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先生和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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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通常稱他為“先生”,所以在此文中也這么稱呼,并不公開他的真名。這么做并不是對世間的看法有什么顧忌,而只是我個人的習慣罷了。每當我回憶起他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生”二字。就算提筆寫他的時候,也是一樣。我實在不愿意使用那種冷冰冰的姓氏首字母縮寫的方法。
我是在鐮倉與先生認識的,那時的我還是個年輕稚嫩的學生。我收到一位朋友寄來的明信片。他正利用暑假做一次海水浴旅行,希望我和他一道。于是,我在多少籌了些錢后就出發了。為了籌錢,我一共用了兩三天的時間。可到鐮倉還不滿三天的時候,那位邀我一起的朋友忽然收到家里的電報,說他母親現在生病了,讓他趕緊回去。這位朋友不太相信電報的內容,從老早開始,在老家的父母就強制他與自己不中意的人結婚。以現代的適婚標準來說,我這位朋友真是太年輕了。重點是,他的結婚對象對他也不是很滿意。因此,本該暑假回老家的他,卻特意逃避似的來到東京附近游玩。他把電報出示給我看,并征詢我的意見。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但如果他母親真的生病了的話,他更應該回去。一來二去,他最終還是決定回去。只剩下費盡周折才趕來的我。
離學校開學還有一段時間。在這種去留兩可中,我決定先留在目前這家落腳的旅店。我的這位朋友是位來自中國地區(本州島西部)資本家的孩子,可以說從小就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可能由于正在上學或者年齡尚淺的緣故,他的生活水準和我的并沒有太大差距。這樣說來,我這個形單影只的家伙也沒必要再特意尋找別的住所了。
就算在鐮倉,我住的地方也屬于偏僻的地區。我要穿過一條很長的田間小道,才能看到臺球、冰激凌啊之類的時髦物。就算坐車,也要花二十錢。不過這里有很多私人別墅,而且離海很近,是個洗海水浴非常便利的場所。
我每天都要去海邊洗海水浴。一個人穿過古舊煙熏的稻草房,到了海邊。沒想到這地方竟然有這么多從城里來的人,避暑而來的男男女女都在沙灘上走動著。有時候,海中也會像澡堂子一樣,處處浮現出黑色的人頭。初次前來的我被喧鬧的環境所包裹,有時心情舒緩地躺在沙灘上,環視美景;有時又任憑波浪拍打膝蓋,來回跳躍,心情甚是愉快。
我就是在人頭攢動的人群中發現先生的。那時,海岸上有兩座飲茶屋。也許是天意,我總是習慣固定去其中的一家。與長谷那邊別墅密布的情況不同,這里的游客沒有自己專門的更衣場所,只能靠像飲茶屋這種類似公共更衣室之類的地方。游客們除了在這里飲茶休憩之外,還可以清洗自己的泳衣,沖凈自己帶有海鹽的身體,或者將帽子和遮陽傘之類的物品寄存在這兒。我雖然沒穿泳衣,但也擔心失竊。所以在每次下海前,都會把隨身的物品寄存在這間飲茶屋。
二
我在那家飲茶屋看到先生的時候,他正準備脫衣入海,而我正從隨風起伏的海水中上岸。當時,我們之間隔著數不清的人頭。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我可能不會注意到先生。盡管海邊如此喧鬧混雜,而自己的頭腦又是如此松懈,可我還是一眼就發現了先生,因為他正和一名洋人并肩而行。
在我正要進入飲茶屋的當口,馬上就注意到了那個洋人細膩潔白的皮膚。他將純和式的浴衣脫下后,便一下子放在折凳上,然后抱著胳膊望向大海。他只穿了一件和我們一樣的褲衩,除此之外身無別物,這是使我感到不可思議的第一件事。兩天前我在由井海濱的時候,曾經蹲在沙灘上,久久地眺望著外國人入海時的樣子。我坐的地方是一個微高的小丘,旁邊就是酒店后門。在那段時間里,我看到很多男子在洗完海水浴后走了出來。他們身體的大部分都沒有裸露在外,軀干也好,四肢也好。而女士裹得更嚴實了,大多數女士都帶著橡膠制的頭巾。當她們游泳時,可以看到各種絳紅色、青色或者藍色的斑點在海波中浮動。不久前剛剛目睹了上述情景,可眼前的這個洋人只穿了一個褲衩,這的確讓我覺得很稀奇。
不一會兒,他回頭看了看在自己身旁彎著腰的日本人,說了幾句話。那個日本人正將落在沙灘上的毛巾撿起來,然后立刻將頭包住,走向海邊。這個人正是先生。
在單純好奇心的驅使下,我一直注視著兩個人并肩下海的背影。他們徑直進入海水中,穿過近海淺灘處喧鬧的人群,來到相對空曠的海面,然后便開始游起泳來。兩個人先向海的遠方游去,這使他們浮出水面的頭部慢慢變小。隨后,他們又從遠方折返,最后一條直線般地游到岸邊。在回到飲茶屋后,兩個人并不用井水沐浴,而是立刻將身體擦拭干凈,然后穿上衣服,匆匆地去往什么地方了。
他們離開后,我仍舊坐在原來的折凳上抽著煙。那時,我怔怔地想著先生,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他,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時的我,與其說是閑散逍遙,倒不如說是苦悶無聊。于是,在第二天,估摸著能遇到先生的時間,我特意去了飲茶屋。屋內沒有看到洋人的身影,而只有戴著草帽的先生一個人獨自前來。先生摘下眼鏡放到柜臺上,然后馬上用頭巾包住頭部,飛快地向海邊走去。與昨天一樣,他穿過喧鬧的海水浴人群,一個人游起來。這一刻,我忽然產生出某種沖動,想從后面追上先生。于是,我便不顧四周飛濺的水花,走到相當深的地方,然后向著先生游去。先生則和昨日不同,正在以一種弧線形的奇異角度向岸邊游回來。這樣一來,我便沒能追上先生。上岸后,我甩著自己垂著水滴的手臂剛一進入飲茶屋,就看到先生已經穿戴整齊,和我迎面走過,離開了茶室。
三
第二天,我又在同一時間來到海邊,看到了先生。第三天也是如此。雖說是天天碰面,但兩個人之間還沒有出現說話或者互致問候的機會,而且先生看起來也不太擅長交際。盡管環境嘈雜,他還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在每天固定的時間段中悄然來去。最初一道而來的洋人,不久便不見蹤跡,只剩先生一個人了。
有一次,先生像往常一樣,快速地從海上游回來。在他剛要穿上放在老地方的浴衣時,忽然發現浴衣上沾了很多沙子。先生轉過身體,將浴衣抖落了兩三次,希望將沙子抖掉。這時,他放在和服下的眼鏡從地板的縫隙中掉了下去。先生將白底藍花紋衣服上的腰帶系好后,才發現眼鏡找不到了,于是趕緊四處尋找。我馬上低下頭,探頭伸手將眼鏡撿起來。先生一面表示感謝,一面從我手中取回眼鏡。
第二天,我跟在先生身后進入海中,并沿著同樣的路線游了上去。在游過二百米的距離后,先生轉過頭主動和我搭訕。在蒼茫的藍海表面,只有我和先生雙雙暢游。耀眼的陽光,又將視線所及的山山水水映照其中。我的身體正被自由與快樂充實,我放任著自己的身體在海中盡情舞動。而先生忽然止住手腳的動作,呈仰視狀地“躺”在海面上。我也學著他的姿勢,任由藍天上耀人灼目的光線投射在自己的臉上。“真快活啊。”我大聲喊著。
過了一會兒,先生變了個姿勢,仿佛要在海中起身,并向我催促道:“該回去了吧。”我仗著自己的身體還算強壯,本想在海里再多游一會兒,但聽到先生這么一說,立刻飛快地答道:“好,回去吧。”于是,兩個人又一次按照原路返回岸邊。
此后過了兩天,在第三天下午,我又在飲茶屋與先生相遇了。先生忽然向我問道:“你是不是打算在這兒待很長時間?”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自然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準備,只得含糊地說:“不知道啊。”可看到先生竊笑的表情時,我忽然感到有點兒難為情,于是便反問道:“先生您呢?”這是我第一次以“先生”稱呼他。
我在那天晚上拜訪了先生。他住的地方和普通的旅館不太一樣,仿佛是寬闊寺廟中的一座別墅。我還了解到先生的家眷并未在此居住。他聽著我滿口“先生先生”地叫著,會發出苦笑。我向他解釋說,這是我稱呼年長者的口頭語,并向他詢問那個洋人的事情。先生說那個洋人與眾不同,現在已經離開鐮倉,這個那個的說了不少。最后,先生對我說他感覺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議——明明連日本人都很少交往,卻莫名其妙地和那個外國人走得這么近。我告訴先生,自己對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怎么都想不起細節。年紀尚淺的我,那時暗暗懷疑先生也和我有著同樣的感受,當然會期望從他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在稍稍沉思之后,先生對我說道:“我不記得見過你啊,是不是認錯人了?”這個回答令我倍感失望。
四
我在四月末返回了東京,而先生則在這很早之前就離開了避暑地。在與先生分手時,我問過他:“以后可以時常去您府上拜訪嗎?”先生只是簡單地回答說:“當然歡迎。”那時的我對先生抱有極大的誠意,也希望先生能對我說些深情厚誼的話。因此,先生這種敷衍的回答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我常常被先生類似的舉動搞得失望沮喪,而先生仿佛對此有所覺察,又仿佛全然不知。雖然我每每都會體驗到這種微微的失望,但并沒有產生離開先生的念頭。恰恰相反,每當我的心理動搖時,反而更希望向先生跨近一步。我總覺得如果能跨近一步的話,自己所期待的事物,總會在某刻清晰完整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雖然我很年輕,可也不會隨隨便便對他人燃燒我的激情。令人感慨的是,為什么我單單對先生產生如此激動和澎湃之情呢?在先生已經去世的今天,我才了解到,他并不是從一開始就討厭我。他對待我時,那機械般的問候及冷淡的動作,并非出于想要避開我而產生出的不快。那是可憐的先生對想要接近他的人的一種告誡——告誡他們自己毫無價值,不要靠近他。對他人的親近毫無反應的先生,在輕視他人之前,往往會首先輕視自己。
我回到東京,心想著當然要找個時間去拜訪先生。到東京時離開學還有兩周左右的時間,我本計劃什么時候去拜訪一次。可過了兩三天后,自己在鐮倉時的激情就逐漸淡漠了。而大都市豐富多彩的氣氛與伴隨著記憶復活的強烈刺激,一起深深地熏染了我的內心。每當我看到來往穿梭的學生面孔時,就會產生出對新學期的期望與緊張,而暫時忘掉了先生。
新學期開始大約一個月后,我的心又陷入了一種松弛的狀態。我總會帶著不滿意的表情來回踱步,也會有所欲求地環視屋內。這時,我眼前再次浮現出先生的樣子,也再次產生希望看到他的沖動。
我第一次拜訪先生的府邸時,先生沒有在家。而第二次拜訪的時間,我記得應該是個周日,是個晴空萬里、沁人心脾的好日子,但先生也沒在家。在鐮倉的時候,先生親口對我說他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家的,自己并不怎么喜歡外出等。一想到他的這句話,兩次上門都落空的我不由得心生不滿。我并沒有立刻離開大門口,而是看了看女傭的臉,有些猶豫地佇立其間。這位女傭還記得上次接過我的名片,她讓我先等一等,然后轉身進屋。不久,一位夫人模樣的人走了出來,這真是一位美麗的夫人。
她彬彬有禮地告訴了我先生的去向。據說先生有個習慣,每個月的這一天都要去位于雜司谷的墓地,向在那里長眠的一位逝者獻花。“他剛剛出門,大概有十分鐘左右。”夫人略帶歉意地對我說。我點了點頭,向外走去。在喧鬧的大街上剛走了一百米的距離,忽然產生出順道去雜司谷走走的想法。“也許會遇到先生。”——在這種好奇心的鼓動下,我轉身向那里走去。
五
我從墓地正前方的苗圃左側走進去,沿著兩旁栽著楓樹的大道走到墓地深處。在路邊的茶館中,一個先生模樣的人忽然走了出來。那個人的眼鏡框反射著陽光,我不由得向他走近,然后忽然大聲叫道:“先生。”而先生則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向我。
“為什么……為什么……”
先生將相同的語言重復了兩遍。這句話以一種異樣的聲調,在寂靜的白晝之下回蕩著。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是跟在我后面來的嗎?為什么……”
先生的神態穩定了一些,聲音也變得沉著。但他的表情中帶有某種不可言喻的陰郁。
我告訴了先生我是如何到這里來的。
“我妻子有沒有告訴你,我到這兒是為誰掃墓?”
“沒有,她并沒有告訴我這個。”
“這樣啊。這個,也不應該告訴你啊。她是第一次見到你,沒有必要說這些。”
先生漸漸露出得意的神態,而我對此則是一頭霧水。
先生和我穿過墓地,朝大路走去。在伊莎貝拉某某之墓、神仆洛金之墓等墓地的旁邊,建有一座寫著“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的佛塔,還有標明全權公使某某的墓等。我在一個刻有“安德烈”字樣的小型墓地前,向先生問道:“這個怎么讀?”“應該讀作andree吧。”先生苦笑著答道。
對這些標示各種不同人物的墓碑樣式,先生并沒有像我似的感覺多么滑稽與諷刺。我指著球形墓石或者細長的花崗巖墓碑,不停地說這說那。先生始而靜默傾聽,繼而向我問道:“你對‘死亡’這件事兒,還從沒有認真思考過吧。”我不知如何作答,而先生也就此打住,并未發聲。
在墓地的邊緣地帶,聳立著一棵遮天蔽日的碩大銀杏樹。我們走到樹下,先生望著遙遙而見的樹梢說:“再過不了多久,就會變得非常漂亮。等這棵樹的樹葉都變得金黃,這兒的地面就會被金黃色的落葉所覆蓋了。”先生每個月必定從這棵樹下走一次。
在我們的對面,一位男士正在平整凹凸不平的地面,為新開辟的墓地做準備。他放下手中的鐵鍬看著我們,我們向左一拐,很快就走到了大街上。
由于我也沒什么要去的地方,便一直這樣亦步亦趨地跟著先生。他今天沒有像往常一樣健談,但我也沒有感覺到枯燥無聊,只是隨著他信步而行。
“您馬上就回家嗎?”
“嗯,也沒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隨后,再次陷入沉默的兩個人走下了朝南的斜坡。
“先生,您家里人的墓地在那兒嗎?”我再次開口問道。
“不是。”
“那是誰的墓地?——是您親戚的墓地嗎?”
“不是。”
除此之外,先生沒再說什么。我也不再追問。就這樣走了一百米之后,先生忽然又提起了這個話題。
“是我一個朋友的墓。”
“您每個月都要來掃一次嗎?”
“是的。”
這天,先生再沒說過別的話。
六
從此以后,我時常去拜訪先生,并且每次拜訪時先生都在家中。隨著與先生見面次數的增多,我也越來越頻繁地登門拜訪了。
可不管是初次相見時的寒暄問候,還是交往漸久后的情誼深厚,先生對我的態度并沒有多少變化。他總是一副沉靜的姿態,有時又會因為過于沉靜而給人孤獨之感。從一開始,我就感覺先生難以接近。可越是如此,我想要接近他的欲望就越強烈。在眾人之中,也許只有我才對先生擁有這種感情吧。而在事后,又往往有確定的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正確的。即使被視作少不更事,即使被嘲笑愚蠢無知,我仍舊對自己這種超出常人的直覺非常自信且欣喜。一個人可以愛別人而又不由自主地去愛,可對想投入自己懷中的人卻不能張開雙臂深情擁抱——這個人就是先生。
如前所說,先生始終是個安靜沉穩的人。可不時也會有怪異的“陰云”掠過他的面龐,如同投射在窗上一閃而過的黑色鳥影一般——在你剛剛注意到黑影的一瞬間,它便已經了無蹤影。我第一次看到他眉宇間閃現的“陰云”,是在雜司谷墓地我向他打招呼的時候。在看到他驚訝表情的那一刻,我一直澎湃的心潮一下子變得遲緩了。但這只不過是短暫的遲滯,不到五分鐘,我的心臟又恢復了往常的活力,自己就將昏暗的“云影”忘得一干二凈。使我又在偶然中想起此事的,是在十月小陽春快要結束時的一個晚上。
那晚,正在和先生說話的我,眼前忽然浮現出那棵他特別向我提起的銀杏樹。我計算了一下,離先生每月去墓地的例行掃墓,還有三天的時間。而那天我的課剛好都在上午,算是個輕松的日子。于是,我對先生說:
“先生,雜司谷的銀杏葉已經掉光了吧。”
“也許還沒禿吧。”
先生一面這樣回復,一面緊盯著我的眼睛,并且目不轉睛地盯了好久。我立刻說道:
“這次我陪您去掃墓好嗎?我想和您一起去那兒散散步。”
“我是去掃墓的,可不是去散步的。”
“可順道散散步也沒有什么不好啊。”
先生什么都沒說。又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真的只是去掃墓。”好像要把掃墓和散步截然分開似的。這是他不想我同去的借口還是什么?那時的先生,在我眼里就好像孩童一般令人奇怪。不過,這反而使我更想要與他一同前往。
“好吧,掃墓也行啊,請讓我一起去吧。我也去掃一下墓。”
其實對我來說,區分掃墓和散步是件毫無意義的事情。聽到我的話,先生的眉宇之間又顯現出了陰郁之氣,眼中也冒出異樣的光芒。這神情顯示出的是一種微弱的不安全感,也許是出于迷惑、厭惡或者畏懼?我忽然想起在雜司谷呼喊先生時他的表情。這兩者完全相同。“我……”先生說道,“我有個不能對你說明的理由,我不希望和別人一起去那兒掃墓。就連我自己的妻子也沒有跟我去過。”
七
我感覺不可思議。可我并不是以一種想要研究先生的心態,才這樣頻繁地拜訪他的。這件事并沒有什么結果,就這樣過去了。現在想起來,我當時的態度真是自己生活中最值得珍視的德行之一了。我覺得正是拜此所賜,我才能和先生進行這種溫暖人情的交往。如果我只是對先生的心理感到好奇,帶著哪怕一絲一毫研究的動機接近他的話,聯結我們之間的那條情意之線,就會毫不客氣地被截斷吧。少不更事的我完全沒有覺察到自己的態度。正因為如此,反而會更加珍貴。如果因為我的錯誤而走向反面的話,兩個人的關系不知道要墜落到什么地步。單是想想,都會令我覺得不寒而栗。就算結果不會如此,先生仍舊常常害怕別人用犀利的眼光對他進行研究。
我每個月必定會去拜訪先生兩三次。在登門拜訪日益頻繁的那段時間里,某天先生忽然向我問道:“你為什么這么頻繁地跑到像我這樣的人的家里呢?”
“說起來,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兒。是不是有點兒打攪您了?”
“也說不上打攪。”
先生確實沒有流露出困惑的樣子。我知道先生的交際面極為狹窄。他原來的同學,當時只有兩三個人住在東京。有時先生也會和同鄉的學生一起在客廳進行交流。但在我看來,他們的關系都不似我與先生這般親切。
“我是個孤獨的人。”先生說道,“所以非常高興你能來。才會問你為什么如此頻繁地來我這兒。”
“那又是為什么呢?”
我這樣反問道,可先生并沒有作答。他只是看著我的臉問道:“你多大了?”
這樣的對話令我頗為不得要領,不過我終究沒有刨根問底,就這樣回去了。此后不到四天的時間,我又去拜訪先生。他笑著走進客廳,說道:
“又來了啊!”
“嗯,又來了。”我也笑著說道。
如果是別人對我這樣說話,我一定會非常生氣。但先生這么說的時候,我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感到非常愉快。
“我是個孤獨的人。”那晚,先生又重復著前幾天說的這句話,“雖說我是個孤獨的人,可說不定你也是個孤獨的人啊。我雖然感覺孤獨,但由于上了年紀,就是不活動、不交際也能過活。而你還很年輕,這樣可不行吧。你一定希望盡可能地活動,盡可能地交際。只要是接觸外界,就總想遇到點兒什么吧。”
“可我一點兒都不孤獨啊。”
“孤獨這種感覺在年輕的時候最強烈。如果不是這樣,你為什么又三天兩頭地往我這兒跑呢?”
先生又重復了一遍幾天前的那個問題。
“雖然你遇到了我,但你心中恐怕還是有某種孤獨的感覺吧。由于我沒有力量將你內心的寂寞之源徹底清除,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向別的方向敞開懷抱,發展交際,而不會再到我這兒來了。”
先生這樣說著,臉上浮現出寂寞的笑容。
八
幸而先生的預言沒有實現。那時的我毫無經驗,對這個預言中所包含的如此明顯的含義都不甚明了。我依然如舊地拜訪先生。不知不覺中就在先生家的飯桌上一起吃了飯,這樣,我自然而然地與夫人攀談了起來。
我是個正常的男人,對女性也并非冷淡。可是以我迄今為止的經歷來說,自己由于年紀尚淺,還沒有和女性正式交往的經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自己只對在大街上遇到的陌生女性比較感興趣。與先生的夫人初次在門前相見時,我就覺得她非常漂亮。之后的每一次見面,我都會感嘆她的美貌。可我對夫人的印象也就僅止于此。
究其緣故,與其說夫人本身沒有特色,倒不如說她可能還沒有得到一個展示自己特色的機會。但我總將夫人看作從屬于先生的一部分。她也由于到家里來的是個學生,而對我表示好意。正因為如此,如果把站在中間的先生去掉,我和夫人就會毫無關聯。對于初次見面時的夫人,除了覺得她非常美麗,我就再也沒有別的什么印象了。
有一次,先生留我在家中喝酒,夫人也出來在一旁為我們斟酒。先生看上去比平時高興不少,他對夫人說“你也來一杯吧”,隨后便把自己喝干凈的杯子遞了過去。夫人稍稍推辭了一下,面露難色地接過酒杯。她黛眉微皺,將我剛剛斟了一半酒的杯子送至唇邊。隨后,夫人與先生就開始了下面的對話。
“真是少見啊,你很少讓我喝酒的。”
“你不是討厭喝酒嘛。可偶爾喝點兒也不錯,能讓人高興。”
“我一點兒都喝不了啊,只有難受的感覺。可你只要喝上一點兒,就會變得很高興呢。”
“有時候會很高興,但不能說總是這樣。”
“今天晚上怎么樣?”
“今晚感覺不錯。”
“那以后每天晚上都喝點兒吧。”
“這可不行。”
“喝點兒吧,你要是不會感到寂寞就好。”
先生的家里只有他們夫婦二人和一位女傭。我每次去的時候家里都寂靜如故,好像從沒聽到過高聲說笑的聲音。有時,我甚至覺得,整座房屋中只有我和先生兩個人。
“要是有個孩子就好啦。”夫人轉向我說道。
“是啊。”我嘴上這樣回答,可心里卻沒有生出一絲同情。對于那時沒有孩子的我來說,孩子在我眼中就像蒼蠅一樣討厭。
“要不就領養個孩子吧。”先生說道。
“領養的哪兒成啊,你真是的。”夫人又一次轉向我。
“到什么時候也不會有孩子的。”先生說道。
夫人陷入了沉默。
而我則替她問道:“為什么呢?”
先生大笑著說:“這是老天的懲罰啊。”
九
在我的印象中,先生與夫人是一對感情和睦的夫妻。由于沒有作為家庭成員和他們一起生活過,我當然無法理解他們夫妻之間的內情。在客廳與先生相對而坐時,如果他有什么事,不會呼喚女傭,只是叫夫人過來。先生總是扭頭朝向隔斷門叫道:“哎,靜。”(夫人的名字叫靜。)這種招呼的腔調使我覺得非常溫柔。而邊應答邊走出來的夫人也給人自然大方的感覺。在偶爾留我吃飯的時候,如果夫人也在,夫妻之間的這種關系就會更加明晰地顯現出來。
先生常常陪夫人去聽音樂會,或者去看戲。而且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夫妻外出旅行一周左右,也至少有兩三次以上了。我到現在還保留著先生從箱根寄來的明信片,以及他們去日光時,給我寄來的裝有一片紅葉的信。
那個時候,在我眼里,先生和夫人的關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其間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在先生家的門口,正準備通過女傭進門,客廳的方向傳來說話的聲音。仔細傾聽,似乎不是尋常的說話,而是在爭吵。先生家的客廳緊鄰大門,我隔著格子門也很容易聽到吵架的聲音。爭吵的一方是時而聲調較高的男性聲音,我聽出來是先生的。而另一方的聲音要比先生的低,雖然不能明確判斷出是誰,但這帶有哭腔的聲音總感覺像是夫人的。我有些迷茫地站在大門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隨后便下定決心,毅然轉身返回宿舍。
我心頭忽然涌出一股奇怪的不安感,這種不安使我在讀書時失去了理解書中內容的能力。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先生在宿舍窗下叫著我的名字。我吃驚地將窗戶打開,先生在窗下對我說:“出去散散步吧。”我取出剛才包在衣袋里的表看了一下,已經八點多了。隨后,便穿著回宿舍就沒有更換的裙褲立刻出門了。
那個晚上,我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先生原本是個酒量不佳的人。喝到一定程度如果還沒有喝醉,他也不會非要把自己灌醉。
“今天可有點兒不勝酒力啊。”先生苦笑著說。
“您今天心情不好嗎?”我有點兒心疼地問道。
我還一直惦記著剛才發生的事情,如被骨鯁卡在喉嚨一般難受。一會兒想要直接問個明白,一會兒又感覺還是暫時不提為好,就這樣在兩者之間搖擺不定。這讓我心神不寧。
“你,今晚怎么了?”先生說道,“其實我也有點兒反常,你看出來了嗎?”
我無話可答。
“實際上,我剛才和妻子發生了爭執。然后我這枯燥無趣的神經就變得興奮了。”先生繼續說道。
“為什么您要……”
我還是沒能說出“吵架”二字。
“我妻子誤解了我。我跟她說這是個誤會,可她還是不能原諒我。然后,我就生氣了。”
“她誤會您什么了?”
先生好像根本沒想回答我的問題。
“我如果真是她所想的那種人,現在也就不會這么痛苦了。”
先生現在所經受的痛苦,也是我無法想象的。
十
在回程的路上,我們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二人一直沉默。過了一會兒,先生忽然開口說道:
“我真是不懂事。我生氣出門,妻子在家中一定很擔心我。仔細想想,女人還真是可憐的物種。對我妻子來說,除了我之外,她再無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了。”
先生說到這里忽然停頓了一下,他并沒有露出期待我回復的表情,而是馬上接著說:
“這樣說來,我這個做丈夫的居然還像個沒事兒人似的,真是有些滑稽。而你,你又是怎么看我的?你覺得我是個堅強的人,還是個軟弱的人呢?”
“我覺得您是個中庸的人。”我答道。這個回答多少讓先生有些意外。他又一次緘口不言,默默地邁著步子。
先生回家途中正好順道路過我的宿舍。在宿舍附近的拐角處,我將要與先生分別時,心里生出過意不去的感覺,說道:“我還是陪您走回家吧。”先生立刻伸出手攔住了我。
“現在很晚了,你趕緊回去吧。我也得早點兒回去,為了妻子。”
先生最后那句“為了妻子”,非常微妙地使我產生出溫暖的感覺。而就是因為這句話,在回到宿舍后的那晚,我的睡眠異常安穩。從那之后,我很長時間都沒有忘記這句“為了妻子”。
我也終于明白,先生與夫人之間的風波只算是淺水微瀾。而隨著后來登門拜訪次數的逐漸增多,我才發現,他們夫妻二人就連這樣小小的爭執都是很少見的。豈止如此,有一次先生竟然向我如此吐露自己的感情。他對我說:
“在這個世界上,我只認為我的妻子是個真正的女人。除了她之外,其他的女人都不能稱之為女人。我們應該生來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伴侶。”
由于我已經記不起先生說這句話時的語境如何,也就沒法了解為何他會向我如此直白地坦誠此事。但是當時先生那認真的態度、低沉的語調,直到現在還殘存在我的記憶中。而最后這句“我們應該生來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伴侶”,尤其久久不去,縈繞耳際。先生為什么不肯定自己就是幸福的人,而說成“應該”呢?我對此迷惑不解。他說話時使用的那種著重語氣,更令我感到困惑。先生實際上是幸福的吧?又或應該是幸福的,可實際上沒有那么幸福?我心中對此疑惑不已,而這份懷疑只停留了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又過了不久,我去拜訪先生,正趕上他不在家中。于是,我便有機會和夫人單獨聊聊。那天,先生出門到新橋為從橫濱乘船出國的朋友送行。在橫濱乘船的人,一般會乘坐早上八點半的火車離開新橋。我有本書上的內容需要向先生請教,就提前同他約定好,九點前來拜訪。而先生也是那天忽然決定,要為那位特意來到自己家里告別的朋友還禮送行。他出發前留下話說馬上就回來,讓我等一會兒。就這樣,我進入客廳,在等待先生的當兒,與夫人聊了起來。
十一
那時,我已經是個大學生了。比起第一次登門拜訪時,現在的我更像個大人了,與夫人的關系也親近了許多。我面對夫人的時候,從沒有過拘束的感覺。就這樣,我們面對面聊了起來。不過,由于沒聊什么特別的事情,聊天的內容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只有一件事還在我的耳邊回響。但在談它之前,我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先交代一下。
先生是大學畢業。這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但先生終日無所事事,游樂自行,則是我回到東京后的一段時間才知道的。那時我就在想,他為什么終日游樂呢?
先生就好像是這個社會上一個不起眼的存在。正因為如此,除了與先生保持親密關系的我之外,外界的人是不會對先生的學問和思想產生敬意的。我常常對此感到可惜。先生倒是不以為然,只說“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法在社會上講話的”。對我來說,這個回答過于謙遜,聽起來反倒像是對社會的譏諷。實際上,對今日已經成名的老同學,先生常常隨便抓住一個就毫無顧忌地批評起來。于是,我便直白地指出先生行為中的這種矛盾,并且對此縱情評說。我的精神并不是要與先生對抗,只是因為先生不能被世間所了解,而他自己卻對此毫不在意——這使我深感遺憾。那時,先生用沉穩的聲音說:“無論如何,我都是個沒有資格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人。”先生的臉上清晰地顯示出一種如刻畫般的凝重表情。我雖然不知道這表情代表的是失望,是不平,又或者是悲哀。只感覺那是一種強烈地令人緘口沉默的表情。于是,我失去了再次開口的勇氣。
在我與夫人聊天的過程中,很快便將話題轉到了先生身上。
“先生為什么要像現在這樣,只在自己家里思考、學習呢?為什么不去社會上工作呢?”
“不行的,他討厭這么做。”
“您是說,他覺得那些事兒很無聊?”
“無聊不無聊的,身為女人,我也不明白。不過可能不是這個意思。到底還是想做點兒什么吧,可是做不到。真有點兒可憐啊。”
“不過,先生的身體好像還挺不錯。”
“身體倒是不錯,沒什么毛病。”
“那為什么不能出去工作呢?”
“我也不知道。我要是能知道的話,也不會這么擔心了。就是因為不知道,才覺得他可憐。”
夫人的言語中帶著某種極為同情的語氣,但她卻依舊保持著微笑的姿態。在外人看來,反而是我顯得更加認真。我緊繃著臉,沉默不語。夫人看到我這副表情,趕忙開口說道:
“他年輕的時候可不這樣。那時的他與現在簡直判若兩人,真是天翻地覆的改變啊。”
“您是說他年輕的時候?”我問道。
“做學生的時候。”
“您在先生的學生時代就和他結識了?”
夫人的臉頰忽然微微泛紅。
十二
夫人是東京人,這一點夫妻二人都曾對我提起過。夫人曾說:“老實說,我是個混血兒。”她的父親來自鳥取或者什么地方,而母親出生于那時還被稱作江戶的市谷。夫人跟我說起這些的時候,還帶著半開玩笑的語氣。可是,先生卻來自方向完全不同的新潟縣。如此說來,如果夫人在先生的學生時代就與他結識了的話,那也不是因為同鄉故人的關系。可臉頰微微發紅的夫人好像并不想繼續說下去,我也沒有對此刨根問底。
從與先生結識,到先生去世,通過與先生交往中遇到的各種事情,我對他的思想與情操是有些了解的。但對先生結婚時所發生的種種,我卻一無所知。有時,我會抱著善意對此做出解釋。由于先生是長輩的緣故,把曾經的浪漫回憶展示給一個年輕的后輩是需要極其謹慎的。有時,我又會抱著惡意想,先生也好,夫人也好,都是在那個因循守舊的時代長大的。如果涉及這種情愛故事,他是沒有勇氣真正敞開心扉解剖自己的。不過,這些都只不過是我的推測。但無論是哪種推測,都可以想象他們的婚姻是一個浪漫的故事。
我的推測果然沒錯。但我的想象只不過集中在了他們戀情中美好的那一面而已。在先生美好戀情的背后,恐怕還有一個悲劇的故事。至于這個悲劇使先生多么痛苦不堪,作為戀愛另一方的夫人卻好像一無所知。夫人至今仍舊被蒙在鼓里。先生在去世前都沒有和她挑明此事。他先期毀滅了自己的生命,以此保全自己妻子的幸福。
關于這個悲劇,我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至于產生這場悲劇之中的戀情,夫妻二人都未曾向我提起過。夫人這么做是因為謹慎,而先生則有著更加深刻的理由。
在我記憶中尚有一事殘留。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我與先生一道去上野公園賞櫻。我們在公園里看到了一對俊美的男女,那對情侶溫情體貼地在櫻花下散著步。因為是在公園的緣故,一時對他們側目相向的人要比賞花的人還多。
“像是新婚夫婦啊。”先生說道。
“看上去感情真好。”我回應著。
先生這次連苦笑都沒有,轉過頭向看不到這對男女的方向走去。隨后,我聽到他問我:
“你有過戀愛經歷嗎?”
我回答沒有。
“你不想戀愛嗎?”
我沒有回答。
“不是不想,對吧?”
“嗯。”
“剛才你看那對情侶時,是在譏笑他們吧。而在這譏笑聲中,可以聽出你對愛情求而不得后所產生的某種不快。”
“您是這么想的嗎?”
“是啊。如果是一個擁有愛情的人,他發出的應該是更加溫暖的聲音。但是……但是,跟你說,愛情即是罪惡,你明白嗎?”
我一下子就驚呆了,什么也說不出來。
十三
我與先生在人群中穿梭。這里的每個人都面呈喜色。我們穿過人群,來到既沒有花,也沒有人的森林,一路上一直沒有機會繼續談論這個問題。
“愛情是罪惡的嗎?”這時,我忽然問道。
“是的,確實是罪惡。”先生回答時的語氣和先前一樣堅定。
“為什么呢?”
“你不久就會理解的。不,不是不久后,你現在應該已經理解了。你的心不是早就因為愛情而躁動了嗎?”
聽到這里,我不由得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內心,卻出人意料地發現心中如此空虛,連一個像樣的追求目標也沒有。
“我心里連個像樣的追求目標都沒有。我也從沒想過對先生有所隱瞞。”
“正是因為沒有追求的目標,你才會躁動不安。有了對象就能安下心來——你抱著這種想法,內心才會躁動不已。”
“可我現在沒那么躁動啊。”
“你不正是因為內心的不滿足,才常常到我這來的嗎?”
“也許就像您所說的吧。可是那和愛情不同。”
“這是上升到愛情的一個階段。你先到作為同性的我這兒來活動活動,然后再去擁抱異性。”
“我認為這是性質全然不同的兩件事兒。”
“沒什么不同。作為男人,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你全然滿足。而且由于某些特別的事情,使我更加不能讓你獲得滿足感。實際上,我很為你感到遺憾。你會離開我去別的地方,這是沒辦法的事兒。倒不如說,我正希望你會如此。只是……”
不知為何,我感到極為悲傷……
“您認為我會離開您,我沒什么可說的。可我從沒有產生過這種想法。”
先生根本沒有聽我說的話。
“可是,你要多加小心。愛情是罪惡的。在我這兒,你雖然得不到滿足,可相對而言,也不會有什么危險。你……能明白被長長的黑發所纏繞時的心情嗎?”
我能想象得到,但從沒有親身經歷過。不管怎樣,先生所說的罪惡的意義,對我來說大體上是混沌不清的。這令我稍稍感到不快。
“先生,您能不能解釋一下您所說的‘罪惡’是什么意思?或者,在我能自己了解‘罪惡’這個詞的意思之前,您能不能不要再提它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跟你說些真話,卻沒想到會讓你變得如此焦慮,十分抱歉。”
先生和我邁著平穩的步子,從博物館的后面向鶯溪方向走去。透過籬笆的縫隙,可以看到在寬敞庭院中長勢茂密的白山竹,處處給人以幽靜之感。
“你知道為什么我每個月都會去雜司谷給埋在那兒的朋友掃墓嗎?”
先生這個問題問得太過突然。而且他明明知道我答不上來。我好一會兒都沒有回應。這時,他仿佛發現了我的窘態,立刻補充道:
“我又說錯話了。本想為了不讓你苦惱,向你解釋一下的,可這一解釋,反而更讓你苦惱了。真是沒法弄。這個問題就此結束吧。總之,愛情是罪惡的。你記住了嗎?然而愛情又是神圣的。”
我對先生的話越發感到不可理解。而先生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提過愛情這件事。
十四
少不更事的我總是動不動就認死理兒——至少在先生的眼中我就是這樣的。對我來說,與先生的交流要比學校的講義更能獲得新知,先生的思想要比教授的意見更為難得。說到底,比起站在講臺上指導我的那些權威老師,煢煢孑立、沉默寡言的先生看上去要更加偉大。
“你可千萬別太沖動啊。”先生說道。
“我是冷靜下來后才這么想的。”我內心充滿自信地答道。但先生并未對我的自信做出任何表示。
“你現在就是有點兒沖動。在熱度退卻后,很快就會變得厭倦。一想到這些,我真的感到很難受。然而預想到你今后會發生的變化,我就會更加難受。”
“您把我想得如此輕薄嗎?我真有那么不能信任嗎?”
“我很遺憾這么想。”
“您是說覺得我很可憐,而且沒法信任嗎?”
先生帶著疑惑的表情向庭院的方向望去。庭院中,不久前還密密叢叢、處處點綴的深紅色的山茶花,如今已凋謝殆盡。先生總喜歡從客廳遙望這些山茶花。
“我說的不可信任,并不是特別指你啊。我是說所有人都不可信任。”
這時,籬笆外傳來賣金魚的吆喝聲。除此之外,聽不到任何的聲音。這條距離大街有二百多米的小道,顯得分外安靜。先生的家中也如同往常一樣靜謐。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也知道正在做著針線活兒的她能夠聽到我們的談話。可是,此刻我卻完全忘記了這一點,貿然對先生說道:
“那您連您夫人也覺得不可信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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