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自從做官,便添出許多勢利的描寫:交游比前更廣,“家中收禮接帖子,一日不斷”,真個是“何等榮耀施為”。而人來求他辦事的也更多。主管吳典恩(“無點恩”)因給蔡太師送生辰綱,討得一員小官兒做。為了打點上任,來向西門慶借錢,多虧應伯爵幫襯,然而后來卻忘恩負義,不僅從未還錢,而且在西門慶死后欺負孤兒寡母。在此回作者特地預先點破他后來的恩將仇報,也是熱鬧勢頭上以冷筆反襯世態炎涼的意思。然而吳典恩也是結義十兄弟中之一人也,是西門慶誓共生死者也。不過來借一百兩銀子,便需要許多的周折,還虧了應伯爵花言巧語才得成事,說明西門慶待“兄弟”不過爾爾,再對比他以前對待花子虛的行徑,則忘恩負義實自西門慶始,大哥領頭,何愁兄弟們不效尤呢。從這一點來說,結義十兄弟倒還是好兄弟。 兩位老太監來赴西門慶生日宴會,吩咐樂工唱曲,三次點的曲子都不對景:開始點“嘆浮生有如一夢里”,被周守備阻攔說:“今日西門大官人喜事,又是華誕,唱不的。”后又點“雖不是八位中紫綬臣,管領的六宮中金釵女”。周守備道:“此是《陳琳抱妝盒》[1]雜記,今日慶賀,唱不的。”最后薛太監自告奮勇地點了一支《普天樂·想人生最苦是離別》,結果夏提刑哈哈大笑,說道:“老太監,此是離別之詞,越發使不得!”最后還是夏提刑點了一段“三十腔”才罷。這一段描寫表面在寫兩個太監平日處于深宮、不識人之常情的可笑(比如薛太監不懂得什么是“弄璋之喜”,一方面也許只是“不學無術”,另一方面太監輩沒有家庭,沒有子女,從小就在宮廷里答應,自然沒有機會曉得弄璋之喜的意義),但是他們所點三段詞曲的關鍵,是在大喜之日預兆了未來的不祥。西門慶在慶祝過這個生日之后,又只過了一個生日便一命嗚呼了,端的是“人生如夢”;官哥兒是西門慶家的“太子”,從金蓮吃醋的言語里已經明明寫出“自從養了這種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然而官哥兒一歲零兩個月便夭折,金蓮的“懷嫉驚兒”與《陳琳抱妝盒》里面劉后對太子的嫉妒謀害成了遙相呼應;瓶兒在官哥兒死后不到兩個月便也去世,西門慶思念不已而無可奈何,嘗盡了“人生最苦是離別”的滋味。借著點戲唱曲暗示繁華不久,又令人想起《紅樓夢》第二十九回,賈母燒香,在神前拈了三出戲:《白蛇記》[2]《滿床笏》和《南柯夢》,恰好影出賈氏家庭的歷程。 此后西門慶家增加了一個小廝書童,專門充當西門慶的秘書兼男寵,又得了一個小廝棋童,至此而琴、棋、書、畫四童俱全矣。月娘的丫頭玉簫很快與書童有了私情。有時,寫玉簫也就是寫春梅:春梅本來和玉簫一樣是服侍月娘的,后來才撥給金蓮使喚。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又都曾跟著樂工李銘學彈唱,四人的身份極相近。但是春梅不僅從不和其他的丫頭一起打鬧,而且像和小廝嘲戲偷情、私自送去一壺酒這樣的事情,在春梅身上便絕對不會發生。 玉簫偷酒給書童喝,又被瓶兒的小廝琴童半路偷去,央迎春藏在瓶兒屋里。后來瓶兒回來得知后,才催促迎春把壺送去。然而瓶兒生子后地位變化,正享受盛寵,西門慶道:“既有了(壺),丟開手就是了,只顧亂什么!”于是終究無人從琴童那里追查這把壺到底是怎么樣才跑到瓶兒屋里去的。西門慶治家不嚴,書童與玉簫的私情也就無從揭露,以致后來給了金蓮可乘之機,以二人的關系作為要挾玉簫的把柄,從此派生出一系列的事件。 此回詞話本多“王勃笑樂院本”一段,是酒宴上演出的類似當今相聲小品的節目。繡像本無,簡凈很多,因這段“笑樂院本”不如老太監點的三段唱那樣具有深意。又詞話本在西門慶為丟壺事罵了金蓮之后,“被陳敬濟來請,說有管磚廠劉太監差人送禮來,往前去看了”。下文穿插金蓮向玉樓抱怨西門慶一段話,中間說“只見西門慶坐了一回,往前邊去了”。春梅來說“爹往六娘房里去了”。下文又道“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薛太監差了家人,送了一壇內酒”云云。繡像本此處作:“西門慶就有陳敬濟進來說話……只見西門慶與陳敬濟說了一回話,就往前邊去了……春梅道:爹往六娘房里去了。……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薛太監差了家人,送了一壇內酒”云云。比詞話本文意連貫。 注釋 [1]按,《陳琳抱妝盒》全名《金水橋陳琳抱妝盒》,講的是宋真宗李美人生太子后被劉后嫉妒陷害,太監陳琳把初生的太子放在妝盒里偷運出宮交給八大王寄養——也就是“貍貓換太子”的故事。劉太監點的這段唱詞明顯出自主角陳琳之口,陳琳是內監中的忠義之人,點這段唱詞當然很切合劉太監自己的身份,然而西門慶剛剛生子,這段唱詞的不合適顯而易見。 [2]按,漢高祖斬白蛇起家的故事,非白蛇與許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