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相當簡短,主要是為了寫此書中一個重要的節日:元宵節。 歐陽修曾經寫過一首著名的詞《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花市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瓶兒的生日正在元宵節。此回西門慶與瓶兒在元夜偷期,與這首詞上半闋的意境差相仿佛;瓶兒后來夭亡,暗合下半闋的感傷之意。《金瓶梅》全書共寫了三次元宵節(此回,第二十四回,第四十二至四十六回),每一次都寫得不同,十分錯落有致。第三次元宵節寫得最詳盡、熱鬧,因為那是西門慶的全盛時期,過去之后就全是下坡路了。 金蓮站在樓上看燈,和玉樓兩個嬉笑不止,引得樓下人紛紛看她。人們指手畫腳地議論,妙在便有一人認出她是“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把金蓮的歷史重新演說一番。其中夾雜著一句“他是閻羅大王的妻,五道將軍的妾”——正應了第二回里,將近兩年之前,西門慶向王婆打聽金蓮的身份,王婆回答:“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如今舊話重提,只是妹子與女兒變成了妻與妾,而樓下的觀者評論說:“如今一二年不見出來,落的這等標致了。”金蓮從年輕女子到豐艷少婦的動人變化,于此曲折地傳達出來。 月娘、嬌兒“見樓下人亂”,便回到席上吃酒,只有玉樓和金蓮繼續觀望樓下的燈市,不待月娘叫她們,猶自不肯還席。這一情節已經伏下后來在杏花村酒樓上玉樓看見和被李衙內看見的情景。玉樓和金蓮一樣,也是心思靈動、感情豐富的女人,不像吳月娘和李嬌兒蠢鈍無情;但玉樓和金蓮不同處,是畢竟比金蓮更能約束自己;當月娘與李嬌兒率先離開瓶兒家時囑咐金蓮、玉樓二人早些回去,只有玉樓一人“應諾”,金蓮則恍若不聞。 西門慶與瓶兒情熱,從許久沒去麗春院看望桂姐可見一斑,而桂姐卻也沒有像剛開始被西門慶梳籠時那樣,西門慶幾天沒來就要撒嬌撒癡地耍脾氣或者粘著西門慶不放他走:桂姐接了別的客人而引得西門慶吃醋,再有后來因與另一個年輕的嫖客王三官兒要好而發生的風波,已經開始在此若隱若現了。 西門慶與瓶兒初次幽會,是在九月九日重陽節,至此已經四個月有余。六十一回的回目是“李瓶兒帶病宴重陽”,其時瓶兒因思念亡兒,已經壽命不永,九月十七日便一命嗚呼。瓶兒一死,譬如元宵節人散,一片華燈輝煌,至此漸漸煙消火滅。瓶兒死后四個月,是本書的第四個元宵節,然而其時西門慶已經抱病,且死于六天之后的正月二十一日也。本書于各個節日,特別著眼于重陽、元宵、清明,書的后半,西門慶死后,更是特別摹寫清明,蓋有深意在焉。一個是“重九”,諧音長“久”,又自古與祈求長生不老有關,所謂“世短意恒多,斯人樂久生。歲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陶淵明《九日閑居》)一個是所有節日里最公眾化、最繁華熱鬧,但也是最能象征好景不長的,因為放煙火、點燈,都是輝煌而不持久之物也。《紅樓夢》便正是以甄士隱在元宵丟失女兒英蓮開始全書十二釵的描寫,而和尚道士對他說出的讖詩,最后兩句也正是“好防佳節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至于清明,是上墳的季節,卻也是春回大地的季節:死亡與再生奇妙地交織在一起。玉樓也正是在給西門慶上墳時,愛上了李衙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