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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塵埃落定-《喜劫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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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鶴軒,你愿意做我的郎君嗎

    1

    平瀾睜開眼時,眼前是一片鵝黃帳頂,看那料子,應是蜀地的錦緞。

    她有些奇怪,她都已經好久沒有睡過床了,更別提這種華貴的帳頂,身下松軟,如陷云堆。身上也干干爽爽的,她捏著袖子一看,竟是從前穿慣了的寢衣料子,這料子難得,極其貼膚,滑軟卻又并不冰涼,秋冬里穿著是正好的,宮里每每得了進貢,她皇叔總是將第一批劃給她去做寢衣。

    正暗自愣神之際,她耳邊冷不丁傳來一道聲音。

    “醒了啊?”

    平瀾嚇得當即罵了聲娘。

    雍王爺:“……”

    “看來多日不見,我兒于民間俚語一項上,頗有心得啊。”

    平瀾眼睛一亮:“父王!”

    雍王爺掀起眼皮懶懶地看了她一眼。

    “嗯?”

    “您為何在此?您不是不能出金陵的嗎?”

    雍王爺冷笑一聲:“還能為何?奉圣上旨意,來抓我那抗旨出逃的不孝女。”

    平瀾吐了吐舌頭,擠出一汪眼淚:“父王……”

    雍王爺嘴硬道:“別用你那慣用的伎倆,你……你……”

    起了幾個話頭,訓誡的話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來,他嘆出一口氣,伸手端過旁邊一只瓷碗。

    “罷了,先喝粥吧。”他舀起一勺粥,微微吹涼了,遞到平瀾唇邊,“這是我剛煨好的雞絲粥,御醫說你也差不多是這個時辰醒了。”

    平瀾一口吞下,溫熱的雞絲粥軟滑香糯,鮮得直掉舌頭:“父王,你是遵了皇叔的旨意,出來尋我嗎?”

    “不然呢?我還能私自出城嗎?”

    當年嘉敏太子回京,京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明誠帝得知太子被匈奴人扣住,心疾發作,驟然離世,端王臨危受命,登了帝位。

    而先帝最后一道圣旨,是嘉敏太子永世不得出京。

    雍王爺一向安分守己,但這次北寧郡主失蹤,他上金鑾殿又哭又鬧,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同皇帝哭訴,自己就這么一個獨生女,若她出了什么事,他就一頭撞死在皇家宗祠,再去地府里給祖宗磕頭道歉。

    皇帝被他鬧得頭疼,躲了他好幾個月,最后見實在是躲不過了,才只好給了他一道旨意,讓他出城去尋北寧郡主,尋到了就即刻回京。

    這樣既不違背先皇旨意,也全了他倆的兄弟情分。

    “若為父不來,估計你的尸體都涼透了。”

    平瀾的眸光暗了下來,濃密的睫毛遮去她眼中神色。

    “父王。”

    “什么?”

    她頓了頓,最終道:“無事。”

    雍王爺哼了一聲:“你是想問那小子吧?”

    平瀾抬眼朝他看來。

    雍王爺在心底暗罵了句女大不中留,沒好氣地把手中的瓷碗塞給她:“自己喝,邊喝邊聽我講。”

    “這幾日你昏睡之際,那小子和他師父他們,一直住在這太守府里。得了本王庇佑,他惹的那些江湖麻煩,一時還不敢找進來。”

    見平瀾老老實實喝著粥,雍王爺繼續道:“只是三日前,各大江湖世家,突然都收到了幾封密信。”

    “信?”

    “嗯,信上寫著那個什么盟主和一個大人物的往來,還挺多,時間跨度也大,從十年前什么祁門的滅門慘案一直到如今,斷斷續續都有聯系,估計挺見不得人的,那些個江湖草莽,看了都鬧作一團,紛紛逼上門,去質問那個宮……”

    “宮隱。”平瀾提示道。

    “啊對,宮隱。他們去質問那個宮隱,最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宮隱就發瘋了。”

    “發瘋?”

    “沒錯,散著頭發赤著腳,揮劍四處亂砍,嘴里還不停說著胡話,嚷嚷著自己什么天下第一,瞧著像不大認人了,差點把他那兒子宮……”

    “宮離。”

    “對對,差點把他兒子宮離給活劈了。”

    見平瀾不知何時停下了勺子,雍王爺皺眉道:“你喝粥,不然為父不講了。”

    平瀾隨意舀了勺粥囫圇咽下,迫不及待道:“然后呢?”

    “然后他那兒子沒辦法啊,只得上這兒來求陸凜保護。哎喲,哭哭啼啼的,擾得本王腦仁兒疼。”

    “他答應了?”

    雍王嗤道:“哼,那小子看著冷情冷性,倒是個軟柿子,也沒說保護那瘋老頭子,只是各大世家上門時,他說了兩句。”

    “說了什么?”

    “說些過往恩怨散盡,諸位不必介懷之類的話。那些江湖人本就對他心懷愧疚,聽了他這一席話,就都散去了。宮離那小子哭著帶他那呆傻老爹跪在地上,足足磕了十幾個響頭才離開,把腦袋都磕出血了。”

    平瀾長長地吐了口氣,小聲道:“他終于……”

    “終于什么?”雍王問。

    “沒什么,”平瀾搖搖頭,“他還在府中嗎?”

    “不在了,剛和他師父離開。”

    平瀾下意識地抓緊了被褥,沉默半晌,才愣愣地說了一句:“哦。”

    “哼,就料到你會是這副鬼樣子。”

    她愕然抬頭。

    “我叫人在城門截住他了,你此時若去,應該能趕上見他最后一面。”

    平瀾鼻子一酸:“父王……”

    雍王爺伸出溫熱的手掌,輕輕撫了撫她的長發,神色溫柔道:“去吧,記得為父在這兒等著你回來。”

    他像小時候那樣,寵溺地刮了刮平瀾的鼻頭:“不許哭鼻子。”

    平瀾憋著眼淚點了點頭。

    雍王爺沖門外高聲喚了一句:“鶯鶯!”

    “奴婢在。”一個梳著雙環髻的圓臉小姑娘伸頭探了進來。

    “陪你家郡主出門。記著,這次你若跟丟了,本王就把你扔進湖里喂王八。”

    鶯鶯:“……”

    她兢兢業業地伺候平瀾換好衣服,為平瀾系上一件兔毛斗篷,扶著平瀾出門。

    走到門口時,平瀾突然記起什么,回頭問雍王爺:“哦,對了,父王,您方才是說奉皇上旨意抓抗旨出逃的我?”

    雍王爺正端著茶杯喝茶,他掀起茶杯蓋撇了撇浮沫,聞言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平瀾十分奇怪:“我抗什么旨了?”

    雍王爺先是飲了口茶,才慢條斯理道:“哦,你皇叔給你指了一樁婚事。”

    “啪!”

    “郡主!”

    平瀾被自己的披風絆了個大馬趴。

    城門口。

    陸鶴軒又一次回了頭。

    葉遜看不過眼,無奈道:“若真的舍不得,就等她醒來跟她告個別啊,不然留下來不走也可以。雖說郡主你是高攀不起,但留在她身邊,當個護衛還是成的吧?”

    他沉睡了大半年,醒來后就有了個話多的后遺癥,像是恨不得要把那半年里沒說過的話一次性補齊似的。

    他繼續嘰嘰呱呱地在陸鶴軒耳邊聒噪個不停,陸鶴軒也難得地沒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只是等他講到口干舌燥不得不閉嘴的時候,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走吧”。

    葉遜嘆出老大一口氣。

    馬車即將到達荊州城門,平瀾再一次撫了撫自己的鬢發,緊張不已地問鶯鶯:“如何,我看起來還可以吧?”

    鶯鶯又一次仔細地將平瀾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隨后眨巴著雙圓眼認真道:“不太行。您臉色有點蒼白,唇色也有點淡,看著沒氣色,頭發也很久沒洗了,看著有些油膩,您看看,這兒都打結成一綹綹的了。”

    平瀾:“……”

    她面無表情道:“住嘴!”

    鶯鶯識相地閉了嘴。

    平瀾再次嘆道:“為什么來的是你?為什么不是燕燕?”

    如果是燕燕,她就會說些“郡主臉上我只看得到美貌”之類的話。

    鶯鶯提醒道:“郡主,燕燕姐生病了,奴婢方才已經說過……”

    平瀾斜睨著她。

    鶯鶯縮了縮脖子:“奴婢閉嘴。”

    平瀾這才收回目光,掀起車簾朝外看了一眼,然后迅速放下簾子縮回了馬車里。

    “鶯鶯,叫車夫停下。”

    “是。”

    鶯鶯掀起門簾吩咐車夫:“郡主有令,停下馬車。”

    聲音之大,街上民眾無不側目。

    平瀾:“……”

    鶯鶯坐回馬車:“回稟郡主,馬車已經停下了。”

    平瀾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微笑,語氣和善道:“鶯鶯啊。”

    鶯鶯被她這詭異的微笑嚇得打了個寒噤。

    “奴婢在。”

    “要不,你改個名字吧?”

    “請郡主賜名。”

    平瀾笑得和藹:“你這么吵鬧,不如就叫蛐蛐兒吧。”

    “郡主……”鶯鶯欲哭無淚。

    車外忽地傳來一道低沉熟悉的聲音。

    “草民參見郡主,郡主千歲。”

    平瀾一怔,深深地吸了口氣:“走吧,扶本郡主下車,蛐蛐兒。”

    鶯鶯:“……”

    鶯鶯攙扶著平瀾,車夫立即規矩地跪伏在馬車旁,陸鶴軒只見眼前妃色裙角閃過,一只繡花鞋輕巧地踏上了車夫刻意挺得平平的背,隨后那雙繡花鞋腳步蹁躚,走到了他的眼前。

    他將頭埋得更低了些。

    似乎過了很久,頭頂才傳來一句輕飄飄的“平身”。

    他起身,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一旁,不敢直視她。

    平瀾將目光移向葉遜,見他精神矍鑠似以往,不禁問候道:“葉伯伯身子可大安了?”

    葉遜興高采烈地正要回答,卻被陸鶴軒打斷了。他說:“托郡主洪福,師父身體無恙。”

    平瀾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她弄不明白自己這么緊趕慢趕地來城門究竟是為了什么,她一點也不愿意見到陸鶴軒對她這副恭敬的樣子。

    “自然無恙,畢竟是你千辛萬苦求來的解藥。”

    陸鶴軒的睫毛顫了顫。

    話一出口,平瀾就后悔了。

    這話委實刻薄了些,聽著好似她對陸鶴軒將藥留給葉遜而不顧她性命垂危這件事耿耿于懷。

    事實上,她并不覺得他這樣做有什么不對,如果那日他要將解藥用在她身上,她也是不愿的。天地君親師,葉遜于他不僅是恩師,更是這世間相依為命的親人,她知道葉遜對他的重要性,而且縱使她想活,若條件是拿葉遜的命來換她的命,她也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但問題就在于,陸鶴軒連一下掙扎都沒有,這就意味著他從不曾有過將解藥給她的想法,這多多少少還是讓人有些難過的。

    “算了,”她搭著鶯鶯的手,半賭氣道,“我回了。”

    陸鶴軒深深一拜:“恭送郡主。”

    平瀾半側著身,語氣裝作十分冷淡:“你真要走?”

    她捏了捏裙擺,糾結半晌,還是小聲地將那句挽留的話說了出來:“你其實可以不走。”

    留下來做什么呢?

    做她的貼身侍衛好像有些太屈才,或者她可以去求一求她皇叔,給他封個百夫長……嗯,百夫長也有點屈才,上將軍才襯得起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須得跪得久一些。

    或者……或者他愿意的話,駙馬這個位置,不知他喜不喜歡?

    平瀾沉思著,陸鶴軒卻打破了她的臆想。

    他在她身后道:“郡主,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平瀾發出一聲冷笑。她倏地轉身,陸鶴軒沒有料到,猝不及防地與她視線交匯,他慌忙低頭。

    平瀾卻態度強硬地道:“抬起頭來,本郡主命令你,抬起頭來。”

    他終于抬起頭,眼神卻不敢亂放,最終落在她發髻上那根珊瑚簪子上。

    “陸鶴軒。”她喚了聲他的名字。

    然而他等了許久,才等來她的下一句。

    她說:“本郡主,平生最討厭的一句話,便是這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陸鶴軒突然記起他們奔赴藥王谷的那個雨夜,那時她似乎也說了“討厭”二字,只是當時他心存焦慮并未聽清,現在想來,應該說的就是這一句話。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仔細想想,他好像對她,說過許多次……

    “但時至如今我才明白,”她再度開口,他的神思被拉回了些,聽見她一字一句道,“這句話,才是天下至理。”

    說罷,她毫無留戀地轉身踏上了馬車。

    車簾被放下,她冰冷的嗓音從簾子內傳來——

    “這一去山高水闊,好走不送。”

    “嘚嘚”的馬蹄聲響起,載著她遠去。陸鶴軒站在原地,長久地凝視,直到那輛馬車一拐,消失在長街盡頭,他才終于收回目光,低低說了一句“走吧”。

    葉遜本想插科打諢調節一下這沉悶得令人喘不過氣的氣氛,可躊躇片刻,那用來調侃的玩笑話終是沒能說出口。

    正在葉遜抓耳撓腮、頗不自在之際,只聽見前面的陸鶴軒突然出聲喚了聲“師父”。

    葉遜連忙道:“欸,怎么了?”

    “我后悔了。”

    葉遜:“!”

    他繞到陸鶴軒身前,急切道:“那你還愣著做什么?快去追啊!”

    陸鶴軒啞然道:“不,我不是后悔這個,我是……”

    是后悔什么呢?

    大抵是后悔當年與父親吵架,負氣出走桃花塢,后悔青州霽雪臺上驕矜自滿使出丹佛手出盡風頭,后悔救下林飛鸞暴露母親行蹤,后悔輕信小人落入羅網致使雙親盡亡……

    所有的這些,都使他成了一個與阮平瀾毫不相配的人。

    一個是立在云端俯視眾生的一國郡主,一個是在泥潭里打滾朝不保夕的螻蟻。

    后悔的事太多了,但其中最后悔的,大抵是在一起的時候,沒能對她好一點。

    葉遜掏了掏耳朵,難以置信地道:“徒兒,我沒聽錯吧?你這是……在哭?”

    高大的青年沒有理他,極力地壓制著,然而還是有些許哭腔傳了出來,細碎得撓人耳朵。

    2

    車馬勞頓,走了三個多月,雪滿金陵的時候,雍王爺一行人才終于到了王府。

    一下車,雍王爺就直沖府里,嘴里還一個勁兒地嚷嚷著“貍奴”。

    貍奴是雍王養的一只貓,皮毛雪白,碧色眼眸,是極其珍貴的御貢波斯貓,因出身高貴,性子也十分矜傲,不大理人。她父親這么風塵仆仆地沖進去,保不齊會被撓一腦門的血印子,看他待會兒怎么進宮面圣。

    平瀾扯了扯嘴角,搭著鶯鶯的手下了馬車。

    進到她的院子,燕燕早已等候多時,見她走進來,先領著一眾丫鬟給她行了個禮。

    平瀾道了聲“平身”,燕燕才起身走過來,扶著她走進暖閣,替她解下身上的斗篷,拿到一邊掛上,然后抹著眼淚道:“郡主可算平安歸來了。”

    平瀾見狀,頭疼道:“哭什么,你知道我最見不得女孩子哭了,趕緊把眼淚給擦擦。”

    燕燕忙掏出絹子擦干眼淚。

    平瀾這才問道:“身子可好些了?”

    燕燕紅著眼睛回道:“謝郡主關懷,奴婢身子大好了。”

    平瀾捧著熱茶點了點頭,又道:“嗯,你且先跟我說說,皇叔他給我指了樁什么婚事,鶯鶯這丫頭連話都說不清楚。”

    她瞪了身旁的丫頭一眼。

    鶯鶯聞言,摸著后腦勺笑了笑。

    平瀾沒好氣道:“下去找你的小姐妹玩吧,看你像地上燙腳似的站不住。”

    鶯鶯臉上一喜,沖平瀾行了個禮,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等到鶯鶯出去了,燕燕才開口道:“稟郡主,是匈奴那邊有人來求親了,而且指明要您呢。”

    “什么?”

    平瀾險些把茶盞打翻,回過神后將茶盞放在案桌上,再次問道:“求親?”

    燕燕點點頭:“數月前,匈奴莫吉托大單于來信說,大晁與匈奴相安無事十數年,聽聞大晁北寧郡主有傾城之姿,為了日后的百年安定,可效仿漢時昭君出塞,再結中原與匈奴的秦晉之好。”

    平瀾皺了皺眉:“那皇叔呢?”

    “陛下他……同意了。”

    平瀾沉默下來。

    “而且郡主……”

    “你說。”

    燕燕咬著下唇道:“今年冬天匈奴收成極好,得了無數氈子皮子,大單于的小兒子庫布勒王子奉命進京上貢,現如今,人就在鴻臚館里呢。”

    平瀾抬起茶盞閑適地抿了口茶,霧氣裊裊之中,她臉上神色看不分明,燕燕只聽見她輕聲道:“那看來今晚宮宴,要有貴人光臨了?”

    主子有時問話,并不是要得個回答,燕燕清楚這只是郡主在自言自語,便恭敬地垂著眼,低頭不語。

    轉眼至黃昏,王府外有車馬在等候,平瀾換了一身牡丹鳳凰紋百褶鳳尾裙,配以一件織錦羽緞斗篷,揣著鎏金手爐等她父親一起上車。

    好一會兒,雍王爺才姍姍來遲,帶著右邊臉頰上一道明顯的紅印子,像是女人指甲化出來的,襯著雍王爺那張看不出年紀的俊臉,有種說不出的風流。

    平瀾見怪不怪道:“貍奴又撓您了?”

    雍王抓了抓臉,嘿嘿笑道:“它同為父玩呢。”

    平瀾:“……”

    “走吧,父王,是時辰進宮了。”

    雍王爺和她并肩而行,突然聽見她不經意地問:“父王,您為何瞞著我,我是要去和親?”

    雍王爺身子一頓:“你都知道了?”

    他轉過身,扶著平瀾的雙肩,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道:“芃芃,我和你母親,就只你一個女兒,你是本王的心頭肉,你放心,本王絕不會讓和親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

    平瀾胡亂地點了點頭,其實她并不信這些話。雖然雍王爺一片拳拳愛女之情她是知道的,但是生在皇家,很多事皆是無奈,這道理在當年她父親想送母親骨灰魂歸故里,卻被皇帝以不能違抗先帝旨意為由駁斥之后,她便明白了。

    天家無親情,就算她喊著皇帝皇叔,也不能真的把他當叔父看,因為等到當真要換取利益的時候,她這個皇叔,只會迫不及待地把她打包送上花轎。

    至于她父王,到時隨便安撫一下就是了。

    平瀾幽幽嘆了口氣,與雍王爺一前一后上了進宮的馬車。

    宮宴是在煙波致爽亭舉行的。

    這個亭子臨水,景致倒是極美,只是現在已到了隆冬時節,一個亭子四面透風,坐在里面,即使燃了再多銀絲炭,都是枉然,一眾大臣妃嬪依然縮著脖子抖若篩糠,叫匈奴人看了,怕不是會誤以為在大晁人人以抖腿為流行風尚。

    凜冬年節,皇帝好端端的,非得在這透風的地方舉辦宴會,并非是因為他老人家喜歡活受罪,而是大晁民風含蓄,習慣辦什么事都先冠個冠冕堂皇的由頭。

    就比如今晚這場宴會,本意其實是讓庫布勒和平瀾這兩個年輕人相看一下,但偏偏不能堂而皇之地說出這是場相親宴,那也忒不成體統,所以得說成賞花宴,可這大冬天的百花早已凋謝,此時也就只有梅花凌寒獨自開。而這煙波致爽亭的后面,恰好栽種了一片梅林。

    平瀾坐在席上,撐著腮百無聊賴地聽著她皇叔說一些場面話,時不時地和眾人一起舉杯高呼。

    “皇上圣明。”

    “皇上萬歲。”

    “皇上洪福齊天。”

    “皇上……”

    “郡主,郡主。”

    平瀾的胳膊肘被人推了推,她回過神,見燕燕正滿面焦急地小聲道:“皇上喚您呢。”

    她凝神看去,見席間所有人都朝她看來,而她皇叔正托著個酒杯,饒有興致地盯著她。

    平瀾趕緊起身告罪:“北寧失禮,請陛下責罰。”

    皇帝笑瞇瞇道:“說什么責罰,北寧言重了。快上前來,讓皇叔仔細看看。朕許久沒見到你,都快不記得你長什么樣子了。”

    平瀾垂下頭偷偷看了雍王爺一眼,見她父親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她吐出口氣,端起桌上的酒杯,走到皇帝席前。

    “北寧恭祝陛下龍體康健,福壽綿延。”

    皇帝頗給面子地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隨后笑了開來:“朕只要看著你們這些孩子,便能福壽綿延。唔,許久未見,北寧又漂亮了些。”

    他將目光轉向席面上一個穿胡裘的少年,那少年頭上扎著小辮,耳垂穿了孔,戴著副銅耳墜,長得倒是神采奕奕,想必就是那大單于的小兒子,庫布勒王子。

    只聽皇帝笑道:“請庫布勒王子看一看,我大晁北寧郡主,是不是如傳聞所說,貌比洛神啊?”

    庫布勒也是個實在人,聽聞皇帝這么說,當即便撂了他使不慣的白玉筷子,瞪著銅鈴大的牛眼,仔仔細細地將平瀾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

    皇帝:“……”

    平瀾:“……”

    庫布勒無聲地看了許久,眾人一時間竟莫名地有些緊張,連平瀾都隱隱有些好奇,他會說出什么評語。

    半炷香過去了,庫布勒王子才收回視線,憋出了兩個字兒——

    “好看。”

    眾人:“……”

    “不過……”

    一亭子的人又被他這句微妙的“不過”吊起了胃口。

    “不過太瘦了,我父汗可能不喜。”

    父汗?莫吉托單于?關他什么事?

    眾人正摸不著頭腦之際,只聽庫布勒王子繼續道:“但是請陛下放心,我們一定會將郡主當作母親來尊敬。”

    當作母親……來尊敬?

    平瀾聽見自己腦中那名為“理智”的弦,“啪”地斷了。

    原來,不是庫布勒求娶,而是庫布勒替他父親求娶?可莫吉托單于,今年貴庚八十,剛從一場有驚無險的中風中搶救回來啊!

    平瀾不才,剛年過十八,與莫吉托單于恰恰好能修成一段和諧的祖孫情緣。

    她當機立斷雙膝跪地:“陛下,北寧萬死不從。”

    席上的雍王爺也一個箭步上前,同平瀾跪在一處。

    “陛下,萬萬不可啊。”

    皇帝也沒料到是這般情況,好半天才回過神,又被平瀾父女倆鬧得頭疼。

    他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朕知道,四哥快起來,北寧你也起來。”

    跪著的平瀾和雍王爺對視一眼,默契地繼續跪在地上。

    皇帝拿他們沒辦法,也知道不能和稀泥,只能對庫布勒王子道:“這……你看這……大單于年紀是不是大了點兒?”

    庫布勒王子倒是頗講情理,誠懇道:“我們也知道郡主妙齡,嫁與父汗做閼氏有些委屈,為了加以補償,我族將不忘恩德,修漢禮,呈歲貢,愿保塞傳之無窮,邊陲長無兵戈之憂。”

    自大晁建國以來,邊境戰事一直不平,與匈奴打了又休,休了又打。匈奴這個蠻族,生命力頑強,靠著牛羊馬就能興起一個部落,又長久地覬覦中原肥土,鬧著玩似的動不動進攻一下中原,打得過就搶些珠寶女人,打不過就跑,往浩瀚草原里一鉆,狗都找不到。

    其中最厲害的一次,要數十五年前那場玉門關之難。

    兇狠嗜血的匈奴人破了玉門關,從涼州一路打到長安,新帝和文武百官慌慌張張棄了京師出逃,遷都金陵,漢人講究落葉歸根,雖在金陵的風花雪月里泡軟了骨頭,但曾經國破家亡、狼狽遷都的恥辱依舊刻在了漢族士大夫的腦子里,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去。

    皇帝聽到這里,不由得心動了。

    若能靠一個女子便能換來大晁百年安寧,又何樂而不為呢?

    “這……北寧啊。”皇帝左右為難,期期艾艾地看向平瀾。

    平瀾深深跪伏下去,磕了個響頭:“請陛下三思。”

    皇帝重重地嘆了口氣:“朕猶記得當年先皇還在的時候,一群孩子中,他最寵愛的,便是北寧你,批折子都不忘將你抱在膝頭,說有北寧在,我大晁永垂不朽,這也是先皇賜你封號北寧的緣故。”

    北寧,北部安寧。

    先帝為何給她這么一個封號,難道真是指靠她一個女子的軀體,去阻擋千軍萬馬嗎?

    背后因由已經隨著先帝的逝世而不可考,但此時皇帝語重心長地提起舊事,顯然不是為了追思當年先帝的舐犢之情。

    平瀾就算知道,但也要裝作不明白的樣子,繼續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她身邊的雍王爺此時直起身來,字正腔圓道:“皇上,我兒不可嫁。”

    不嫁有不嫁的說法,可這雍王爺,匈奴使臣和庫布勒王子還坐在這兒呢,他就這么直眉瞪眼地說出來,誰去周全雙方面子?

    皇帝感覺自己的頭疼又發作了起來,語氣開始變得不耐煩:“雍王,注意分寸。”

    這句話一出口,眾大臣心中就是一涼。

    雍王爺什么都有,唯獨分寸這種東西,那是一點都沒有。

    果不其然,只見雍王爺實實在在地行了個大禮,隨后眼含熱淚道:“皇上圣明,微臣只北寧一個女兒,若遠嫁千里,臣唯恐晚景凄涼,若皇上執意如此,微臣也毫無辦法,只能尋根柱子一撞,九泉之下,興許還能見到我兒守靈。”

    平瀾:“……”

    原來她父王叫她放心,打的竟是……這么一個主意。

    一哭二鬧三上吊什么的,雍王爺真是使得比女人還嫻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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