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隱蔽無人的林蔭小道上,有一輛馬車正在山間碌碌跋涉,朝著蔭翳更深處走去。 只見兩旁的野樹新花繁茂,一片鳥雀枝頭嬉鬧,樹叢間不時還有野獸聞聲逃竄,攪鬧起了滿山的喧鬧。如此景象不斷地從馬車小窗前面晃過,隨即便被遠遠拋諸于身后,傅凝蝶戀戀不舍地看著窗外,耳畔聆聽江聞細細說起著兩月間的見聞,整個人都蜷縮在柔軟舒適的褥墊之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洪文定與小石頭此時也在馬車之中,一左一右地靠窗,只不過洪文定看似坐著,實則正穩扎馬步,不論道路如何顛簸,屁股始終離坐位保持著一寸的距離;而小石頭在吃過午膳之后,便將腦袋往后一靠,開始了呼呼大睡,估計此時被顛簸甩出車外,他都不會有所感覺。 看著眼前場景,傅凝蝶的心里暗暗祈禱著這不是一場好夢,更不會又在雞鳴枕上的那一刻悄然破碎。 “凝蝶,一路上默不作聲想什么呢?難道暈車了?” 江聞停下口頭講述的故事,拍了拍坐在大腿邊的傅凝蝶,隨手摸了摸她額頭,探看有沒有冒出冷汗,心里好奇這個小徒弟怎么突然如此安靜——難不成就兩月沒見,師徒關系就這么生疏了? 傅凝蝶的走神兒被驀然打斷,沒好氣的轉過頭去哼了聲“就不告訴你”。 然后思忖片刻,她就好像徹底忘記發脾氣這件事,又將小腦袋湊近了江聞道,“師父師父,知道我之前夢見過什么嗎?我夢見你說要自己走了,可能不回來接我們了!” 江聞伸手將她的鬢發抓亂,笑著說:“一天天的凈胡思亂想,我們武夷派就這么三個徒弟,不接你們的話,我自己一個人回去喝西北風嗎?” 話音剛落,江聞就猛然想到了這個憊懶徒弟的功課,隨即說道:“為師不在這段時間,你是不是又偷懶了?待會兒我便考教考教,看你《玉蜂針》、《九陽神功》近來練的怎么樣了?!? 傅凝蝶小臉一紅,眼珠子轉了一圈,趕忙轉移話題道:“對了師父,雞足山上的幾位老師傅,后面都怎么樣了?” 江聞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繼續說起了雞足山諸多故事的結尾。 悉檀禪寺在弘辯方丈毅然捐軀之后,就舉行了一場盛大隆重的法會,將遺體火化埋葬了后山九龍崖上,以便他能歲歲年年都俯瞰這座古寺,永遠陪伴著寺中的一草一木。 江聞心里也明白,弘辯方丈是一個很復雜的人,他既佛法高深,也與世俗纏繞不清;他既渾然忘死,也執著于悉檀寺的存亡。他之所以與土司木家、南少林、平西王府恩怨糾葛,都是為了保存本無禪師創建下來的基業,因此這座寺廟的本身,早就已經凌駕于他的生命了。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和反賊來往過。 過往恩仇隨著精舍大火而遠逝,是非得失隨著遺體火化而飄散,弘辯方丈將成為山志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永遠定格在他為悉檀寺敢撐衰體,不憚前驅的那一刻。 再后來,安仁上人自然順理成章地繼任了悉檀禪寺方丈。 他是一個不茍言笑、不夠圓融的僧人,自從雞足山陰回來之后,心中放下了對證阿羅漢果的執念,而諸多邪見也如冰雪消融,佛法修為與武功都日益精進,仿佛洪水開閘一日千里。 江聞也對他很有信心,或許等到下次見面的時候,安仁上人就真有端坐在華首重巖、守衣入定的資格了。 而其中最為平凡的,當屬品照小和尚。 大理木家見如今的悉檀禪寺,因外敵與大火連番催襲,損失慘重,有意將品照推上監院的位置,卻被品照小和尚嚴辭拒絕了。 他在下過一趟山之后,便對木家之人態度冰冷、不假辭色,執意要從灑掃、迎客的知客僧做起,而剩下的時間便隨青竹長老進山修行,念誦著超度亡魂的經文、收攏雞足山陰枉死僧人的遺骨。 “那些惡人們呢?會不會再回來打悉檀寺的主意?” 傅凝蝶義憤填膺地說著,早慧的她不會被王子公主永遠幸??鞓返墓适潞?,自然料到了風波之下,潛藏的暗流洶涌始終未曾消除。 江聞微微一笑,對小凝蝶說道:“放心吧,我走之前把三十六天罡僧的自我修養都教給老和尚們了。別看他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裝腔作勢和禪定功夫倒是一絕,現在又有武功突飛猛進的安仁方丈掌舵,一般人絕不會打他們的注意?!? 江聞話外沒說的東西還很多,比如悉檀禪寺的滅頂危機,歸根結底是平西王府與大理木家的政治沖突,如今大理木家搬出了潛藏多年的老妙寶法王這張手牌,也就在外勢上又掌握了主動權—— 當敵人指控你勾結外敵的時候,你最好是真的有。 而吳三桂為了防止被告發勾連外敵,只好率先退讓一步,主動釋放木家家主、撤去重兵把守,木家也順坡下驢,表示平西王府功高位重,我們木家愿馬首是瞻,絕不阻礙剿除前明偽帝的軍務。 雙方各退一步之后,示諸雞足山上的具體表現,就是一心向佛的平西王妃,正式在山中結庵修行了。 但和其他人料想的所不同,平西王妃最終并未割占悉檀寺的土地,反而命人開辟了一條通往雞足山陰的懸崖石階,并且要走了前宋地窖中的白瓷水月觀音像,擇地于前宋寺廟廢墟之上,搭建一座「水月庵」。 此舉自然引發了不小的轟動。 先不說雞足山陰,本就是當地人眼中不折不扣的鬼域魔國,就算江聞這個親手化解了雞足山陰流毒、確定兩百年內不會再出現問題的功臣,也覺得這里遍地舍利塔、與干麂子為伴的環境太過晦氣驚悚。 然而平西王妃的態度異常堅決,自然也沒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江聞也只能將她的這番選擇,當成是紅陽教鬼鬼祟祟、裝神弄鬼的日常習俗了。 說到紅陽教,在聽說是紅陽教出手相救、偷換書信之后,江聞便一直想要和對方取得聯系,然而平西王妃卻深居簡出從不漏面,仿佛這一切只是江聞的一廂情愿。 江聞察覺古怪,皺了皺眉后再次提筆,遣人送去了一封言辭簡短的書信,上面只寫著茨威格在《斷頭皇后》里的一句話:「當時她還很年輕,不知道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明了價格?!?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對于陳圓圓,有多么大的觸動,只知道不久之后,江聞便順利地單獨見到了秦淮八艷中名滿天下的陳圓圓,并且在竹林精舍中密談了半日,才一臉悵然地走了出來——而循蹤前來的駱霜兒早已面色鐵青,直至現在都沒跟江聞完整說過一句話。 陳圓圓告訴江聞,自己并非什么紅蓮圣母的人,身旁這個從遼東一路追隨自己來到云貴的侍女才是,而她自己,只是來尋找「觀音幻化」的蹤跡罷了。 毀容侍女告訴江聞,紅蓮圣母菩薩在江聞廣州失聯之時,便已經猜到是密信渠道被動了手腳,于是加派人手潛入廣州各處、發送諸多暗線,終于知曉了這是青陽教的手筆,還將江聞的幾名徒弟也暗中保護了起來。 然而在搜尋江聞這件事上,紅蓮圣母菩薩就犯了難,畢竟江聞牽涉著化解「圣火功」熾陽為災的重任,是絕不能無故失蹤的。 她見廣州城遍尋不獲,便派人往兩廣之地搜找,隨后甚至擴大到了長江以南,南方全部分舵盡數接到密信,要求密切留意江聞的線索。 最后多虧了吳之茂的畫蛇添足,他命人往靖南王府送信的舉動,在進入福建境內瞬間就被紅陽教獲悉,隨之紅陽教終于掌握了江聞匿藏在雞足山的消息,為之極度振奮,甚至不惜啟用了平西王府的這條暗線…… 江聞聽完之后,心中也是極其感嘆紅陽教的手筆。 不愧是歷朝歷代都在造反的密教,對信息網建設的執念幾乎深入骨髓,在千絲萬縷不斷穿連之后,甚至都把情報站建在了吳三桂的床上,試問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做到?! 最后也是在紅陽教的幫助下,江聞只花了很短的時間,便成功從云貴流竄進了兩廣,不但將陳圓圓代謄密信順利送到了幾個人的手中,還獲悉了平南王尚可喜的確切所在,順手斬下了這個老賊的項上人頭。 之所以出現在廣州,江聞就是要在這些人面前,告訴他們真正的反是怎么造的! 尚可喜此人殺心太重,眼下公仇私怨又兼而有之,他為了穩定局勢,必定會在廣州大開殺戒,而他如今孤軍在外無法興風作浪,這便是比當初的城中刺殺,好上一萬倍的時機! 隨著屠夫殞命,大權自然落到了兩位大內侍衛的手中。 對于京城派來的兩位大內侍衛,乃至于助紂為虐的鷹爪門白振、五虎門鳳天南,江聞原本也是可以一并鏟除的。然而殺了這些人,便會導致清廷對于廣州的掌控虛弱到極點,一旦清廷察覺局勢失控,說不準就會放棄圍剿廈門鄭成功,全軍開拔進入廣州,到時候更恐怖的腥風血雨只會撲面而來。 此外江聞還有一個考慮,這是這幫造反之人持之以恒的秉性。 一旦沒有了外敵壓力,他們就會以最快速度腐化分裂,隨后自相攻訐,導致隊伍不攻自破—— 這種事情自甲申之變后,已經上演了無數次,眼下除了矢志抗清的李定國,江聞對另外幾人可沒有一丁點的信心。 畢竟以這些人的行事風格,突出一個各懷鬼胎、心事重重,大事臨頭必定會拖李定國的后腿,到時候廣州之亂還未浩蕩而起,就要先在內亂之中土崩瓦解了。 不謀則已,一鳴驚人,此番江聞的手筆,可不止尚可喜的人頭這么簡單。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