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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先生和遺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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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在這個夏天收到過你寄來的兩三封信。你拜托我為你找個工作,我記得應該是第二封信里的事情。我在讀信的時候就想著是不是能為你做些什么。至少覺得應該回個信給你。可坦白而言,我沒有對你的請求做出過任何努力。如你所知,我的生活狀態與其說是交際面狹小,倒不如說是孤僻離群。這樣的我,根本沒有能力幫助你。但問題并不在此。說實話,我對自己應該如何生活煩惱不已。像現在這樣如行尸走肉地茍活于世間嗎?還是……那時的我,每當心底重復著“還是”這個開頭的時候,就會感到陣陣恐懼。我就如同疾行到懸崖邊的人,在忽然看到深不見底的深谷時,產生了極為膽怯的感覺。于是,我就像許許多多與我有著相同恐懼感的人一樣,心中產生煩躁不安的感覺。雖然有些遺憾,但毫不夸張地說,那個時候的我根本無視你的存在。說具體點兒就是,你的工作問題什么的,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也根本不在乎這些。我不必為這些事情操心。我把你的信往信袋里一放,然后就開始抱臂沉思。你家里也算有些財產,何必剛一畢業,就苦苦掙扎于什么地位啊,事業啊。我對此不以為然,倒是帶著厭惡的感覺向遠方的你瞥了一眼,由于不給你回信就會覺得過意不去,為了給自己找個借口,只能把這些向你和盤托出了。我上面說的這些尖酸的話,并不是故意要惹你不開心。你繼續往下看,就會明白我這番話的本意了。總是,我沒有向你發出任何的回應,請你原諒我的怠慢。

    此后,我向你發了電報。說實在的,那時的我,是想和你見上一面的。見面的時候,向你希望的那樣,告訴你我的過去,為你今后的人生做出參考。你給我回的電報上說現在不能來東京。我非常失望,長時間地望著這封電報。你覺得只發電報不保險,又給我寄來了一封長信。我讀過信,非常理解你不能來東京的原因。我絲毫不認為你是個沒有禮貌的男人。你怎能不管如此病入膏肓的父親,前來東京呢?倒是我不顧及你父親的生死,要求你來有些太過不近人情了。實際上,在發那封電報時,我完全沒有想起你父親的事。可當你在東京的時候,我還曾提醒過你老人家得的是難癥,萬萬大意不得。這樣看來,我就是個充滿了矛盾的人啊。或者,較之頭腦混亂,我可能更是被自己的過去所壓迫,才形成的這種矛盾性的人格。在這一點上,我對自己有充分的認識。請你無論如何都要原諒我。

    我在看你寄來的信時——你寄來的最后一封信。我覺得自己做了件錯事,于是就想給你寫封回信,表達自己的觀點。可我拿起筆,行文卻不能成行。因為我覺得如果要給你寫信,就要寫成像這封信一樣的完整模樣,而當時寫這樣一封長信,對我來說為時尚早。所以我輟筆停思,只給你發了一封“不來亦可”的電報。

    二

    在那之后,我就開始動手寫這封信了。由于我平時不怎么動筆,對事物的描寫也好,對思想的描述也好,都沒法按照自己的想法闡釋清楚,這令我非常苦惱。我差點兒為此放棄了對你的承諾。可盡管我幾欲罷筆,卻無法做到。在痛苦的感覺消退后,又拿起筆來。在你看來,我可能算是非常重視履行自己的義務,我對此也不必否認。正如你知道的那樣,我是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孤獨之人。對我和我的生活來說,能稱其為“義務”的事情,環顧四周也“未見蹤影”。說不上是故意地又或者是自然地,我過著盡量避免“義務”的生活。可我并非因為對義務的冷漠才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倒是過于敏感無法經受刺激,才像你看到的這樣虛度光陰。正是因為我的這種特質,一旦許下什么約定,如果我不能踐行,就會非常厭惡自己。為了在你這件事上不會對自己產生那種厭惡的情緒,我不得不再次拿起已經放下的筆,繼續寫下去。

    而且我是很愿意寫這封信的。倒不都是為了履行義務,而是希望寫寫自己的過去。我的過去是我個人經驗的體現,也可以說是我個人私有的一些經歷。如果我沒有與他人分享這些寶貴經驗就離開人世,真可謂太遺憾了——我心里多少有著這樣的愿望。可如果將這些經驗所授非人,倒不如讓它和我的生命一起埋葬。實際上,如果沒有你這樣一個男人出現的話,我的過去就會一直只是我的過去,甚至連間接地成為他人的“前車之鑒”都不可能。在幾千萬日本人中,我只對你說出我的過往經歷。因為你如此誠懇,你曾說過希望能誠懇地接受他人生活中所獲得的經驗。

    我毫無顧忌地將人世間的暗影投射到你的頭上。可你不必害怕。請緊盯著這暗影,并從中俘獲那些對你有用的東西。我所說的暗影,本是指道德上的陰暗。我是在講究倫理的環境中出生并成長的人。這可能和現在很多年輕人所處的環境不同。可無論如何不同,這的確是我的生活,而不是那種“花點兒錢就能租到的衣服”的假大空道理。所以,我覺得自己的經驗對你今后的發展還是有幾分參考價值的。

    還記得嗎?你曾跟我有過很多關于現代思想問題方面的交流。你對我在這方面的態度很了解吧。雖說我對你的看法還沒有達到輕蔑的程度,可也算不上是看重。你的思想基礎不牢固,而且人生閱歷太過簡單——這令我時常覺得好笑。你常用那種埋怨的眼神看著我,最后反而逼迫我,要我將自己的過去如徐徐展開的畫卷,一一呈現在你的眼前。正是從那個時候,我對你產生了尊敬。我看到你希望在我心中捕獲某種鮮活經歷的決心。你要將我的心臟割裂,并吸吮帶著體溫的鮮血。那個時候,我還活著,我還厭惡死亡。所以就與你約定了另外的日期,拒絕了你現在的要求。我現在就要將心臟割裂,讓自己鮮血沐浴你的面龐。只要能在心臟不再跳動的那一刻,你的心中能有某種新的生命產生,我就十分滿意了。

    三

    在不到二十歲時,我失去了雙親。你還記得我妻子以前對你說過的話嗎?他們得了同一種病去世的。實際上,他們幾乎同時、前后腳去世的——我妻子跟你說這些的時候,你還有點兒懷疑吧。老實說,我父親患的可能是令人恐怖的風寒,而母親也因為在身邊看護而被傳染。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由于家里比較富有,我自幼的生活可以說是衣食無憂。回顧過去,如果那時候雙親沒有故去,或至少有一方沒有故去的話,我那種衣食無憂的生活就能一直持續到現在了。

    在雙親故去后,剩下我一個人茫然無措。既沒知識,又無經驗,連分辨的能力都沒有。父親去世的時候,母親也沒能在旁邊;母親去世的時候,甚至不知道父親已經去世了。身邊人對她說父親的身體正在恢復之類的話,也不知母親是否真的相信。她只是將一切都拜托給了叔父。她指著我說:“請一定照顧這孩子。”父母曾準許我去東京求學。所以母親也想順帶提一下這件事,于是她又補充道:“去東京……”而叔父馬上接過話茬兒,答道:“沒問題,你別擔心了。”可能母親是那種耐得住高燒的體質吧,叔父曾用褒揚的口氣對我說過:“她真是個堅強的人。”可母親的這句話是否就是母親的遺言,我到今天也不得而知。母親當然知道父親患的是哪種恐怖的疾病,自己也感染了這種病。可她是否真的相信這種病能奪走自己的生命呢?我想總是有些值得懷疑的余地。而且,當母親高燒時,她所說的那些話雖然條理分明,可事后卻忘得一干二凈。所以……可問題并不在此。只是我從那時起就養成了一種習慣——一種以某種特別思維定式考慮問題,并且以不同角度觀察事物的習慣。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應該從一開始就告訴你:這種作為實例同當下需要討論的問題無甚關系的記述,可能反而更有作用。請你也帶著這種認識讀下去。這種稟性對我在倫理方面的行為和動作所產生的影響,使我在后來愈發地對他人的道德產生懷疑。請記住,這些東西正是極力將我推向煩悶與苦惱深淵的黑手,我對此確信不已。

    跑偏了話題,就會令你難以理解,還是讓我們回到正題吧。我之所以給你寫這封長信,可能因為與自己地位差不多的人比較起來,我心里還算有余裕吧。世人剛剛睡下時就會響起的電車轟鳴之聲已經漸漸遠去,木窗外在不知不覺中傳來的那些可憐昆蟲的鳴叫聲,使人不禁為秋霜凝露心生凄涼之情。對外面的情景一無所知的妻子正在隔壁寧靜地睡著。我握著筆,一筆一畫地書寫,筆尖滑動在紙面上,沙沙作響。我此刻正以一種靜氣凝神的狀態給你寫信。由于許久沒有動筆,我在寫字時筆尖常常寫出格子外面。但我并不認為這些失誤是由于頭腦混亂所致。

    四

    總之,家里只剩我一個人了。除了像母親囑托的那樣投靠叔父外,我別無他途。叔父承擔起家里的一切,又全權關照我的生活。而且,他還答應了我的請求,送我去東京讀書。

    我進入東京的高中念書,那時的高中生要比現在粗野許多。我認識的一個學生,他在晚上和職工打架,用木屐打傷了對方的腦袋。這是他飲酒后干的事,在兩個人打得難分難解時,他的制服帽子被對方搶去了。帽子襯里的菱形白布片上寫有那個學生的姓名。這就麻煩了,警察局差點兒給學校發了通報。多虧了朋友多方努力,才算沒有被起訴。你是在當今如此規矩優雅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在聽聞這種魯莽暴烈的行為后,是不是會產生荒唐愚蠢的感覺呢?實際上,我也覺得極為荒唐愚蠢。可那時候的學生,有現在的學生所不具備的樸實之質。那時,叔父每月給我寄來的費用,要比現今你父親給你寄來的少得多(當然那時的物價也和現在的不一樣)。可就算是這樣,我也沒有絲毫的不足之感。而且在有數的幾位同學中,也絕對沒有慘到要羨慕別人的可憐境地。現在再回過頭來看的話,倒覺得自己是被羨慕的那方。因為我每個月除了收到固定的學費外,還會經常向叔父請求買書的費用(我從那個時候就開始喜歡買書了)以及各種臨時的費用等,并可以隨心所欲地花掉。

    對世事一無所知的我,對叔父不僅信任滿滿,而且常常懷有感激之心,對這位給予我幫助的叔父十分尊重。叔父是位企業家,同時也是縣議會的議員。可能由于這個緣故吧,我還記得他好像和政黨有些關系。從這一點來看,雖然他和父親是親兄弟,可在性格上卻和父親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父親是個對祖輩傳下來的家產篤敬守護的老實男人。他的愛好就是喝喝茶、養養花,再有就是喜歡讀詩集,對繪畫古董也頗有興趣。而叔父的房子雖然在鄉下,但自己住在十五六里以外的市里。市里的古董商中,常常有人給父親帶來字畫、香爐等物。父親可以說是傳統的manofmeans,一位品味高雅的鄉間士紳。所以如果從品性來看,他與性格豁達的叔父真可謂大異其趣。然而兩個人的關系又格外得融洽。父親經常稱贊叔父,說他遠比自己更有能力,更可靠。還說像自己這樣坐得父親遺產的人,本身的才能就會慢慢鈍化——也就是說自己失去了在世間奮斗的動力。父親的這番言論母親聽聞過,我也聽聞過。我感覺父親是希望我能有所心得,才在我面前說這番話的。“你要好好記住這些。”那時父親特意看著我說道。所以我對此事一直記在心里。面對獲得父親如此信任,并被如此稱贊的叔父,我怎么也不會產生絲毫的懷疑。對我來說,叔父本就是我引以為豪的長輩。對父母雙亡、萬事都需要別人照顧的我來說,叔父早已超出單單引以為豪的程度,而更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

    五

    我頭一次放暑假回老家的時候,叔父夫妻作為新的主人,已經住到我那間在父母去世后就空置的房子里。這是在我去東京前就商量好的,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而我又常常不在家,想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

    那時,叔父好像和市里很多家公司都有聯系。他曾笑著對我說,如果以辦理業務的方便程度來說,自己一直住的地方,要比搬到我家這里方便多了。在父母去世后,我和叔父商量著要如何處理財產,以便我去東京念書——他就是在這時候透露出了上述的口風。我家房子歷久,在附近小有名聲。你家也是這樣的吧。在鄉下,如果名望之家明明有自己的繼承人,卻還是把房子毀掉或者賣掉的話,那可是件大事。如果是現在的我,根本不會在乎這件事。可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又要去東京讀書。家里不能這樣空置不管,可自己又不知如何處置,真是苦惱異常。

    叔父無奈,只得答應搬到我的空宅中。可他說市里的住宅也要保留,這樣的話,就必須來往于兩地之間。我當然不可能有什么異議。甚至覺得只要能去東京,什么樣的條件都可以接受。

    孩童般的我,雖然離開了故鄉,可心底還是懷念著故鄉的家。我心中含著游子般的情愫,總感覺故鄉還有自己的歸宿。盡管我非常喜歡東京的生活,可心里還是有迫切的欲望——自己一旦放假,就一定要返回老家。在我努力學習,盡情玩耍之后,常常夢到放假后就能返回的故鄉的家。

    在外出求學的這段時間,我不知道叔父是如何兩地來往的。我到家的時候,叔父全家都在這座宅子里。上學的孩子們估計平時都住在市里,由于也放假了,就被領到鄉下游玩。

    家里人見到我都非常高興。而我也因為現在的家比父母在世的時候還要熱鬧,更有生氣而感到高興。叔父還讓我住到了自己原來的房間,把住在里面的大兒子趕了出來。由于宅子里的房間很多,我謙讓說自己住別的房間也沒什么問題。可叔父說這是我的家,堅持要我住進自己的房間。

    除了偶爾回想起故去的父母,我沒有其他的不愉快,就這樣和叔父一家共度了一個暑假,然后又回到了東京。整個暑假中只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投下了些許陰影——叔父夫妻二人勸說剛進高中的我盡快結婚。而且他們前后跟我重復了三四次。第一次勸我時,我只是覺得突然,感覺很驚訝。第二次就斷然拒絕了。當第三次時,我不禁脫口反問他們這么做的理由。他們的想法很簡單,我早日結婚的話,就能回到家中,繼承亡父的家業了。可我覺得只要假期回來看看就好。至于繼承父親的家業和繼承家業所必需的娶親,這兩個道理對于生于田間長于田間的我來說,都是可以明白的。我絕對沒有反感。可對于剛剛到東京求學的我來說,這些事情就如同望遠鏡觀望遠景一般。我最終沒有答應叔父的要求,就這樣離開了家鄉。

    六

    我就這樣將結婚的事漸漸地忘了。我觀察身邊的同學,感覺沒有一個人拖家帶口,都很自由,而且似乎全都是單身。如果深入了解的話,這些表面無憂無論的同學中,可能也有同學已經為家庭的原因而被迫娶親。可當時還如孩童般天真的我根本沒往這方面想。就算真有這樣的人,他也會對周圍的人有所顧忌,盡量不去談那些跟學業無關的事情吧。事后回過頭來想想的話,我不就是這樣的人嗎。可我連這點都沒有意識到,只是無憂無慮地在學業的道路上闊步前行。

    學年結束的時候,我又打包好行李,回到埋葬父母的鄉下。同去年一樣,在我的家中,又見到了熟悉的叔父夫妻和他們的孩子。我又一次在這里嗅到了故鄉的氣息。對我來說,這份氣息依然令我懷念如初。就算為了打破整整一年枯燥學習而產生的某種變化,也是很難得的。

    可在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上,在同樣的氣息中,叔父忽然又對我提起了結婚的問題。叔父還是重復著去年對我勸誘結婚時的老話。就連理由都和去年一般無二。只是上次勸誘的時候還沒有確定的對象。這次卻已經為我相好了一位姑娘,這讓我困惑不已。這個人就是叔父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堂妹。叔父說,娶了堂妹雙方都方便,而且父親活著的時候也對他這么說過。我也覺得這么做確實方便,父親也可能真的跟叔父這樣說過。可現在這話我是從叔父嘴里聽到的。而在他說這些話之前,我不記得父親說過這個事情,所以自己感覺有些驚訝。雖然驚訝,我也覺得叔父說得有道理。也許是我太迂闊,或者我本就是個迂闊之人,但我覺得主要還是因為我對這位堂妹心不在焉吧。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常常去位于市里的叔父家玩。不僅在那兒玩,常常還會在那兒過夜。那時,我就慢慢與這位堂妹熟悉起來。你也是知道的,兄妹之間哪會產生什么戀情呢。也許我在隨意演繹這個大家公認的事實,可在朝夕相處、過往無間的男女之間,已經完全喪失了可以激起愛戀的新鮮感。正如同聞到香氣只在焚香的一瞬間,品出酒味兒只在剛飲酒的一剎那。同樣,愛戀的沖動也只出現在一瞬間。一旦兩個人在平靜中度過了,那么就算是今后雙方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親密,愛戀的精神也只能漸漸歸于麻木。無論我怎么反復考慮,也沒辦法將這位堂妹當作自己的妻子。

    叔父說若是我一定堅持的話,畢業后再結婚也未嘗不可。然后又補充說為善宜速,如果可能話,先把事情定下來。我覺得如果對結婚對象不滿意,定不定下來都一樣。所以就拒絕了。叔父顯出嫌惡的神色,而堂妹也哭了。她并不是因為不能與我結婚才悲傷。而是作為女人,自己的結婚請求被男方拒絕了才傷心的。就如同我不愛堂妹那樣,我清楚地知道,她也不愛我。就這樣,我又回到了東京。

    七

    我第三次回到家鄉,是在一年后的夏初時節。我總算熬到學年考試結束,便匆匆逃離東京。對我來說,故鄉是如此親切。你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吧!自己出生地的空氣色調不同,土地的味道那樣特別,這里飄蕩著對父母那濃濃的記憶。每年,我在七、八兩個月中都會蝸居于此,如同入穴之蛇那樣安靜無驚。這對我來說,比什么都更愉快和舒服。

    關于堂妹結婚的事,單純的我不覺得這件事有什么值得煩惱之處。不愿意的話就干脆拒絕,拒絕了也就沒什么了——這就是我的想法。就這樣,雖然我沒有委屈己意迎合叔父的要求,但自己仍然覺得無所謂。在過去的一年中,我從沒為此事煩惱過,仍然滿心歡喜地回到家鄉。

    可回家后,就發覺叔父的態度大異往昔。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帶著和善的神態將我抱入懷中。盡管如此,在回家最初的四五天中,性格磊落質樸的我并未發現有什么異常。只是在某個偶然的機會,我忽然發現不對勁兒。而且令我奇怪的是,不光是叔父,叔母和堂妹也變了。就連已經初中畢業,打算進入東京的高中繼續念書——曾經給我寫信詢問那里的情況——的叔父的兒子,也發生了奇怪的變化。

    天性使然,我不得不好好思考:為什么自己的感覺變了呢?不,為什么他們會變成這樣呢?我懷疑是不是我故去的雙親,忽然將我混濁的雙眼擦洗干凈,使我對世間的人情世故忽然有了判斷的能力呢?在我心靈某個地方,我相信即使父母已經故去,他們還會同在世時一樣地愛著我。當然,那時的我也絕對不是迷信愚昧之人。可先祖遺傳下來的迷信本性,深深地融化在我的血液之中。如今也是依然如此吧。

    我獨自入山,跪拜在父母墓前。這是一種半帶哀傷、半帶感謝心情的跪拜。在這冰冷堅石下橫臥的雙親,他們的雙手似乎握有我未來的幸福,我向他們祈禱保佑自己的命運。你現在可能會笑話我。我覺得被嘲笑也無妨。可我的的確確就是這樣的人。

    我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可這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初次體驗了。那時我大概十六七歲。我在人生中第一次發現美麗的事物時,曾經極為驚訝。我曾經多次懷疑過自己的眼睛,也曾多次將自己的雙眼擦亮,而且在心中暗暗嘆服這美麗。十五六歲時,無論男女,都是俊美秀麗、情竇初開的年紀。情竇初開的我第一次看到了代表世間美麗的女性。面對迄今為止絲毫沒有注意到的異性,我那被遮蔽的雙眼一下子就變得豁然開朗了。可以說,我的世界完完全全地被改變了。

    我發覺叔父態度變化的過程,也與此完全相同——都是猛然間注意到的。是一種未有任何預感、突如其來的感覺。在我看來,他和他的整個家庭都完全變了模樣。我對此驚訝不已。而且如果照這樣下去的話,我真感到自己有前途未卜之虞。

    八

    家里的財產一直聽任叔父處置,我覺得如果自己無法理清這些財產的話,就會有些對不起父母。叔父總是宣稱自己很忙,他那忙碌的身子每晚都睡在不同的地方。他在鄉下舊宅和市內住宅之間頻繁往來,常常兩天住這兒,三天住那兒,終日帶著神色不定的表情,“忙”成了他的口頭語。在我沒有對他產生任何懷疑的時候,曾經認為他真的很忙,還不無譏諷地將其解釋為如果不忙倒是跟不上時代了。可當我希望找時間談談財產的事情時,再看著叔父那副忙碌的樣子,只覺得他純粹為了避開我而找的借口。就這樣,我很難有時間和叔父好好談談。

    我聽聞叔父在市里的家中又納了個妾,這是一位我上初中時的同學告訴我的。作為叔父,納妾原本不足為奇。但我還是感到驚訝,因為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從未有此風聲。這位同學還告訴了我很多關于叔父的事情。其中有一件事使我產生了強烈的懷疑:曾有一段時間,叔父的生意看上去似乎瀕臨破產,可這兩三年又忽然興旺了起來。

    我終于開始和叔父談判了。用談判也許不太合適。可如果從對話的結果來看,除了這個詞,再沒有更貼切的詞可以形容了。這樣一來,使用這個詞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叔父總是把我當個小孩子來糊弄。我也從一開始就以懷疑的眼光來看待叔父。所以,想穩穩當當地解決這件事是不可能的。

    非常抱歉,我為了急著往下敘述,無法將這次談判的始末詳細地寫出來。說實話,有某些更重要的事情在前方等著我。我的筆觸早就急著要將那件事寫給你,只是現在勉強壓住而已。我已經永遠失去了與你安靜對話的機會。現在的我不僅不習慣執筆書寫,而且就珍惜時間來說,也不得不對想寫的事情忍痛割愛。

    你還記得吧,我總是和你說:這世上并無天生的壞人,很多善良的人都會在關鍵時刻忽然變成壞人,你對此要多加注意。當時你提醒我說太激動了,并問我好人在什么情況下會變成壞人。我只說了一個“錢”字。你對這個回答有些不滿。我到現在還對你那不滿的神態記憶猶新。現在我可以對你明說了,那時我想到的,就是叔父的事。無論是作為普通人見錢變質的典型,還是世間無人可信的典型,我都會懷著憎惡的感情想到自己的這位叔父。我的回答,對于正希望加深自己思想深度的你來說可能有些不滿足,有些陳腐。可在我看來,這回答正是鮮活生動的。現在的我不也仍舊處于興奮狀態嗎?比起用冷靜的頭腦分析新奇的事物,我更相信憑借滾燙的唇舌來描述平凡的道理。人的身體是依靠血液的力量活動的。而語言不僅能導致空氣的振動,更能將對原本已經強有力的事物附加更多的力量。

    九

    總而言之,叔父在我的財產上搞了鬼。在我去東京念書的三年中,他很容易就做到了。在世間看來,把一切都安心交給叔父而從不過問的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若從更高的層次來看,或許可以說我是個單純可敬的男人吧。我回顧著那時的自己,對自己那過分的正直深深悔恨,埋怨自己為什么不生得壞一點兒。可我又希望自己能回到出生之時,以自己現在的這份正直再活一次。請記住,你遇到的是已經被世俗污染后的我。如果以被污染的年份來排輩分的話,我當之無愧是你的前輩。

    如果我按照叔父的意愿和他的女兒結婚,想必一定在物質方面對我更有利。叔父是出于某種算計的心理將女兒強推給我的。他提出結婚的要求,哪是為了兩家便宜的考慮,簡直就是出于利欲熏心的齷齪行為。我肯定是不愛堂妹的,可也不討厭她。現在回過頭來考慮這件事,我拒絕這門親事多少還是感到愉快的。雖然作為結果我還是被騙了,可如果以被騙者的角度來說,我沒有像叔父要求的那樣迎娶堂妹,多少還是堅持了自我,沒有讓對方為所欲為。這都是些不成問題的瑣碎小事。特別對與此毫無關系的你來說,我這么固執己見是不是有點兒愚蠢啊。

    在我和叔父之間,其他親戚也摻和進來了。對這些親戚,我全無信任之感。對他們不僅沒有信任,簡直可以說是敵視。鑒于叔父已經欺騙了我,我認定其他親戚必定也會欺騙自己。在我的邏輯中,如果父親那么稱贊的叔父都如此不堪,其他人就更別說了。

    可是,他們還是為我收拾了屬于我的一切財產。換算成金錢來看,要遠比我預期的數額少。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種方法:要么默默地接受這一切,要么和叔父對簿公堂。我極為氣憤,可又迷惑不已。自己對訴訟所需要的漫長時間擔心。我正在讀書的時候,作為學生犧牲這么多寶貴的時間,會令我非常痛苦。在反復權衡后,我委托自己在市里念中學的舊友,將自己得到的財產全部變為現金。雖然他勸我先不要這么做,可我根本聽不進去。那時,我暗下決心再也不回故鄉,并發誓再也不會與叔父見面了。

    我離開故鄉前,再次參拜了父母的墓地。這是我最后一次參拜他們的墓地了。以后再無機會了吧。

    我的那位舊友按照我說的將財產變了現。不過,那是我到東京很久的事了。在鄉下,想把地賣出去也沒那么容易,還要防止別人趁機壓價。所以我到手的金額,要比時價虧了不少。坦白而言,我的財產只有離家時帶走的若干公債,和其后那位舊友送來的金額。作為父母的遺產,這些錢一定是少了許多。而這些錢又是被迫流失的,這令我更加郁悶。好在作為學生,我的生活還可以有足夠的保障。說實話,我連這些錢一半的利息都沒用完。可我有了這種寬松的生活后,卻陷入了意想不到的困境。

    十

    已經不必擔心財務問題的我,希望搬出鬧哄哄的宿舍,找一家獨門獨戶的房子。可這樣的話,就需要費力去買新家具,還要請個老媽子打理,而且老媽子還要是個正直的人,就算我出門也不必擔心留在家里的貴重物品。這樣想來,還真覺得搬出來單住不易。一天,我又一時心血來潮想找房子,然后半散步地在外面閑逛。我從本鄉臺西下,然后沿著小石川的坡道徑直向運通院的方向走去。現在那里已經通了電車,周圍環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那時候,一邊是炮兵工廠的土墻,另一邊是半平地半丘陵的空地,中間生長著雜草。我站在雜草之中,怔怔地望著前方的山崖。現在那里的景色也不算壞,而當時更有一番情趣。滿目葳蕤草木,令人神清氣爽。我忽然想到這附近也許有合適的住房。然后便迅速穿過草原,沿著小徑向北走去。現在仍未建好的那條街道,到處是吱呀作響的危房,而當時更是污濁不堪。我穿過街道,拐進小巷,在這一帶逛來逛去。最后,我向一位點心鋪的老板娘詢問,這附近是否有不太大但是好點兒的房子出租。“你問這個啊?”老板娘說道,然后微微把頭斜著思考了一下,“出租房的話……”我看她的樣子好像也說不出什么,剛打算放棄,又聽到這位老板娘說:“在一般人家寄宿行不行?”我想了想,覺得一個人在一戶安靜的人家寄宿,也省去了自己租房的諸多煩惱。于是,我便在這間點心鋪坐了下來,向老板娘詳細詢問了相關信息。

    據老板娘說,那是一戶軍屬的家庭,更確切地說是軍人遺屬的家庭。這家的丈夫是在日清戰爭(中日甲午戰爭——譯者)中死掉的。大約一年前,他們還住在位于市谷的士官學校附近。可那里的房子太大,而且還帶馬廄什么的,于是便把那里的房子賣掉,搬到這里來住了。由于家里人口少,氣氛太過冷清,于是這家人便拜托老板娘介紹合適的人。我還從老板娘那兒得知,這戶人家除了遺孀和她的獨生女之外,還有一個女傭,此外就再無他人了。我覺得只要能有個安靜的環境就最好不過。可又擔心像我這樣的人如果忽然出現,會不會由于對方認為我是個不知底細的書生而將我拒之門外。我不由得產生了作罷的念頭。可我覺得自己雖然是個書生,衣著卻并不寒酸,而且還戴著一頂大學的制服帽。你一定會笑著說,大學的制服帽又怎么了?與現在不同,那時候的大學生很受世間的信任。而我當時對這個四角形的帽子真是信心滿滿。然后,我按照點心鋪老板娘的信息,在沒有事先介紹什么的情況下拜訪了這戶軍人的遺孀家里。

    我見到了那位遺孀,并向她說明了來意。她向我問了許多的問題,什么老家在哪兒啊,哪家學校啊,學的什么專業啊,等等。然后,可能她心里已經有所把握,當時就對我表示什么時候搬過來都可以。這位遺孀是位正直而直爽的女士。我對此心中暗暗敬佩,并想著軍人的妻子都是如此吧。在敬佩之余,我也暗暗驚訝,有著這樣稟性的人為什么會感到寂寞呢?

    十一

    我很快就搬了進來,并租住了和遺孀第一次談話時用的那個房間。這個房間是整座房子中最好的一間。當時,本鄉一帶已經稀稀落落地建起了一些高檔宿舍樓,作為學生的我自然知道自己住的是最好的房間。我成了這房間的新主人,而這間房又比那些新建的房子好了許多。剛搬進來的時候,我甚至覺得作為一個學生,自己住在這里是不是太奢侈了。

    室內大概有八張榻榻米大小,壁龕的旁邊是錯落的擱板,走廊對面一側有一個壁櫥。雖然窗戶一扇都沒有,但從南面走廊中可以射進充足的日光。

    我搬進來的那天,看到了室內壁龕上擺著的插花,以及一張立在花旁的古琴。這兩樣東西都不合我的心意。由于我從小便在喜歡詩書及品茶的父親身邊長大,很小的時候便對中國風的生活羨慕不已。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我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對此等艷俗裝飾不屑一顧的心理。

    父親在世時所收集的那些家具古董,被叔父弄得七零八落,不過多少還剩了一些。我離開故鄉的時候,曾經將它們托放在中學時代那位舊友的家中。只從中挑出了四五幅自己覺得有意思的古畫,把畫軸拆掉后就放在行李里帶了過來。我剛搬來時,本想將這些古畫拿出來掛在壁龕上欣賞的。可一見這古琴和插花,瞬間就沒了勇氣。后來,聽說這些花是因為要歡迎我而特意放上去的,我內心不禁一陣苦笑。古琴倒是以前就放在這里的,因為沒有合適的地方,只好擺在這里。

    看到這兒,你的腦子里會很自然地掠過一位年輕女子的身影吧。我也是在還沒有搬進來的時候就對此產生了好奇心。不知是這種邪念事先就損害了我的天性,還是由于我不習慣與外人交往。我在初次遇到這位小姐時,竟然語無倫次,連招呼都打不出來,而小姐的臉上也顯出了紅暈之色。

    之前,我只能通過遺孀的風采和態度來推想小姐的樣子。可這樣的推想對小姐并不太有利。軍人的妻子是這樣的,那么其女兒也是這樣的吧——按照這個邏輯進行下去。而在看到小姐的一瞬間,我所有的推想全都打消了。一股迄今未曾想到過的異性氣息沁入我的心脾。從此,我對壁龕正中的插花也不會覺得討厭了,而那個立在壁龕旁的古琴也不會那么礙眼了。

    插花會按照大概的時間,在枯萎的時候換上新花。古琴有時也會搬到走廊拐角斜對面的房間。在自己的房間中,我坐于書桌之前,雙手托腮,靜靜地聽著悠悠的琴聲。我對古琴沒什么研究,也不知道彈得是好是壞。不過,從彈琴的技術不太復雜這點上看,想來彈得不是很好。可能與插花的水平差不多吧。我對插花很有研究,所以可以斷定小姐彈琴得技術不好。

    盡管如此,各式各樣的鮮花還是落落大方地裝飾著我的壁龕。插花的手法布局卻還總是一樣,而且連花瓶都沒有換過。可如果和插花比起來,古琴的樂調又遜色許多。只聽絲弦砰砰作響,而潰不成曲。雖然可聞歌唱之音,而聲音細小如耳語。一經訓斥后徹底啞然了。

    我非常喜歡觀賞那技藝略遜的插花,傾聽那音律不悅的琴聲。

    十二

    在我離開故鄉的時候,自己已經產生了厭世的感覺。他人不可相信,這一觀念在那時就已經深入我的骨髓。在我眼中,我所敵視的叔父叔母還有其他親戚,正代表著整個人類。甚至在乘火車時,都會對鄰座的乘客心生戒備。如果他們主動和我說話,我的戒備之心就會更加嚴重。我郁郁寡歡,時時有吞鉛似的沉重之感。于是便如剛才所言,我的神經變得越來越敏感了。

    我覺得這次到了東京之后,之所以急于搬出宿舍,上述情況可以說是主因。如果說手頭寬裕了,才想單獨出來住也可以。可如果是原來的我,手頭再怎么寬裕,也不會特意這么麻煩地搬出來住。

    我搬到小石川后,這種緊張的心情也沒有什么改善。我對自己鬼鬼祟祟觀察著身邊一切的樣子深感羞愧。令人奇怪的是,我的大腦和眼睛越來越靈活,而口舌則正好相反,漸漸地“生銹”了。我常常默默地坐在書桌前,像貓一樣仔細地觀察著這個家庭。我常常對這家人感到慚愧,可又忍不住將關注的目光傾瀉般地投向她們。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沒有偷東西的賊一樣,對自己產生了厭惡之情。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為什么面對小姐風格稍遜的插花,我還能有欣喜凝視的心思?為什么對技藝同樣粗淺的琴藝,我也能有欣喜聽聞的耐心?你這樣質問我的話,我只能說兩件事都是事實,我只能如實相告。可如何解釋這些事實,就全憑你自己的見解了。我只想補充一句話:雖然在金錢上對人類持懷疑態度,但在愛情上,我對人類愛的能力深信不疑。所以,在他人看起來奇怪的事物,即便我自己看來也很矛盾,卻仍能使其在我心中共處無擾。

    我常把那位遺孀稱作夫人。從此刻就不在稱呼她遺孀,而稱為夫人吧。夫人說我是個安靜穩重的男人,并夸獎我學習刻苦,但對我那不安的眼神、惶恐的樣貌則只字未提。不知是沒有發現還是有所顧慮,總之她根本沒有理會此事。而且,她還稱贊我落落大方,口氣中頗有尊重我的意思。那時的我,由于思想簡單而略有害羞,并趕忙表示自己沒有那么優秀。于是,夫人認真地向我說道:“你這么說,是因為你自己意識不到啊。”夫人起初并不想把房子租給我這樣的學生,而是想租給公務員之類的人,這才托人介紹房客。大概夫人有成見,認為這類人收入低,只能住廉價公寓。夫人將自己頭腦中所描述的房客形象和我進行對比之后,才夸獎我落落大方的。與那些生活拮據的人比起來,我在金錢上確實比較大方。可這不是天性的問題,這與我的內心世界毫不相干。夫人畢竟是女人,只憑這一點便擴展到我的所有方面,并用一句話將其概括。

    十三

    夫人的這種態度,自然影響了我的心情。沒過多久,我眼神中的惶恐之色也漸漸消退了,我的心也在這寧靜之處安靜了下來。總之,對我那種異樣的眼神和懷疑至深的模樣,夫人一家人從沒有過絲毫關注,這使我感到巨大的幸福。由于對方對我那不正常的精神沒有任何反應,我漸漸平靜了下來。

    夫人是個明事理的女人,所以才有意這般待我。也許她真如自己宣稱的那樣,認為我是個落落大方的人。也許因為我氣量小的那個側面只在頭腦中存在,而從不表現出來。所以夫人被我的外表欺騙了。

    隨著心情趨于平靜,我和夫人一家也慢慢熟識起來,甚至會和夫人或者小姐開玩笑了。偶爾她們也會請我過去喝茶,而我也會買些點心,在晚上請二位到我這里坐坐。我感覺自己的交際范圍一下子擴大了不少,而自己也多次為這些交際浪費了寶貴的學習時間。可奇怪的是,我絲毫沒有感覺到這種妨礙對我有任何損害。夫人本來就是閑暇之人。小姐每日除上學之外,還需要練習插花和古琴,應該說非常繁忙吧。可令人意外的是,她好像什么時候都很閑的樣子。于是,三個人一碰面便聚在一起,聊天游戲。

    每次大抵都是小姐來叫我。有時她會走過走廊的拐角,站在我房間的門口。有時又會穿過茶室,從隔壁的隔扇中閃現身影。小姐每次來了后都會先停一下,然后一定會叫著我的名字,問道:“在學習嗎?”我往往將很難懂的書攤開放在書桌上,然后雙目緊盯著書本,從旁邊看起來就好像正在刻苦用功。可實際上,我本身沒有那么刻苦地學習,只是將目光放在書頁上,然后等著小姐叫我的名字罷了。如果沒聽到小姐的呼喚,我只好起身走到她的房前,問道:“在學習嗎?”

    小姐的房間位于茶室隔壁,有六張榻榻米大小。夫人則有時在茶室,有時在小姐的房間。這兩間房的隔斷有也和沒有一樣,母女二人就這樣在兩間房之間來回穿梭。我在外面問候,回答“請進”的一定是夫人,小姐即使在屋內也很少會回話。

    之后,小姐如果有什么事情來找我,也會在我屋內坐下聊上一會兒。這時,我心中就會涌起陣陣漣漪。這種不安的感覺并不僅僅因與年輕女子同坐而出現。不知為何,我總感覺慌張不適。我被這種背叛自己的尷尬心情所影響,而對方反倒平心靜氣,落落大方。這簡直使我懷疑那個彈琴時連正常音色都發不出的女孩是不是她了。有時聊的時間過長,夫人會從隔壁茶室招呼一聲。小姐只是嘴上答著“好的”,卻并未起身。小姐不是小孩子了,我對這點看得非常清楚。而她在我面前有意表現出的這種姿態,我也是非常清楚的。

    十四

    小姐離開后,我才算松了一口氣。同時,心里產生出意猶未盡而又愧疚不安的感覺。我也許有點兒女子的性格,現今正值青春的你看來更會如此吧。可那個時候,我們大體都是這樣的。

    夫人不是常常出門,偶爾出門的時候,也不會只留下我與小姐兩個人在家。不知這是出于偶然還是有意為之。如果我開口詢問顯得有些奇怪,可若是細細觀察夫人的舉動,就能了解她似乎希望自己的女兒與我接近。可有些時候,她對我又好像暗暗存有戒心。由于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所以時時感覺心中不快。

    我很想讓夫人表明她的態度究竟為何。從思想邏輯上來說,她的表現很矛盾。但由于我對叔父的欺騙至今仍記憶猶新,不能不抱有更深一層的懷疑。我推測夫人的態度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可我無法做出判斷。而且我還無法了解為何夫人會做出如此不合常理之事。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于是,只能將這種種困惑歸咎于“女”字。說到底,女人畢竟還是女人,女人就代表著愚蠢。每當我思路堵死的時候,便總是歸于這種想法。

    即便我如此輕視女性,可也絕對沒有輕視小姐的道理。我心里所有的道理在她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對小姐有著近乎信仰一般的愛戀。看到我將宗教上使用的語言用在一個年輕女性的身上,你可能會感覺有點兒奇怪。但我一直堅信,真正的愛情是與宗教等量齊觀的。每次見到小姐,我就會感覺自己也變得美麗。每次想到小姐,我就會體驗到某種崇高的情感。如果愛的奇妙感情有兩端,高的一端即提升神圣感,低的一端即產生性欲望。我的愛的確捕捉到了其高端。當然,我也是個凡人,自己的身體不免會產生性欲。可我凝視著小姐的眼神,思念著小姐的內心,都全然不帶有絲毫肉欲的色彩。

    在對那位母親產生反感的同時,我卻對她的女兒產生了越來越深的愛戀。三個人之間的關系,慢慢地變得比剛入住時更加復雜了。而這種變化只在各人內心波動,外表上并未有何表現。通過一次非常偶然的機會,我感覺我對夫人一直有著某種誤解。關于夫人對我那種矛盾的態度,實際上矛盾的兩面都是她真正的意圖。而且,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意圖并非輪流交替地占據著她的心頭,而總是同時出現,同時并存于她的內心。也就是說,雖然夫人一面盡量讓小姐與我接近,一面對我嚴加戒備。而在對我保持警戒時,卻又并非忘了或者推翻另外那種企圖,仍舊希望我們二人相互接近。只是不希望我們二人親密的程度,超過她所期望的上線。我曾經認為自己對小姐并沒有情欲方面的念頭,這種擔心無疑是多余的。不過,在那之后,我對夫人的抵觸情緒完全消失了。

    十五

    我在綜合分析了夫人的種種態度后,確認自己已經獲得了她們充分的信任。甚至還發現從一開始就獲得這種信任的證據。這一發現,對于已經開始懷疑世人的我來說,不啻某種奇異的回響。我認為與男人相比,女人在直覺方面要更加敏感。同時,女人正因為如此才會被男人所欺騙。我就是這樣看待夫人的,而對小姐也抱有同樣的強烈直覺。現在回想起來真覺得可笑。我一面暗暗發誓再不相信別人,一面又感覺自己對小姐有著絕對的信任,而對信任我的夫人又有點兒神經敏感。

    我并沒有講述太多故鄉的事情,特別對那場與叔父的風波更是只言未提,甚至每當這件事掠過腦中的時候,我都會產生厭惡的感覺。我總是希望能多聽夫人說話,可她不答應,總是讓我說些自己老家的事情。我就這樣慢慢地和盤托出,說自己不會再回去了,就算是回去了也是一無所有,剩下的只是父母的墓地。當我說到這些時,夫人大為感動,小姐泣不成聲。我慶幸自己全都說了出來,心里大為痛快。

    夫人聽了我的一切,臉上露出自己的直覺果然沒錯的神色。從那之后,她就如同對待晚輩親戚那樣地待我了。我對此欣然接受,且滿懷欣喜之情。可此后不久,我又產生了猜疑之心。

    我對夫人的懷疑,是從孑孓小事開始的。而隨著這些小事漸漸增多,我的懷疑也就慢慢地頑固起來。我忽然想到,夫人會不會與叔父一樣,唆使自己的女兒向我靠近。于是,這位一直被我視為和藹可親的夫人,忽然變成狡詐的陰謀家。這樣想著,我痛苦不堪地咬了咬嘴唇。

    從開始接觸時,夫人就說過是因為家里人口太少,有些寂寞,所以才想找個房客同住,我覺得這并非虛言。在關系熟識之后的交談中,我更覺得夫人說得沒錯。而夫人一家的經濟條件還稱不上富裕的程度。如果基于經濟利害方面的考慮,與我結成特殊的關系,對她們一家絕對不會有什么損失。

    我的警戒感又一次加強了。可對小姐仍舊抱著上面所說的那種強烈的愛戀。這樣說來,對她媽媽這樣持有戒心,又能如何呢?我有點兒看不起自己,也會罵自己愚蠢。可如果僅僅是這份矛盾的話,就算自己再怎么愚蠢,我也不會感到強烈的痛苦。我真正的苦惱,始于自己懷疑小姐和夫人一樣是陰謀家。而一想到兩個人在我背后共謀,并對我做出的種種,我就會立刻陷入苦不堪言的境地。這種感覺不該用不愉快來形容,而是某種窮途末路,無處可逃的感覺。另一方面,我對小姐的信賴仍舊堅不可摧。我站在信任與迷惑的夾縫之間,完全動彈不得。對我來說,兩者都是虛幻的,而又都是真實的。

    十六

    我還是像往常那樣去學校。可我總感覺講臺上老師的授課,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就算讀書也同樣有這種感覺,眼中的文字還沒有沉浸到心底就如云煙一般散去。我從那之后變得比原來越發沉默寡言了。身邊的兩三個朋友還對我產生了誤解,對別人說我沉溺于某種冥想之中。我也不想對此做出什么解釋。如果剛好有人借我一副合適的面具,豈不快哉。盡管如此,我的心情還是無法平復。以致當我癔癥般地表現出焦慮的情緒時,周圍的人都會驚慌不已。

    我借住的這戶人家來往的人員不多,親戚也沒有多少。小姐有時也會邀請學校的朋友過來玩,不過她們談話的聲音極其微弱,通常都很輕。我竟然沒有發現她們這么做是因為對我有過顧慮。來這里找我的同學,也都不是什么粗魯之人,不過他們沒有誰會對屋里的其他人表示出顧慮之心。這一樣來,本是房客的我反倒成了主人模樣,而真正的主人——小姐,反倒像房客了。

    這些不過是我想到哪兒寫到哪兒的東西,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只有一件事情令我特別在意:在茶室,或者小姐的房間,我忽然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個男聲與我的客人不同,他極力壓低說話的聲音。我不能聽清說話的內容。可越是聽不清楚,我的神經就越會變得敏感不安。我心里便產生了莫名的焦慮,反復思考著這個人到底是親戚還是一般的朋友?到底是年輕的男子還是長輩?總之,坐在這里是沒法明白的,可我又沒什么借口過去一探究竟。比起精神上的敏感,情緒上的波動更令我痛苦。這位男客人回去后,我自然不會忘記問一下他的姓名。無論是小姐還是夫人,對我的回答都非常簡單。我在她們面前表現出不滿意的神情,可又沒有對此刨根問底的勇氣。當然,我也沒有權利這樣做。我將自己從小被教育要自重的自尊心,以及此刻表現出的與此種教育截然相反的貪婪表情,在這一刻同時展現在這對母女面前,她們笑了出來。這笑容到底是誠意滿滿的善意之笑,還是故作姿態的善意之笑,我一時分辨不出,心里又失去了安穩之態。哪怕在事情過去之后,我仍然反復問著自己:我真是太蠢了,我這不是太蠢了嗎?

    我是自由的。比如中途輟學,去個新的地方生活,或者和什么人結婚等,這些事我自己就能做主,不必和別人商量。我曾經多次下過決心,要向夫人請求迎娶小姐,可每次話到嘴邊的時候,自己就開始猶豫起來,最后也沒能說出來。我倒不是害怕自己的請求被拒絕。雖然被拒絕,我的命運不知道又會發生何種變化。不過,這種變化會使我站在新的角度上,讓我能從不同的立場上瞭望新的人生。所以,拿出這樣的勇氣,對我來說并非難事。可我討厭被人誘惑,被欺騙更是令我惱火萬分。曾有過被叔父欺騙經歷的我下定決心,絕對不會再受人蒙蔽。

    十七

    夫人看我只顧著買書,便勸我添些衣服。實際上,我只有鄉下織的土布衣服。那時的學生是不穿絲綢衣服的。我有個朋友家里是橫濱的商人,生活非常富裕。有次家里給他寄了件紡綢襯襖。大家一看都笑話他。這位朋友感到不好意思,極力辯解,然后就把這件好不容易才寄來的襯襖放在行李箱的箱底。可大家又圍了上來,起哄讓他穿上。不巧的是,襯襖生了很多虱子。這位朋友正好借這個原因,將這件惹是生非的襯襖團團卷起,在某次散步途中,扔到根津的大泥溝里去了。我當時正與他一同散步,當時我只是笑嘻嘻地目睹著他的所作所為,心中卻感到一絲惋惜。

    那時看來,我大體上也算是個大人了,卻連為自己添置一些出門的衣物這種事都不懂。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在畢業留胡子之前,不需要為服裝的事情操心。所以,我對夫人表示書籍是必需品,而衣物不是必需品。夫人知道我買了不少書,便問我是否都讀過。我買的書里有字典,當然是應該看一看的,可也有些書一頁都沒翻過。我一時有些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我發現,如果買了不需要的東西,書籍也好衣物也好都沒什么差別。隨后,我便以平日多受照顧為由,表示希望給小姐買一些她喜歡的衣帶和布料,然后便拜托給了夫人。

    夫人不說自己去,而要求我同行,并說小姐也非去不可。那個時代的氣氛和今日迥然不同,還是學生的我沒有與年輕女子共同出行的習慣。比起現在,那時的我還是習慣的奴隸。在稍稍躊躇了片刻,我咬咬牙還是出門了。

    小姐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的皮膚底子本就白皙,再加上又擦了厚厚的粉,更顯得惹人注目。街上行人的目光都直愣愣地看著她。而在看完小姐之后,一定會將目光移到我的臉上,這令我尷尬不已。

    我們一行三人來到日本橋(東京商業區之一)購買所需要的物品。買東西的時候左挑右選,耽誤了不少時間。夫人特意把我叫過去詢問意見。她常常把衣料搭在小姐肩上,垂至胸前,同時讓我后退兩三步看看效果。而我每次都以類似“這件不行啊,那件很合身啊”這類成年人的語氣評論著。

    由于這樣那樣的事情,我們耽擱了很長時間。往回走的時候已經是晚飯的時間了。夫人為了表示感謝,提出邀請我吃頓飯。然后便把我拉到一家名叫木原店的餐館,這家店里有說書的表演。不僅餐館所在的巷子很窄,而且吃飯的地方也很窄。我對附近的地理環境一向知之甚少,現在更佩服夫人的輕車熟路了。

    我們在夜幕降臨后回到家中。由于第二天是周日,我一整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內。周一去學校的時候,一大早就有同學拿我開玩笑,很做作地問我什么時候結的婚,并且極力稱贊我的妻子非常漂亮。我想是在我們仨人去日本橋的時候,這個男人在什么地方看到了吧。

    十八

    我回去后,就將這件事向夫人和小姐說了。夫人笑了,她看著我的臉說道:“一定讓你很為難吧。”我當時想:這就算女人在試探男人的心意吧。夫人的眼神里充分含有使我如此思考的意味。如果那時我按照自己心里所想,直白地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可能會更好。可我心里還有一個疑惑沒有完全解開。本想表明自己的心意,可還是舉棋不定,最后故意將話題岔開了。

    我把自己從重要當事人的位置上移開,然后就小姐的婚姻一事,試探著夫人的態度。夫人明確地告訴我提親的有兩三家,又解釋說小姐年紀還輕,又在上學,并不太著急這件事。雖然夫人嘴上沒說,但可以看出她非常自滿于小姐的姿色,并表示如果想定下來的話隨時可以定下來。而且夫人只有這么一個孩子,這也是她不肯輕易放手的原因。聽她的語氣,似乎并未決定到底是小姐嫁出去,還是招女婿上門。

    在同夫人的談話中,我感覺自己了解到不少情況。可也正因如此,我陷入了錯失良機的困境——我始終都沒有談到自己。找了個時機,我結束了談話,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

    剛才還一直在身邊,說笑著的小姐,不知何時去了對面的角落,背對著這邊。在我站起來準備回身離開時,看到了她的背影。可僅僅憑背影無法閱讀一個人的內心情感。小姐對自己的婚事有何想法,我實在難以揣測。小姐面向衣柜坐著,柜門打開一尺來寬,她好像從中取出了什么,然后將其放到自己的膝蓋上看著。透過柜子的縫隙,我發現前天購物時買的衣料。原來我的衣服和小姐的衣服都疊放在衣柜的一角。

    我一言未發,剛想起身離開時,夫人忽然變換了語調,問我怎么想。她問得突然,我差點兒反問對方指的是什么。當我明白所指的是小姐早些出嫁是否妥當時,我答道還是盡量穩妥點兒好。夫人表示自己也是這么想的。

    正當夫人、小姐與我的關系進入這種境地的時候,另一個男人加了進來。他成為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后,我的命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倘若這個男人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軌跡中,可能我現在也就沒有必要給你寫如此冗長的信了。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魔鬼當道的道路中,沒有意識到這魔鬼一瞬間的陰影將使我的一生都蒙上陰暗的色彩。老實說,是我把他引到家中的。當然,這件事需要夫人的允許。我最初向她講明了此事,夫人不同意。我有必須引他進來的理由,可夫人卻不同意——這豈不是不講道理嘛。所以,我就以自己認為的善意,任性地這樣做了。

    十九

    我暫時在這里將我這位朋友稱為k。我和k從小就很要好。說到從小,想必你也一定明白我們是同鄉。k是一位真宗和尚的兒子,不是老大,是二兒子,所以被送到一個醫生家里做養子。在我的故鄉,由于本愿寺派的勢力非常強大,真宗的和尚要比其他門派的人生活上更充裕。舉例來說,如果這里的和尚有女兒,而女兒又到了合適的年紀,便有施主前來牽紅線,將和尚的女兒嫁到相當的人家去。當然,和尚自己是不用有任何花費的。鑒于此,真宗的和尚大體來講還是很有福氣的。

    k生長的家庭也非常寬裕。可家里是否有能力將二兒子送到東京上學,我不太清楚。而且,是否就是為了能去東京念書才將他送去做養子,我也一無所知。總之,k來到醫生家中做了養子,是在我們中學時代發生的事情。我現在還記得,當老師在課堂上點名的時候,大家發現k的姓氏忽然變了之后,大吃一驚。

    收養k的家庭非常富有,k因此可以得到去東京念書的學費。我們并不是一起來東京的,可到了東京后,馬上住進了同一家宿舍。那時候,一間房內經常兩三個人并桌子睡覺。k和我住同一間房。我們就像在山中被活捉后,放進籠中的小動物一般抱在一起,眼睛不斷地朝外面張望。我們對東京和東京人都有些畏懼。可在這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中,卻可以吞天吐地,睥睨天下。

    我們的情感是真摯的。我們都希望能有所成就。特別是k,他的欲望更加強烈。出生在寺廟中的他,常常使用“精進”這個詞。在我看來,他一切的行為動作都可以用“精進”二字。我內心常常對k保持敬畏之情。

    從中學開始,我就常常被k的那些關于宗教和哲學的問題弄得頭昏腦漲。也不知道他是受了他父親的影響,還是受到出生家庭——也就是寺廟那種特別的建筑所產生的氣氛——的影響。總之,他要遠遠比一般的和尚更有和尚的特質。本來,收養k的家庭準備送他去東京學醫。可k非常固執,來到東京后無論如何不想學醫。我曾向他責問這么做不就跟欺騙父母一樣嗎。他回答得毫無顧忌,說為了“聞道”,做些欺騙父母的事也不算什么。那時候,他所謂的“聞道”,可能他自己也不怎么了解,當然更不用說我了。可對當時閱歷尚淺的我們來說,這個抽象的詞語在我們心中有著某種高貴的回應。雖然不能了解其意,可我們的心靈卻被這高尚的情操所支配,并認為只要照著這條光明之道一味前行,就不會出現絲毫猥瑣不堪之態。我贊同k的想法,而我無法了解我的贊同到底是否能給予k有力的支持。依我看來,這個認死理的人,就算我再怎么反對,也會堅持己見的。可萬一k出現了什么意外,而我又曾經對他表示過支持,那么我對他的意外多少要承擔一些責任。即使對于不諳世事的我來說,這點兒道理還是懂的。即使我那時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在需要我用自己已經成人的眼光來回顧這段過往的時候,我當然也要承擔屬于我的那一部分責任——對此我毫無異議。

    二十

    k與我是同系。k終日神情自若,隨性地花著養父母家寄來的錢,走著自己喜歡的道路。不會被家里發現的釋然,以及就算被發現也無所謂的肆無忌憚——這兩種感情同時出現在k的思想中。我對此無言以對,可k倒是比我更加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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