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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先生和遺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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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年的暑假,k沒有回老家。他說要借住在駒込(東京地名)的一間寺廟里繼續學習。我從老家返回時已是九月上旬,見他果然將自己關在大觀音旁的一座臟兮兮的寺院中。他住的是一間緊挨著正殿的窄小房間。房間雖小,可k卻由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學習而高興不已。我覺得他的生活方式越來越像個和尚了。k的手腕上纏了一串念珠。我問他此珠何為,他就做出用拇指一個一個地數珠子的樣子,大概他便是這樣一天數上幾遍。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么意義。這個環形的念珠串,如果這樣一粒一粒地數下去,怎么也沒完啊。而k每次又是在何種心情之中,在何種情況之下,才會停止撥動念珠呢?雖然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卻常常引起我的思考。

    我又在他的房間中發現了《圣經》。之前就常常聽他說一些經文的名字,可關于基督教,他一次都沒有提起過。我有些吃驚,不禁向他詢問個中緣由。k說自己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這樣對人有益的書籍當然要多多閱讀。還說以后有了機會,還要再看看《古蘭經》。看來,他對“穆罕穆德與劍”這句話抱有極大的興趣。

    第二年的夏天,k終于在家里人的催促下回了老家。雖然回了家,可他對專業的事卻只字未提。家里也沒意識到這個事情。你是受過學校教育的人,想必十分理解這類事情。社會上的人對學生的生活、學校的制度,真是驚人的無知。對無關緊要的事情,我們一向不對外界透露。而且我們呼吸的又是相對封閉的內部空氣,總覺得社會上對校內的事情無論大小都有所聽聞。在這一點上,k顯然比我更了解社會。就這樣,他又帶著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態回來了。我們是一起回程的,在剛剛坐上火車時,我就向他詢問家里的情況。k回答說還行吧。

    第三年的夏天,也就是我發誓永久離開父母墓地的那一年。我勸k回老家看看。可他沒有回應我,說年年都回去做什么。他似乎還是要留下來繼續學習。我不得已,一個人離開了東京。在我這次返鄉的兩個月中,我的命運發生了何種程度的巨變,想必你也從我前面的敘述中有所了解,我在此無須贅述。我懷著一肚子悲憤、憂郁和孤獨,在九月又與k見了面。可他表示自己的命運也和我的一樣,發生了突變。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中,他向自己的養父母去了一封信,坦白自己至今的種種欺騙,他一開始就有這種精神準備的。他原本以為對方可能會承認這個事實,然后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依從他。總之,他不希望上了大學還繼續欺騙養父母,而且他可能也已經意識到,這種欺騙長久不了。

    二十一

    養父看完k的來信后大發雷霆,當即回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信中譴責了這個欺騙父母的不肖之子,并表示不會再寄學費給他。k將這封信展示給我,他還將從原生家庭收到的信給我看,后者信中的語氣更加嚴厲。也許情理上對養父母那戶人家過意不去,原生家庭在信中也表示要與k撇清關系。k此后恢復原來的姓氏回到本家,還是與養父母達成某種妥協,仍保持收養關系,這些都是后話了。現在k的當務之急是如何籌措每個月的學費。

    關于學費的事,我問k有什么打算。k說準備去夜校當老師。那時社會上的門路要比現在寬廣得多,找個臨時的工作也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難。我覺得這對k是沒什么問題的。可我覺得自己對他的這件事也抱有責任。k對我表示自己想背離養父母的期望,自行其是地走自己選擇的道路——我當時對他表示贊成的。所以我現在也沒有對此袖手旁觀的理由。我當即表示可以對k提供物質上的幫助,可k卻馬上予以拒絕。以他的性格來說,憑借己力要比依靠朋友的保護快樂得多吧。他說自己現在進了大學,如果還是不能自立,還算什么男人。我不忍為了盡自己的責任而傷害k的感情。于是便抽身事外,依他而去。

    k找到了自己期望的工作。可對如此重視時間的他來說,這份工作有著不可想象的痛苦。他一面堅持以往的學習強度,未有些許減弱,一面又背負起新的重擔闊步前行。我很擔心他的健康。可剛強的他只是一笑置之,絲毫不理會我的勸誡。

    同時,k與養父母的關系漸漸變得微妙起來。他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緊,甚至像以往那樣與我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我對他的事情一直未聞其詳,只知道這件事變得愈來愈棘手。后來聽說有人嘗試著從中調停,并寫信給k,催促他回去面談。可k到底還是沒有同意。k推說正在學期中,沒辦法回去。可在對方看來這就是固執。于是,事態變得越來越僵持。他傷害了養父母,同時也激怒了原生家庭。當我心感不安地給兩方都寫信溝通撮合時,已經不起作用了。我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也惹怒了我。我原本就對k抱有同情的態度,今后更不分是非地和他站在一起了。

    最后,k終于決定復籍。養父母出的學費,由本家負責償還。而本家的意思是隨k自便,概不負責,用老話說就是“勘當”(脫離父子關系)。也許沒那么嚴重,可當事人就是這么理解的。k從小就沒有母親。從他性格中的某些方面可以清晰地看出繼母對他的影響。如果她的生母還活著,也許他和本家的關系就不會鬧到這步田地。他的父親當然是個和尚,可在堅持原則這件事上,更像是個武士。

    二十二

    k的這場紛爭告一段落之后,我從他的姐夫那里收到了一封長信。我從k那里聽過,這個人是k養父母家的親戚。在收養k的過程中,以及k復籍的過程中,他的意見都有很重的分量。

    信里希望我能告知k現在的狀態如何,并表示他的姐姐非常擔心,希望能早日收到回復。相比在寺院中撫養的哥哥,k更喜歡已經出嫁的姐姐。他們雖說是親生姐弟,可姐姐要比k大很多。在k的孩童時代,姐姐反倒比繼母更像自己的親生母親。

    我把這封信給k看了。k未置一詞,只跟我說姐姐也給他寄了兩三封內容大致相同的信。k只回信說自己現在很好,不必擔心等。他的姐姐運氣不好,出嫁的家庭生活比較拮據。雖然她十分同情k,卻沒有能力對他進行物質上的幫助。

    我給k的姐夫寫了一封內容大體相同的回信。為了讓對方安心,我在信中言辭激烈地表示:如果有什么事,我也會傾力相助,所以請不必擔心。我原本就是這樣打算的。當然,自己這么說也有某種善意——為了安撫為k的前途而擔心的姐姐。另一方面,也含有某種與k的養父母家及原生家庭對抗的意思——他們對我的態度只能讓我理解成是對我的輕視。

    k是在大一時復籍的,到大二期中階段的這一年半間,k都是獨自謀生的。但看得出來,這種持續的過度勞累漸漸對他的身體和精神都產生了負面的影響。當然,是否要離開養父母家也令他煩惱不已。這段時間他變得傷感,有時會說自己獨自背負了世間的一切不幸。一旦你否定了k的這種說法,他就會立即神情激動,焦躁不安。好像前途中那些光明之境,已經漸漸地從自己的視線中悠然遠去。求學伊始,人們都會雄心勃勃,希望能登上高峰。過了一兩年,快到畢業的時候,便會覺得原本疾速前行的腳步變得遲滯起來。這時大半的人都會產生失望的感覺,這本是人之常情。k也經歷著同樣的轉變,而他的焦慮比普通人來得更加猛烈。我最終認為目前最重要的是,讓他的精神穩定下來。

    我勸他停止那些多余的工作,多出去休閑一下,讓身體放松,以便能實現將來更遠大的理想。由于k的性格比較倔強,我早預料到他不會輕易聽從我的勸告。可跟他說的時候,比預想的情況更糟糕。我是束手無策了。k宣稱自己的目的不在學問,而在于通過學習培養自己的意志力,使自己成為堅強的人。他這樣思考的結果就是希望自己盡量處于逆境之中。這在外人看來,簡直就是癡心妄想。其結果,他的意志非但沒有在逆境中得到增強,反而患了神經衰弱的毛病。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做出深有同感的樣子,并向他表示,自己也正以這種精神推進著人生(而我說的這些也不算虛言,在聽了k的理論后,我開始漸漸對這種理論表現出興趣,也證明k的理論自有其道理)。最后,我建議k和自己住在一起,共同攀登人生的巔峰。為了說服這個吃軟不吃硬的k,我竟然跪在他面前。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到我的住所。

    二十三

    我的房間中附帶了一間有四張榻榻米大小的隔間。進門后如果要進到我的房間,必須通過這間隔間。從實用角度看,這個隔間確是極為不便。我將k安置在了那里。最初,我本想在八張榻榻米的主房中并排放上兩張書桌,把隔間作為公共區域。可k表示希望獨自學習,就是小點兒也沒關系,于是選擇了那個隔間。

    先前與你說過,夫人一開始不贊成這樣做的。如果開旅店的話,兩個房客要比一個房客好,三個人入住又比兩個人賺得更多。可這不是旅店,還是盡量不要來的好。我表示對方絕不是事多麻煩的人。可夫人覺得雖然不會添麻煩,但讓脾氣和稟性并不了解的人住進來自己還是不愿意。我反問夫人當初我住進來的時候不也是給您添了麻煩嗎。夫人卻解釋一開始就已經了解我的稟性。我苦笑了。隨后,夫人又換了個理由,說帶這樣的人進來,會對我不利。當我詢問為什么時,夫人卻苦笑了起來。

    說實話,我并沒有必要硬拉k過來一起住。可如果我按月將生活費以現金的形式擺在k的面前,k一定會有些猶豫。他就是獨立意識非常強的男人。鑒于此,我只得將k拉來與我同住,背著他付給夫人兩個人的伙食費。雖然這樣做,可我并不想向夫人說明k在經濟方面的問題。

    我只是說了些關于k健康方面的情況。說如果再讓他一個人生活下去,就會變得更加乖戾。然后,又說了k與養父母家鬧翻,與本家決裂之類的事情。我告訴夫人,自己現在就像抱著一個快要淹死的人,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對方,也請夫人和小姐給予他更多的溫暖。在我的勸說下,夫人漸漸同意了這件事。可k并不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倒覺得挺滿意。看著k優哉游哉地搬了進來,我也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去迎接他。

    夫人和小姐都態度親切地幫著整理行李,忙前忙后。我心里著實高興,覺得這一切都出于對我的好意,而k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憂郁陰沉之色。

    我問起k對這個新住所的態度,他只說了句不壞。若讓我來說,就不止不壞了。他原來的住所是個朝北的骯臟房間。室內潮濕陰暗,氣味混濁。吃的飯也和住的房子一樣不堪。他搬到我這里,簡直可以說是“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可在他臉上卻不見這種改天換地的喜悅之情。這一方面由于他極強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也由于他的宗教思想。k從小便受佛教教義的熏陶,認為生活上的奢侈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他勉勉強強地讀過一些過往高僧大德的傳記,養成了一種動不動就要將肉體與精神相分離的毛病。也許在他心中,會有“鞭撻肉體即可高尚情操”之類的思想。

    我盡量順著k的意志,就像將冰塊放到向陽的地方使其融化一般。我想,如果這冰塊可化為溫水的話,即是其自我意識覺醒之日了。

    二十四

    我自己就是在夫人這般照顧下,才慢慢舒展起來的。我意識到了這一點,并希望能在k身上重演一次。鑒于和k有著長期交往的經歷,我明白我們二人的性格迥然不同。不過,正如我的神經在進入這個家庭后平復了一些那樣,在這里住下的k,也會漸漸地舒緩下來吧。

    k的意志要比我堅強很多。學習也比我倍加努力。他的天資也要高于我。暫且不提我們專業不同的情況,就是在初中高中同一年級時,k的成績也常常居于上位。我甚至覺得自己做什么都趕不上他。當我強行將k拉來與自己同住時,我還是相信自己比他更明事理。如果讓我說,k并不了解克制與忍耐的區別。請注意,以下是我特意為你附加的解釋。就我們的能力而言,精神也好,肉體也好,在受到外部刺激的情況下,會出現積極的發展和消極的破壞兩種情況。兩者的“壯大”都需要刺激的加強。因此一旦稍有疏忽,就會誤入危險的境地。令人擔心的是,當“壞”的情況發生時,別說自己,就連旁人都可能不會有絲毫覺察。據醫生所言,人的胃是最難伺候的。如若總是喝粥,胃就會漸漸失去消化堅硬食物的能力。醫生會建議你吃些別的以激發胃的動力。可我覺得,這不僅僅是指的習慣這一問題,也包含隨著刺激的逐漸增加,營養機能也會隨之相應增強。如果反過來說,如果胃的動力漸漸弱化下去,最終的結果想必顯而易見。雖然作為男人,k要比我更有雄性壯志,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種情況。只是一味地認為只要能適應困難,習慣困難,最終困難便無逞惡之力。他似乎確信:反復經受苦難,苦難就會變成功德,并且遲早會擁有將苦難視為浮云的能力。

    我在規勸k的時候,總想針對這點跟他說清楚。可一旦這樣做無疑會遭到他的反對,并會搬出古人的例子來壓我。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明確地告訴k,他和那些古人的不同,如果當時k肯承認這點倒也罷了。可是以他的性格,如果自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他一定會一路走下去,并將自己的語言付之于行動。他真是個可怕的男人,又是個偉大的男人。他在毀滅自己的同時前進著。如果僅看結果,他的偉大只不過來源于對自己的毀滅。但盡管如此,他也不是個凡夫俗子。我深知他的這種稟性,所以對此沉默。而且,在我看來,他似乎患有或輕或重的神經衰弱——我之前也向你提過此事。就算我說服了他,也必定會激起他心中的暗潮洶涌。我雖然不害怕與他爭吵,可一旦想到我曾經深入骨髓的孤獨感時,我就不忍讓這位好友遭受同樣的痛苦。我更不愿意將他推向更為孤獨的深淵。所以在將他引入我的住所后,我沒有對他提出任何批評的話語,只是靜靜地觀察著新環境對他的影響。

    二十五

    我在背地里拜托夫人和小姐盡量多和k說說話。我確信k現在的這種狀態正是由于以前無言的生活造成的——正如許久不用的鐵器會生銹,他的心也已經銹跡斑斑了。

    夫人笑著說k是個不容易對話的人。小姐還特意舉了一些例子進行說明。比如某次小姐問k火盆里是否有火,k回答說沒有。可當小姐表示要添火時,k又拒絕了。問他不會太冷嗎?他只是說冷也不用,然后便一言不發了。我也只能苦笑,又因為過意不去,所以想說些什么把這尷尬的場面應付過去。現在已是春天,確實不必非要生火了。可想想k的態度,人家說他不容易對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于是,我盡量以自己為中心,希望兩位女士能多多與k聯系。在我和k說話的時候,也會將她們請過來。而我在和兩位女士在一起說話的時候,也會把k拉進來。總之,我用盡一切辦法制造k與她們接近的機會。當然,k對此有些反感。有時他會中途忽然起身離開,又有時怎么招呼他都不會出現。k向我抱怨這樣閑聊有什么意思。而我只是笑笑,心里明白k一定又因此輕視我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也可能真應該被輕視。可以說,他的眼光要比我高遠許多。我對此并不否認。可如果只是眼光高,而不能有相應本領的話,到頭來也只是鏡花水月。我覺得現階段使他回歸正常是最重要的。我發現即使他心懷大志,可如果本身沒有變得偉大,一切都談不上了。我使他回歸正常的第一個方法,就是讓他與異性相處。在他將身體浸入這樣的氣氛之后,再試著更新他那已經生銹的血液。

    我的嘗試逐漸獲得了成功。雖然最初這種融合看起來比較勉強,可慢慢地,便融為了一體。他也一步步發現自己身外世界的精彩。一日,他竟對我說,女人不應該受到如此輕視。一開始,k要求女人也具有與自己同樣的學識。如果達不到,他便立刻生出輕視之心。他以前將男女視為同一種生物,不明白對不同性別要區分對待的道理。我曾對他說過,如果總是我們兩個大男人這樣交流下去,我們的人生只能像現在這樣延伸下去罷了。他同意我的看法。那段時間,我由于癡迷于對小姐的感情,不自覺地說出這樣的話。可對k,我卻從未說起自己的這段情感。

    k的內心一直深陷于書本的城墻之中,如今這座城墻在我眼前漸漸消融,對我來說真是愉快之至。由于我最初的目的就是摧毀這座城墻,現在伴隨著這份成功,我的喜悅感極為強烈。我沒有對k本人說起過這件事,而對夫人與小姐傾訴時,她們都顯現出滿意的神情。

    二十六

    k與我雖然在同系,可我們的專業不同,離家和回家的時間也自然有早有晚。如果我先回來,便會穿過他的隔間回到自己的位置。若晚回來,便會先和k簡單地打個招呼,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每當這時,k總會將目光移開書本,朝開門進入的我看上一眼。回上一句:“剛回來嗎?”我有時會點點頭,有時會“嗯”一聲便走過去。

    一天,我去神田辦事,回來要比平時晚了許多。我跨步走到門前,“嘩”的一下將格子門打開。這時,我聽見了小姐的聲音,是從k的房間傳出的。這座宅院,進了大門一直走就是茶室還有隔壁小姐的房間,向左轉,就是k和我的房間。由于是這種結構,無論是誰在哪兒發出的聲響,已經住久的我馬上就會知道。我迅速關上格子門。而小姐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在我脫鞋的當兒——那時我為了追時髦穿上了費力的系帶鞋——就在我解鞋帶的時候,k的房間中什么聲音都沒有了。我感到奇怪,覺得自己可能聽錯了。但當我要像往常那樣打開房門,準備穿過k的隔間時,卻發現他們二人端坐于此。k像往常那樣說了聲“回來了啊”。坐在一旁的小姐也打了句招呼。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總感覺小姐的這句問候聽起來有些生硬,聲音有些走樣。我向小姐詢問夫人的去向。我這個問題并無什么實質的意義,只是覺得家里要比平時更安靜些罷了。

    夫人果然沒在家,女傭也隨她一起出去了。這樣說來,家中只剩下k和小姐兩個人。我有些納悶兒。雖然自己已經在這里住了不短的時間,可夫人從沒有自己出門,將我和小姐單獨留在宅子里的先例。于是,我問小姐是不是有什么要緊事。她只是微微一笑。我不喜歡這時候的這種微笑。可能這是年輕女子的共同特點吧。小姐就是那種常常無端發笑的女孩。可當她看到我的臉色時,便馬上恢復了平時的神態,認真地答道:“沒有什么要緊的,就是有點事兒出去了。”作為房客的我自然沒有進一步問下去的道理,便只能沉默了。

    我換過衣服剛要坐下來時,夫人和女傭回來了。過了一會兒,全員又在飯桌上碰面了。剛住進來的時候,我這個房客還被當作客人對待。吃飯的時候由女傭將飯菜送到房間。可這規矩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改變,漸漸變成每當開飯的時候,母女二人就將我叫過去共同就餐。k剛剛住進來的時候,我就叮囑一定要將k與我同等對待。為此,我特意為夫人訂了一張薄板制作的樣式特別的折腳飯桌。現在幾乎所有家庭都會用這種桌子了。可那時候還沒有幾個家庭能圍著這樣的飯桌吃飯。我專門跑去御茶水(東京地名)的家具店,讓店里按照我的構思做了這個桌子。

    在飯桌上,夫人向我解釋,今天魚鋪的人沒有按時送魚過來,她不得已到街上去買些食物。我一想倒也對,既然有房客在,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這時小姐看著我的臉又笑了起來,但被夫人罵了回去。

    二十七

    大概又過了一周的時間,我又一次穿過k與小姐正在聊天兒的隔間。小姐剛一看到我就笑了出來。我真應該立刻問問她為何而笑,然而卻只是默默地來到了自己的房間。k也沒和往常一樣對我打招呼,小姐迅速打開格子門去了茶室。

    晚飯時分,小姐說我是個奇怪的人。我也沒問她自己究竟哪里奇怪了,只是看到夫人瞪了小姐一眼。

    飯后,我拉著k出來散步。我們從傳通院后面穿過植物園大街,順著富坡往下走去。這次的散步時間不算短。可我們卻極少說話。如果以性格論,k要比我更沉默。可我也不是健談之人。雖然如此,我還是在整個散步途中,盡量找話題和他聊。我和他聊的主要是我們寄宿的這個家庭。我想知道他對夫人和小姐是何種看法。可他的回答總是含含糊糊——既不得要領,又極為簡單。仿佛相比那兩位女士,他將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專業學科上了。那時,第二學年的考試已經臨近。在一般人看來,他算是個正正經經的學生吧。而且,他講起emanuelswedenborg(瑞典哲學家)時那滔滔不絕的樣子,令無才無學的我驚訝不已。

    當我們順利通過考試后,夫人非常高興,說什么兩個人都只剩一年辛苦了。而夫人那位視若掌上明珠的獨生女也快要畢業了。k對我說,女人這種生物居然什么都沒學也能畢業。大概除了學問,他對小姐的女紅、古琴和插花的技能都沒能看在眼里。對于他的迂闊,我覺得十分可笑。于是我又向他重復著我以往的論調:女人的價值并不在此。他沒有特別提出反對,可也沒顯現出恍然同意的樣子。我對此感到愉快。因為伴隨著他“嗯”的一聲應付的調子,他的臉上仍然出現了對女人輕視的神情。就算對我來說代表所有女性的小姐,他似乎也沒有放在眼里。現在再回過頭來看,我對k的嫉妒,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萌發苗頭了。

    我和k商量著暑假要去哪里度假。聽他的口氣,好像哪兒都不想去。當然,他也不是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的。不過只要我邀請,他還是可以任意跟隨的。我問他為什么不想去。他回答說不為什么,只想在家里讀書。

    我建議找個避暑地,在涼爽的地方讀書對身體也有益處。可他卻說:“要是這樣,你一個人去就好了。”可我怎么也不想將k獨自留在這里。一見到他與這座宅子里的人慢慢變得親密,我就會十分低落。雖然我最初的希望已經達成,可為何現在自己的心情又會如此沮喪?我真是愚蠢。夫人對我們這種無休止的爭論實在看不過去了,便從中調和。最后,我們決定一起去房州轉轉。

    二十八

    k不是個經常旅游的男人。我也是第一次去房州。我們對這個目的地一無所知,船一到就上了岸。登陸的地方好像叫保田。現在那個地方不知變成什么樣子了,以前還是個荒僻的漁村,一到那個地方就聞到了魚腥味兒。如果下海的話,馬上就會被海水掀倒,手腳都會被擦破。兇猛的波濤蹂躪著拳頭大小的石塊,令它們來回滾動。

    我馬上對這樣的環境產生了厭惡。k未置可否。至少他的臉色看上去還不壞。可他每次下海,都會弄得遍體鱗傷。最終我說服他。我們離開這里,去了福浦,又從富浦去了那古。那個時節,這一帶沿岸主要是學生聚集的場所。到處都是適合我們的海水浴場。我和k常常坐在海岸的巖石上,眺望著遠處的海景以及近水的海底。從巖石上俯視海水,會呈現出斑斕之彩。普通市場上難得一見的稀有顏色的小魚,紅的啊,藍的啊,都在清澈的波浪中歡暢游動,顯得分外鮮艷。

    我常常坐在這里,翻開書本。k則總是沉默不語,一無所為。我全然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沉溺于美景還是描繪美好的未來。有時,我會抬起頭,問k在想些什么。k只是簡單地回答沒什么。我常常幻想著,如果此時此刻坐在自己身邊的不是k,而是小姐,該多么愉快。這么想想倒也罷了,可有時我會在冥冥之中忽然產生懷疑,感覺此刻坐在巖石上的k也會抱著和我一樣的想法。于是心中忽然生出不快,書也讀不下去了。我猛然起身,對著大海發出肆無忌憚的怒吼。我做不出那種怡然吟誦詩歌的優雅之舉,而是如野人般地狂亂吼叫。有時,我會忽然從后面抓住k的脖頸,問他如果就這樣將他推入海中會如何。k紋絲未動,只是背對著我,答道“悉聽尊便”,而我則馬上將雙手放開了。

    這段時間,k的神經衰弱已經好了不少。可我的神經倒是漸漸變得敏感起來了。看著比我更加安穩的k,我的心中既羨慕又憎恨。為何他對我總是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在我看來這無異于是他的一種自信。可就算我了解到這只是自信,也不會滿足的。我的疑慮又近了一步,希望能了解這種自信的實質。在學問和事業方面,k又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找到了自己應為之奮斗的前途。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k與我沒什么理由發生利益的沖突,我反倒因對k的關照產生出的積極效果而高興。可如果他是因為小姐改變的話,我絕對不能允許了。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絲毫沒有覺察出我對小姐的感情。當然,我也沒有特意做樣子來暗示他。k本來就是個對男女之情極為遲鈍的人。也正是由于這點,我才能一開始就放心地把他接到自己那兒去住。

    二十九

    我下定決心向k敞開心扉,當然,這不是我此時才做出的決定。在旅行出發前,我已經有了這種打算。可我沒有抓住表白的機會,自己也無力制造這樣的機會。現在回想起來,我身邊的人都有些奇怪,竟然沒有一個人談起女人。可能大部分人都沒什么關于女人的話題,就是心里有話,一般情況下也不會說出來,只是保持沉默。在今日呼吸著自由空氣的你看來,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這究竟是道學的殘余,還是某種羞澀的感情,請你根據自己的理解來判斷吧。

    k和我屬于無話不說的朋友。我們偶爾也會聊聊情愛之事,可談話的內容只是落在抽象的理論上。就算這樣,這類話題也是很少出現的。我們之間聊的大都是書本知識、學習學業、未來的事業、抱負理想或者修養情操等。就算我們的關系再親密,也不會在嚴肅的關系中忽然談“輕浮”的話題。從我打算將我對小姐的感情向他明示的那一刻,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在欲說還休的感情中暗暗苦惱。我真想把k的腦袋開個洞,然后向其中吹入溫柔之風。

    你現在看了覺得可笑的事情,對那時的我來說,真是個天大的困難。就是在旅行途中,我也和在家里一樣膽小怕事。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k,希望能找到向他表明的機會。可每當看到他那種過度自負的表情,我就會覺得一籌莫展。要我看來,他的心房周圍就像涂抹了厚厚的黑漆。我企圖注入的澎湃新潮都被彈了回來,一滴也沒有進入他的內心。

    有時,我看到k那副高傲堅強的樣子,內心反而會歸于平靜。在后悔自己內心多疑的同時,也會暗暗向k道歉。在道歉的同時,又會覺得自己是個劣等人,并對此心生厭惡。可過不了多久,曾經的疑慮又會卷土重來,而且勢頭更加猛烈。由于一切皆生于疑慮,所以一切均對我不利。k的相貌似乎也很討女孩子喜歡,而他的性格也不像我這樣小里小氣的,應該挺受異性歡迎的吧。他樸拙粗放,不失男子漢的氣概,這點也比我更有優勢。說到學習,雖然我們學的不是一個專業,但我明白自己一定不是k的對手——總之,對方所有的優點都同時在我眼前展現出來,那一刻,內心剛剛稍顯安穩的我,馬上回到了坐立不安的狀態。

    k看到我這副模樣,便提議要是不喜歡這里可以先回東京。他這么一說,我忽然又不想回去了。實際上,也可能不希望k返回東京。我們二人繞過房州頂端,往另一側走下去。俗話說“那里即七里”,我們便吭哧地走個不停。我半開玩笑似的跟k說:“這么走真不知道有什么意義。”聽了我的話,k回答腳不就是用來走路的。我們走熱了,就鉆入海中,不分場所地在水中泡一泡。之后又承受著強烈的日照,這樣來來回回,真的把我們弄得筋疲力盡了。

    三十

    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承受著暑熱與疲勞的雙重壓力,身體自然失去協調。與生病的感覺不同,這就如同自己的靈魂忽然依附于他人身上一般。我仍用平常的口氣和k閑聊,可平常的心情卻不翼而飛。我對他的親近與憎惡,都開始帶有旅途中特有的性質。也就是說,由于暑熱、海潮和跋涉,我們進入了與以往不同的關系之中。那時的我們,如同結伴的行商,所聊的內容迥異于以往,根本不會觸及內心的真實情感。

    我們就這樣走到了銚子(日本地名,位于千葉縣——譯者)。途中有件事令我至今難忘。在離開房州之前,我們到小湊觀看鯛浦。由于這是多年前的事情,加之我對此并無興趣,所以具體記不清了。據說那是日蓮(鐮倉時期僧人,日本佛教一派的祖師)誕生的村子。傳說日蓮誕生之日,有兩條鯛魚沖上海岸。從那之后,村子里的漁民便不再捕撈鯛魚。因此,海灣里的鯛魚多得不得了,我們特意雇了一葉輕舟前往觀看。

    那時,我一心觀察著海面,水中微紫色鯛魚的樣子,令人感覺百看不厭。可k看上去并不像我那么有興趣。也許比起這些鯛魚,他更關心日蓮的情況。這邊正好有座名叫誕生寺的寺廟,應該是以日蓮誕生地而命名的吧。那真是座壯觀的寺廟。k希望能去寺里看看,和住持說說話。老實說,我們穿的實在過意不去。特別是k,他的帽子被風吹走了,只得買了頂草帽戴著,衣服更不用說了,滿是污垢、汗臭逼人。于是我表示不去了,可k固執己見,說如果我不愿去,就在外面等著。我只得和他踏進寺廟的大門,心里覺得我們一定會被拒之門外。可沒想到和尚如此親切和善,他將我們引入寬敞精致的客廳,并立刻在那里與我們進行交流。那時的我,想法和k有很大的距離,所以根本無心聽聞他與那位和尚的對話。k好像一個勁兒地詢問日蓮的事情。和尚介紹日蓮也被稱為草日蓮,以其草書精湛之故。我發覺當k聽到這里,臉上露出了不屑一顧的表情。也許他想從更深的層次了解日蓮。我懷疑這位和尚是否真能講出深刻的東西。然而我們剛出寺廟,k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日蓮。我又熱又累,哪有心思聽他念叨,只是嘴上應付著。后來,連應付也懶得應付,干脆就沉默了。

    在第二天晚上,我們住進旅館,吃過飯,馬上就要臥床休息時,忽然探討起了一個高深的問題。k認為昨天與我談日蓮時,由于我的回應不甚積極,令他很不愉快。他認為精神上不求上進之人都是蠢貨,而且要將我當成不學無術的淺薄之徒。而我心里滿是小姐,當然不能對他這種近乎輕蔑的言論一笑置之。于是,我開始為自己辯解反擊。

    三十一

    那時,我反復地使用“人情味”這個詞。k表示我以人情味作為掩護,將自己的全部弱點都隱藏在其下。啊!現在再想想,k確實說到了我的痛處。不過我當時使用這個詞,就是為了讓k明白,沒有人情味是什么意思。我從對話初始就帶有反抗的意味,當然也就沒有反省自己。我堅持自己的主張。于是,k問我他哪里沒有人情味了。我對他說“你是有人情味的,也許很有人情味了也說不定。可你的言談舉止沒有人情味,行為舉止也沒有——你是故意裝成這樣的”。

    我這樣說罷,k說因為自己修養不夠,可能旁人看起來會有這樣的感覺。他完全沒有反駁我。我與其說泄氣,更有些可憐他。我立刻停止爭論。而他的語調也慢慢低了下來,悵然說道,如果我也了解他心中的那些古人,就不會如此攻擊他了。k口中的古人,當然既非英雄也非豪杰,而是那些為了升華靈魂而虐待肉體、為了得道而鞭打身體的苦行僧。k曾對我明示過,由于我不能理解他為此所承受的痛苦,他感到十分遺憾。

    k和我就這樣結束了討論,睡下了。到了第二天,我們又回到了普通行商的關系,兩個人汗流浹背,吭哧地向前趕路。在路上,我不時地想起昨晚的事情,后悔不迭。昨晚多好的機會啊,可我卻裝作不知任其從指間溜走。我真不該用人情味這類抽象的詞語,直截了當地向k說清楚多好。說實話,我之所以使用“人情味”這個詞,正是以自己對小姐的感情為基礎的。因此,與其蒸餾掉事實,而只將干癟的理論展示給k,這種將事實原封不動地展現在k面前的做法,對我來說確實更加有利。坦白地講,我之所以沒這么做,是由于我和k的親密關系來源于我們之間學問的交流,這種親密關系中有某種自然而然的惰性存在。而我恰恰缺乏狠下心來突破這層惰性的勇氣。說我矯揉造作也好,虛榮心作祟也好,反正就是這么一回事。只是我所說的矯揉造作和虛榮心,與這兩個詞一般的意義略有不同。如果你能理解的話,我將非常高興。

    曬得黝黑的我們回到了東京。回來后,我的心情又發生了某種變化。有沒有人情味這類不值一提的理論已經被我完全拋于腦后。而在k身上,也看不到絲毫宗教徒的影子。他心中那些靈魂肉體的問題,恐怕早就不復存在了。我們就像異種人一樣,四下張望著匆匆然的東京。隨后,我們來到兩國飯店,雖然天氣很熱,還是點了雞肉串。k說我們可以順勢走回小石川。我體力比他好,馬上就同意了。

    到家的時候,夫人見到我們這副怪異模樣驚訝不已。我們不僅膚色變得黝黑,而且在東奔西走中消瘦了不少。夫人還稱贊我們更結實了。小姐說夫人前后矛盾,然后就笑了起來。在旅行之前,我一聽到小姐的笑聲就會生氣,可現在感覺心情愉快。可能因為環境不同了吧,畢竟很久沒有聽到了。

    三十二

    不僅如此,我還發現小姐的態度與之前略有不同。我們剛經歷了長途旅行回到家中,在一切恢復往常之前,身邊事都需要女人來照料。負責照顧的夫人自不用說,就是小姐也是先緊著照顧我,然后才輪到k。如此露骨的做法,連我也感到難為情了。有些時候,反而會心生不快吧。但小姐在這件事上做得恰到好處,使我非常高興。也就是說,小姐將她的溫柔體貼更多地分給了我,而且是以一種只有我才能理解的方式做了這一切。由于這層緣故,k并沒有出現厭煩的情緒,依舊一副平常模樣。可我心里卻對他暗暗奏起了凱歌。

    不久,夏天就結束了。從九月中旬起,我們又要回到學校上課了。由于各自上課時間的差異,我們進出門的時間又有了不同。一周中,我有三次比k晚回來。可每次晚到家時,我都沒有再看到小姐出現在k的隔間。k還像往常那樣瞥了我一眼,習慣性地招呼道:“剛回來嗎?”我的回復也很機械簡單。

    應該是十月份的事了。有天,我睡過了頭,穿著日式和服就匆匆向學校奔去。想著穿系帶鞋也很費事,我就沒穿高腰鞋,把腳一插進草鞋就跑了出去。按照那天的課程表,我比k要早到家。于是我一到家,就拉開了格子門。接著聽到本以為不在屋內的k的聲音,同時,小姐的笑聲也傳了過來。由于我穿的是方便的草鞋,所以馬上走向房間打開隔間的門。我看到如往常一樣坐在書桌前的k,而小姐卻不見了。我只看見她逃離般的背影閃了一下。我問k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k說身體不舒服,回來休息。于是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坐了下來。不一會兒,小姐就端茶過來了。那時,小姐才對我打了招呼。我不是爽快之人,無法笑著問她為什么剛才要逃走。可我會將這件事積郁在心里。小姐馬上離開我的房間,沿著走廊向對面走去了。可她中途停留在k的隔間前,一個在內一個在外說了兩三句話。可能是繼續我回來之前的談話吧,由于我不知道他們先前的談話內容,所以也不甚了解。

    這幾天,小姐的態度漸漸變得坦然了。即使我和k都在家的時候,她也會走到k隔間的走廊上呼喚他的名字。然后從容地走進去。當然,這都是遞信或者送還洗好的衣服之類的事。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兩個人,這種程度的交流當然是無可厚非的。可被獨占欲沖昏頭腦的我看來,這也是過分的。有時,我甚至認為小姐有意回避我,故意避開我的房間,同k靠近。你會問,為什么我不讓k搬出去?可那樣一來也就違背了我強行把他拉來的初衷。我不能這樣做。

    三十三

    那是十一月一個寒冷的雨日。我的外套被雨水淋濕,像往常那樣穿過閻魔殿(在東京源覺寺內——譯者),順著狹窄的上坡路往家走。k的隔間空無一人,可火盆里的火燒得正旺。我也想趕緊把冰冷的雙手放到熱熱的火盆上烤烤,便急忙打開自己房間的格子門。可我的火盆中只有燃燒后冰冷的白色余灰,連火種都已經滅了。我一下子生氣了。

    這時,聽到我腳步聲的夫人走了出來。她看我沉默無言地站在屋中,趕忙不忍似的幫我脫下外套,換上日式和服。聽到我說冷,又趕忙從隔間將k的火盆端了過來。我問k是否回來了,夫人答說回來后又出去了。那天,k也應該比我晚到家才對,我感到不對勁兒。夫人推測說可能有什么事情。

    我坐下來看了一會兒書。房間中寂靜異常,聽不到任何言語之聲。這初冬的寒冷和寂寥,似乎要將我吞噬。我馬上把書攤在桌子上,站起身來。我忽然想去熱鬧的地方走走。雨好像已經停住了,可空氣還是冷得像灌了鉛一般。為了慎重起見,我扛上了油紙傘,沿著炮兵工廠的后墻向東走下坡路。那時,這條道路還沒有被改造,坡度要比現在陡得多,而且非常窄,路面也不直。下坡的時候,由于南側有高樓阻塞,導致排水不利,所以路上泥濘不堪,特別是穿過狹窄的石橋一直到柳町大街的那段路,簡直沒處下腳,就是穿高齒木屐或長筒靴也無法隨便亂走。人們只能在路面正中那條泥水自然分開的小道上,小心翼翼地前行。這條小道只有一兩尺寬。來往的行人就好像在一條鋪在路面的細帶上行走,行人們排成一列緩緩通過。我就在這條細帶上同k不期而遇。我一直只注意腳下,甚至k走到了對面都沒有發覺。當我下意識地感到自己面前有什么擋住了去路時,抬頭一看,才發現k就站在自己面前。我問k到哪里去了。k只回答說到那邊去了一下,用的仍舊是平素那種不冷不熱的腔調。k與我在這條細帶上錯身走過,接著,我看到緊跟著k后面的是一個年輕女子。我有近視,剛才一直沒有看清。與k擦肩而過后,我看清了這個女孩正是房東小姐!我大吃一驚。小姐有點兒臉紅,對我打了招呼。那時,女人的發型和現在不同,還沒有出現廂式發型(頭發前梳的西式發型),而是把頭發在頭頂像蛇一樣盤起。我怔怔地看著小姐的頭發,過了一瞬間才回過神來,必須有一方把路讓開。我果決地邁到泥里,這樣小姐就能輕松地走過去了。

    在到達柳町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好了,且去哪兒心情都不會好的。我也不在乎飛濺的泥水了,在臟乎乎的泥地上邁開大步胡走一通。然后就回家了。

    三十四

    我問k是不是和小姐一起出去的,k說不是,是在真砂町偶然遇見后,一起順道回來的。這樣一來,我不便再繼續往下追問。可在吃飯的時候,我又向小姐提出了相同的問題。小姐聽后,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令我不快的笑容,讓我猜猜她去哪兒了。那時的我脾氣有點兒急躁,看到小姐這副玩笑樣子,心中不免生氣。而能感覺到這種氣氛的,只有共進晚餐的夫人。k也是神情自若的樣子。小姐的這種態度,究竟佯作不知,還是天真無邪,我無法判斷。作為年輕女子,小姐也算是頭腦靈活的人,可年輕女子所共有的那種令我不快的特點,說沒有也不確切。這種令我不快之處,是從k入住后,才慢慢進入到我的眼中。我該把這種不快歸咎于自己對k的嫉妒?還是將其看作小姐對我的表演?我對此迷茫不知。即使在今日,我也無意否定我那時強烈的嫉妒之心。經過多次反復,我已經意識到在愛的里面,這種情感所發揮的作用。在外人看來,這種感情只會在不值一提的小事上體現出來。說句題外話,這種嫉妒不就是愛的另一種體現嗎?在結婚后,我感覺這種嫉妒之情漸漸淡了下去。與此同時,愛情的火焰也不似最初那樣強烈了。

    我在想,是否要將自己一直猶豫的內心,毅然向對方的胸口擲過去。我所說的對方并非是小姐,而是夫人。我曾經考慮過是否要和夫人正式請求將小姐嫁給我。可是,自己雖然下了這個決心,卻遲遲沒有付諸行動。這樣說來,我真是個優柔寡斷的男人。可真是這個原因也就算了,但實際上阻止我進一步行動的,并非自己的意志力不足。在k沒來住的時候,我由于擔心被人欺騙,一直壓抑著內心的情感,無法向前邁出一步。k來之后,我又疑心小姐是否對k生有情意——這個念頭不停地困擾著我。我暗暗對自己說:倘若小姐真的傾心于k多于我,那么我對小姐的這份感情便沒有表白的價值。羞恥和痛苦的感覺略有不同。不管我自己的愛戀如何強烈,可愛戀著的姑娘卻對別人投以青睞的話,我無論如何都不想與這樣的姑娘為伴。世上也有這種人——不管對方愿不愿意,只要娶了喜歡的姑娘,就會沾沾自喜。當時的我,覺得這樣的人要么就是洞悉一切,看透人情的滑頭,要么就是未諳世事,不知情愛為何物的蠢貨。我的感情純潔熱烈,絕對不能認同只要娶回來就能磨合和諧的邏輯。也就是說,我是個極為高尚的愛的理論家。而同時,也是個迂闊不堪的愛的實踐家。

    在與小姐如此長時間的相處中,我本來也有很多次直接向這位“重要當事人”表明心思的機會,可每當機會來臨時,我都故意避開了。那時的我,固執地認為按照日本的習慣,是不允許這樣做的。可是,束縛我的不僅僅是這種習慣,我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日本人,特別是日本的年輕女性——在這種情況下,總是缺乏直接向對方說出自己想法的勇氣。

    三十五

    這些理由使我裹足不前,只得原地呆立。就像身體不適的情況下午,醒來后覺得周圍事物盡在眼中,但四肢就是動彈不得。我常常經歷這種外人無法感知的痛苦。

    不久,新年伊始,春天來臨了。一天,夫人對k說,能不能找幾個朋友過來玩紙牌,k馬上說自己沒有朋友。夫人吃了一驚。的確,k一個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也沒有。在街上相遇時,可能會多少打個招呼,可那些人遠談不上是可以一起玩紙牌的朋友。夫人隨后轉向我詢問能否帶朋友過來,我當時沒什么心情玩這個,只是含糊地應付了一聲,隨后將其拋之腦后。可到了晚上,k和我還是被小姐拉了過去。由于沒有客人,只是家里的這幾個人玩兒,場面稍顯冷清。k的牌技很生疏,就像湊數的人。我問k會不會玩百人一首,k回答說不會。小姐聽了我的話,以為我輕視k。于是明顯地站在k的一邊。最后,竟然成了二人合力來對付我。這樣下去,我可能會與他們吵起來。幸而k的態度沒什么變化,并沒有絲毫得意之色。這樣我才平靜地堅持到最后。

    又過了兩三天,夫人和小姐一大早就去了市谷的親戚家。k和我都還沒開學,雙雙留在家中。我對讀書和散步都感到厭倦,只是將雙肘架在火盆邊上托著臉頰發呆。隔壁房間的k則一聲不發,整個房間極為沉靜,仿佛兩個人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實際上,這類事在我們之間不足為奇,我并沒有特別在意。

    十點左右,k忽然拉開隔間的門,同時看著我。他就站在門檻上,問我在想什么。我當時腦中空空。如果在想,也是時刻掛念的小姐的事情。思念小姐無疑會聯想到夫人。可k最近就像個無法分割的存在,總在我的頭腦中縈繞,這樣問題就變得復雜起來。我與k相互對視著,雖然自己一直將他視作某種障礙,可我無法直言相告。我依然默默地看著他的臉,這時,k走過來坐在我的火盆邊上。我將雙肘移開火盆的邊緣,向他那邊推了推。

    k開始說一些與往日不同的話題。他問夫人和小姐到市谷的什么地方去了,我說可能是叔母家。k又問起這位叔母,我說也是軍人的家屬。k又問女人拜年大多是在正月十五之后,為什么這么早就去了,我只能回答對此不知。

    三十六

    k還是一個勁兒地問起夫人和小姐,他不停地追問,直到我也無法回答。我覺得有點兒麻煩,可更感覺奇怪。之前總是由我先提起母女二人的話題,可現在回想起那時他的樣子,我一定會注意到他變了。我最后忍不住問他,為什么今天會問這么多問題。這時,他忽然沉默了。可我卻發覺他緊閉的嘴角肌肉正在抖動。k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平時有個毛病,就是要說什么之前,嘴角總會發生些許顫動。他的雙唇仿佛故意反抗他的意志,不肯輕易開啟。他語言的力量也好像被封印了似的。可一旦這語言破口而出,發出的聲音就要比普通人倍加有力。

    我觀察他嘴角的變化,預感到他又要說什么了。可他究竟準備說什么,我無法預測,所以更加震驚。請想象一下,當他向我表達出他對小姐的深刻戀情的時候,我的樣子。我仿佛被他的魔法棒一下子變成了石塊,就連蠕動嘴唇的能力都失去了。

    那時的我,已經被恐懼嚇得縮成一團,而且是痛苦不堪的一團。總之,我就是個塊狀物,從頭到腳都變得如頑石鋼鐵般堅硬,已經失去了呼吸的彈性。慶幸的是,這種狀態并沒有持續多久。我很快恢復了常態,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策:又被他搶先了!

    可是,對自己下一步究竟怎么走,我也一籌莫展。也許根本沒有思考的余裕吧。我一動不動,怔怔地忍受襯衣被腋下沁出的冷汗所浸透。在這當中,k不時地開啟他那依舊沉重的雙唇,斷斷續續地表達著自己的思想。我痛苦難耐,就像一張大幅廣告貼在我的臉上,即使k也不會注意不到。可此刻,他正將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自己的事情,根本沒有關注我的表情。他的表白從頭到尾都是一種腔調,沉重而滯鈍,給我一種不可輕易撼動之感。我的一半心思在聽聞他的表白,而另一半心思則為如何處理而煩惱。對他言辭中的細微之處我一無了解,只有他說話時的腔調在我胸中回蕩不已。鑒于此,我不僅如方才所言那樣痛苦,而且還產生了某種恐懼之感。也就是說,對方比自己優秀的念頭,在我的頭腦中萌發了。

    k的傾訴大體結束時,我已經什么也說不出來了。我到底是該在他面前進行相似的表白?還是緘口不言為好?我的沉默并非是在權衡利害,是真的空口無言,而且也沒有表達的欲望。

    午飯時分,k和我相對而坐。女傭為我們盛飯,對我來說真是難以下咽。我們就餐時幾乎一言未發。也不知道夫人和小姐何時回來的。

    三十七

    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未再碰面。k同上午一樣安靜,而我則陷入深刻的思考。

    我當然希望同k表明心跡,可又覺得現在為時已晚。為什么沒有在他講話時就將其打斷,來個反戈一擊呢?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失誤。至少也要在k表述時緊隨其后,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這樣也許會好一些。如今k的表白已經告一段落,如果這時我又琢磨著來一次表白,怎么感覺都有些不自然。可我又不知該用何種方法化解這種不自然。我現在悔恨交加,暈眩不已。

    我盼望k再次打開隔間的門走向我。要我說,剛才就像遭遇意外打擊一般,我毫無防備。我決心將上午失去的東西奪回來。于是,我便不時地抬起頭,一次又一次地望著隔斷門。可那扇門不再打開,k總是那樣安靜。

    這期間,我的頭腦卻被寧靜所煩擾。在那個小小的隔間里,k也在想著什么吧。一想到這個,我就不能自持。我們總是這樣隔著一扇門而相互沉默。k越是安靜,我就越容易忘記他的存在——這本是我們相處的常態。可這個時候,這份安靜不禁使我狂躁,我又不能自己打開那扇門去找他。一旦錯過了對話的機會,我只能等待對方再次為我制造這樣一個機會。

    最后,我竟然變得坐立不安。如果再勉強自己繼續做下去,我很可能會忍不住去找k。我只得起身走向走廊,又從那里走到茶室,六神無主般地從鐵壺中倒出一杯水,喝了下去。最后,我走出家門,站在大街的正中央,仿佛故意避開k似的。我也沒有什么特定的去處,只覺得在家中實在有些心神不寧。所以,我隨便走到哪里都無所謂,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正月的街道徘徊。無論怎么走,我的腦海中都是k的影子。我也并非為了在頭腦中擺脫k而如此徘徊,這樣閑逛只是為了咀嚼他的表現。

    我首先覺得他是個謎一樣的男人。他為何突然向我表明這種事情?他的情愛已經積累到必須找人傾訴的程度?平日那個他又跑到哪兒去了?此中緣由,殊不可解。我了解他的弘毅,也了解他的真摯。我相信,在決定自己今后的態度之前,有眾多的事情需要和他交流。同時,我也有些厭倦繼續與他保持朋友的關系。我就這樣失神地在大街上游蕩,眼前始終浮現k端坐屋中的情景。而且幻聽到某種聲音回響于耳畔,似乎說我怎么走也對k奈何不得。也就是說,我已經將他想象成某種妖怪,而且感覺自己可能一生都會受其困擾。

    當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時,k的房間仍舊那樣安靜,仿佛毫無人氣一般。

    三十八

    到家后不久,我就聽到人力車的聲音。那時候還沒有橡膠輪胎,車聲很刺耳,很遠都能聽得到。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被叫去吃飯。夫人和小姐脫下的華服還沒有收拾,亂糟糟地鋪在隔壁房間。兩位女士似乎擔心回來太晚而過意不去,為了準備晚飯就著急回來了。夫人的這份親切,對我和k沒有絲毫觸動。我一面對著飯桌坐下,一面惜字如金地打招呼。k比我還要沉默。由于平時很少同時出行,母女二人倒是比平時興奮許多。如此一來,我們兩個男人的態度就顯得格外扎眼了。夫人問我怎么了。我回答說心情不好。實際上,我的確心情不太好。隨后,小姐也問k同樣的問題。k沒有說和我一樣心情不佳,只回答不想說話。小姐追問為何不想說話。我一下子抬起笨重的眼望著k,心中好奇k會如何回答。k的雙唇又習慣性地開始顫抖。如果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以為他正在為如何回答而苦惱。小姐笑著說是不是在考慮什么困難的事啊。k的臉變得微紅。

    這一夜,我比平時更早上床休息。吃飯時我說自己心情不好,夫人掛念此事,在十點左右特意為我端來一晚蕎麥湯。可那時,我的房間已經熄燈。夫人“哎呀”叫了一聲,把隔壁的隔扇門拉開了一條小縫。光線從k的書桌上斜射進我的房間,看來k還沒睡。夫人坐在我枕邊說可能感冒了,喝點兒熱的暖暖身子吧,說著便把蕎麥湯送到我的嘴邊。在夫人的注視下,我把那碗蕎麥湯喝了下去。

    在黑暗中,我思索了很久。當然圍繞著一個問題輾轉反側,卻毫無辦法。我忽然好奇隔壁的k在做什么,便無意識地叫了一聲。于是,k也回了我一聲。他現在還沒睡,我對著隔扇的門問還沒睡嗎?他簡單地答道馬上就睡。我又問他在做什么,這次k沒有回復。五六分鐘后,我清晰地聽到他拉開壁櫥,鋪展被褥的聲音。我又問他現在幾點,k說一點二十。過了一會兒,“噗”的一聲吹滅燈,室內變得完全黑暗,寂靜無聲。

    我的雙眼卻在漆黑中漸漸變得澄澈明亮,我又一次下意識地叫了k一聲。k也和剛才一樣回應。我主動對他說,如果現在可以,希望我們能好好聊聊今天他跟我說的事情。我當然不想隔著隔扇說話,可覺得k馬上就會回復自己。不料k在爽快地回應了我的兩次呼叫后,卻不再有什么反應,只是用極低的聲音搪塞道“是啊”。這讓我不由得心里再次一震。

    三十九

    無論第二天,還是第三天,k的回答始終是那種含含糊糊的態度。看他的神情,是絕對不想由自己主動觸及這個問題的。當然也沒有機會。如果夫人和小姐沒有同時出門,我們便無法心平氣和地談論這件事。我對此心知肚明。盡管清楚,可內心還是十分不安。起初我還只是慢慢準備,等著對方開口,轉而決心只要有任何機會,自己都會主動提出此事。

    與此同時,我也在默默地觀察所有人的反應。夫人的態度與小姐的舉止,一切皆如常。既然她們在k表白前后沒有什么不同,那么k的表白只有我這一個聽眾。無論是核心的小姐,還是作為監護人的夫人,都對他的表白一無所知。這樣一想,我內心稍稍安靜了一些。我又覺得,與其強行制造機會,生硬地挑起話頭,倒不如抓住自然而然的機會更好。于是,我決定暫時先不出手,將這個問題放一放。

    這種想法聽起來很簡單,可心中的變化如同潮汐升降,起伏不平。我看著k平靜如常的樣子,心中產生了多種解讀。在觀察夫人和小姐的言語動作時,我又對她們是否言行一致心生懷疑。人心中安裝的那個復雜的機器,真的會像鐘表的時針一樣,一目了然地指出表盤上的數字嗎?總而言之,請你這樣想吧,我對同一件事,這樣看看,那樣看看,然后才會落腳。說得再復雜一些,那時在情理上絕對不該使用“落腳”這個詞語。

    不久,學校又開學了。在課程相同的日子里,我們一起出門。如果時間合適,兩個人放學也會一起回家。在外人看來,我和k還是一如既往的親密模樣。可實際上,我們都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一天,我忽然在大街上同k針鋒相對起來。我問的第一個問題:前幾日的表白,是只對我一個人說了,還是對夫人和小姐也說了。我認為今后對k的態度,必須以他的回答來決定。于是,他表明自己從來沒對其他人說過。我內心一陣歡喜,認為事情與自己推測的別無二致。我清楚k比自己更加蠻橫,膽子也更大。可另一方面,我又會無緣由地相信他。即便他為了學費對養父母欺騙了三年,我對他的信任也絲毫未減,反而對他更加信任了。這樣說來,患有疑心重病的我,對他這樣明確的回答也沒有絲毫否定之心。

    我又問他打算如何處置自己的愛情。僅限于表白?還是希望自己的表白收到實效?對這個問題,他只字未答,只是默默地向坡下走去。我請求他不要有所隱瞞,向我敞開心扉。他卻毅然說道對我毫無隱瞞的必要。可對我想知道的事情,他卻未提及只言片語。由于在大街上無法立定腳步,刨根問底,我也只好不了了之。

    四十

    一天,我來到久違的學校圖書館,坐在一個寬大書桌的角落,上半身享受著窗口射入的陽光,手中翻著最新的外國雜志。我的任課老師要求我在下周前完成有關專業的某項調查工作。我總也找不到有用的信息,只得反復借閱這些雜志。最后,我終于找到自己需要的文章,隨后便專心地閱讀。忽然,書桌對面,有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呼喚著我的名字。我一下子抬起頭,看到站在我面前的k。他俯身于書桌上,將臉靠近我。你也知道,圖書館是不能大聲說話打擾他人的。k的動作與大家的都是一樣的,但那一刻,我心中生出種種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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