便看出丫頭是假扮的,但玉樓識趣,不肯立即說出而敗興,只等金蓮磕頭之后自己撐不住笑起來,才繃著臉發話道:“好丫頭!不與你主子磕頭,且笑!”直到這時,月娘、李嬌兒才看出來是金蓮。然而楊姑娘又要等到月娘說出是六姐才知道,因為楊姑娘上了年紀,眼神不好,上一回中,甚至分不清盤子里面是葷菜素菜——在眾多年紀大的女眷中,楊姑娘也是第一個去世的。 金蓮裝彈唱姐兒,似乎毫無來由,只是一時興起,但也未必不是早晨和瓶兒一起去書房找西門慶時看到書童而得到的靈感。第三十五回中書童借玉簫的衣服扮女子,以四根銀簪子盤了個發髻,穿的是大紅對襟絹衫、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涂抹了脂粉。當時金蓮、玉樓都曾在外面偷看。如今金蓮扮丫頭,打了個“盤頭叉髻”,戴著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面花兒,穿著大紅織金襖,翠藍緞子裙,也帶著紫銷金箍兒,“把臉搽得雪白,抹的嘴唇兒鮮紅”。不僅與書童扮的女伶相似,而且也和一年前戴著金燈籠墜子走百病兒的宋蕙蓮相似。如今又臨近元宵佳節,蕙蓮已經煙消云散,而這也是西門慶家最后一個歡樂慶祝的元宵了也。 早晨金蓮與瓶兒去書房找西門慶,西門慶走后,金蓮還不肯就去,四處在書房里檢視。首先“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腳蹬著地爐子說道:‘這原來是個套炕子!’”又伸手摸摸褥子,說:“倒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兒!”再瞧瞧旁邊桌上放著銅絲火爐,隨手取過來,又叫瓶兒遞給她香幾上牙盒里盛的甜香餅,放幾個在火爐(原文作炕,疑是爐之誤)內,又把火爐“夾在襠里,拿裙子裹的嚴嚴的,且薰爇身上”。直到瓶兒催她,她才離開。這一番動作言語,顯得金蓮仿佛水銀做成的,靈動之極,沒有個安靜的時候。金蓮的“一屁股坐下”,令人想起死去的蕙蓮:比起蕙蓮,金蓮要雅致許多;但是比起瓶兒,金蓮又粗糙了許多。又聯想到第三十五回,書童也曾“拿炭火爐內燒甜香餅兒”,又“口里噙著鳳香餅兒”遞到西門慶口里,而這里金蓮拿香餅兒放在爐內、“夾在襠里”,讓人忍俊不禁。 金蓮妝丫頭,引動西門慶之心。當晚進她房里,金蓮與他遞生日酒,說:“年年累你破費,你休抱怨。”隨即又磨西門慶與她做衣服,否則出去赴宴,沒有新衣服穿。金蓮要東西,往往是為了要面子,要強,不肯落在人后,與王六兒之倚色詐財不同。金蓮先一句“年年累你破費”,后一句“我難比他們都有”,又說“我身上你沒與我做什么大衣裳”,都在提醒讀者金蓮家的貧寒,既不如月娘、玉樓、瓶兒,甚至不如李嬌兒。兩句實情話,不知為什么特別顯出金蓮的可憐。 做衣服的余波,直到下回開端方住:春梅見西門慶給妻妾做衣服,便賭氣說正月十四日擺酒,沒有新衣服便不肯出去遞酒,與金蓮的要挾方法如出一轍,然而不肯與其他三個丫頭一樣,偏要多做一件白綾襖,遂與西門大姐而不與玉簫等人同。作者往往于此等處寫春梅與金蓮性格相似處、與眾人不同處。下回結尾處金蓮要打秋菊,教春梅扯了她褲子,春梅不肯,說:“沒的污濁了我的手。”一定要叫來書童替她扯開秋菊褲子。兩處情節前后掩映,顯得春梅心高氣傲,自視不凡。 張竹坡只知道藏春塢雪洞里面留下的一只鞋是蕙蓮的余波,卻不知這一回也處處蕩漾蕙蓮的余波,因為又到了元宵節,而去年元宵節上出盡風頭的蕙蓮已經不在了。金燈籠墜子固然是一處,金蓮扮丫頭所穿的翠藍緞子裙也是一處(因為蕙蓮得西門慶相贈一匹翠藍兼四季團花喜相逢緞子做裙子,然而至死都沒有機會做來穿),“一屁股坐下”又是一處。而金蓮要西門慶做衣服,說“南邊新治來那衣裳,一家分散幾件子,裁與俺們穿了罷”。南邊,指杭州也,觀下回為春梅等裁衣,必說“杭州絹兒”可知。張竹坡誤批作“來保買來”,其實不是來保買來,而是來旺買來的。 注釋 [1][清]周亮工著:《書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