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二)-《唐宋八大家散文鑒賞大全集》
第(1/3)頁
三戒并序
吾恒惡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1,而乘物以逞2,或依勢以干3非其類,出技以怒4強,竊時以肆暴5,然卒迨6于禍。有客談麋7、驢、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臨江之麋
臨江之人,畋8得麋麑9,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其人怒,怛10之。自是日抱就{11}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12}我友,抵觸偃仆{13},益狎{14}。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15}其舌。
三年,麋出門,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16}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驢
黔無驢{17},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慭慭然{18}莫相知。
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19},以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后,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沖冒{20},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21},斷其喉,盡其肉,乃去。
噫!形之龐也類{22}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畏日{23},拘忌異甚。以為己生歲直{24}子,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禁僮{25}勿擊鼠。倉廩庖廚{26},悉以恣{27}鼠不問。
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28},飲食大率鼠之馀也。晝累累與人兼行{29},夜則竊嚙{30}斗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終不厭。
數歲,某氏徙居他州。后人來居,鼠為態如故。其人曰:“是陰類{31},惡物也,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闔{32}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臭數月乃已。
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
【注】
1推己之本,審察自己的實際能力。推,推究。2乘物以逞:依靠別的東西來逞強。3干:觸犯。4怒:激怒,惹惱。5竊時:趁機。肆暴:放肆地做壞事。6迨(dài代):至,遭到。7麋(mí迷):形體較大的一種鹿類動物。8畋(tián田):打獵。9麑(ní泥):鹿仔。10怛(dá達):恐嚇。{11}就:接近。{12}良:真,確。{13}抵觸:用頭角相抵相觸。偃:仰面臥倒。仆:俯面臥倒。{14}狎:親昵,隨便。{15}啖(dàn但):吃,這里是舔的意思。{16}狼藉:散亂。{17}黔(qián鉗):即唐代黔中道,治所在今四川省彭水縣。{18}慭(yín銀)慭然:小心謹慎的樣子。{19}遠遁:遠遠逃走。{20}蕩:碰撞。倚:挨近。{21}跳踉:騰躍的樣子。?(han喊):吼叫。{22}類:似乎,好像。{23}畏日:怕犯日忌。{24}直:通“值”,正值。{25}僮:童仆,這里泛指仆人。{26}倉廩(lín鄰):糧倉。庖廚:廚房。{27}恣:放縱。{28}椸(yí移):衣架。{29}累累:一個接一個。兼行:并走。{30}竊嚙(niè涅):偷咬東西。{31}陰類:在陰暗地方活動的東西。{32}闔(he合):關閉。
這一組三篇寓言,是柳宗元貶謫永州時所寫。題名“三戒”,可能是取《論語》“君子有三戒”之意。文前的小序,已經點明了文章的主旨所在——用以告誡當時,警示未來。柳宗元借得意忘形的麋、外強中干的驢、貪婪暴虐的鼠三種動物的可悲結局,對社會上那些倚仗人勢、色厲內荏、擅威作福的人進行辛辣的諷刺,在當時很有現實的針對性和普遍意義。
《臨江之麋》寫了一只慣受主人寵愛的小鹿常與家犬嬉戲,以犬為同類,后一出家門,立即被外面的狗吃掉的故事。用詞精準,“至死不悟”四個字,既表達了作者的厭惡之情,也勾畫出麋的可憐與可悲。此文意在諷刺那些“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勢以干非其類,出技以怒強,竊時以肆暴,然卒殆于禍”者(《三戒序》),寓意深刻,被后人稱贊是“千余年來,殆為唐文敷散最廣之作”。
《黔之驢》可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寫驢剛被運到黔地后,老虎最初見到它時那種恐懼、謹慎的心理和表現。第二部分寫虎逐步試探、了解驢并最后把它吃掉的經過。語言準確簡練,生動形象,可見作者之功力。文章開始特別交代“黔無驢”,這樣就給下文設置了一個特定的環境。虎猛,然而一時并不了解驢的虛實;驢無能,然而暫時還能依仗著外表的龐大來唬人。于是老虎一步步地了解對方,驢則一步步地暴露自我,最終引出了故事的結局,從而表現出既定的主題。所以,開頭的這三個字,看似無意之筆,實則是全篇的鋪墊與總起,是使全文結構嚴謹完整的重要的第一筆。
《永某氏之鼠》寫老鼠倚仗永某氏不養貓狗而愛自己,認為“飽食而無禍”,于是,更加肆無忌憚地為非作歹,致使“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大白天也敢成群結隊地滿屋子亂竄,處偷東西吃,啃壞家具,逞兇肆虐。幾年之后別人來住,新主人見老鼠如此猖狂,非常氣憤,用盡手段消滅了全部的老鼠。
三篇短文每篇都不過一百來字,難能可貴的是描寫事物卻相當精致。作者用細膩的筆觸刻畫動物的心態,逼真地描摹動物的形象,無不寫得情理自然、活靈活現,使人如臨其境、如見其景。如《臨江之麋》中表現群犬見小麋鹿時垂涎欲滴的樣子:“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黔之驢》中描寫虎最初懼怕驢時說:“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賚賚然莫相知。”《永某氏之鼠》中用“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馀也”來側面描寫老鼠猖獗。
這三篇寓言主題統一而又各自獨立,都具有短小精悍、借物諷人的特點。《臨江之麋》以麋為依托,刻畫了持寵而驕,日益放縱的奴才形象;《黔之驢》用徒有其表的蠢驢,“出技以怒強”,諷刺了外強中干的小人;《永某氏之鼠》寫猖狂一時的惡鼠,“竊時以肆暴”,斥責作威作福、為非作歹的小人。
本文形象生動而又篇幅短小,寓意深刻,語言簡練而又刻劃細致、傳神,發人深省的同時,也在藝術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
后人評論
孫琮在《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中轉評古人云:“讀此文,真如雞人早唱,晨鐘夜警,喚醒無數夢夢。妙在寫麋、寫犬、寫驢、寫鼠、寫某氏,皆描情繪影,因物肖形,使讀者悅其解頤,忘其猛醒。”
謗譽1
凡人之獲謗譽于人者,亦各有道2。君子在下位則多謗,在上位則多譽;小人在下位則多譽,在上位則多謗3。何也?君子宜于上不宜于下,小人宜于下不宜于上,得其宜則譽至,不得其宜則謗亦至。此其凡也。
然而君子遭亂世,不得已而在于上位,則道必咈于君4,而利必及于人,由是謗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殺可辱而人猶譽之。小人遭亂世而后得居于上位,則道必合于君,而害必及于人,由是譽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寵可富而人猶謗之。君子之譽,非所謂譽也,其善5顯焉爾。小人之謗,非所謂謗也,其不善彰6焉爾。
然則在下而多謗者,豈盡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譽者,豈盡仁而智也哉?其謗且譽者,豈盡明而善褒貶也哉?然而世之人聞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則群而郵之,且置于遠邇,莫不以為信也7。豈惟不能褒貶而已,則又蔽于好惡,奪8于利害,吾又何從而得之耶?
孔子曰:“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善人者之難見也,則其謗君子者為不少矣,其謗孔子者亦為不少矣。傳之記者,叔孫武叔,時之顯貴者也。其不可記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時得君而處乎人上9,功利及于天下,天下之人皆歡而戴之,向之謗之者,今從而譽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則聞謗譽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惡可?無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則信之;不善人也,則勿信之矣。茍吾不能分于善不善也,則已耳。如有謗譽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舉且信之也。其有及乎10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榮且懼也。茍不知我而謂我盜跖{11},吾又安取懼焉?茍不知我而謂我仲尼,吾又安取榮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12}而已矣。”
【注】
1謗:毀謗,指責。譽:稱贊,表揚。2道:道理,原因。3君子:指作者心目中有德的人。本文主要指革新派。小人:在封建社會中,常常誣蔑下層勞動人民為“小人”。這里主要指保守的腐敗分子。4道:政治主張。咈(fú扶):違背。5善:美好的德行。下一句中的“不善”,即指惡劣的德行。6彰:顯明。這里是暴露的意思。7郵:舊時驛站名,由人步行傳遞公文函件。置:騎馬傳遞公文函件。8奪:強行改變。9遭時:遇到機會。得君:得到君主的信任。10及乎:牽涉到,關系到。{11}盜跖:即跖,傳說中春秋后期的人物,盜是舊時的誣稱。{12}自善:加強修養,使得自己的思想行為趨于完善。
唐貞元年間,柳宗元和王叔文發起的“永貞革新”失敗后,柳宗元“于眾黨人中,罪狀最甚”,被貶為永州司馬。但縱使遭受貶謫后,他的政敵們仍不肯放過他,不斷對他進行惡意誹謗,幾年之后,還是罵聲不絕。他感到難以抑制的憤怒,為了表明自己矢志不渝的志向,寫下這篇文章,對社會上種種流言誹謗給以有力的回擊,同時也對關于謗與譽兩種對立社會心理現象進行了深刻的剖析。
開篇提出疑問:“凡人之獲謗譽于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則多謗,在上位則多譽;小人在下位則多譽,在上位則多謗。何也?”而后,他以犀利的筆鋒,分析了“謗”和“譽”產生的根本原因,即不同階級之間的利害關系導致謗譽。代表“君子”和“小人”的階層立場不同,觀點自然不同。君子的政治立場,必然迎合民心而與上層沖突,故即使君子被殺戮、受屈辱,平民百姓還是贊譽他;反之,小人雖然受到上層的寵愛,享受榮華富貴,但仍遭百姓的譴責。
基于此,柳宗元反對根據自己的利害去判斷一個人的真實情況,并指出了對待謗譽的態度和方法。他說:“或曰:‘然則聞謗譽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惡可?無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則信之;不善人也,則勿信之矣。”在他看來,對于謗譽,首先不能輕信盲從,要認真考察;其次看謗譽者是好人還是壞人,謗譽出自好人之口,就相信它;若出自壞人之口,就不要相信。最后還要看謗譽者是否了解自己,他認為只有采取客觀的態度,才會對毀譽無動于衷,榮辱在所不計。最終得出了“自善”的結論,這可謂是封建背景下“君子”對于外界謗譽的最高思想境界。
作為一個封建社會的士大夫,柳宗元能夠有如此深刻的認識,實屬不易。本文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除了顯示柳宗元雜文高度的邏輯性和雄辯力以外,還展示了作者所具備的一般人無法企及的卓越膽識。
后人評論
金圣嘆《批才子古文》卷十二:“不過只是‘鄉人之善者好之’二句意,看他無端變出如許層折,如許轉接,如許幽秀歷落。”
鞭賈
市之鬻1鞭者,人問之,其賈2宜3五十,必曰五萬。復之以五十,則伏而笑;以五百,則小怒;五千,則大怒;必以五萬而后可。
有富者子,適4市買鞭,出五萬,持以夸余。視其首,則拳蹙而不遂;視其握5,則蹇仄6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來不相承,其節朽墨而無文;掐之滅爪,而不得其所窮;舉之翲然若揮虛焉。
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愛五萬?”曰:“吾愛其黃而澤,且賈云者。”余乃召僮爚7湯以濯之,則遬然枯8,蒼然白。向之黃者梔也,澤者蠟也。富者不悅,然猶持之三年,后出東郊,爭道長樂坂下。馬相踶,因大擊,鞭折而為五六。馬踶不已,墜于地,傷焉。視其內則空空然,其理9若糞壤,無所賴者。
今之梔其貌,蠟其言,以求賈技于朝者,當其分則善。一誤而過其分,則喜;當其分,則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無事,雖過三年不害。當其有事,驅之于陳力之列以御乎物,夫以空空之內,糞壤之理,而責其大擊之效,惡10有不折其用,而獲墜傷之患者乎?
【注】
1鬻(yù遇):賣。2賈(jià價):通“價”,價錢。3宜:應該。4適:到,往。5握:手握的地方。6蹇(jian簡)仄:卷曲,歪斜。7爚(yuè躍):火光,這里作動詞,燒。8遬(sù速)然枯:立刻就變得枯萎了。遬,萎縮。9理:質地。10惡(wū烏):哪有,如何。
本文作于作者謫居永州期間,具體時間不詳。本文借助一個買鞭者甘愿以重金購買最終招致禍患的故事,表達了作者對買鞭者的強烈諷刺,暗含朝廷用人不明導致國家禍患,有規勸警戒之意。
中唐時期社會上流行著一種很不好的風尚,許多官員好高騖遠,往往認為自己的才能與地位不相符,片面地追求那些高爵位以炫耀自己。如此之勢,引起了社會上一種廣泛地追逐虛名而不重務實的浮夸之風,柳宗元有感于這種社會風氣的危害之重,而借著文諷刺世俗之風。
本文結構十分簡單,分為兩段。第一段,敘述故事情節為下文做好鋪墊。文章先寫賣鞭者的各種欺騙行為,表現了這些人為了謀取暴利,無所不用,裝腔作勢,弄虛作假,只是想把自己的鞭子賣個好價錢。接著寫了富家子買鞭子不注重真實情況,只是看鞭子的外部表現,聽信賣鞭者的胡言亂語,便信以為真,即使別人揭穿這樣的騙局他也不相信。
文中寫到當富者子向作者夸耀鞭子之時說到“吾愛其黃而澤”,并且還引用了賣鞭者的話,當作者“湯以濯之”后,即成“枯”“蒼然白”,到最后則成“空空然,其理若糞壤”。作者之所以如此詳細具體地描繪鞭子的色澤變化,其目的是為文章主旨服務,使讀者首先形成一種主觀的感覺印象,再在后文進行類比寫朝中部分官員的現象,就顯得順理成章,更加深刻地揭示這一部分官員的精神實質。
第二段,由前文引入作者的寫作目的,借以諷刺當世的官員。作者由第一段中對現實生活賣鞭子的弄虛作假和買鞭子的自愿上當寫到朝廷的情況。那些達官貴人有很多也只不過是用顏色、蠟染色涂抹的結果,只是外表的光鮮而沒有真才實學,但朝廷卻自愿上當,選取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人做高官的現實,表現出作者對現實的強烈干預之情。
本文以“鞭賈”為題,其實只是文章主旨的一個引子,即用賣鞭人的話來影射當時的官員,體現出了作者高度的智慧和高超的行文技巧。主要通過對買鞭人和賣鞭人的話語,引入作者對時下官員的抨擊,進行了巧妙的政治聯想,緊緊抓住鞭子的質地進行描繪,并與朝中官員的個人能力緊密聯系起來,形成一種強烈的隱喻關系。這可以說是對當時官場中個別官員的一種激烈抨擊,具有很大的概括力和很強的現實性。
文章的敘述語言不多,但刻畫人物形象、敘述人物語言的文字卻極為生動傳神,讓人過目不忘。如賣鞭者的神態,先是“伏而笑”,繼而“小怒”,再則“大怒”,最后才“可”,這一系列情態語言的描述,使一個狡詐的商人形象惟妙惟肖地呈獻在了讀者面前。又如對鞭的描寫從“首”到“握”,再到“行水”,然后是色澤的描繪,無不恰到好處,讓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行文技法。
后人評論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子厚偏于仄題中,能曲繪物狀,匪一不肖,不惟筆妙,亦體物工也。”
送薛存義序
河東薛存義1將行,柳子載肉于俎2,崇酒于觴3,追而送之江滸4,飲食之5。
且告曰:“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6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7者,出其什一8傭乎吏,使司平9于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唯10怠之,又從而盜之。向使傭一夫于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盜若貨器,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以今天下多類此,而民莫敢肆{11}其怒與黜罰者,何哉?勢{12}不同也。勢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達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義假令零陵二年矣。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勞心,訟者平,賦者均,老弱無懷詐暴憎{13},其為不虛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審矣。吾賤且辱,不得與{14}考績幽明之說;于其往也,故賞以酒肉,而重之以辭{15}。
【注】
1河東:唐代道名。治所在蒲州(今山西永濟)。薛存義:柳宗元的同鄉,在永州零陵任代理縣令。2俎(zǔ阻):古代祭祀時盛食品的禮器。此指放肉的器物。3崇:充滿。觴(shāng傷):盛酒的器物。4滸(hǔ虎):水邊。5飲(yìn印)食(sì四)之:請他喝,請他吃。6役民:驅使人民,奴役人民。役,奴役。7食于土:依靠土地生活,耕田而食。8什一:此指賦稅的十分之一。9司平:管理和治理。10豈唯:哪里只是。{11}肆:完全表露,暴發出來。{12}勢:情勢。指主仆關系不同于官民關系,人民沒有辦法黜罰官吏。{13}懷詐暴憎:心中懷有欺詐的念頭,臉上露出憎恨的表情。{14}與(yù玉):參與。{15}重(chóng蟲)之以辭:再加上這些話。辭,指這篇序。
薛存義是河東(今山西運城)人,和柳宗元同鄉,曾在零陵縣擔任代理縣令。當他調任時,正蒙受著被貶謫屈辱的柳宗元帶上酒肉追至江邊為其送行,并寫下了這篇贈序。
《送薛存義序》是一篇閃爍著奪目的民本思想光輝的文章,是柳宗元貶放為永州司馬時所作。這不是一般的應酬之作,而是一篇撻伐奸佞表揚賢良的贈序,是宣傳作者進步的政治理想——民本思想的好文章。試想,一個封建士大夫官場失意后,他想的不是個人的榮辱和命運,而牽掛于心頭的卻是天下黎民百姓,這樣的精神境界一般人難以達到,這也許就是柳宗元的個人魅力之所在。
文章開篇便交代送行之人、送行之地,以及送行的方式。載、崇、追、送、飲、食六個動詞,表現作者一系列的行動,顯出送行的鄭重、主客之間深厚的情誼和濃重的惜別之情。特別是“追”字,生動地傳達出作者得知朋友將行的消息、急切趕路以求一見的心情。
其后提出“官為民役”的政治主張,批判怠事之吏,撻伐盜民之吏。直抒己見是分層表述:先提出“官為民役”的觀點,再說“怠民”之吏,暗寓批判意味;最后揭出“盜民”之吏的腐敗現象。為了加強正面立意,作者巧用譬喻,使得論證更加充分有力。最后以詰問語從反面逆承上文,得出“勢不同也”的結論。段末兩句,連用勝過直陳效果的反詰、詠嘆筆調,完成立論任務,發人深思,耐人尋味。
在封建社會,百姓是“子民”,官吏是“父母”;而柳宗元卻認為百姓是“主”,官吏是“仆”,官吏是百姓出錢雇用的,應該公平地為百姓辦事。可惜他的這種政治愿望,封建時代根本無法實現。但他身處于被貶謫的逆境之中,仍能堅守進步信念,旗幟鮮明地站在同情人民疾苦的正義立場上,這種勇氣實在難能可貴,令人嘆服!
后人評論
章士釗《柳文指要》:“子厚《送薛薦義序》,乃《封建論》之鐵板注腳也。兩文相輔而行,如鳥雙翼,洞悉其義,得于子厚所構政治系統之全部面貌,一覽無余。”
愚溪詩序
灌水之陽1,有溪焉,東流入于瀟水2。或曰:“冉氏嘗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3,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龂龂然4,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樂也5。今是溪獨見辱于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6,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云雨,無以利世,而適類于余,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
寧武子7“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8“終日不違如愚”,睿9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余遭有道10,而違于理,悖{11}于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余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于世,而善鑒{12}萬類,清瑩透澈,鏘鳴金石{13},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余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14}萬物,牢籠{15}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16},混希夷{17},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詩》,紀于溪石上。
【注】
1灌水:湘江支流,在今廣西東北部,稱灌江。陽:水的北面。2瀟水:在今湖南省道縣北,因源出瀟山,故稱瀟水。3愚公谷:在今山東省淄博市北。4龂(yín銀)龂然:爭辯的樣子。5樂:喜愛,愛好。6坻(chí池):水中的高地或小洲。7寧武子:春秋時衛國大夫寧俞,“武”是謚號。8顏子:顏回,字子洲,孔子學生。9睿(ruì瑞):通達,明智。10有道:指政治清明的時代。{11}悖(bèi貝):違背,逆而不順。{12}鑒:照。{13}鏘(qiāng槍)鳴金石:水聲像金石一樣鏗鏘作響。鏘,金石撞擊聲。金石,用金屬、石頭制成的鐘、磬一類樂器。{14}漱滌:洗滌。{15}牢籠:包羅,概括。{16}鴻蒙:指宇宙未形成之前的一種混沌狀態,也指自然界之氣。{17}希夷:指虛寂飄渺、無色的狀態。
本篇作于唐憲宗元和五(810)年,此時柳宗元被貶永州,只能與山水為伍,從山水中尋求慰藉,一切凄涼之感、憤激之情,也只能向山水發泄。因此,這時他筆下的山水,都飽含著其深沉的酸甜苦辣。
作者緊扣一個“愚”字展開文章。文首說愚溪周圍有山丘、有流水、有泉、有溝,可謂“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何“愚”之有?于是,一句“以予故,咸以愚辱焉”解開謎底——點明了這里的山水本來并不“愚”,只是“以予故”,才蒙受了“愚”的冤屈。
從這里開始,作者把“愚溪”的命名與自己聯系起來:“予家是溪”,而又“以愚觸罪”。所以,溪水雖然景色秀美,但地處荒遠,于世無用,同樣也很“愚”。還引《論語》中寧武子“智者為愚”、顏子“睿而為愚”來襯托我的“愚”,最后又歸結溪水的命名上。正話反說,詞兼褒貶,自有一番深意。
對于愚溪來說,欣賞其美景的只有痛苦的柳宗元;而對于柳宗元,同情他的也只有這落寞的愚溪。可以說,既嘲盡愚溪,又自嘲不已;以至于到文末,已將溪之愚、己之愚寫作一團,達到了“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的形神俱忘的化境。柳宗元慨嘆這樣美好的風景被遺棄在僻遠的荒野中無人賞識,受人輕蔑,正是借此傾吐自己的抱負和才能被埋沒、遭打擊的不平之鳴。作者的思想感情、生活遭遇和所描寫的自然景物交融在一起,表現了他對壓抑人才的不合理社會的批判,以及自己被統治者排擠、抱負不能施展的憤激之情。
柳宗元在《愚溪詩序》說:“于是作八愚詩,紀于溪石上。”詩刻何處,已無跡可考。愚丘、愚泉、愚溝等由于時代的變遷,也多不可復識,但愚溪風光,仍為游人向往,“愚溪眺雪”更是“永州八景”之一。
后人評論
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通篇就一愚字點次成,借愚自寫照,愚溪之風景宛然,自己之行事亦宛然。前后關合照應,異趣沓然,描寫最為出色。”
永州韋使君新堂記
將為穹谷嵁巖淵池于郊邑之中1,則必輦2山石,溝澗壑,凌絕險阻,疲極人力,乃可以有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咸無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難,今于是乎在。
永州實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3,環山為城。有石焉,翳于奧草4;有泉焉,伏于土涂5,蛇虺之所蟠,貍鼠之所游。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
韋公之來既逾月,理甚無事,望其地,且異之。始命芟6其蕪,行其涂,積之丘如,蠲之瀏如7,既焚既釃8,奇勢迭出,清濁辨質,美惡異位。視其植,則清秀敷舒;視其蓄,則溶漾紆馀。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竅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棟宇,以為觀游。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于堂廡9之下。外之連山高原,林麓之崖,間廁隱顯。邇延野綠,遠混天碧,咸會于譙門之內。
已乃延客入觀,繼以宴娛。或贊且賀,曰:“見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勝,豈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擇惡而取美,豈不欲除殘而佑仁?公之蠲10濁而流清,豈不欲廢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遠,豈不欲家撫而戶曉?夫然,則是堂也,豈獨草木土石水泉之適歟?山原林麓之觀歟?將使繼公之理者,視其細,知其大也。”
宗元請志諸石,措諸屋漏{11},以為二千石楷法{12}。
【注】
1穹谷:深谷。嵁(kān堪)巖:峭壁。2輦(nian免):人拉的車,此處作動詞。3九疑:山名。度(duó奪)土:測量土地。4奧草:積草。5涂:道路。6芟(shān刪):除草,割除。7瀏如:水流清澈的樣子。8釃(shi詩):疏導。9廡:堂下周圍的走廊。10蠲(juān捐):免除。{11}屋漏:室內西北角地方。{12}二千石:指刺史,因漢代郡守的俸祿為二千石。楷法:表率。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册亨县|
休宁县|
正安县|
丹棱县|
延安市|
无锡市|
申扎县|
吕梁市|
麻城市|
大英县|
嘉义市|
平乡县|
缙云县|
伊川县|
诸城市|
郑州市|
永定县|
余庆县|
南澳县|
双江|
互助|
绥阳县|
田东县|
株洲县|
土默特左旗|
景德镇市|
广元市|
平原县|
周宁县|
仁布县|
卢氏县|
长泰县|
江阴市|
华容县|
张家界市|
姜堰市|
横山县|
淮北市|
旬阳县|
融水|
安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